去江源

徐春林，1981年生，江西修水人。中國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說《鋸板橋》《耳朵》《蛹空》等六部，長篇報告文學《和平長江》《平語札記》《中國寧紅》等四部，散文集《南墻北墻》《十年書》等二十余部。

風雪漸息，暖陽初升，覆蓋地面的冰雪開始悄悄融化。這一變化使原本寂寥的荒野淪為黏稠的泥沼，行路愈發艱難。

我們從雁石坪小鎮啟程，踏上探尋源頭的征途。車隊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直到夕陽落山，我們跨越48公里的路程，才抵達預定的河邊的大本營。途中，時不時就能看到挖掘機與拖車忙碌的身影。在泥濘的沼澤地中，防滑鏈似乎成了束縛，車輛反而越陷越深。我們不得不四處搜集石頭，將其墊在車輪下，若石頭不足，便將棉大衣鋪在路面上。

時間緊迫，我們果斷決策，迅速調度后勤隊伍，在荒野中搭建營地。與此同時，拍攝團隊與車隊即刻啟程，跨越那寬闊而潮濕的河面，直抵水源的深處。河床之上，已無道路可循，泥沙松軟得像糧糊，車輪緩緩滾動，泥沙在車轍間交織，沙塵飛得老高。河床的石頭光滑，車輪駛過，水花四處飛濺。首輛吉普車渡河就耗費整整四十分鐘。

隨后的三個多小時，二十余公里的路程，更像是一場夢魔，令人心驚。車輛接踵而陷，我們只得拆散裝備，精簡人員，確保攝影師與必備的器材得以抵達。

夜色漸濃，約莫八點鐘光景，天空突然灑下潔白的雪花，天地間 頓時陷入一片朦朧。

我們在山腰駐足，腰腿間似有千鈞重壓。僅有的三頂帳篷迅速被紛飛的雪花掩映。

沱沱河氣象站的站長與雁石坪的牧民直言與暗示交織，共同傳遞著不祥的預兆：此行前途堪憂，抵達水源之地的希望渺茫。

今年江源的降雨異常豐沛，雨季的步伐延后，氣溫更是高于往年同期，原野未能如期結冰。甚至那位擁有手扶拖拉機的牧民，也是這里唯一的拖拉機的主人，也未能按時現身。盡管已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現實的嚴峻依舊超出了我的預期。

張師傅不幸患上高原性肺水腫，老談的面部腫脹得像一塊面包，小戴的心臟虛弱，高原反應嚴重，他們不得不提前返回格爾木。無休止的陷車與修車，不僅耗盡了我們的體力，更消磨了我們的意志。即便我已對心臟病進行了全面的預防，仍兩次暈倒在地，心絞痛、室息、惡心、眩暈等癥狀不時發生。

我不禁陷入沉思，前方還有哪些未知的挑戰在等待著我們去面對？我只得在內心深處默默祈禱，那份虔誠與堅定，難以用言語來形容。

四周寂寞凄清，仿佛能聽見時間的流逝。盡管我們深知各拉丹冬已近在眼前，這段旅程的坎坷與自然氣候的嚴酷，猶如一面鏡子，映照著前方等待我們的無數挑戰，預示著前路漫漫，荊棘遍布。

我褪去濕透的外套，蜷縮在吉普車狹小的空間里，緊緊裹著睡袋，啜飲幾口冰冷的礦泉水，嚼著藏族司機遞來的風干肉，心緒不寧地等待著其他車輛的消息。對講機里只有一片死寂，像是一片荒漠，就連風的響動都聽不到，讓人心生孤寂。

子夜時分，對講機中傳來的聲音，如同夜幕中的一道閃電，打破了四周的寧靜。我迅速躍出車外，眼前一幕如夢似幻：一束車燈如同利劍，劃破漫天飛雪，朝著我們的方向緩緩而來。老金、攝像師小曹以及兩位同伴，像是幽靈般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他們在漆黑的夜色中，將我們的車輛從泥潭中奇跡般地解救出來，這份重逢的喜悅，如同甘泉，滋潤著每個人的心田，難以用言語盡述。

帶著重燃的希望，我們蜷縮在車內，翹首以盼黎明的降臨。然而，命運似乎并未就此放棄捉弄我們。司機老林在服用藥物后，突發青霉素過敏。盡管醫生緊急救治，但老林仍無法繼續駕駛，只能在醫生的照料下，依靠吸氧設備驅車返回營地。在黎明到來之前，老金因過度憂慮與疲憊，終于體力不支，小曹決定駕駛著唯一能啟動的豐田車，將他送回。

晨光熹微，七點鐘的鐘聲悠揚響起。我們迅速點燃噴燈。鍋中，方便面熱氣騰騰地在湯汁中翻滾，釋放出誘人的香氣，讓輾輾饑腸，發出急切的呼喊。

從早晨到午后，我們寸步難行，心亂如麻，焦慮如影隨形。環顧四周，山間洼地盡是光禿禿、白茫茫的坡面。

在這海拔逾五千米的長江源頭，誰也無法預料，接下來會遭遇怎樣的挑戰，我們唯有仰賴蒼天庇佑。

我熱切期盼著司機能夠啟動那最后一輛吉普車，再朝前走一程。盡管還未目睹雪山與水的源頭，但我堅信，那片神秘之地就近在咫尺。只要吉普車能夠啟動，不論醫生是否同行，我都將義無反顧地朝前走。

吉普車像是被磁鐵吸住，紋絲不動，我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

那輛歷經風雨的豐田車，車身布滿泥濘，如同勇士般頑強地駛了回來。醫生與小李的消息也一同傳來：老金及眾人的身體雖無大礙，但仍有四輛車深陷泥濘中。昨日，運送老林就醫的車輛剛啟程不久，便不幸沖入水塘，林師傅在困頓一夜后，憑借堅韌意志成功脫險。面對困境，老金果斷決策，決定全體人員撤回營地，共同商討后續行動計劃。

我不甘心就此止步。面對那顆對攝影已漸失熱情的心，我毅然發聲：“再向前邁進一步。我的直覺告訴我，翻過那座山丘，長江的源頭便會躍然眼前。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也能撫慰心靈。”我堅信，我與源頭之間，僅隔一座巍峨的山巒。在山的背面，她靜候著我，我仿佛已隱約聽到了她輕柔的呼吸，在山間悠揚地回蕩。

然而，車輛行駛不過兩三公里，又遭遇山腳下一片浩瀚的沼澤，阻擋了去路。

我心中涌動著一股熱血，心臟隱隱作痛，呼吸急促。我毫不猶豫地跳下車，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我向山頂發起沖擊。王醫生尾隨我身后，并未勸阻我。

仿佛得到了神靈的庇護，我一鼓作氣沖上了山頂，那片神秘而誘人的源頭，似乎在向我招手。

眼前的景象，令我震撼！平坦的山間沼澤，如同一幅未經凡手雕琢的天然畫卷，在我眼前徐徐鋪展。無數細小溪流縱橫交織，水泊間銀輝閃爍，仿佛在低語，仿佛在訴說著創世之初的神秘故事。

此地，人跡罕至，天無聲，唯有孤獨的蒼鷹在蒼穹中無聲盤旋。

這些溪流，源自群山之巔的雪峰！

云霧繚繞的雪峰，像是眾神的雄偉身軀，莊嚴而神圣。在雪峰之間，我目睹了那些從山間蜿蜒而下的壯麗冰川，它們如天神之劍，刺破蒼穹，散發出刺骨的寒光，彰顯著孤傲與冷峻的氣魄。

我激動地呼喊：“你，你就是各拉丹冬！你就是長江的源頭！”喊完我雙腿無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仿佛受盡委屈的孩子回到了母親的懷抱。我突然情緒失控，放聲大哭。王醫生與我并肩跪地，與我一同沉淪于那震撼與感動的洪流之中，久久未能掙脫。

各拉丹冬，長江，這條慈母般的河流，她以壯闊的胸懷接納了我。

若我的腳步打擾了她的寧靜，那是因為我靈魂深處熱望尋覓歸宿；若我的存在觸犯了她的威嚴，那是因為我生命路上亟需一個堅定的理由；若我窺見了她的秘密，那是因為我渴望了解血液流淌的源頭。

當我轉身走向車旁，攝像師的助手已步履維艱。我毅然接過攝像機，再次攀登山頂，只為捕捉那轉瞬即逝的影像。攝像師克服高原反應的困擾，緊隨著我的腳步。

夕陽西沉，天際掛著一輪如盤的落日，其邊緣，暮云似火焰般燃燒，將雪山與冰川披上一層神圣的光輝；古銅色的曠野上，水波閃爍，像是古往今來的精靈在向我們翩翩起舞…

我終究未能跨越那數公里的沼澤。對于攝影而言，這無疑是一大遺憾。但這個遺憾很快就轉化為某種慰藉，我慶幸未曾涉足那片純凈無瑕的冰川，不曾讓我的凡俗之軀褻瀆她的神圣。

自古以來，無數人為了探尋長江源而跋涉，每一個懷揣向往、追尋長江源頭的人，難道僅僅是為了目睹它的真容嗎？幾個世紀以來，那些遠離故土、踏上青藏高原、探尋江河源頭的人們，難道只是為了滿足好奇嗎？山有宗，水有源，樹有根，人有魂，當我們被這片土地接納，獲得認可，我們何其自豪！對于遠道而來的探尋者，當他們面對巍峨雪山，目睹江河之源，他們的激情講述、深刻思考，便成為人類生命經驗與文化積淀的一部分。一個擁有源頭、關愛故土、思考生存的民族，才有可能真正偉大，真正擁有未來。同樣，一個觸及生命之源、感悟萬物自由與文明共通的人，才能真正完善身心、擁有歸宿。

在沱沱河與格爾木之間，這一日，唯有“好”字可以概括其間的無限美好。

晨光熹微，曙光初灑，朝霞將山河染上一抹絢爛的紅色。

沱沱河波光粼粼，像是經天空洗禮 的絲帶，浩蕩不息，滾滾向前，追逐著 那輪初升的太陽，熠熠生輝。

鳥兒輕盈地掠過水面，像是將金色的絲線與銀色的細線牽引起來，共同編織仙子輕盈舞動的裙擺。

迷人的草原之上，成群的藏羚羊悠然徜徉，像是羞郝的精靈，它們輕盈地舞動著，散發出一股溫婉恬淡的韻味。

青藏鐵路，一條盤旋天際的巨龍，穿行于崇山峻嶺之間，架起一座座橋梁，鋪展一條條鐵軌。

昆侖山脈之上，長風呼嘯，白云悠然舒卷，牧羊女悠揚的歌聲，如天籟之音，在山坡上悠揚回蕩。

夜幕低垂，戈壁灘上的格爾木新城，華燈初上，璀璨如星，長江源頭那抹溫馨的守望，映照著游子心中的故鄉。

此次拍攝之旅雖未達預期，留有遺憾，然而，在這看似“敗北”的探險中，我的靈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震撼，這震撼如同自然母親最原始、最雄渾的呼喚，喚醒了我內心深處沉睡的感知與感悟。

人類曾將征服野獸、開墾荒原視為文明的象征，現在，我們逐漸意識到，真正的文明，在于對荒野地位與價值的尊重與認可。

在《野性的呼喚》這部作品中，杰克·倫敦以其獨特的筆觸，將雪撬犬巴克的故事講述得栩栩如生。巴克在經歷從文明社會到荒野的轉變后，它的內心世界也隨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變化不僅體現在它對自由的渴望，更體現在它對生命本質的深刻理解。

隨著巴克逐漸融入狼群，它的野性得到了釋放，它的身體和心靈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看到了野性與文明之間的沖突與和諧。巴克在狼群中的生活，是對人類文明的一種反思，也是對自然法則的一種尊重。

這種野性的呼喚也促使人們反思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它提醒我們，人類與自然之間應該是一種和諧共生的關系，而不是相互對立。

農民們遵循自然規律，耕種著土地，在金黃的稻浪中，耕耘著希望，收獲著碩果滿枝的喜悅；牧民們守護著草原，讓牛羊在藍天白云下自由奔跑；漁夫們順應河流的走向，捕撈著肥美的魚蝦。這一切，都離不開我們對自然的敬畏與尊重。

最后，我要說，我們全體人員都平安歸來。愿各拉丹冬一直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