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歲月長河的幽僻角落,父親的身影始終如一座巍峨山巔,穩(wěn)穩(wěn)矗立在我心間。歲月的風雨也無法淡去父親留在我心中的深深轍印。
父親出生在的一戶趙姓人家。趙姓在村里堪稱名門旺族,那時家境殷實,店面鱗次櫛比,良田廣袤無垠。然而,命運向來詭謫難測。父親三歲那年,時局深餡衰敗泥沼,風雨飄搖,家族內(nèi)部利益的紛爭如涵涌暗流,無情地沖擊著原本穩(wěn)固的家庭根基。更不幸的是,父親的爺爺去世,四個叔叔沾染上了抽大煙、賭博的惡習,只有我的爺爺和大爺爺經(jīng)營著家里的生計。
三爺爺因參加反清組織,店鋪被查封,人被抓走,為了贖人,家人變賣家產(chǎn)救人。轉(zhuǎn)眼之間,家庭便從富足的云端墜入一貧如洗的谷底,往昔的繁華如夢似幻,消散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冰冷殘酷的現(xiàn)實。從那時起,年少的父親不得不扛起生活的千鈞重擔。十幾歲的他,懷揣著對未來的迷茫與憧憬,毅然決然踏上學徒的艱辛旅程。起初,父親跟隨山西太谷馱隊奔赴內(nèi)蒙買賣牲口。一路上風餐露宿,崎嶇山路蜿蜒無盡,似是永遠走不到盡頭。馱隊前行時,沉重的貨物壓在牲口背上,也沉甸甸地壓在父親的心頭。
在一次前往內(nèi)蒙的長途跋涉中,天空突然烏云密布,豆大的雨點如石子般避里啪啦砸下來,轉(zhuǎn)瞬便成傾盆之勢。山間的道路本就崎嶇,經(jīng)雨水沖刷后,變得泥濘濕滑,每走一步都仿佛要陷入無盡的深淵。父親和馱隊伙計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牲口們也因道路難行而變得焦躁不安。其中一匹老馬不慎一腳踩進泥坑,腿被深深卡住,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拔出。父親見狀,心急如焚,他不顧雨水灌進衣領(lǐng),迅速沖過去,和伙伴們一起用盡全力,試圖將老馬從泥坑中解救出來。雨水混著汗水,模糊了他的雙眼,雙手也被尖銳的石子劃破,鮮血直流,但父親沒有絲毫退縮。經(jīng)過一番艱苦努力,終于將老馬救出。此時的父親,早已渾身濕透,疲憊不堪,但他看著重新上路的馱隊,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生活雖苦,但只要咬牙堅持,總會迎來曙光。”這是父親在艱難旅程中常對自已說的話,也是他此后面對生活困境時始終堅守的信念。
還有一回,父親悉心照料的一頭騾子突然生病,行走時腳步虛浮,身體微微顫抖。當時正值寒冬,凜冽的北風如刀子般割著人的臉,父親毫不猶豫地脫下自己身上唯一的皮祅,輕輕披在騾子身上,自己打開背上的包袱,穿上了打了洞的棉祅。同行的人勸他:“你自己都凍得夠嗆,別管這牲口了?!备赣H卻一臉嚴肅地說:“這騾子跟著咱們風里來雨里去,如今它生病了,我怎能不管?它對咱來說,可不是普通的牲口,是一起闖生活的伙伴?!痹诟赣H的精心照料下,騾子的病情逐漸好轉(zhuǎn)。父親就是這樣,用自己的善良和對牲口的深厚情感,在艱難的三年學徒生涯中,與這些牲口建立了超越尋常的情誼?!吧陔m不會說話,但它們通人性,你對它們好,它們都記在心里?!备赣H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用行動詮釋著這份質(zhì)樸的情感。
那是一個被烽火籠罩的時代,普商的馱隊不再是安穩(wěn)地穿梭于商道,而是在血與火中掙扎求生。
父親三年出徒,便肩負起帶領(lǐng)徒弟前往內(nèi)蒙做牲口交易的重任。那時候,每一次遠行都是一次未知的冒險,卻也是家族與商號生計的希望。他們牽著從內(nèi)蒙買回的三匹棗紅馬,滿心期待著這次交易能帶來豐厚的利潤,可命運的齒輪卻在忻口的山路上陡然一轉(zhuǎn)。
山路蜿蜒,日本兵的車隊如惡狼般襲來,狹窄的山路讓他們無處可逃。生死瞬間,父親展現(xiàn)出了果敢與擔當,他讓兩個徒弟騎馬逃生,自己則獨自面對未知的危險。那一刻,他的身影在夕陽的余暉下拉得很長,那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庇護,也是一個商人對責任的堅守。槍聲響起,父親的心猛地一揪,他知道,危險已經(jīng)降臨。
被帶到日本兵駐地的父親,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一頓毒打,三天的饑餓,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并沒有擊垮他。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父親心中只有一個信念:活下去。終于,八路軍夜間的襲擊成了他的救贖。在混亂中,父親和被關(guān)押在一起的老鄉(xiāng)趁黑逃出,可他失去了馬匹和錢袋子,那是他和徒弟們辛苦奔波的成果,如今卻化為烏有。
回到太谷柜上的父親,滿心愧疚,然而掌柜一句“人回來就好”如冬日暖陽,讓父親心中的陰霾消散了些許。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蘊含著晉商人之間的體諒與情義,在艱難時世中,人的平安才是最珍貴的。十多天后,兩個徒弟也平安歸來。他們白天躲藏,夜晚趕路,歷經(jīng)艱辛,終于將兩匹馬帶回了柜上。一個徒弟腿被槍子擦破了皮,但好在人安然無恙。這次的經(jīng)歷讓他們更加懂得了生命的脆弱與珍貴,也讓他們的情誼在生死考驗中愈發(fā)深厚。
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晉商們在烽火中堅守著自己的生意與尊嚴,他們的勇氣、擔當與情義,在黑暗中閃耀著光芒。他們面對生死的從容,面對困難的堅忍,讓我深深敬佩。如今,那些烽火歲月已經(jīng)遠去,但父親講述的故事如同一座不朽的豐碑,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中,激勵著我在生活的道路上勇敢前行,不懼風雨。
時光匆匆流轉(zhuǎn),父親的身體在歲月的無情磨礪下,漸漸變得衰弱不堪。他患上了肺氣腫,這無疑是年輕時風里來雨里去,過度老累留下的病根。
一九九三年的陰歷九月初八,那個讓我刻骨銘心永生難忘的夜晚。因為父親的病情加重,我們五姊妹日夜守在他的床前,一刻也不敢放松。看著父親被病痛折磨得日漸消瘦的面容,我們的心如同被千萬根針扎著,滿是心疼與無奈。十二點的時候,一件意外之事毫無征兆地發(fā)生了。牲口棚里的大青騾子,竟像是被一種神秘力量軀使,自己解開了鐵鏈子韁繩,在前后院緩緩蹠步,那清脆的蹄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清晰,仿佛敲在我們的心坎上。母親聽到牲口韁繩松開的聲響,又瞧見青騾子停在父親的房前,臉上瞬間變得凝重,聲音略帶顫抖地說道:“不好,你父親要走了,咱們快快給他洗腳。洗臉、換衣服吧!”
我們聽從母親的安排,動作輕柔而遲緩,每一個動作都飽含著對父親深深的不舍。在為父親做這些最后的事情時,我的心中滿是悲痛,淚水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轉(zhuǎn)。當我們剛剛為父親換好衣服,父親便緩緩地閉上了雙眼,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而就在這時,院子里站著的青騾子仿佛完成了某種神圣使命,默默轉(zhuǎn)身,自己走回了牲口棚。這一幕,如同電影般在我的腦海中反復放映,幾十年來一直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深處,成為我心中一道無法言說的傷痛與溫暖交織的獨特風景。
今天我又想起我的父親,在我的記憶深處,父親總是與那輛馬車緊緊相依。那馬車,是我們家中生計的依靠,更是傳遞父愛的溫暖載體。
父親熱愛土地,熱愛牲口,那片黃土地和拉車的馬兒,承載著我們?nèi)业纳钕M8赣H每次外出,他或是牽著馬,或是揮動手中的韁繩,趕著馬車,馬蹄聲聲,踏過歲月的轍印。有時他幫供銷社拉貨,有時又為生產(chǎn)隊送公糧、交棉花。
不管路途多么遙遠,不管歸來時多么疲憊,父親的馬車從未空過。車轅上,掛著母親喜歡的布料,色彩明艷,那是母親平淡日子里的一抹亮色:車廂里,裝著廚房必備的油鹽醬醋,生活的煙火氣在這些瑣碎的物件中升騰。而最讓我們姐妹歡呼雀躍的,是那些點心和麻花。那香甜的味道,在舌尖上綻放,成為童年最美的回憶。
猶記得冬日里,父親帶回的凍柿子和凍柿餅,放在爐灶周圍消凍后的美味,至今難忘。冰霜包裹著果肉,咬上一口,甜蜜沁心。那是寒冷冬日里最溫暖的慰藉,也是父親深沉愛意的獨特表達。
父親重視我們的學習,馬車常常載回筆墨紙硯。閑暇時光,他會陪著我們姐妹寫毛筆字,在橫豎撇捺間,傳遞著對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和對我們成長的期許。他還會給哥哥們買四大名著,給我們買小人書,在那些油墨香的書頁里,我們的精神世界逐漸豐富。
父親的一生,是勤勞善良,堅忍不拔的一生。在農(nóng)村,他是農(nóng)活的行家里手,無論播種、收割,還是飼養(yǎng)家畜,他都做得得心應手,旁人無不稱贊。盡管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教育,但父親憑借著頑強的自學毅力,掌握了不少文化知識。他深知知識的力量,總是苦口婆心地教導我們要好好學習,努力改變命運?!爸R能改變?nèi)说难劢?,能讓人走出更廣闊的天地。”父親的諄諄教誨,至今仍在我耳邊回響。
在生產(chǎn)隊時期,父親擔任過飼養(yǎng)員。為了讓牲□吃得好、長得壯,他每晚都會精心給牲口煮飼料,甚至父親利用他白天休息時間,去河邊地頭給牲口割青草,專門給體弱的老牲口吃。每晚昏暗的燈光下,父親的身影總是忙碌在牲口的池槽邊,添一把草,再添一把料,再用手把它們攪拌混合??吹竭^父親給牲口煮飼料,大鍋里放著黑豆高糧和玉米,半鍋水中,放進洗好的高糧玉米和黑豆,小火燜煮,時間燜的越長,豆子就燜得越大越軟。有時會聽到父親和牲口說話:“多吃點,好好長,咱們的日子還得靠你們呢。”在父親的悉心照料下,生產(chǎn)隊里的牲口個個膘肥體壯,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立下了汗馬功勞。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生產(chǎn)隊解散,我家的大青騾子就是生產(chǎn)隊解散時分給我們家的,是父親親手牽著它走進我家院子里。當時,我們都高興壞了,圍著騾子贊不絕口,就連平時不夸人的大哥,這時也說大青騾子毛黑腿長。我的父親就是這樣,從小到老一直喜歡牲口。母親經(jīng)常和我們說,父親一輩子對每個牲口的愛,就像對待他的孩子一樣。
父親經(jīng)常告訴我們:“用心對待每一個生命,它們會回饋你意想不到的力量?!备赣H用對牲口的照料,踐行著這句樸實而深刻的話語。

作者簡介:
趙耐業(yè),中學數(shù)學退休教師,蘇州高新區(qū)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詩詞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女工委詩詞協(xié)會會員,蘇州滄浪詩詞協(xié)會會員。曾在《青年文學家》《蘇州日報》發(fā)表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