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烙下印跡

我坐在板車上惶惑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一個趕驢車的老漢拉著一車柴草從我身旁經(jīng)過，驢突然發(fā)出“吼哈吼哈”的長鳴，尖銳響亮的叫聲直刺蒼穹；一個賣糖葫蘆的中年男子騎著自行車緩慢駛過，橫梁的娃娃座上還坐著一個穿花布衫的小姑娘；還有許多我不認(rèn)識的行人，他們都步履匆匆地從我面前穿過…

那個上午，我究竟在板車上坐了多久已經(jīng)記不清了。面對這些來來往往的陌生人，一種深深的恐懼感攫住了我的心，我坐在板車上放聲哭了起來。在我模糊的記憶里，父親將板車停在了一座高樓大門口的路邊兒，并交代我坐在板車上別走動，他進(jìn)去看望一位生病的本家爺爺。

后來，不知道是我的哭聲驚動了父親，還是父親想起了板車上的我，他下樓抱起了我，我趴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啜泣。走進(jìn)病房后一位奶奶遞給我?guī)讐K糖，我才漸漸止住了哭聲。在物質(zhì)匱乏的童年時光，有糖紙包裝的糖塊兒足以轉(zhuǎn)移一個孩子的注意力。

長大后我才知道那個院落是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我記憶里的高樓其實只有四層，四層樓在一個孩童的世界里當(dāng)之無愧就是一個龐然大物。

六七歲跟著媽媽去舅舅家，只有八里路我卻感覺走了好久。雖然媽媽的自行車將路邊的白楊樹一棵棵甩在了身后，我仍然覺得車子走得太慢了，怎么還沒有到達(dá)。

舅舅家臨街瓦房的后墻上，爬山虎汪著油油的綠意，我被這一面綠植覆蓋的墻迷住了眼睛。那個胡同里有幾個和我同齡的小孩兒，我們一起在胡同里玩耍，不一會兒彼此就熟悉了，我跟著他們到大街上瘋跑。出舅舅家所在的胡同左拐，路旁邊有一眼井，可能是年月久遠(yuǎn)的緣故，井早已經(jīng)成了一眼旱井，我穿著一雙涼拖從井口跨過，一不小心將其中一只鞋掉進(jìn)了井里，丟了一只鞋的我坐在井沿，將來時換的新衣裳弄得臟兮兮皺巴巴的，簡直就像一個小土匪。

顯示在時間刻度上的是一個又一個這樣的片段，這些片段中間有一個不停奔跑的身影，那個身影就是童年時期的我在時光深處留下的。故鄉(xiāng)的田園給我的奔跑提供了廣闊的背景，我在河灣的荒草地里奔跑，在生產(chǎn)隊的曬坪上奔跑，在東門外的黃土路上奔跑，在榆柳成蔭的堤坡上奔跑。

有一年回鄉(xiāng)，我發(fā)現(xiàn)河灣的草地不見了，生產(chǎn)隊的曬坪也沒了蹤影。荒草和曬坪都去哪了？我的童年去哪了？失去荒草地和曬坪的故鄉(xiāng)讓我有關(guān)童年的記憶無端生出了虛幻感，似乎一幅畫缺少了宏闊的背景。我想起了艾略特的一句詩，“世界在旋轉(zhuǎn)，像是地上收集柴火的古代婦人。”

那個豐盈的堤坡草地藏著我童年的記憶，下午放學(xué)后，我將家里的幾只山羊趕到堤坡。堤坡到處都是肥美的草，山羊低著頭用舌尖將葉片卷入口中緩緩咀嚼，我抬頭注視著遠(yuǎn)處的小河和河岸的垂柳，時光就在這樣的靜默中悄然滑過。

有時候我把羊趕到堤坡后也順勢躺在草地上，雙手枕在后腦勺下，仰望天空，天上棉絮狀的白云，是我少年時代見過最為壯美的圖畫。我的自光隨白云在天際飄來飄去，心也隨著白云漂浮，仿佛自己不是躺在草地上，而是躺在了云朵之上。天上的云不停地游走、不斷變幻，看似無序卻藏著神圣和莊嚴(yán)。尤其到了傍晚時分，云朵與晚霞相互映襯，天空便有了一種無言的大美。

夕陽西下，黃昏來臨了，黃昏充滿了詩意，云錦一樣的天幕就是這詩意最好的注解，詩意里藏著神秘，有了勘不破的神秘相伴，詩意顯得更加飽滿了。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王維的詩頗有禪意自不必言，其實不必行到水窮處，也可以坐看云起，就像童年時期的我，躺在河坡草地上了無掛礙、閑看云起。

我躺在河坡草地上，側(cè)目還可以看見附近的農(nóng)田。棉花地里開著黃的花、白的花、緋紅色的花，結(jié)一個又一個青青的棉桃，秋風(fēng)一吹，青桃變成鐵銹一樣的顏色，慢慢裂開了嘴，吐出雪一樣的棉絮。入秋之后，日頭不再酷烈，螞蚱飛過黃豆地，蛔蛔卻喜歡躲在紅薯葉下鳴唱。小時候的鄉(xiāng)村雖然貧窮，卻藏著古典詩歌里才有的氣質(zhì)，恬適、舒緩、寧靜，這一切都恍如昨日。

在不遠(yuǎn)處的河坡草地上還有一位大叔，他揚起皮鞭趕著一大群羊，像極了影視劇中的牧羊人。傍晚的霞光灑在河面和沙灘上，灘上的沙粒明滅閃爍似乎摻進(jìn)了金粉。牧羊人甩著長鞭趕羊群來河邊飲水，我盯著他鞭子籠罩下的羊群，這時候水上有幾只羊，水下就有幾只，水上的羊和水下的羊嘴對著嘴飲水，儼然就是一副畫。

后來我通過讀書闖進(jìn)了城市，牧羊大叔在日出日落中逐漸變成了牧羊老人。他在村莊住了那么久，沒有哪一條路是他不熟悉的，村莊里很多秘密對他來說都不再是秘密。每次返鄉(xiāng)，我都會在橋頭制造一次與牧羊老人的邂逅，然后纏著他給我講一講村莊的秘密。

老人說你腳下的河流比我了解得多，于是我常常幻想河流是一條可以開口說話的智者，因為我對牧羊老人的話深信不疑，落潮時我在小河的淺水洼里撿到過銅錢和銅板，就沖著這一點，我也相信小河洞悉了村莊所有的秘密。

望著西邊的殘霞，老人深邃的眸子里藏著時間的幽深，他說以前河里有許多石頭，有的石頭上刻著字，也許那些刻字的石頭可以告訴我們更多關(guān)于村莊的秘密，可惜后來鎮(zhèn)上修水閘，把那些石頭一塊一塊都給運走了，就連你們高家祖墳上的石碑也推倒拉走了，你們祖墳上現(xiàn)在的石碑是最近這些年水閘重新修建時又拉回來的，還有許多刻了字的石頭散落在水閘所在的河灣，和往事一起掩埋了。

我纏著牧羊老人，想讓他講一講村莊的故事，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有人的地方一定有講不完的故事。一個村莊怎么會缺少故事呢？ 即使沒有村野奇談、傳奇故事，那些平凡的、樸素的、流水一樣的日子，也一定包含著濃郁的味道。可是牧羊老人卻說，過往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小事兒不足為人說道，況且別人的秘密永遠(yuǎn)屬于別人，我們只是那個從秘密身邊經(jīng)過的路人。

牧羊老人的話閃耀著鄉(xiāng)間樸素的智慧，于是我也在腦海中將思考延長，多少個晝夜的循環(huán)、多少個春秋的輪回，有時候晝夜和春秋也不能證明時間的綿長，相反卻凸顯了時間的有限。時間長河沒有永恒，只有被點斷的剎那和稍縱即逝的瞬間。

往事如花開。花開花落的輪回中，往事不再完整，僅剩一些根本無法拼接的碎片在時間的長河里泗渡，也在我的腦海中演繹，演繹得久了，記憶也會出現(xiàn)偏差。

有一天晚上我和幾個高中同學(xué)聚會，酒至半酣，其中一位問我認(rèn)識不認(rèn)識曉光，我說曉光是我初中同學(xué)，他也在咱們生活的這個城市工作，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喊他來，電話撥通后曉光便急匆匆地從家里趕了過來。

酒宴散場后，曉光又拉著我去喝啤酒，似乎回到了青春歲月，借著酒精的作用我們不約而同想起了曾經(jīng)的女同學(xué)。

記得有一次我和曉光騎著自行車去獻(xiàn)玲家，獻(xiàn)玲要去地里栽紅薯，我和曉光幫著去水渠打水，忙了半下午，然后我倆又結(jié)伴去了文英家。可是，在曉光的記憶里卻是我們先去了文英家，然后才去了獻(xiàn)玲家。

同樣一段經(jīng)歷，卻演繹成了兩個不同的版本，而我和曉光又都是故事的參與者。那天晚上喝完酒，我倆坐在隴海路的馬路牙子上聊到了凌晨，其中這個去找女同學(xué)的片段，因為我倆各自記憶的走向不同而出現(xiàn)了偏差。

人的記憶會出現(xiàn)偏差，人的夢境也會固執(zhí)地再現(xiàn)某些有悖常理的場景。這兩年我常常做一個相似的夢，夢里面既有生活的過往，也有現(xiàn)實的焦慮。在夢里，我坐在考場上，桌子上放著厚厚的一摁試卷。我學(xué)的明明是文科，發(fā)下來的卻是物理試卷，我急著去找班主任，告訴他我要調(diào)班，可是那條通向辦公樓的路，無論我怎么走也走不到盡頭。

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里說過，“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xiàn)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現(xiàn)。”馬爾克斯則說，“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得住的日子”。

白駒過隙，舊人舊事漸凋零，這些都不可怕，只要對未來的憧憬和對生活的熱情尚在，舊時光里的某些片段依然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劃動心海、蕩起漣漪…

作者簡介：

高衛(wèi)國，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奔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文學(xué)碩士，男，河南內(nèi)黃人，漢族，現(xiàn)居鄭州。有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校園文學(xué)》《當(dāng)代人》《膠東文學(xué)》《散文百家》《大地文學(xué)》《生態(tài)文化》《奔流》《雪蓮》《躬耕》《牡丹》《四川散文》《思維與智慧》《延安文學(xué)》《教師文學(xué)》《佛山文藝》《吐魯番》《香港文匯報》《解放日報》等報刊，部分作品入選《河南文學(xué)作品選》。獲第九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征文佳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