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1916

人物表：

梅蘭芳 男，22歲，字畹華，藝名蘭芳，京劇旦角新秀。（生）譚鑫培 男，70歲，伶界大王，京劇表演藝術大師。（老生）王明華 女，24歲，梅蘭芳原配夫人。（旦）

馮耿光 男，35歲，字幼偉、幼薇，又稱馮六爺，銀行家。（末）齊如山 男，41歲，原名宗康，字如山。近現代戲曲史上卓有成就的理論家、劇作家、導演和活動家。（末）

譚小培 男，33歲，京劇老生演員，譚鑫培之五子。（生）余叔巖 男，27歲，字小云，京劇老生演員，譚鑫培弟子。（凈）俞振庭 男，37歲，雙慶班主，俞菊笙五子，人稱俞五。（末）周全 男，50多歲，譚鑫培的跟包。（末）

琴師、鼓佬、張王李趙四戲迷等。

楔子

[1916年秋，北京東安市場，人來人往、吵吵驤驤。[眾戲迷上。

（念）東安市場人喧驤，

（念）一條大街分兩旁。

（念）東邊丹桂茶香濃，

（念）西邊戲樓號吉祥。

李四，著急忙慌地，這是去哪兒呀？

喏喏喏，吉祥掛出戲碼，大家爭看梅郎。

論聽戲，還得是伶界大王一一譚老板，看的什么梅郎？說得沒錯！無腔不譚嘛。（哼唱）“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

呵！這都老黃歷啦！

是呀，他都多久沒唱了呀？

喏喏喏，你們看，你們快看！

看什么？

丹桂也掛牌子了！

這是要打對臺戲啊！

誰的膽子這么大？敢搶梅老板的風頭！

哈哈，譚老板的《定軍山》！

果然是譚老板！這可熱鬧了，臺下戲怕是比臺上的還好看！

快去搶票！

快走，快走！

[王五、趙六同下。

咱也走吧，晚了可就沒票啦！

走，這梅老板的場我得捧！

[張三、李四同下。

[光暗。

第一出 入局

[民國五年（1916年）秋，午后。[北京蘆草園，梅蘭芳寓所。[俞振庭上。俞振庭 （唱）這幾日心火旺嘴角生泡，吉祥園興與敗在此一遭。怕只怕畹華他拆鍋倒灶，害得我雙慶社一地雞毛。為此事免不了梅宅重到，

又聽得圍墻內琴音縹緲。哎呀呀-這唱腔好似那杜鵑啼血，直教人透心寒愁上眉梢。[俞振庭抬腳欲往院內走。[幕后傳來女子啼哭聲。

俞振庭咦，何人在此啼哭？呀，那不是明華么？明華，明華！[王明華上。

王明華 （唱）兒早逝淚未干墓土未老，女嬌嬌竟隨他葉落花凋。魂不定意難平心如刀絞，誰憐我蝕骨痛悲恨難消？忽聽得院墻內有人呼叫，收羅帕整衣裙暫把愁拋。五爺，失禮了！

俞振庭 無妨，失子之痛，錐心蝕骨，你要保重！[王明華拭淚。

俞振庭 豌華他，還好吧？

王明華 天天排練新戲，也是清減許多。

俞振庭 我進去瞧瞧他。（欲走）

王明華 （攔阻）五爺，畹華排戲，我也不得近前-

俞振庭 可我-

梅蘭芳 （內聲）五爺！[梅蘭芳上。

梅蘭芳五爺光臨，畹華有禮了。明華，我和五爺有話說，你去歇息吧。

王明華 五爺，少陪了！（下）

梅蘭芳 五爺登門，可是有事？

俞振庭 有事、有事，天大的事啊！

梅蘭芳 五爺請講。

俞振庭 今日早上，丹桂茶園貼出戲碼

梅蘭芳 有何不妥？

俞振庭 三天后，園內唱戲

梅蘭芳 （驚訝）三天之后？

俞振庭 和你對臺！

梅蘭芳 頭牌何人？

俞振庭 伶界大王

梅蘭芳 （震驚）是哪個？！

俞振庭 譚鑫培！

梅蘭芳 此話當真？

俞振庭 不敢兒戲！

梅蘭芳 他、他、他出山了？罷了，罷了！

俞振庭 畹華，你這是何意？

梅蘭芳 暫且收兵，退避三舍。

俞振庭 （急）使不得呀！

梅蘭芳 五爺，放眼梨園，哪個敢與譚爺爭鋒！

俞振庭 是他們，欺人太甚！

梅蘭芳 五爺呀（唱）想當初滬上演出尚未了，你追蹤而至誠相邀。我感念舊情簽了約，誰曾想歸京冷水迎面澆。昨歲方自失麟兒，今年偏又去嬌嬌，

|劇影月報劇本園地

找儀儀不眠到辰畹華我滿腹黃連苦打熬，悲腸自斷它不用刀。暗晞噓燈前空懷抱，自嗟嘆梅家血脈連根刨。我好比風箏斷線隨風走，我好比失舵的舟船順水漂。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怎能夠披紅點翠把眉描？欲待毀約我難啟齒，想要登臺這腿發飄。如今譚爺又出山，他的威名響九霄，三代世交恩情重，你叫我如何和他把戲飆？莫若先掛免戰牌，三十六計走為高。五爺，緩緩吧，緩緩吧。俞振庭 畹華，這水牌高掛，票已售罄，此時避讓，怕是不妥。梅蘭芳 五爺，這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俞振庭 唉，也只能如此了。告辭！[齊如山、馮耿光上。馮耿光 俞老板，留步。俞振庭 齊先生、馮六爺！齊如山 俞老板這般走了，這戲可就唱不下去了！俞振庭 萬事俱備欠東風，如之奈何？馮耿光 俞老板可肯信我？俞振庭 六爺說哪里話來？六爺的話，誰敢不信！馮耿光 如此便好，你回去好好準備，畹華定會如期登臺！梅蘭芳 六爺……[齊如山暗暗攔住了他。俞振庭 此話當真？馮耿光 你還不信，哈哈！齊如山 去吧，聲勢越大越好，場面越熱越好！[俞振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俞振庭 謝六爺！謝齊先生！二位爺可是救了我的命了！馮耿光 這就去吧。俞振庭 告辭，告辭了！[俞振庭起身，下。梅蘭芳 六爺，這戲，我是不唱的！馮耿光 為何不唱？梅蘭芳 這戲唱不得！齊如山 什么戲兒，竟是唱不得的？梅蘭芳 我這里才將戲碼貼出，譚爺他就在丹桂上戲，這戲如何唱得？（唱）譚爺他和爺爺稱兄道弟，爺去后他逢年過節不失禮。我大伯操琴他唱戲，對畹華他悉心指點不惜力，祖孫三代恩情系。我怎敢和他來唱對臺戲！馮耿光豌華，這譚爺呀（唱）他天生一副壞脾氣，同行人人都知底。當年同唱汾河灣，他禍害你畹華瞎改戲。若非你臨場隨機來應變，只怕是墮落凡塵化作泥。都是他無情，豈怪你無義！梅蘭芳在你這是刁難，于我卻是提攜…馮耿光分明刁難，何來提攜？你呀！人之五常，單缺一樣。梅蘭芳仁義禮智信，時刻記在心，我缺的哪樣？齊如山做人頗仁義，馮耿光進退知禮儀，

齊如山 為人講誠信，

馮耿光 就是么—單單少了點智

梅蘭芳 什么？

馮耿光就是個呆子！

[齊如山、馮耿光大笑：啊？啊！哈哈哈

梅蘭芳 你們又來取笑于我！

馮耿光 天賜良機，你卻拒之門外，你不是呆子是什么？梅蘭芳 天賜良機？

馮耿光 如山，還是你和他說吧，和他說話，把人急死，我喝茶去了。呆子，真是呆子！哈哈哈

[馮六爺下。

梅蘭芳 先生，你們賣的什么關子？

齊如山 你可知道，這機遇二字何解？

梅蘭芳 何解？

齊如山 既是危險，更是機遇。

梅蘭芳 危險倒是真有，機遇只怕未必。

齊如山 你呀！這譚老爺子地位如何？

梅蘭芳 梨園泰斗，伶界大王！

齊如山 若是有人更勝一籌，又當如何？

梅蘭芳 自然是一步登天，平步青云！

齊如山 他現在前來挑戰，可不是個機遇？

梅蘭芳 哎，你們才是真正的呆子呢！

齊如山 此話怎講？

梅蘭芳 想贏譚爺，癡人說夢！

齊如山 何必一定贏他？

梅蘭芳 這是何意？

齊如山 戰敗沙場，勝過不戰而降！

梅蘭芳 這個—只怕-

齊如山 怕什么？

梅蘭芳 只怕有些不便。

齊如山 有甚不便？

梅蘭芳 不甚穩妥。

齊如山 有何不妥？

梅蘭芳 我一只怕有些訛錯。

齊如山 老爺子給你機會，豈能白白錯過？！

梅蘭芳 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齊如山 當斷則斷！

梅蘭芳 這——（望向遠方）我得問問老爺子問問他.[燈漸暗。

第二出拜門

[第二天。[北京，鐵樹斜街大外廊營，譚宅。[譚小培上。

譚小培 （唱）入梨園誰甘做蝦兵蟹將，為優伶誰不盼一朝稱王；我爹他工老生一時無兩，滿京城開口唱盡是譚腔。見此景倒叫我費盡思量，近黃昏誰可挽西下夕陽！想我譚家，寄身梨園，頗有盛名。我爹譚鑫培，人稱“伶界大王”，名望威震梨園，技藝譽滿京城。唉！如今么，我爹他年屆古稀，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這便如何是好[內聲：師兄！師兄哪里？[余叔巖急匆匆上。

譚小培 叔巖師弟，何事如此匆忙？

余叔巖 哎呀，師兄（唱）今日晨路過那東安市場，吉祥園貼著那戲碼一張。新戲老戲輪番上，領銜人正是那梅蘭芳！

譚小培 （唱）俞振庭常玩新花樣，沒有噱頭才不正常。領銜的哪怕是他梅蘭芳，師弟呀，你慌里慌張為哪樁？

余叔巖 （唱）師父他丹桂茶園重登場，為何要和那小輩論短長？萬一若是有閃失，這以后的事情怎收場！

譚小培 （唱）我爹他伶界大王非虛妄，怎怕他嶄露頭角小兒郎？

余叔巖 （唱）梅蘭芳滬上榮歸氣正旺，他身后文武兼備有智囊，拳腳從來怕少壯，若不是有備而來他怎敢逞強？

譚小培 這

余叔巖 師兄，此事不可輕視！

譚小培 依你看

余叔巖 勸師父回戲吧。

譚小培我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只怕[譚鑫培（內唱）：嘆先皇開基業心機用碎-[譚鑫培上。

譚鑫培 （接唱）先王，我主！哎，先王啊！受盡那千辛萬苦，得又失，失又得，成敗興衰，千折萬磨不把心灰！

譚小培 （同白）爹！

余叔巖 （同白）師父！[譚鑫培看他倆一眼，繼續唱。

譚鑫培 （唱）都只為江湖中群雄爭位，大王我一心要舊業重輝。

譚小培 爹，詞兒錯、錯了。

譚鑫培 錯了？

余叔巖 錯了。

譚鑫培 哪里錯了？

譚小培 （哼唱）\"都只為漢朝中群雄爭位，\"是\"漢朝中”，不是“江湖中”。

余叔巖 （哼唱）\"我主爺一心要舊業重輝。\"是\"我主爺”，不是“大王我”。

譚鑫培 憑什么說我錯了？

譚小培 那本子上寫著呢。

余叔巖 您也總是這么唱的。

譚鑫培 （搖頭嘆息）唉，本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們哪.（抬腿欲走）

譚小培 爹爹留步。

余叔巖 師父慢走。

譚鑫培 還有何事？快快說來。

譚小培 后日登臺，恐怕不妥。

余叔巖 不如回了，重做安排。

譚鑫培 有何不妥？何必重排？

譚小培 爹爹年邁。

余叔巖 師父體衰。

譚鑫培 哈哈哈 一年邁？體衰？怕是畹華

譚小培 爹爹，你已知曉？

譚鑫培 你爹不聾。

余叔巖 師父，您就不怕

譚鑫培 怕？哈哈！生平怕過誰來？

余叔巖 這萬一輸了

譚鑫培 輸便輸了，那又怎樣？

余叔巖 那梅蘭芳必將大放光芒，勢頭無人可擋！

譚鑫培 我倒想看看他，有無膽量，有多少斤兩！[周全內聲：譚爺- 一，上。

譚鑫培 何事？

周全 譚爺，梅蘭芳來了。

譚鑫培 哦

周全 見是不見？

譚鑫培 小培，你和叔巖見見他吧，我就不見了。[譚鑫培下。

譚小培 讓他進來吧。

周全 是。（下）[梅蘭芳上。

梅蘭芳 譚叔！余叔！小侄拜揖！

余叔巖畹華，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說。

梅蘭芳 余叔請講。

余叔巖 你果然要和你譚爺唱對臺戲？

梅蘭芳 晚輩豈敢！我在吉祥獻藝，日子早已定下；爺爺重回丹桂，畹華并不知情！

余叔巖 此事當真蹊曉！

梅蘭芳 見了爺爺，自然明白。譚叔，爺爺他在嗎？

譚小培 不在。

梅蘭芳 譚叔，您可知曉內情？

譚小培 不知。

梅蘭芳 這

余叔巖 畹華，余叔有個不情之請。

梅蘭芳 余叔請講。

余叔巖 腕華！（唱）潮平岸闊宜收槳，莫向風前理釣竿。浪急舟輕終是險，云深路遠不如還。后日吉祥你莫登臺，退后一步天地寬！不忠不孝你怎立身，不知進退你惹禍端。到頭來，聰明反被聰明誤，只落下千古罵名滿梨園！

梅蘭芳啊，這

余叔巖 趁早收手吧，畹華。

梅蘭芳見了爺爺，自有分曉。

余叔巖 言盡于此，哼！[余叔巖下。

譚小培 畹華，你要三思！你余叔話雖難聽，卻也有幾分道理。

梅蘭芳譚叔！（唱）對臺唱戲非我所愿，何曾想無事生非動干戈！譚家恩情深如海，梅蘭芳豈敢背義鬧不和？咱兩家三代世交常攜手，晚輩我難中方得起沉疴！我心底無私可對日月！偏偏地無端掉進了是非窩！

譚小培賢侄，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梅蘭芳 爺爺他去了哪里？

譚小培我爹他一—唉，他就在家中，只是

梅蘭芳 不肯見我？

譚小培不見任何人！

梅蘭芳 爺爺他到底為了什么？

譚小培 他若不說，無人可知。

梅蘭芳 他身體如何？

譚小培 精神抖摟。

梅蘭芳 他可曾找人對戲？

譚小培 日日行走。

梅蘭芳 他可有伴琴開嗓？

譚小培 曲不離口。

梅蘭芳 呀！（唱）為與我打對臺他閉門謝客，既對戲又開嗓他不同往常。這樁事我須得細細思量一步錯只怕是遺恨難償！譚叔！爺爺不肯見我，侄兒先行告退！[梅蘭芳下。

譚小培 唉（唱）漠漠西風送輕寒，層層浪濤蕩梨園。近來多少煩心事，無端愁緒上眉山。[譚鑫培上。

譚鑫培這小子，不簡單！

|刷影月報刷本匹地

譚小培爹，您都瞧見了？

譚鑫培 是啊，我以為叔巖能勸住他呢！哈哈！

譚小培 他確實有些膽魄！

譚鑫培但愿不要讓我失望！

譚小培 爹，你這究竟為了什么！

譚鑫培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罷了，對臺過后，不言自明。走吧，陪我對戲去！[譚鑫培、譚小培同下。[光暗。第三出夜話[接上場，深夜，梅宅。[搖椅上，梅蘭芳桌前涂鴉。王明華上。

王明華呀！（唱）夜沉沉畹華信手寫畫卷，熱騰騰我送夜宵到桌前。

王明華畹華，你最愛的燙面餃兒。吃了宵夜，早點歇著。

梅蘭芳 唉，明華呀（唱）想明天譚爺和我打對戰，不由得紛紛擾擾似油煎。恨不能潛身匿跡適彼岸，偏則是不得不發箭在弦。向桌前涂涂抹抹心顫顫，不提防星星點點淚斑斑。

王明華既然如此，明日不去也罷。我聽說

梅蘭芳 聽說什么？

王明華 （唱）伶界人人說梅郎，挑戰譚爺太輕狂。初生牛犢不怕虎，鬧海哪吒不尋常。只怕是貴妃醉酒猶未醒，麗娘春睡人夢鄉。奔月嫦娥悔已晚，虞姬無奈別霸王！

梅蘭芳 這一仗，本就必敗無疑[馮耿光內聲“呆子、呆子\"上。

馮耿光 （尷尬）呀。明華也在。

梅蘭芳 六爺，這么晚了，有事？

馮耿光 如山和我打賭，讓我過來看看。

王明華 賭的什么？

馮耿光 畹華睡了，便是我贏；畹華沒睡，則是我輸！

梅蘭芳 六爺輸了

馮耿光 還是如山懂人心思！

王明華 先生世事洞明，可有良策？

馮耿光 雖無良策，卻有良言。畹華呀！（唱）方寸間起塵情萬種牽心，中心魔臥不寧須得降心。上天入地總由心，意馬擒牢鎖猿心。遣欲澄心勘身心，無私曲行止端正方可合天心，凡心去盡見真心。

梅蘭芳 （沉思）行止端正合天心，凡心去盡見真心

王明華說了恁多，只得一個“心”.…

梅蘭芳唉（唱）人情自古似紙薄，抵不住世事更遷怨恨多。長恨那人心易變他不如水，等閑平地起風波！人世間酒色財氣誰可斷，紅塵客誰能夠殺了心魔？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明日過后，只怕是難得安寧！

馮耿光話已帶到，你自己斟酌。

王明華六爺，畹華如臨深淵，豈能袖手旁觀？

馮耿光唉，心魔難解，愛莫能助。告辭了！

梅蘭芳明華，送送六爺！[王明華、馮耿光下。

梅蘭芳不去？去？不去？…不去何益，去有何患？唉，譚大王、譚老板、譚爺爺！我幼苗初芽，羽翼未豐，你你你，你何必如此為難于我！如今進退維谷，如何是好？真真是愁煞人也！（推窗見月）呀，月色如洗，曠心怡神，只是，只是清冷了些（唱）碧玉階前蓮步移，水晶簾下看端的：人間夫婦多和美，鮮瓜旨酒慶佳期。一家兒對飲談衷曲，一家兒攜手步遲遲；一家并坐秋閨里，一家同人繡羅帷。想嫦娥獨坐寒宮里，清清冷冷有誰知？正是：當年深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呀，嫦娥姐姐，捫心之痛、郁結之苦，我與你竟是一般無二…罷了，罷了，高處不勝寒，何苦愁攀援！明日之約，不去也罷！明華，明華，拿酒來！[王明華端酒上。

王明華 （奉酒）豌華，夜色已深，少喝些吧。

梅蘭芳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清風朗月，且圖一醉你早些歇著去吧。[王明華下。

梅蘭芳 （唱）素手捧金盅，如見貴妃影玲瓏。（起舞）“人生在世如春夢，奴且開懷飲數盅。”娘娘-可恨佳人怨難訴，孤影空對月朦朧。胸中塊壘，當以酒澆之！哈哈哈一（唱）皎如玉樹臨風前，舉觴白眼望青天，飲如長鯨吸百川，天子呼來不上船！老爺子，此夜此時，我似那熱鍋螞蟻，你豈能安然人眠？來來來，我敬你一杯。[幻覺：譚鑫培上。

譚鑫培小子，這般時候，你還有心把酒賞月？

梅蘭芳 爺爺，明日過后，便是孩兒折翼之時！

譚鑫培 你上海歸來，風頭正勁，何來折翼一說？

梅蘭芳 您當頭一棒，哪有半點生機？

譚鑫培 哼！若是怕了，你退出便是！

梅蘭芳 退？合約已定，票也售出，這違約的代價，您叫我如何承受？

譚鑫培 既然退無可退，你便登臺，比個高低。

梅蘭芳 爺爺，您是伶界大王、梨園泰斗，更是我家恩人，我若登臺，即便贏了，這梨園之內哪還有我立足之地？

譚鑫培我管不著！我年歲已老，來日無多，我只想讓大家看看，我譚鑫培寶刀未老，雄風依舊！至于誰勝誰敗，我不在乎！

梅蘭芳 哪怕我梅蘭芳毀了、梅家毀了？

譚鑫培 你若是怕了，明日莫要登臺便是！

梅蘭芳 怕？爺爺，您還記得當年么？

譚鑫培 當年？

梅蘭芳 （唱）那一年，合演《探母》這出戲，爺爺您患病體難支。戲迷坐滿難言棄，您強打精神著彩衣。

譚鑫培 （唱）演出過半我提不上氣，音嘶聲啞難吐詞。沒奈何草草了事心存憾，待日后卷土重來慰戲迷！

梅蘭芳 （唱）丹桂園你我再演這出戲，熱心的戲迷又聚齊。您滿宮滿調“云遮月”，我在臺上幾成癡。您聲音高亢繞梁轉，戲迷的喝彩透屋脊。

鑫培 （唱）那一刻重回巔峰我心中喜，

蘭芳 （唱）那一刻我永世難忘記心扉！

人合 （唱）問世間誰人不曾犯過錯，怕只怕自甘墮落悔已遲！

蘭芳 爺爺，您當年不怕失敗，畹華我銘記在心。您既不怕輸了擂臺，我這般年輕，又怕些什么？

鑫培 好好好，那便擂臺上見個高低。[譚鑫培下。

蘭芳 呀！（唱）恍如那雷響耳畔散心魄，一瞬間熱血涌熱淚紛飛！爺爺，發現譚鑫培不見了）爺爺！爺爺，您去哪兒了？呵呵，醉眼朦朧，竟是看錯了！看錯了！看錯了，不能做錯了！呵呵，人言可畏何須畏？我梅蘭芳心地坦蕩，怕什么是是非非！（唱）閑言碎語何時了，唇槍舌劍知多少？若無愧事憑人問，心底無私自逍遙。竇娥蒙冤六月雪，一腔熱血染白綃。風波亭上遭誣陷，你看那岳王廟里人如潮。林沖誤入白虎堂，落得個逼上梁山的真英豪。貴妃橫死馬嵬坡，明皇他梧桐樹下哭號陶。辨材要等七年到，試玉須得三日燒。今朝毀譽何須惱，遇到智者自然消。畹華我所有顧慮全拋掉…待明朝、大步邁、志氣豪、登舞臺、扮妖嬈、要把那得勝還朝的鼓兒敲、鼓兒敲！避之不及，不如迎難而上！我要贏，還要贏得漂亮！爺爺，您莫怪畹華，明天擂臺上見個真章吧！[燈漸暗。

第四出 登臺

[幕啟。[丹桂茶園后臺。[譚鑫培右手反握鬼頭刀扮黃忠上，周全同上。

譚鑫培 （唱）霜雪染鬢膽氣豪，戴盔登靴身扎靠。年逾古稀神未老，再登氍毹扮英豪。任爾笑我年歲老，周全

周全譚爺

譚鑫培 茶來

周全 您請。

譚鑫培 （唱）雄風猶在虎未倒！[譚鑫培坐下喝茶。譚小培上。

譚小培 （唱）凄惶滿溢肝膽顫，硝煙彌漫兩戲園。憶過往祖孫對壘未曾見，今日里刀光劍影怎兩全？斂心神后臺去搖旗吶喊，盼爹爹千萬別輸得難堪。爹，爹-

譚鑫培 （起身）小培，我這裝扮可有疏漏？

譚小培 無有疏漏。

譚鑫培 可有不妥？

譚小培 無有不妥。

譚鑫培 既無疏漏，也無不妥，那就準備開鑼吧。

譚小培 爹

譚鑫培 有話快說。

譚小培 我怕

譚鑫培 怕什么？

譚小培 您這身子骨能行嗎？爹（唱）《定軍山》唱念做打體量大，那唱腔黃鐘大呂九轉腸。雖說是寶刀仍在人未老，終歸是壯年已過鬢如霜。勸爹爹量力而行雄心放，莫向危崖試虎狼。

譚鑫培 （摔茶碗）住口！（唱）黃忠八十尚能戰，為父七旬豈畏難？（指臺口）你看-衣食父母滿堂坐，我怎能丟盔棄甲把家還？刀來！（周全遞上鬼頭刀）吩咐鼓佬快開鑼，粉墨登場莫遲延！

譚小培爹[余叔巖內喊師父上。

余叔巖 （唱）急吼吼進后臺拜見師父-師父-

譚鑫培 叔巖

余叔巖 （唱）勸師父且收兵暫息旗鼓。

譚鑫培 這是為何？

余叔巖 （唱）吉祥門外車塵疏，十萬銀鱗一網無。梅郎風頭勁，吉祥座無虛。人人贊嘆梅郎好，水袖一舞琥珀酥。個個夸贊歌喉妙，皮黃唱破珊瑚骨，戲迷情到癡絕處，為求一票跪通衢。[譚鑫培跟跑半步，鬼頭刀當唧落地。譚小培急扶。

譚鑫培 （強笑）好，好個梅郎……好個梅郎！哈哈！（唱）想當初創基業徽班進京，十三絕有咱這譚家一員。唱念做打傳三代，不敵梅郎舞翩斑。[譚鑫培甩開兒子，跟至梳妝臺前，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念）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接唱）您看這胭脂蓋不住青白臉，皺紋深這貼片兒也遮不全。垂垂暮影不忍看，老病身如燭火殘。萬里秋山銜落日，襟霜色透心寒。青春樂事如煙逝，耄耋之年路猶難。三十年，三十年了

譚小培 （跪抱父腿）爹爹！[譚鑫培踢開兒子，撞翻妝奩，振衣而起。

譚鑫培 （唱）為父的心里面自有打算，小奴才休得要亂語胡言！今日要學那老黃忠[音樂驟停，譚鑫培刀指穹頂。

譚鑫培 （清唱）黃忠一怒定軍山！

|劇影月報劇本園地

[譚鑫培頭一垂，鬼頭刀落地，身體搖搖欲[譚小培、余叔巖、周全急忙扶住。

譚小培 （同白）爹爹

余叔巖 （同白）師父-

周全 （同白）譚爺[譚鑫培悠悠醒轉。[梅蘭芳幕后唱：勸大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且聽軍情報如何[幕后隱約傳來吉祥戲院方向的喝彩聲。[譚鑫培跟跑起身。

譚鑫培 唱得好，唱得好啊！我，我，我輸了（唱）想當年《定軍山》黃忠爭戰。鐵胎弓三次開氣貫長天，現如今心血涌頭暈目眩，盔頭重壓得我頸骨發酸。望臺前人落座靜等開演，身軀搖雙手顫亂了心弦。我老了…唱不動了啊……二十年前唱《賣馬》雄心似炭，現如今黃驃馬瘦得難堪。青褶子補丁擦補丁七片，厚底靴磨穿了鞋底朝天。白滿髯染不黑霜雪一片，檀板碎崩掉了玉筍牙尖。老搭檔早已經死的死、散的散，最傷心人未死戲兒已散。[幕后傳來催場鑼鼓聲。猛聽得催場鑼心驚膽戰，為皮黃不惜把心血耗干！

鼓佬 （后臺探頭）老板，場面齊了，這演是不演？

余叔巖不演，不演了！

譚鑫培不！演，必須演！（唱）一聲吶喊出肺腑，振奮精神整衣靠。站立臺口傳令號老將軍上陣不服老！旗可折，志不撓，拼將老血染戲袍。刀來！[周全默默地將鬼頭刀遞給譚鑫培。

譚鑫培 （輕聲）開鑼！

譚小培 爹，這戲咱不唱了。

譚鑫培 （大聲）開鑼！！

譚小培 爹，身子要緊！

譚鑫培 （吶喊）開鑼

眾人 （忍淚喊道）開鑼[光暗。

第五出悟情

[光啟。[吉祥戲園后臺。[幕后傳來謝幕的掌聲、歡呼聲。[俞振庭身著箭衣快靴，馮耿光手搖灑金折扇，帶著琴師、鼓佬等涌上。

俞振庭 哈哈！（念）人逢喜事精神爽，梅郎贏了譚大王。

馮耿光 （念）丹桂茶園八成座，吉祥戲院人滿堂，人滿堂！

琴師 梅郎那扮相、那歌喉、那舞姿，嘿，絕了！

鼓佬 那戲也寫得好，害得我差點錯了鼓點。

俞振庭 哈哈，畹華這一場贏得漂亮。

馮耿光 今晚我做東道，大家不醉不歸。

眾 人 好，不醉不歸！

俞振庭 看，豌華來了！[梅蘭芳扮虞姬上。

梅蘭芳 （唱）金鼓息玉箏停珠釵半蟬，步跟路奔后臺如陷沉疴。適才間唱垓下霜刃如雪，虞姬淚染透了蜀錦裙羅。前臺尚響連環喏，后臺恍如歡樂窩。想虞姬勿劍留孤魂，帳梨園平地起風波。唉，我好怕…怕只怕山河改弦易轍，怕只怕梨園失卻故枝柯，怕只怕他日重把吳鉤看，再無人懂這水磨腔兒里的-歡娛少，仇怨多！夜風寒透青衫薄，卸妝臺下影婆娑。罷…誰人知明日里這虞姬水袖，能不能再舞他個月落參橫，星河倒挪。[梅蘭芳水袖拖在地上，倚著衣箱喘息。

俞振庭 （抱拳拱手）梅老板！好個《霸王別姬》，唱得滿堂彩！

馮耿光列位瞧瞧，這就是咱梨園行的新魁首！

梅蘭芳 六爺，說什么新魁首！那丹桂園里現在如何？

馮耿光那丹桂園里呵-（唱）冷霧凄迷星月暗，譚鑫培抖銀髯獨對空簾。江山代有才人出，后生總會勝先賢。他伶界大王威名在，怎奈這夕陽西下難回旋。畹華，你這一場贏得漂亮！[眾龍套齊聲喝彩，梅蘭芳卻盯著鏡中自己慘白的臉，水袖微微發抖。

梅蘭芳 （唱）聽罷此言心不定，心憂譚爺愁云生。分明聽見陰風動，卻見眾人笑盈盈…

俞振庭畹華，你怎么了？

馮耿光 想是累了，走，喝酒去！慶賀慶賀！

梅蘭芳 唉（接唱）列位休再說慶賀，這事兒未了，難定輸贏！這慶功酒…（跟半步）喝不得！

俞振庭 有何喝不得？

梅蘭芳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呀！（險些跌倒）

馮耿光豌華！（急扶梅蘭芳）可要保重！方才唱\"看大王在帳中\"時，你摔的那\"屁股坐子\"比譚老板的\"靠旗打旋”還險哪！

梅蘭芳 無妨。六爺，送我回去吧。

俞振庭 這-

馮耿光 畹華今日疲累，那就明日吧。畹華，我送你回家。[齊如山上。

齊如山 畹華，慢走！

梅蘭芳 齊先生！

齊如山 一夜封王，可喜可賀啊，哈哈

梅蘭芳 （苦笑）齊先生也來打趣！譚爺他深耕梨園五十年，今日之后……（突然擦緊水袖）只怕這京城之大，再無我容身之地了！

齊如山 大家請回吧，我和畹華有話說。[眾人退下。

齊如山 （拿出醫案）豌華，你看

梅蘭芳 這是什么？（接過）呀！醫案！

齊如山 腕華（唱）擂臺一事有迷津，且聽山人說分明。譚老板上月染重疾，太醫說他病非輕。他明知那殘云難遮明月光，他明知黃忠勇難敵虞姬情。他本可功成身退享天年，卻為何還要抱病登臺爭輸贏？

梅蘭芳為什么？先生快說！快講！

齊如山 （唱）他病軀強撐紫金冠，扶幼梅忍將血淚吞。定軍山上風蕭瑟，拼將殘年鑄芳春。金聲已共秋蟬老，玉振猶催乳燕頻。為著你鴻雁高飛舞天際，他！他！他！他愿化春泥護花魂！[梅蘭芳跟后退。

梅蘭芳 （顫聲）譚爺！譚爺- （水袖掩面）（唱）冷水澆頭透心涼-盈盈淚珠滿眼眶！我只道是一場擂臺分高下，卻原來無情之下深情藏！未曾想丹桂園您帶病來登場，為的是扶我一介少年郎！我錯了！錯把明珠當瓦礫，錯把那泰山北斗當虎狼！譚爺他笑傲梨園稱大王，如今卻銀髯抖落雪如霜。我這里西皮二六翻新樣，反叫他，腳步跟跗倒戲廂。曾記得陶然亭畔梅初放，他為我整冠理髯細端詳：戲比天高休爭強，藝海無涯忌驕狂。今日里鑼鼓聲中旗幡晃，卻原來贏了臺面輸義腸！都道是長江后浪推前浪，我怎能將三代恩義付汪洋？譚爺啊-這才是：臺上爭名臺下幫，前輩提攜意味長，譚爺您用的是春秋筆，我梅蘭芳輸了襟懷斷柔腸！譚爺——我輸了，我輸了！您才是真正的伶界大王！

齊如山 （攙起梅蘭芳，手指窗外）看那-[幕后亮起紅光。

齊如山 譚老板讓我轉告你

梅蘭芳 他說些什么？

齊如山他說：梅郎的水袖，該舞向天際了。[光漸暗，幕后傳來譚鑫培蒼老卻醇厚的《洪洋洞》唱“手攀藤帶嬌兒忙登山界哪怕是赴湯火受盡苦災[梅蘭芳猛然抬頭，眼中淚光與窗外晨曦交相輝映。

梅蘭芳 譚爺，我梅蘭芳定然永為弟子，不負厚望！[光暗。第六出訪寺[1916年，秋。

[北京，西山戒壇寺。[光啟。[譚鑫培上。

譚鑫培 （唱）輸了擂臺西山來，寄身寺廟避塵埃。帳平生枝枯葉落余年有幾，殘花換得新花開。[譚小培端湯藥上。

譚小培爹，您該用藥了。[譚鑫培接碗喝藥。[周大全內聲：譚爺，譚爺- ，上。

周大全 譚爺，梅蘭芳來啦！

譚鑫培哦？[梅蘭芳內唱：去城關棄車馬我獨自上山-[梅蘭芳上。

梅蘭芳 （接唱）紅似血、翠如煙、南飛雁，勾起我愁緒剪不斷，驅不散層層烏云不見天！

譚鑫培好小子，終于還是來了。

譚小培 爹爹，見是不見？

譚鑫培 為何不見？！[梅蘭芳進門。

梅蘭芳 （唱）爺爺他立中堂老態盡顯，雪壓鬢霜染襞風干容顔。痛心脾裂肝腸不忍再看，我害怕歲月的屠刀高舉起，伶界的大王化塵煙。爺爺-我輕呼一聲跪倒身前！

譚鑫培 哈哈哈，畹華，你還真敢來！

梅蘭芳 爺爺，我

譚鑫培 起來，起來說話。[梅蘭芳起身，有些不知所措。

譚鑫培 怎么？啞巴了？

梅蘭芳 我，我，我

譚鑫培 哈哈哈- 一豌華，你贏得好，贏得好啊！（唱）暮氣沉沉夕陽垂，身姿盈盈雛鳳飛。踏氍毹一老一少來對壘，載舞載歌映月輝。那一招一式傳薪火，那一顰一笑叩心扉。輸贏本是身外事，何須掛懷鎖愁眉？

梅蘭芳 爺爺，您不生氣？

譚鑫培 爺爺這般年紀，還有八成觀眾，知足了！

梅蘭芳 爺爺，您不怨我？

譚鑫培 這事因我而起，怎能責怪與你？

譚小培 爹，怎么是您？分明是他-

梅蘭芳 譚叔，我們都被蒙在鼓里。爺爺這出戲一

譚鑫培 （大笑）哈哈哈，真是一出好戲啊！

譚小培 一出好戲？您這是

譚鑫培 我就想看看

譚小培 看什么？

譚鑫培 看看畹華有沒有挑戰的勇氣？

梅蘭芳 挑戰的勇氣

譚鑫培 能不能頂得住？

梅蘭芳 頂得住-

譚鑫培 能不能撐得起？

梅蘭芳 撐得起-

譚鑫培 你若怕了，便沒了骨氣；

梅蘭芳 沒了骨氣！

譚鑫培 你若輸了，便是沒有足夠的能力。

梅蘭芳 足夠的能力？

譚鑫培 畹華，你沒有讓我失望。我老了-

梅蘭芳 爺爺！（唱）望爺爺且容我剖肝瀝膽：

|劇影月報劇本園地

莫晞噓，桑榆晚，霞萬道，尚滿天！您看那日竹不及新竹半，新竹倚靠老干肩。爺爺您老當益壯、窮且益堅！若無爺爺勤教誨，哪有梅郎一時鮮？若非爺爺甘為梯，哪得喝彩聲震天？爺爺您重情義人人夸贊，行得正坐得端譽滿梨園。開口“云遮月\"無人堪比，畹華我沐慈恩豈敢犯顏！爺爺啊！孫兒不敢貪天功，望爺爺莫悲莫嘆莫嗔莫怪莫再自謙！譚鑫培畹華，你不必安慰我，爺爺我輸得起！你青春年少，技藝非你該贏！你贏了，我高興！你贏了，這京戲才有希望！腕華（唱）是雄鷹你就在天空翱翔，是駿馬你就在草原闖蕩，是男兒你就該有所擔當，是丈夫你就要發憤圖強！豌華，記住了！莫負先輩慈恩，莫墮梅家聲望，莫讓梨園枝敗葉也黃，莫負梨園第一香！梅蘭芳爺爺！（唱）爺爺他享盛譽威風八面，唱對臺他不怕清名留污點。為后輩，他以身作梯來鋪墊，為后輩，他哪怕蠟炬成灰淚始干。爺爺設擂意深遠，為的是前仆后繼百花繁！畹華我千斤重擔壓在肩，爺爺夢兒不圓兒的心不安。只盼望浪濤平兩岸闊，人生路上風正一帆懸！爺爺，畹華定然不負教誨！（跪拜）譚鑫培畹華，起來！小培，你們要記住譚小培爹，您說。譚鑫培 （唱）豌華他輩分小年紀不大，有擔當有膽魄敢作敢為。看著他羽翼漸豐我老懷堪慰，梨園人敢創新方得高飛！你們看，咱這老生行內先前有程長庚、余三勝并張二奎，后來是孫菊仙、汪桂芬和我譚鑫培。兒呀！好角兒須清楚自己長短，莫像那東施效徒生悲！行內常言\"學我者死”，造模子、刻戳子、強扭硬掰悔已遲。譚小培 （唱）一番話，似重錘，敲散了烏云見霞輝。一番話，似雨水，洗凈了空山潤青翠譚鑫培 （唱）莫道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大樹總有葉落時。常言道獨柯不成樹、獨樹不成林，須知人間情義重，抱團取暖不孤凄！這京戲不是我譚家的，也不是他梅家的……譚小培（同白這梅蘭芳 （同白）這

譚鑫培 它是我們大家的！

譚小培 （同白）爹爹教訓的是！

梅蘭芳 （同白）爺爺教訓的是！

譚鑫培小培，你先行還家，畹華，你陪我出去走走。

譚小培 （同白）是！

梅蘭芳 （同白）是！[譚小培下。

梅蘭芳 爺爺，您往哪兒去？

譚鑫培 后山有片松林，不妨前去看看。

梅蘭芳 這就走吧。（唱）爺爺瞞跚我作杖，出了院門人松林。百年老樹冠如蓋，庇佑松苗父母心。小樹搖搖頭頻點，恍如兒童牽衣襟。人說道世間只有血脈親，譚爺他待我勝過親祖孫！

譚鑫培畹華，你來看。

梅蘭芳 ，這松

譚鑫培 （唱）這棵松樹名臥龍，天性謙遜不爭功。身高不過丈，枝向橫里沖。根須深深埋地下，不懼雨來不懼風。

梅蘭芳 （唱）做人當學這棵松，甘于寂寞做臥龍。做戲不可忘傳統，方得梨園百歲榮！

譚鑫培 （唱）這臥龍背后是自在松，他立根原在破巖中。逍逍遙遙得自在

梅蘭芳 （唱）只因為他背后巨石似家翁。

譚鑫培 （唱）這一棵，通天松，傲立林中堪稱雄。那一棵，活動松，枝搖動百枝叢。

梅蘭芳 （唱）一路走來一路看，越思越想興越濃。林林總總千棵松，枝枝蔓蔓各不同。做戲當得做自我，切不可醉眼看花混魚龍！爺爺- -您既有意成全于我，我有一個請求，萬望爺爺答應。

譚鑫培畹華，你說來聽聽。

梅蘭芳 我想請爺爺下山，和我搭班唱戲。

譚鑫培 爺爺老了-

梅蘭芳不，爺爺您一定要答應我！（唱）爺爺若是活動松，畹華跟你往前沖。爺爺作我身后石，畹華我敢上九霄鬧天宮。爺爺呀！眾人同心手牽手、肩并肩，丹心如朗月，豪氣貫長虹，碎枷鎖、興國粹、定讓它風云激蕩傲蒼穹。[譚鑫培扶起梅蘭芳，心潮激蕩。

譚鑫培好！畹華，爺爺答應你，我們一起走！

梅蘭芳 一起走！[音樂起：古韻悠遠流芳菲，水袖飛舞似波痕。祖孫聯袂傳佳話，梨園代代有傳人。[幕落。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