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星光，人生何如

［摘 要］ 在小說集《中年婦女戀愛史》中，張楚通過小城桃源鎮、涑河來洞悉人性的復雜和個體面臨的困境，將千瘡百孔的婚姻、權衡利弊的愛情、荒誕無理的縱欲等現象赤裸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作者并未站在道德批判的立場，而是以人文關懷的眼光聚焦當下社會男女的生存狀態，表現出對女性境遇的深刻同情和悲憫之情。此外，小說還融入了對宇宙、時間和人生意義的哲學沉思。張楚的作品不僅審視了人們的精神困境，還細致地勾勒出人物內心的矛盾與痛苦，為人們理解社會轉型期普通人的心理狀態和情感波動提供了一個窗口。

引言

張楚的小說集《中年婦女戀愛史》以冷峻的目光審視著城鎮中的平凡男女，他將個體命運嵌入時代變遷中，重構中年女性生命經驗書寫，展現這一群體的生存圖景。“戀愛”對于她們來說已是遙遠的舊夢，身處婚姻圍城對愛情不再抱有少女般浪漫的幻想，在生存焦慮與情感困境的雙重擠壓下，逐漸將安全感具象化為物質的積累。此外，還揭示了城市化進程中小鎮青年所面臨的身份認同危機，以及對生態環境的反思，這樣的敘事方式使小說既是在講述個體生命的故事，也成為解讀社會轉型期的文學樣本。

一、欲念撲滅純愛的星火

這部小說集中的多數女性在追逐物質欲望與放縱身體欲望的過程中喪失了愛的能力。張楚在后記中談道：“似乎只有 19 世紀的歐洲小說里，男人娶女人或女人與男人談戀愛才拿金錢做量器。……而在中國當代生活中，愛情正模擬著歐洲小說里的金錢標桿……愛情在金錢和利益、財產和家庭的綜合角力中，顯現出一種曖昧、復雜，跟浪漫主義沒有一絲關聯的面目。”［1］334 在《中年婦女戀愛史》《金風玉露》《直到宇宙盡頭》《風中事》這幾篇中，很少提及愛情，更多的是男女之間互相博弈，在種種現實條件面前權衡利弊，將條條框框加之于情感，表現出愛無能，也體現了當下社會的婚戀觀。

《中年婦女戀愛史》中的茉莉從學生時代就在思索如何依靠婚姻讓自己過上更好的生活，她的三個閨蜜都在縣城，即使考不上大學也有父母幫襯，可以找個好工作，嫁個好男人，只有茉莉是農村的，沒有人能幫自己，她就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男性掌握的經濟特權促使她寧可選擇結婚而不是就業，她會尋找一個地位高于自己的丈夫，或者她希望他能更快地‘往上爬’，比她更有發展前途。……女人的身體是一個出售的物品；對她而言，它代表一筆資本，她被允許利用這筆資本。”［2］茉莉利用自己女性的資本，輾轉在五個男人之間，交換著自己想要的物質，卻鮮有愛意。她喜歡高一亮寬闊的肩膀，可肩再寬，總不如錢袋子寬些心安。后來她跟民政局科員姜德海在一起時，問及他的存款，姜德海說一家人還用算這么細？茉莉說，今天是一家人，誰能保證明天呢？她的安全感來自物質，雖然看透男人本質卻自陷其中，最后自食惡果，人財兩空。

《風中事》中的段錦也是個注重物質且虛榮的女人，她曾為了錢去給公司高管代孕。她喜歡昂貴的鞋子，關鵬沒給她買；讓關鵬開車去接自己的親戚，安排住宿，他沒有開，招待的飯菜也很普通；送親戚走的時候，他只是買了些礦泉水、茶葉蛋、火腿腸；他的車也是父母貸款買的，這些都讓段錦對關鵬感到失望，最后兩人分手。關鵬相親時遇到的米露媽媽則更為勢利，知道他是收入不高的普通職員，眼里都是冷淡，也沒留電話，相親結束后看到了關鵬開的豪車才讓女兒跟他約會。這些情節背后蘊含的是金錢至上原則，男性是否擁有足夠的物質基礎成了女性與其建立情感的前提，尤其是在未婚擇偶時，甚至還衍生出嚴格的評判標準：“首先對方有無家族性遺傳病史……其次對方父母是否近親結婚……三是對方是否單親家庭……四是對方有無身體殘疾的兄弟姐妹……”［1］127 看似苛刻的標準之下，映射的是一種病態，是將婚姻異化，將客觀條件物質凌駕于感情之上，在這條條框框之中，忽略了最本質的愛情。張楚的小說有一種直抵人心的內向性和穿透性，揭示了靈與肉之間分裂及其抗爭的心靈軌跡［3］。他將觀察到的客觀現象平靜地呈現出來，留給讀者反思的空間。

未婚者不斷相親，權衡利弊，不再追求純粹的愛情，從浪漫主義轉向功利主義，試圖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人，將婚姻當作解決現實問題的良藥。已婚者則要面對生活的一地雞毛，甚至有些沒能把控住自己的各種欲望，選擇放縱自己，最終逃離婚姻。正如《圍城》中講道：“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4］這些女性在物質、性、愛的抉擇中迷失了自己，嘗試將這三者同等替換，模糊了界限，也失去了原則，從而產生異化的婚戀觀。作家從多角度對她們的生活樣態進行書寫，描繪出她們的愛欲、痛苦和絕望，揭示了她們囿于生存或精神困境中無法自拔的現狀，呈現出了人到中年時的真實的、鮮活的生命之痛［5］。在她們的愛情中鮮見理想主義的虛幻，現實質素的摻雜下愛情褪下了美妙的外衣，露出了滿目瘡痍的本質［6］

二、現實與奇幻之間揭示個體困境

對個人“精神困境”的診療，成為現代作家的標準動作［7］。隨著時代的迅速發展，許多務工人員涌入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但在繁華的大都市里，這些外來打拼的人沒有歸屬感和安全感，又找不到精神寄托，很容易抑郁成結，深陷精神困境。《金風玉露》中的美蘭是私立高中的老師，但她卻覺得自己是監獄里的犯人，幾乎沒有交際圈，終日為了業績獎金在學校里奔波，生活的壓力與情緒無法排解，她的焦慮指數達到了峰值，很容易患上抑郁癥，甚至常幻想著自己自殺的情形。小潘也不喜歡北京，“它太大，太老，面目慈祥，卻滿手血腥。坐地鐵時，我都在想，自己在一頭老怪獸的腸子里穿行。它把我們吞掉，吞掉我們的骨頭跟肉，吞掉我們的魂兒，我們卻沒有察覺。”［1］58 大城市里的漂泊讓人們對人生的意義感到更加迷茫，致使精神世界日漸荒蕪。

《朝陽公園》和《伊麗莎白的禮帽》都是以第一人稱敘述了一個看似平淡普通的故事，從深層次揭示出人的精神創傷。《朝陽公園》講述了張楚和一群住院的孩子集體出逃去朝陽公園的故事，短暫驚險的路程以“我”被帶回家戛然而止，回到醫院后被告知小豬失蹤，小豬是不是真的掉到河里淹死了、人淹死后會不會從水里浮上來等問題在“我”的精神世界留下深深的印痕，三十年后仍舊不能忘懷。《伊麗莎白的禮帽》則是講述了“我”姨媽的故事，她退休后的生活豐富而忙碌，練習書法、做帽子、買帽子、加入秧歌隊等，看似風光的背后是內心的空虛。她對特殊時期曾給徐正國的母親剃過陰陽頭而懺悔，將故事主題推向了沉重，她送徐正國母親的那頂帽子是對內心的救贖。

在時代的洪流下，除了個體的精神困境，作家在小說集里還運用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表達了人類的生存困境。《盛夏夜，或盛夏夜憶舊》想象奇特，以寓言影射現實，運用第一人稱敘述。“我”是一個房地產商，到秦城辦事，在賓館遇到了同鄉的老婦人和臥病在床的老頭，她告訴“我”很多關于“我”家族的故事。她在河里住了上百年，來秦城是為了借水，床上躺的是掌管身溺涑河的魂靈的人。老婦人說涑河的水越來越少，流了千年的涑河要斷了，是因為我這個房地產商，涑河有八處泉眼，被我堵了六處。第二天退房的時候，服務員說滿屋腥氣，還有條死鯰魚，顯然那個神已經死去。這篇小說批判了現實中的商人為了賺錢過度開發房產，不顧及環境。人類的貪婪對自然造成了嚴重的破壞，引發讀者對現在生存環境進行思考。張楚用文字呈現了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中國社會轉型期的生活景觀，更以酷烈之中的悵惘，庸常之外的詩意，痛楚之余的撫慰留存了這個時代的節奏與情緒［8］。

三、靈活巧妙的藝術手法

在《中年婦女戀愛史》這本小說集中，小說的標題形式各異，有的直接把時間作為標題，有的是傳統的中文小標題，可以看出作者在小說創作中的多種嘗試。在敘事手法上也較為多樣，有些選取縱式結構，以女主人公情感經歷的跌宕起伏作為主線，有的篇章里則采用雙線敘事，使故事情節更為完整豐滿，給讀者帶來更豐富的閱讀感受。

《水仙》和《聽他說》是很特別的兩篇，這兩篇相互呼應，給予讀者不同的閱讀視角。《水仙》的女主人公是周桂花，與搞“四清”運動的張金旺曖昧，以革命友誼的名義相互寫信，突然出現的白衣男子吸引了周桂花的視線。自稱是文工團的白衣男子似乎無所不能，幫助周桂花做了很多事，送她捕蟲器、把缸里的水挑滿、幫她紡線、送她馬燈、給豬接生。周桂花為了感謝他就留他吃飯。周桂花的哥哥趕到她家里時，說仿佛看到了一條巨大的白鰱，怕妹妹被它吃掉，就揮著鐮刀砍了過去，定睛一看是個年輕男子，之后受傷的白衣男子不知所蹤。后來張金旺回來了，順理成章地和周桂花訂婚。再后來周桂花遇到一個老婦人，告訴她“他委實傷得不輕，養了幾個月不見好，怕是要走了……劫難就是劫難，破不了的。他修行了兩千年，不也如此結果？”最后以婚禮的日期為結尾，通篇帶有神秘色彩。《聽他說》中，作者張楚構建了臆想中神的日常生活，從河神的角度把《水仙》的故事又講述了一遍。小說分主副兩條線索，主線是在神界，講述河神與沈玉的生活，以對話為主。河神就是《水仙》中的白衣男子，他在神界管理圖書館，專事祈禱祭祀，為周桂花做了許多事之后發現自己長心臟了。他每次去凡間都要通過一個看不見的秘境，路程雖然不遠，但是身體要遭受懲罰，皮膚被剮掉，留下一身傷疤，最后成了一個沒有皮膚的河神。沈玉得知河神對凡間女子動心，長出心臟時，就朝河神心臟長出的位置插了一把刀子，然后他去了秘境，找到那個女孩，所以最后被鐮刀所傷的是沈玉，不是白衣男子。副線是在凡間，講述河神與周桂花的故事，大致內容與《水仙》一致。周桂花對文中的白衣男子癡情用心，還帶有小美人魚式的悲壯愛情，令人惋惜。兩篇小說對照來看，張楚打通了真實與想象、現實與傳奇，他用“愛”作為紐帶，串聯起小說中的此岸與彼岸［9］。美中不足的是小說最后沒有交代《水仙》末尾婦人的出現，也未暗示婚期有何特殊含義。兩篇小說的構思較為精妙，但欠缺伏筆，層次劃分不夠明朗，若能夠前后照應會更加完整。

充滿哲思、深邃悠遠的語言風格為小說集增添了獨特的魅力，小說集里有張楚對未知的、神秘的、不可捉摸的宇宙的探求，也有對時間的敏感和人存在意義的思考，他嘗試拋開人們所處的環境，將視野擴展到整個宇宙，襯托出人是渺小的存在。在《中年婦女戀愛史》這部小說集中，每個章節后面都有一個大事記，記載了當年的歷史大事記，虛構了外星球的軼事，它們與女主人公茉莉無關，與愛無關，與衰老也無關，但與時間有關。在人和宇宙、時間之間形成了某種張力。如果時間是我們無法琢磨的，宇宙是不可探清的，那么我們人類本身呢？《水仙》里所說的“這世上的人，跟這涑河里的浮萍并無二致，滅了生，生了滅，滅滅生生，生生滅滅，沒有什么好怨懟憤懣，哪怕是當世最偉大的人，上千年過去，記得的也不曾有幾個。”［1］223 人終會生老病死，那人存在的意義是什么，這個問題似乎在《聽他說》中得到了回應：“盡管一些事物誕生，一些事物亡逝，但好歹會有永恒者來見證他者的生與滅。而這個見證的過程，不能不說不是恒久。”［1］238 這些超越現實的思索離不開作家自身對人生、宇宙、時間的冥想與感悟，從而讓作品具有更豐富的內涵。

在嘗試不同敘事手法的同時，也有不足之處。《風中事》整篇的敘述都很流暢，但是結尾稍顯潦草。前文沒有足夠的暗示和伏筆，結束的時候就顯得突兀，影響閱讀體驗，給讀者留下了很多疑惑，比如那條神秘短信、段錦的死因等。這些是為了給讀者的想象空間進行留白還是沒有妥善處理好結尾，有待進一步探討。

結束語

張楚的創作風格受到卡夫卡、福克納、蘇童等人的影響，對現實有著更敏銳的感受。他記錄了小城鎮在大時代下的變遷，物質沖擊著人們的婚戀觀、價值觀、甚至命運走向，顯現出金錢對人性的異化。張楚的創作視角是以一種悲憫的態度面對人類在困境中的脆弱和掙扎，透露出對整個時代的思慮。李敬澤在評價張楚時說道：“他的小說，很多人看出了好。但十幾年來，他從未被充分的評說和闡釋。張楚，他的人物不是中層也不是高層，他寫的不是未來也不是過去；但是，在平原盡頭的城市中，那些孤獨的男女，他們在人世間的愛欲、苦痛和軟弱，似乎真是放不進關于底層或現實的通行批評話語里。”［10］張楚的心思細膩敏感，透過小城鎮折射出普通人在社會轉型期個體的困境與人性的復雜。他的小說是一種建立在生命體驗基礎上的寫作，形成了自身獨特的藝術風格和話語魅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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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蒙娜·德·波伏娃. 第二性［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3］荀羽琨，周國棟．生命殘缺處的美學建構：張楚小說創作論［J］. 小說評論，2019（1）：165-169

［4］錢鐘書. 圍城［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5］張蓉. 論張楚小說的小城鎮書寫［D］. 揚州：揚州大學，2024.

［6］李晉山. 小城視域下復雜人性的敘寫：［J］. 蘭州教育學院學報，2020，36（3）：20-21，24.

［7］劉衛東. 存在之殤及其緩釋：張楚小說論［J］. 小說評論，2021（3）：112-121.

［8］張翼.“大時代”的同路人與獨行者；張楚創作論［J］. 小說評論，2019（1）：159-164.

［9］行超. 小說家的“中年”：讀張楚小說集《中年婦女戀愛史》［J］. 揚子江評論，2019（3）：43-46.

［10］張楚. 夜是怎樣黑下來的［M］. 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14.

作者單位：信陽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