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我已故的公爵夫人》是羅伯特·勃朗寧早期戲劇獨白詩的代表作之一,全詩精悍短小,表面從敘事者公爵的視角娓娓道來,看似溫和平緩,實則微妙玄通,處處折射出維多利亞時期女性遭受父權制度桎梏的現象。敘述者公爵是父權制社會下男性權力與病態占有欲的代表,而他口中的公爵夫人不幸淪為父權社會下的犧牲品,被迫處于“他者”地位,暴露在男性凝視的目光下。盡管從公爵的敘述中,公爵夫人并未為自身發聲,但仍可從公爵的話語中推測出其嘗試構建女性話語權的行為。
引言
羅伯特·勃朗寧是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杰出詩人之一,《我已故的公爵夫人》是其獨白風格的代表作之一。詩歌的敘述結構獨特,通過公爵這一不可靠敘述視角,以第一人稱逐漸揭示了他對夫人的控制欲望,間接折射出維多利亞時期父權制度下女性所遭受的壓迫和喪失話語權的現實。
在詩歌中,公爵夫人不幸淪為男權社會的犧牲品,處于一種被迫“失語”的狀態,其是緘默和邊緣化的。但我們仍能從公爵敘述獨白中,窺見公爵夫人通過無聲的動作抵抗,以及構建女性話語權、擺脫男性話語霸權、實現自我建構及發出自由之聲的可能性。
一、《我已故的公爵夫人》中的敘述視角與女性形象塑造
(一)公爵敘述視角的選擇與作用
法國女性主義學者露西·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認為,男性通過塑造自我形象構建父權體系,并以此視角審視女性[1]。身為男性的作者本人不可避免地將自身的價值觀融入作品中。詩歌中公爵的敘述獨白實際上反映了詩人的觀念。盡管詩中展現了詩人勃朗寧對婦女的同情和對不公對待的批判,但時代背景必然影響了他的觀念。在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的歧視和性的壓抑普遍存在,這無疑對詩人產生了深刻影響。在傳統觀念下,男性象征權勢,而女性在男權中則被邊際化為男性凝視的“他者”,長期被忽略。詩人通過深入剖析敘述者的心理活動,揭示了其推理方式的謬誤。詩中刻意引發讀者思考的寫作方式,顛覆了傳統的性別角色觀念,導致其中男性敘述者的觀點及其代表的權力關系也受到質詢與批判。
(二)第一人稱獨白的限制性及敘述者公爵對女性形象的塑造
《我已故的公爵夫人》使用了戲劇獨白的寫作手法。使者到訪時,公爵帶領他穿過走廊,偶遇已故公爵夫人的畫像。公爵接著陷入對夫人的回憶中。在訴說的過程中,男主人公并未贊美夫人畫像的容顏,而是夸耀這幅畫出自大藝術家潘道夫之手。這明顯暗示了公爵將亡妻的畫像視為地位和財富的象征,而非追念。隨著獨白的展開,公爵開始列舉夫人種種“不軌”行為。男主人公聲稱公爵夫人易受他人取悅,與多人調情,并且對自己贈送的禮物不珍惜。細讀可發現,公爵所述的“缺點”實則是夫人的隨和謙遜等優良品質。逐漸展開的獨白揭示了公爵高傲自大、控制欲極強以及多疑偏執的性格特征。
全詩高潮部分可謂是“發展至此,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從此制止”,這暗示了公爵可能直接或間接導致年輕妻子的早逝。公爵在詩中象征絕對的權力,屹立于權勢與財富的頂端,俯視他人。
勃朗寧以公爵的口吻呈現了整首詩,詩歌中體現的第一人稱敘述獨白體現了敘事上的限制性,局限于公爵的主觀視角和解讀。獨白敘事方式造成了信息的片面性和偏見。公爵作為敘述者,呈現了他自己的觀點和解讀,而并非客觀事實。另外,敘述的單一性削弱了公爵夫人的存在感和話語權。夫人被剝奪了自我表達的機會,她的形象完全依附于公爵的敘述,從而使她的獨立性和內心世界無法被真實展現。限制性敘述方式造成了夫人形象的片段化和模糊化,反映了當時父權社會下女性面臨的壓迫和邊緣化狀態,已逝的公爵夫人顯然是被動的受害者,被困在那個時代的壓抑之下,毫無自主權。
二、《我已故的公爵夫人》中女性話語權的喪失與構建
(一)《我已故的公爵夫人》中女性話語權的喪失
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曾指出:“影響、控制話語運動最根本的因素是權力,話語與權力是不可分的,權力是通過話語來實現的。”[2]福柯的權力話語理論深刻闡釋了話語與權力的交織,強調權力對話語的塑造與控制。在維多利亞時代,男性在社會結構中占據著絕對主導地位,因此擁有絕對話語霸權,而女性則被迫桎梏在“他者”的困境中,喪失發聲權。
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被視為男性的附庸,其獨立人格被剝奪。詩歌開篇,公爵聲稱:“凡是見了畫中面容、它那真摯眼神的深邃和熱情,無人不轉向我。”并以“它”指代女主人公的目光。勃朗寧的這一語言設計揭示了公爵對夫人的輕侮與非人化態度。她的存在被簡化為一幅重彩的肖像畫,且出自名畫家潘道夫,僅因其能為公爵增添顏面而被認可。通過去人格化的代詞及對名畫師身份的強調,詩人展現了當時男性對女性的物化及對其尊嚴的漠視,折射出女性在權力與話語權上的缺失。
詩歌的后半部分中,公爵對公爵夫人進行了嚴厲的貶低,指責她行為輕浮且有出軌嫌疑:“她那顆心—怎么說好呢?——要取悅容易得很,也太感動。她看到什么都喜歡,而她的目光又偏愛到處觀看。”“她總是在微笑,每逢我走過;但是誰人走過得不到同樣慷慨的微笑?”[3]公爵語言中充滿蔑視與怏怏不悅。全詩中,女主人公始終緘默,她的存在只能透過公爵這一唯一聲音得以映現。這種單向權勢關系剝奪了她的辯解機會,使其話語權完全受控于公爵,反映出維多利亞時代父權社會中女性缺乏自主權與發聲權的問題。
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工業化的迅速發展催生了強大的中產階級。這一群體不僅塑造了時代的價值觀,還創造了一種全新的對待婦女的觀念。在他們的理念中,“家庭天使”成為一種理想化的、完美的女性形象。學者曾亞英指出:“服從是維多利亞時期女人最根本的特點所在。”[4]在公爵的男性凝視視角下,公爵夫人就如同一個被他牢牢拽在手中的風箏,他希望徹底支配她的身心,將其變為自己的附屬品。出于一種古怪而不可理喻的自尊心態,公爵下令,不容許任何微笑再次綻放,徹底剝奪公爵夫人的女性話語權。這一沖突將詩歌推向高潮,深化了公爵與妻子之間的矛盾,并揭示了更深層的主題。此刻,讀者深切感受到女性在父權社會中的悲劇命運。公爵夫人因未符合社會道德期望而喪命,淪為公爵任意支配的物品。詩歌結尾,勃朗寧借海神尼普頓馴服海馬的青銅雕塑,暗示公爵夫人正是其馴服的“獵物”,進一步強化了他的控制欲。通過這一象征,詩人揭示了女性在父權體系下的邊緣化處境——她們被剝奪自主權,失去獨立身份,徹底淪為男性的附屬品,無權發聲。
勃朗寧的片面敘事描繪了公爵強勢的男性話語在作品中的支配地位,進一步凸顯了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失語現象。公爵夫人淪為男權社會的犧牲品,被邊緣化于故事的外圍,無法在這個男權社會中找到自身的表達空間。她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和無聲的痛苦成為當時社會女性處境的生動表現,引起大家對性別平等和社會包容性的深刻反思。
(二)《我已故的公爵夫人》中女性話語權的構建
拉康的鏡像理論認為,男性主體需要女性作為他者——鏡子——來反映自身的存在,確證他的主體性。伊利格瑞認為,女性可被視為一面凹面鏡— —一種具有抽象意義與言語意義的鏡像,并具備自我反思的能力。作為“他者的他者”,女性能通過自身建構主體性。在此詩中,盡管公爵夫人處于失聲、沉默狀態,但她自己可以作為自己反射的“他者”,在自身行動中發現自我,自己確證自己存在,建構女性話語權。
塔柯爾(H.F. Tucker)對公爵夫人提出了以下見解:“這些詩行是一幅景觀,盡管公爵努力貶低公爵夫人,但他的言辭無法掩蓋公爵夫人熱情開朗、充滿活力的可愛品質。這些話語賦予了詩行一種神秘感,這種神秘感是由她所引發的,在字里行間流露。”塔柯爾所說的“神秘感”源于公爵夫人死后仍存留的力量,這種特殊的存在依然令公爵的權威感到不安[5]。她的死亡并未終結其對父權的反抗,反而使其威脅男性主導社會的力量永久定格于肖像中。公爵凝視畫作,而公爵夫人則通過畫像凝視世界。正如潘道夫所言:“她頸間隱約的紅暈漸隱,非任何顏料可復制。”此時,公爵夫人終于得到勝利。
縱觀全詩,公爵夫人通過自己的行為和公爵的描述中傳遞的暗示,選擇以隱晦的方式來反抗傳統觀念和公爵對她形象的定位,以此建構自身女性話語權。
公爵稱公爵夫人的肖像“有生命力似的”,暗示她的微笑超越畫框本身,深深影響了身為父權代表的公爵的身心,并且使之忌憚公爵夫人。勃朗寧借鑒文藝復興的“畫框與身體”概念,揭示父權試圖消解肖像人物的意義,但定格為畫作的公爵夫人通過微笑和凝視展現了反抗精神。勃朗寧的女性角色未被完全壓制,展現了獨特的個性與反抗。詩歌寫道:“絕非任何顏料所能復制。”她們的形象超越了畫框的邊界,展現出不可復制的堅韌與生命力。
“……她胸口上 / 佩戴的我的贈品,或落日的余光,/ 過分殷勤的傻子在園中攀折 / 給她的一枝櫻桃,或她騎著 / 繞行花園的白騾——/ 所有這一切 / 都會使她同樣地贊羨不絕 / 或至少泛起紅暈。” 在公爵的觀念中,公爵夫人并未將公爵所贈的禮物或景物視作珍寶獨享,而是對每一件贈予的事物賦予了個人獨特的意義,公爵視這種行為為輕佻、放蕩的表現。對于讀者而言,這些情景正展現出一個朝氣蓬勃、性格鮮明的女性形象。公爵所描述的情節反映了公爵夫人對周遭事物的熱切感受和熱愛,而這些行為在讀者眼中恰恰是青春洋溢、對生活充滿熱情的體現。讀者從中也可以窺探到,盡管身處父權制社會,但是公爵夫人依舊樂觀向上,試圖用自身無聲的行動挑戰公爵的男性權威。
“即使她肯聽,你這樣訓誡她而毫不爭論,毫不為自己辯解……哦,先生,她總是在微笑。”公爵嘗試控制夫人的自由,但均以失敗告終,因為公爵不能限制女主人公的主體性,她的“微笑”超越了男主人公所能控制的界限。公爵夫人在詩中展現的緘默和微笑顯示出她對父權制度的不屑和反抗,構建了無聲但強大的女性話語權。
三、敘述視角下的性別權利關系
《我已故的公爵夫人》通過不可靠敘事反映了性別權利關系,呈現了公爵作為觀者在男性凝視中所代表的父權話語,揭示了維多利亞時代父權制下女性邊緣化的困境[6]。
福柯的凝視理論將凝視定義為“攜帶著權力運作或欲望糾結的觀看方法”。在觀看行為中,觀察者和被觀察者分別占據主體與客體的地位。觀察者通過“觀看”強化主體性,而被觀察者則在感知觀察者意志的壓力下,將價值判斷內化在自身的行為中[7]。
《我已故的公爵夫人》中,公爵作為觀察者,通過凝視傳遞父權階級與性別的權力話語。霍桑指出,“觀看不僅是視覺行為,更是一種涉及性別、階級、主體性與意識形態的話語模式”[8]。公爵利用階級差異,在凝視中確立了男性的支配地位,將女性視為男性欲望的客體。
勃朗寧盡管借助公爵的獨白展現了對女性邊緣化的批判,但維多利亞時代的性別歧視難免會使詩人受到影響[9],公爵的敘述中或多或少存在作者本人對當時社會權力結構的內在認同或反思。
結束語
維多利亞時代,父權制社會的壓迫使男性將女性邊緣化以及物化,剝奪了其話語權與獨立人格[10]。身為“第二性”的女性迫不得已地“失聲”,在男權控制下喪失話語權。勃朗寧所著的《我已故的公爵夫人》,通過刻畫公爵傲慢無情的形象,深刻揭示了維多利亞時代男性對女性的迫害。同時,詩人運用戲劇性獨白,不僅突出了公爵對公爵夫人的殘忍態度,更賦予女性形象主動權,通過細膩的筆觸展現了女性主動反抗的精神,豐富了詩歌內涵,增強了女性對男權社會的控訴力度,引發了讀者更深層次的思考,為社會對性別壓迫的探討提供了引人深思的素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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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聊城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