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死亡的生命花朵

1998 年 3 月 31 日， 我 有 機會訪問了世界聞名的龐貝古城。公元 79 年（中國的東漢 時 期）8 月 24 日， 這 里 發生了一次火山大爆發。這處火山突然噴發，火山灰挾裹著有毒氣體沖到距地面幾十千米的高空，日月無光，天地混沌。一張莫名的巨網罩住了城市，全城的人們瞬間窒息而死。等到塵埃落定，這座占地 65 公頃，有 7 個城門、14 座塔樓的城市已被埋在五六米厚的火山灰下，像一場大雪蓋住了一小片樹葉，整個城市就被人們漸漸 遺 忘。 直 到 1600 多 年 后 的公元 1748 年才被人偶然發現，開始考古挖掘。因為是被厚厚的熱灰瞬間覆蓋，既隔絕空氣又屏蔽了人為的破壞，竟挖出了一座完整的城市。

因出于保護，限制游人，我去看時全城寂寥無人，空蕩如野，就像是登上了外星球。我們穿越到了公元初的意大利。十米寬的石板大道，上面還有深深的車轍，居民小院、商業店鋪、各種作坊鱗次櫛比。我走進一家面包房，里面灶臺、面板、烤爐一應俱全，原封未動。只是這時物留人走，空空的街道、空空的房舍已沒有一點人氣、沒有人的呼吸、沒有人的影子。

可能是上帝嫌這里的人們活得實在太“嘚瑟”了，很生氣，一巴掌拍下來就把他們捂得嚴嚴實實，渺無聲息。有人想跑，突然倒在路旁；有面包師伏在烤爐上；有一對男女在擁抱著呼喊……當然還有角斗場的慘叫。火山灰劈頭蓋臉而下，像制陶時澆下的石膏漿，整座城的街、房、車、人都凝成了這膏模中的坯子，隨即又在這個烘爐中燒制定型。人在自然面前是何等不堪一擊，這讓我想到中國的兵馬俑，不過那是人工做好的陶俑埋入地下，這卻是上天把活人變成了陶俑，看得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這比兵馬俑的年代晚了 200 多年。但歷史無情亦有情，它把人類積累了幾千年的文明瞬間打翻、冷藏、包裝、深埋，在千年之后又借那個農夫或牧童的手輕輕翻開這一頁，指給后人說：你看，你看！

從龐貝遺址出來，路邊正有一棵枯樹，它已枯得只剩下多半個樹身，樹心的木質部分已經看不清，但龜裂的樹皮節節而上，堅硬如鐵，像武士身上黑色的鎧甲，又像凝固的火山巖。這使我想起國內形容英雄樹的一句話：“站著 500 年不死，死后 500 年不倒。”而緊貼著它的腳下，一叢碧翠的綠葉托著一束小黃花鉆出地面，金燦燦的，像幾顆小太陽。啊，這穿越死亡的花朵，我一下子又覺得回到人間。

我們敬畏自然，是因為自然在永不休止地呈現著死與生的輪回。我虔誠地靠上去與這樹和花合影一張，就取名《生命的花朵》。

（李金鋒摘自《人生誰能無補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