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九齡是唐代一位有膽識、有遠見的政治家、文學家。他舉止優雅、風度不凡,被譽為“曲江風度”
張九齡出身不算好,沒有太多背景,祖父和父親只做過地方小官。但他天資卓絕,且從小善文,6歲便能吟詩作對,人稱神童。唐中宗李顯時,張九齡進士及第,授校書郎。到唐玄宗時,他逐步得到重用,最后升至中書令,相當于丞相。
張九齡做中書令的時候,唐朝處在全盛時期,但又隱伏著種種危機。他針對社會弊端,提出以“王道”替代“霸道”,強調保民育人,反對窮兵武;主張省刑罰,薄征徭,扶持農桑;堅持革新更治,選賢擇能。他的施政方針,對維護“開元盛世”起了重要的作用。
張九齡敢于直言進諫,多次規勸唐玄宗居安思危,整頓朝綱。開始,唐玄宗還很信任他,后來漸漸不耐煩起來。
唐玄宗生日是農歷八月初五,曾有一位大臣上奏,請求將其生日設為“千秋節”。第一次“千秋節”慶祝活動結束后,大臣們紛紛向唐玄宗敬獻各種精美銅鏡。以后每年,唐玄宗都在揚州定制銅鏡,頒發給四品以上的官員,并命名為“干秋鏡”。對于這件事,張九齡很不以為然。在一次“千秋節”上,據傳他上了一篇《干秋金鑒錄》作賀儀。他在文中專門論述了前代治亂興亡的歷史教訓,希望唐玄宗能引以為鑒。唐玄宗閱后口雖嘉獎,但心中不悅。
后來,唐玄宗想廢太子,改立寵妃武惠妃之子。張九齡堅決不同意。唐玄宗不滿,于是又問季林甫。李林甫應聲而答:“這是天子的家事,為什么要聽外人的?”皇帝轉怒為喜,終于找到臺階下了。
開元二十四年(736),時為左驍衛將軍的安祿山,因貪功冒進導致大唐對契丹和奚的戰爭失敗。依照軍法,安祿山當判死罪,但唐玄宗只是免其官職,仍舊讓他領兵。張九齡善于識人,早看出了安祿山“面有逆相”,因此進言“因罪戮之,冀絕后患”。唐玄宗拒絕了張九齡的建議,將安祿山放歸。盛唐的喪鐘由此正式敲響。張九齡也被罷相,后被貶為荊州長史,
可以說,大唐的沒落,正是從張九齡離開朝廷開始的。多年之后,因安史之亂而逃人蜀地的唐玄宗,禁不住又懷念起張九齡來,心中泛起遲來的懺悔:“蜀道鈴聲,此際念公真晚矣;曲江風度,他年卜相孰如之。”
張九齡遭貶后,曾作《感遇十二首》,其中有一首這樣寫道: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蘭草在春天里生得茂盛馥郁,而桂花在秋天里則開得皎潔清新。世間草木生機勃勃,自然順應著它們的佳節良辰。誰想到山中隱士,因聞到它們的清香,心里生出的欣悅之情?草木散發芬芳本為天性,何求美人攀折呢?
這首詩用美人香草的比興手法,以蘭桂這類芬芳的植物來自比。張九齡在詩中表示:自己雖然被貶謫,但從容淡定,寵辱不驚;即使君主不再欣賞自己,也依然保持著翩翩風度與良好心態,不怨天尤人,不妄自菲薄;就像蘭桂一般,生在深山老林,無人知曉也不妨礙它們香遠益清,何必求美人折下,以揚其名、博關注呢?
其實初涉政壇的時候,張九齡也發出過類似的聲音。當時他并未得到唐玄宗器重,郁郁不得志,心生年華虛度之感,便作一首《高齋閑望言懷》抒懷:“歲華空冉冉,心曲且悠悠。坐惜芳時歇,胡然久滯留。”雖然擔心歲華空度,但依然心韻悠悠;雖然黯然于久滯不前,但也惜取這美好時光,
王維也有過類似的精神共鳴,寫有一首詩《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辛夷如同開在枝頭的芙蓉,在寂靜的山中開出鮮艷的紫紅色花兒。然而深山之中香無人煙,它們自在開放,又悄然凋落。明人胡應麟贊此詩:“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
王維和張九齡屬于同一類型的人。張九齡賞識王維,提拔了他,并視他為知己,曾寫下“知己如相憶,南湖一片風”。王維感謝張九齡的知遇之恩,在他被貶謫之后,毫不避諱地寫下《寄荊州張丞相》,表示自己終生都會記得他的恩德。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溫柔敦厚,寵辱不驚,具有君子的謙謙風度,不會因外界的挫折干擾到自己的內心,不會因別人的刁難而對自己產生懷疑。他們的內心另有一個強大的世界,一片芬芳的桃花源,
不過,這兩首詩也有細微的不同。張九齡的詩中,蘭桂因自身的香氣而驕傲,不求他人欣賞,我自芬芳,正如《孔子家語》所云,“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謂窮困而改節”。而王維的詩中,辛夷花則更加淡然,不在意自身的香氣,也不在意自己的處境,只是詩意地活著,詩意地棲居。如果說張九齡的《感遇》是儒家之詩,王維的《辛夷塢》則進入了禪界,有裊裊哲思。
張九齡還有一首膾炙人口的名作《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這是張九齡最為著名的作品。“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在中國幾乎無人不曉。但這首詩并不屬于那種有句無篇的作品,整體也非常出色。
海上一輪明月緩緩升起,忽然想起了遠在天涯的愛人,她此刻也和我一樣,望著這同一輪月亮吧我是個多情的人,思念愛人,徹夜難眠。吹滅蠟燭,月光滿室,極是可愛,披上外衣,走進庭院,露水沾身。那樣晶瑩可愛的月色,我卻不能掬一盈送給她,只能回去睡覺,在夢里與她相會。
此詩溫柔敦厚,描寫的思念之意并不纏綿,卻很深沉,用之于愛情和友情都適合。“盈”字用得特別可愛,晉人陸機擬古詩《明月何皎皎》有“照之有余輝,攬之不盈手”句。
張九齡的五言古詩,向來以素樸的語言,寄托深遠的慨望,對掃除唐初所沿習的六朝綺靡詩風,貢獻尤大。他本人也是一位溫厚君子,他筆下盛唐海上的明月心,正是他自身的投射與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