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項脊軒志》的情感層次分析
文章開篇即描寫項脊軒的狹小破舊:“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一個狹小、老舊、破陋的小屋展現在我們眼前,這不僅是物理空間的描述,更是歸氏家族由盛轉衰的象征。作者以“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一句,奠定了全文悲喜交織的情感基調。
? 《項脊軒志》被姚鼐稱為“太仆最勝之文”,是歸有光借記物以敘事抒情的散文名篇。全文以作者青年時代讀書的書齋“項脊軒”為主線,以項脊軒起,以項脊軒結,通過寫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小事,展現了家族的變遷和親情的溫暖與失落。與其他氣勢恢宏的古典散文不同,《項脊軒志》以平淡自然的筆調,在看似不經意的細節描寫中,流露出深沉而真摯的情感,展現了中國傳統文人“平淡處見深情”的審美追求和情感表達方式。
歸有光在文中多次提到家族往事:“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一道道人造的門墻,不僅是物理空間的隔斷,更是親情疏離的象征。歸有光通過對“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等生活細節的記述,以小見大地展現了傳統大家庭解體的歷史圖景。項脊軒作為唯一未被分割的原始建筑,承載著作者對家族往昔完整和諧氛圍的懷念。家族的分崩離析在這里通過建筑空間的分割被具象化,平淡的敘述中暗含對家族衰落的無奈與痛心。
文章中最動人的部分是對祖母和母親的回憶。寫母親時,通過老嫗之口轉述:“某所,而母立于茲。”一個母親站立過的地方,卻讓作者“語未畢,余泣”,體現了對早逝母親的深切思念。母親的形象雖未直接描寫,卻通過旁人的只言片語和作者的反應,顯得格外鮮活而令人懷念。對祖母的描寫更為細致:“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祖母的關切與勉勵,以及“頃之,持一象笏至”的動人細節,既包含著對孫兒勤學的欣慰,又寄托著家族復興的期望,也暗示了家族曾經擁有的地位。歸有光捕捉到祖母“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的關切話語和“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的復雜感嘆,將祖孫之間深厚而含蓄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
文章后補記的部分寫對亡妻的懷念,尤為感人:“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這些日常相處的溫馨片段,與“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的結尾形成強烈反差,以樹的生長反襯人的逝去,不言悲而悲自現。時間的流逝與情感的永恒在此形成強烈對比。沒有直接抒情的語句,卻通過一個物象的描寫,表達了最深切的悼念之情,體現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藝術境界。
在此時,我們沉浸于作者對三位親人往事的追憶之中,與前文這間書齋的關系幾乎割裂開來,其實,理順這間書齋與三位人物間的聯系以及對作者的意義至關重要。這間書齋與這三位人物的聯系很密切。母親在項脊軒關心問候過他,實質上這里也是母愛的寄托之所。從表層與深層的思路去挖掘,“項脊軒”不再是物這樣簡單,而是一種情感的寄托。祖母在這里探望囑托歸有光,此處寄托了祖母對作者的關愛以及振興家邦的期望。歸有光與妻子在此處儲有美好的生活回憶,此地是追念亡妻之所,也是作者自身志向的寄托。作者的悲歡離合都寄寓在這間小閣子書齋里,它寄托著自己振興家邦的志向,凝聚著三位至親至愛之人的情思,是作者心靈的港灣和靈魂的棲所。歸有光通過對書齋中這些親情瞬間的追憶,構建了一個超越時空的情感空間。
全文字里行間充滿至情至性的情思,多種情感交織在一起,有自我志向的追求,有至親至愛之人的溫情,有重振家邦的重任。志物懷人,悼亡念存,這一切融進血液,化為質樸的文言,以這間“項脊軒”為托,訴說最深重的情感,實現以“物”為托,見“微”知著。
二、《項脊軒志》的情感表達藝術
(一)以平淡寫深情的語言風格
歸有光摒棄了華麗的辭藻和刻意的修辭,采用近乎口語的簡潔表達,如文中描寫母親的一段堪稱典范:“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短短十余字,通過一個日常生活中的小場景——母親用手指輕叩門扉詢問孩子是否寒冷、是否饑餓 一就生動刻畫出一位慈母的形象。沒有夸張的形容詞,沒有復雜的句式,僅憑動作和語言的如實記錄,就使讀者感受到濃濃的母愛。這種“平淡”不是情感的淡化,而是藝術上的提煉與升華,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美學境界,比直抒胸臆更具感染力。正如文中“語未畢,余泣,嫗亦泣”的留白,情感的閘門始終半開半掩,反而讓讀者在文字的間隙中觸摸到更豐沛的情感潛流。這種“語淡而情濃”的表達方式,正是平淡語言藝術的精髓所在。
(二)以細節見真情的描寫手法
作者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細微之處,如母親“叩門扉”的動作和關切的問話,生動再現了母親的慈愛形象,令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祖母“以手闔門”的動作、“自語”的內容以及“持象笏”的行為,三個細節層層遞進,既含期望,又有憂慮,復雜情感盡在不言中。寫妻子“從余問古事”這一親情瞬間的追憶,隱含了對逝去妻子的懷念。這些看似瑣碎的細節,卻成為情感的最佳載體。在平淡敘述中蘊含深沉情感,歸有光實現了“以小見大”“以細節見真情”的藝術效果。
(三)以空間敘事承載時間情感
項脊軒作為貫穿全文的空間意象,既是物理存在,也是情感載體。文章以“室僅方丈”的狹小書齋為空間錨點,通過對書齋及其周邊環境變化的描寫,如“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等靜態場景,與“諸父異爨”“嫗每謂余曰”等動態回憶形成時空疊印,將時間的流逝和情感的積淀巧妙地空間化,形成獨特的敘事結構。文中“偃仰嘯歌”“冥然兀坐”的讀書場景,“客逾庖而宴”的家庭聚餐,乃至“雞棲于廳”的混亂場面,都被賦予審美意味。作者將儒家“修身齊家”的理想寄托在這些生活切片中,使平凡空間獲得精神維度。特別是妻子“憑幾學書”的細節,將夫妻情誼轉化為文化傳承的象征,實現了私人記憶與普遍情感的共鳴。軒中“百年老屋”的斑駁痕跡成為家族記憶的物質載體,而“余稍為修葺”的改造行為,則暗喻著個體對傳統的接續與重構。這種物象與情感的互文,在“庭有枇杷樹”的結尾處達到高潮一一樹木的年輪與人生的軌跡在此重合。
三、個人成長見證情感升華
項脊軒不僅是家族歷史和親情的見證者,也是歸有光個人精神成長的見證者。文章記述了作者“借書滿架,偃仰嘯歌”的讀書生活,展現了青年學子專心向學的精神面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的描寫,則體現了在書齋中獲得的獨特精神體驗,這種與自然相融的讀書境界,已經超越了單純的功名追求。
隨著人生閱歷的增長,歸有光對書齋的情感也發生了變化。文章補記部分寫道:“余既為此志,后五年,吾妻來歸。”“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這簡短的時間線索,暗示了作者從新婚喜悅到喪妻之痛的人生歷程。最終“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的決定,既是對書齋的修復,也象征著經歷人生變故后重新出發的心態。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歸有光在不同人生階段對書齋的描寫視角發生了變化:青年時期著重描寫書齋環境與讀書樂趣;中年補記則更多關注人事變遷與情感體驗。這種視角的轉換,反映了作者從熱衷功名的學子到洞悉人生的文人的成長軌跡,項脊軒恰如一面鏡子,映照出歸有光精神世界的成熟過程。
《項脊軒志》以一間普通書齋為切入點,歸有光通過對項脊軒及相關人事的記述,在平淡的敘述中寄托了對家族、對親人、對亡妻的深厚感情,展現了中國文人特有的情感表達方式和美學追求。項脊軒已不僅是一處物理空間,更是情感的載體、記憶的容器和精神的象征。這篇散文之所以能夠穿越時空打動歷代讀者,正是因為它觸及了人類共同的情感體驗一—對家的眷戀、對親人的思念和對成長的感悟。這種“平淡處見深情”的寫作藝術,啟示我們:最動人的文字往往源于最真實的生活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