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灰的天籠著蒼灰的松。美人松林跟車隨行般,迅速倒退,又奔涌而至,這是一段沒有終點的風景。每一程都相似,每一程都蒼涼。白色的火焰在枝丫上肆意燃燒,蓬勃又壯烈。昨晚下雪,這雪卻站不住,清晨就化了。
上車之后,齊月就往后坐,車尾的位置,有得天獨厚的私密感。坐在后排,好像窩在洞里,不落人眼里。八點半出發,天亮堂堂,雪白晃晃,空氣冷冽、干凈。空氣是甜的,這很難得,在霧霾迷蒙的江南,她覺得空氣是濁的,有點苦。后來,她感到嗅覺苦、聽覺苦、視覺苦,五官都苦,連幻覺都是苦。整個人泡在苦海里,像一塊海綿,不斷吸附痛楚,她決定短暫逃離,踏上一個人的旅途。
周末報團,周一出發,團友看起來不年輕。上點年紀,真是個優勢,讓他們嫻熟地打破社交僵局,自來熟地熱情攀談,三三兩兩認識起來。齊月獨來獨往,把自己裝進黑色連帽寬大的衛衣,像一團縮攏的刺猬,保持自衛的狀態,營造生人勿近的氛圍。
景致開火車似的掠過眼前,齊月捏了捏眉心,眼眶酸脹,眼窩迅速凝起水殼。索性轉過頭,風景不看了,看書。她拿出《耶路撒冷》,書脊朝下,展開它,像打開了書的胸膛,懷抱著她的大腿。鉛字晃眼,眼睛疼,水殼破開,淚水掉下來。合上書,閉了會兒眼,睡不著。那件事發生以后,她整宿失眠。萬籟俱寂,周揚會撕開夜的縫隙,先伸出一截手臂,擠出一段大腿,半個腦袋浮起來,骨骼零散組裝,血肉模糊。
她放下書,不看了,還是看人。從后向前望,團友都不高,藏在椅背里,看不到。只有一個一米八的高個子,露出后腦勺和兩個桀驁的發旋。她想起一個說法,擁有兩個發旋的人,多半是犟種。
是路飛。旅行團在機場集合時,齊月就注意到他了。導游清點人數,發現少了一個,導游喊路飛的名字。齊月回頭,看到底是誰拉下了。蛇形隊伍后頭,有人招了招手。路飛走得慢,手上夾著煙,煙霧從口腔中逸出。他膚色偏黑,五官硬朗,身量很高,黑色連帽夾克敞開,內搭同色圓領T恤,外套胸口處停著一只骷髏鳥。齊月認識這牌子,戶外潮牌始祖鳥,不便宜。
齊月靠窗,路飛是鄰座。同一個旅行團,五天四夜的旅程,大家都在為社交做鋪墊。只有他倆兜著帽子坐,眼神各自避開,仿佛達成一致的默契,只要目光沒碰上,即便不打招呼,也不是不禮貌,只是沒看到。齊月不看他,卻無法忽略他。他身上煙火彌漫,年深日久的煙氣,往她嗓子眼鉆。齊月咳嗽,她受不了。在下機的過道上,他們說了第一句話。齊月踩了他一腳,說了聲不好意思。路飛轉身視線往下45°,看她,雙唇微抿,呈一條彌合的線,沒說話。齊月訕訕,低頭看路。她很后悔,不安和羞愧奇襲而來。她覺得路飛此時的得意與自滿,都是她硬捧的。她越想越難堪,怕他認為她是故意踩他,只是一種愚蠢的搭訕方式。畢竟,沒有一個帥哥對自己的美貌一無所知。如果有,那他一定是裝的。
為了保持自尊,她昂首挺胸,擺出從容的姿態,長發從帽子里拎出來,帽兜搭在背上,涂上唇膏,點亮了灰蒙蒙的氣色,整張臉明媚招搖,逢人就笑,仿佛她天生就是熱情、有趣、禮貌的。對誰都客氣,唯獨不跟路飛說話。她總是這樣,擺脫自卑的方式,就是讓自信加倍膨脹。
經過飛機和火車,一路上攀談,不少人感情升溫,自發整隊,齊齊整整坐在一塊兒。第一晚團餐,圍了三個大圓桌。齊月從廁所回來,只剩一個空位,在路飛邊上。有人打趣,小年輕嘛,一塊兒坐,飛機上一起坐,吃飯也一起坐,蠻好,蠻好。路飛謙遜地笑笑。齊月也不好說什么,大大方方坐下。有人提議,第一餐破冰,每個人都來點酒。提議迅速落地,每桌擺上兩瓶榆樹錢白酒。齊月張望了一眼,包裝簡約樸實,透明玻璃瓶,紅蓋,瓶身貼綠標,52度。大哥大姐們七嘴八舌勸,把齊月架火上烤,不喝不給面子。成年人的面子,其實不大值錢,但話都丟下了,不能真把人家的面子往地上踩。她得雙手捧起面子,笑得莞爾,跟大家一起舉杯,融入輕松愉快的氣氛里。
路飛是桌長,給大家倒酒。到齊月這兒,他問,半杯?齊月的食指與中指并攏,敲了三下。酒桌上的禮儀,跟周揚學的。在一起六年,生活上許多細枝末節都能聯想到他。周揚教她酒桌上叩指禮,長輩給晚輩斟酒,晚輩應該掌心朝下,手指并攏握拳,輕敲桌面,像五體投地的跪拜禮。平輩,用兩指敲。要是晚輩斟酒,則用食指或中指敲。
第一口很難挨,像利箭穿過喉嚨,割開刺痛的傷口。但酒是不錯的,很快就愈合了傷口,連心情都飄飄然。她忽然醍醐灌頂,失眠許久,怎么沒想過喝點酒。酒,怎么越來越好喝了?是甜的,香的,輕盈的,皎潔的,快樂的。她感受到了酒精的力量,背脊心發了一層汗,額頭也冒了星星點點,眼睛慢慢渾濁,沉下去,又飄起來,飛來飛去,最后停在路飛身上。路飛解鎖手機,點開拍攝,選擇全景模式。齊月好奇,低聲問他,為什么要偷拍我們?
手機哐當掉下,路飛趕緊抓起,又拽了下齊月的袖子,出去說。
跟他走出包廂,齊月抬頭,眼睛又圓又亮,因為抓到了路飛的痛腳,感到莫名的痛快。她想打擊報復他之前,給他一個狡辯的機會,讓他死得瞑目。她重復說,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什么偷拍我們?
路飛打開手機相冊,擺在齊月面前,觥籌交錯的場景,熱氣熏灼,大家臉上都紅撲撲的。他說,看清楚了吧,我是偷拍他們,沒有偷拍你。
這話說得。她是不值得偷拍嗎?沒被偷拍,居然感到一絲羞恥,生出一點勝負心。她揪著話題,不得不問,不問顯得她怯弱,氣勢潰敗。她得提起精氣神,展現正義感。偷拍他們也不行啊。肖像權啊,你懂不懂。門里探出一張臉,大哥搖了搖酒杯,笑著說,小年輕這么快說悄悄話了啊。來喝酒啊。
路飛說,待會兒跟你解釋,你先保密。擁有共同的秘密,這是個美妙的說辭,無端拉近了他們的距離。齊月看他沒那么不順眼,他的態度服帖許多。替她擋酒,勸她少喝,任由桌上的人開他們玩笑。酒過三巡,席間更熱鬧,有人唱歌,通俗歌曲《奢香夫人》《向天再借五百年》,還有越劇《十八相送》《金玉良緣》。大家都沉浸在愉悅中。齊月看一桌陌生人,五天以后各奔東西,互加了微信,彼此都知道,旅途結束就不再聯系,但絲毫不妨礙此時的高興。真的高興,短暫又真實。誰也不認識,不必說實話,起飛的快樂,虛無的快樂,自由自在的快樂。
天暗下來,像中藥罐頭熬足了火候,熏出濃稠的夜色。大巴車內歡聲笑語,大家就著夜色暢聊,徹頭徹尾地輕松。路飛坐在她前面,接了一通視頻電話。她不是有心偷看,只是車玻璃像投影儀似的,一覽無余。視頻里是個年輕女人,穿著睡衣,敷著面膜,入睡前的狀態。她心里一沉,突然就知道了路飛偷拍的原因。
真可笑,多像過去的自己。她也是那樣的。周揚出去應酬,必須向她報備,什么時候,在哪兒,跟誰,什么原因。每一次應酬都要有合理的解釋。是啊,她很喜歡用解釋這個詞,在她人生信條里,她刨根問底,需要別人向她解釋,得到她的認可與理解。她有病態的征服欲,她作,她鬧,存心讓周揚不痛快。爭吵過,冷戰過,等周揚回來認錯,心情像拋物線似的,由低谷到高峰,享受雙倍極致的勝利。路飛偷拍的全景照片,唯獨缺了她。她明白,路飛不想惹麻煩,旅途中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很容易成為假想敵。那么周揚呢。是否跟路飛一樣,為了息事寧人,隱藏了一些人,一些事。
下車后,風撲面,齊月一下子感受到了長春的冷夜。冷得很立體,氣溫低,風干爽,天真冷,凍得鼻涕躍躍欲出,風真大,吹得她酒都醒了。她拉了行李箱,背著雙肩包,懶得背周正,一根肩帶掛單肩,一副將掉未掉的樣子。路飛過來,拎起包蓋上的O形環說,包里裝了什么,這么重?
齊月說,秘密。
他以為齊月在點他,半彎下腰,盡量湊近她耳朵,壓低聲音,偷拍那個事情……給你保密。
翌日上午行程緊湊,打卡凈月潭和偽滿皇宮博物院,自然與人文景觀交錯。團友們興致勃勃,建筑、裝飾、山門、巨石、橋墩、潭水、松林,路過的野貓,都值得取景。齊月曬曬太陽,漫無目的,游蕩游蕩,看偽滿皇宮蒼涼的底蘊,以及人們在皇宮前留影的笑容。
我幫你拍照吧。
路飛拿出手機,齊月擋住鏡頭。別別別,我替你拍。
旅游關鍵詞,上車睡覺,下車拍照。你上車看書,下車瞎逛,你到底來干嗎的?
旅游啊。齊月說,你來干嗎的?跟你一樣,旅游。
齊月覺得他沒說實話,不過萍水相逢,最多泛泛之交,說什么不重要。
他們避開人逛,走了一遍,眼前是溥儀后半生的屈辱史,大名鼎鼎的緝熙樓、勤民樓、同德殿、中和門分界線,以及古樸的四合院。大紅和明黃的對照,中西合璧的裝潢,風來風往,熙熙攘攘。走到東御花園,肅殺蕭條。齊月看時間,差不多了,該集合了。
午后出發去二道白河鎮,趕赴長白山,四小時車程。起初車上的歡笑,很快變成此起彼伏的鼾聲。齊月迷迷糊糊合上眼,感到一腳踩空的失重感,醒過來,旁邊有人。路飛指了指前座說,大巴車漏水了,我的位置全濕了。
導游扶著椅子,笑容里包含著歉意。昨晚下雪,今天給化了,雪水從大巴頂上滲進來了,剛巧掉在帥哥頭上。
其實,車上還有其他空位。齊月往車窗欠了欠身,勻出兩人距離上的留白。位置終究不大,路飛的手肘碰到了她。齊月沒出聲,收拾《耶路撒冷》,塞回背包。
路飛問,你喜歡看書啊,文藝女青年。
談不上喜歡。齊月說,有沒有聽過一種說法,看書可以治療失眠。
這書不好看嗎?
好看。齊月說,所以藥效不佳。
講什么的?
齊月想了想,講逃離和回歸吧。
路飛茅塞頓開地“哦”了一聲,說,就像你現在這樣。
她仿佛被擊中了,轉頭看他,我一直以為帥哥都沒腦子。
你這話說得,我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他顯然是高興的,彎起冷硬的嘴角,笑起來有點憨氣。
冗長的車程,實在無話可聊。兩人又兜上帽子,椅背往后靠,閉目養神。被一陣聒噪的視頻通話聲驚醒,齊月假寐,聽到路飛用不耐煩的態度,輕聲說,大家都睡著了,到酒店回復你。
這么不放心,怎么不跟著來?話脫口而出,她心顫了一下。她是嘲諷路飛的女朋友,還是嘲諷自己?她也是這樣,周揚出差,她恨不得裝個監控,實時定位。她真是片刻都離不開周揚嗎?不是愛得歇斯底里,而是極強的控制欲。在感情中占領高地,當殺伐決斷的女王,控制周揚的一舉一動。他可以適當反抗,拉扯之后,享受來之不易的勝利。
如今看到路飛,讓她陷入了回憶。周揚啊,離開她半年了。這半年她過得痛不欲生嗎?并沒有。起初是否認,根本不信,覺得是周揚煩她了,用失蹤的方式跟她分手。直到周揚被父母認領,躺進殯儀館的水晶棺,她感到憤怒,周揚徹底拋下了她。她胸口疼,悶得透不過氣,皮膚像被刀片切割,肢體像被鈍器重錘,皮綻骨碎,她覺得凌遲也不過如此。后來,感情比她想象中脆弱,她接受,并習慣了他的離開。
路飛的手機頻繁振動,對話框里跳出語音矩陣,一幢幢摩天大樓,從手機橫屏里拔地而起。
齊月好言相勸,待會兒回個電話過去,好好說,她也許是太在乎你了。
路飛無奈,女人是不是都這樣,對另一半無論如何都不放心。
我也很好奇,你們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另一半管束自己,能夠理解包容,還是反感抗拒?
路飛翻下帽兜,想了一會兒,坦白說,熱戀時期,女朋友管著,會覺得被重視。可是一直這樣,真的很讓人反感。
為什么還在一起,還在應付這樣的窘況?
因為責任,也許是一種習慣。即便內心反感透了,還是不敢輕易改變現狀。路飛露出一臉無奈說,可能這就是人生。晚上去喝酒吧,找個小酒館,喝啤酒。
窗外天漸次暗了,晚照穿過松林,一片柔和。齊月有點恍惚,跟路飛的旅程,她和周揚也經過。她歪著頭,看窗外的落日余暉,迷迷蒙蒙,灰蒼蒼的松林,愈加淡了光,濃了影。
八點的小酒館,招牌剛通電,門面不大,吧臺和舞臺對峙,過道邊上擺了幾方桌。他們坐在舞臺邊,民謠歌手緩緩吟唱,抒情又緩慢的況味。
路飛點了一打啤酒,還有蝦片、花生,擺開聊天的陣勢。說說你吧,有男朋友嗎?有過。
失戀了。路飛笑著,拍了拍齊月的肩膀,說,別難過,失戀多好,人生還有無限的可能。
你似乎很羨慕我。
是啊,羨慕啊,羨慕你自由。我還是膽小,害怕改變,害怕承擔渣男的罵名,害怕被別人數落,說我耽誤女孩青春。我跟她在一起七年了,大二那年圣誕節,我送了她一個蘋果,她就答應跟我在一起。十天后,我們去張家界,她對我毫無保留。她研究生畢業后,不顧父母反對,來到我的城市。如果我離開她,她該怎么辦?她最好的人生都給了我,我該怎么報答她。
齊月有點難過,對報答這個詞,她可以理解、贊同,但心生傷感。周揚也想報答她吧。感謝她陪伴成長,貧窮富貴不離不棄,用最好的年華陪他一起虛度光陰。愛到最后,是成全,是虛妄,成了鏡花水月。所以,愛到了最后,也許是不愛。
她那么在乎你,怎么讓你一個人旅游?
出發前,她感冒了,確診甲流。在家躺著,渾身燒得難受。后來她跟我說,我走了以后,她的燒退了。之后,你看到了,一天三四通視頻電話。
齊月搖了搖啤酒瓶,跟他碰了碰。燈光昏暗,耳邊是五月天的《倔強》,音樂聲狂躁又熱鬧。那個瞬間,路飛仿佛跟周揚重合,她看到了以前的周揚,年輕的,活力的,帥氣的。
路飛捂住她的眼睛,說,別那么看我,我會懷疑你對我有意思。
她笑起來,眼睛涂了蜜,擦了油,在若明若昧的燈火中,迷離又曖昧。路飛,回去了,明天要早起,爬長白山呢。
是啊,我答應她的,要跟天池合影。她小時候在天池邊拍了照,讓我也去拍一張。
到時候兩張合在一起,像牽手那樣。你明天幫我拍。他的表情平靜,說,下個月我就結婚了。
她拿起啤酒,說恭喜,發覺臉龐濕漉漉的。齊月揶揄自己說,你這么說的時候,我心里有點酸。可能我這個人吧,就是見不得別人好。
長白山大雪,北坡、西坡封山,原定行程受阻,他們被困在二道白溫泉酒店。導游征求大家的意見,更多人選擇自由行,騰出一天時間,購買伴手禮。有人說,買人參。
有人附和,買長白山人參。大家熱火朝天地商量,人參、黑木耳、枸杞、蔓越莓,農副產品特產,這個好,那個也好。
路飛肩膀頂了她一下,一起買人參嗎?她說不買,人參水太深。
哪里水不深?
你要真想買,就跟著導游去。
我看導游人不錯,挺誠懇的。
齊月笑笑說,導游再誠懇也是導游,男人再忠誠也是男人。本質上,都不太可靠。
你這是偏見。路飛也笑,你以前是不是來過這兒?
為什么這么說。
你對這里一點都不好奇,不拍照、不購物,逛景點也心不在焉。你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
團友一致協商,改成臨時購物團,齊月不感興趣,留在酒店。看似花團錦簇的生活,因周揚離開而支離破碎,她以為自己會崩潰。沒想到她比想象中堅強,或者說,感情比想象中脆弱。她發現自己很擅長孤獨,閱讀、閱片,閱覽前半生跌跌撞撞,看花、看書,觀察鳥群飛過天空。
房門敲響,齊月應聲開門。
路飛靠在門框,說,我想了想,導游是男人,我也是男人,確實,都不大可靠。齊月堵在門口,沒有讓出過道,打量他斜挎的黑包。又來約我喝酒?
我剛去打聽了一下,今天下午溫泉池子換水,這會兒過去是第一泡。怎么樣,一起延年益壽去?
齊月有點顧慮,咱倆?會不會不大合適?
路飛笑笑,到底是不合適,還是你害怕?
幼稚。激將法對我沒用。
還是去了。
齊月覺得很難解釋,異鄉,這個詞兒,給了她極大的遐想與慰藉。想不通,但順從。
孤單久了,也想體驗一下偶爾有人陪伴。空中無邊露天泡池,放眼望下去,無邊無垠的美人松林,時間在溫泉上空的白霧中凝固,仿佛置身仙境。
沒人說話,仿佛在聆聽雪融化的聲音。
四目相視時,彼此都笑了。齊月冷白皮,一片傾山倒海的白光,在路飛眼前展開,晃眼又好看。霧氣帶著溫度與顏色,熱流回旋,兩個人臉上都熏熱了。他們靠近點說話,隔著升騰的水汽,有些霧蒙蒙的味道。
路飛伸手去摸浴袍口袋。齊月問,找什么呢?
光泡著沒意思,我們干點別的。我剛去了一趟便利店,買了點東西。
齊月尷尬,臉比溫泉還燙。成年人之間的對話,很容易拐彎,想到別處。
水花往臉上飛濺,齊月“哇”了一聲。
路飛又潑了她一下,我發現你這個人,看起來清清秀秀,其實思想很污。你敢說,你剛才沒有想歪。
她當然不承認,眼神漾開一串漣漪。你別冤枉老實人。
我去便利店買了溫泉蛋,你以為買了什么?路飛手上變出兩個溫泉蛋,遞給齊月一個。老實人,吃不吃蛋?
視頻電話聲又響起,路飛臉色變了,溫泉蛋咬了半個,忙吞下去。大家都覺得無趣了,他巋然不動,等鈴聲結束。緊接著,下一陣鈴聲再度來臨。路飛的女友用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決心,捕捉他的蛛絲馬跡。他看了看齊月,為難地皺眉。齊月點點頭,說,接吧。
你在泡溫泉啊,一個人嗎?
嗯。一個人。
我看過旅游安排,今天應該是爬長白山。你怎么沒去?
封山了,不能去。看明天的情況,運氣不好,這一趟就見不到天池了。
我沒泡過溫泉,你視頻轉個向,讓我看看溫泉泳池什么樣子。
你什么意思?路飛口氣變硬,一天到晚查崗,有意思嗎?
你要是沒問題,給我看看有什么關系。路飛,你真是一個人嗎?
女友態度越發激烈,她揪著不放,路飛氣急了,兩人又要爭吵的架勢。齊月覺得歇斯底里的模樣,多像她。她不禁想,以前的自己真是經不起歷史的鑒賞,過去習以為常的態度,如今看來,真是面目可憎。齊月沖他招招手,捏住鼻子,用口型說,
我會憋氣。
她蹲下身,隱入水中,鼻腔與口腔中灌入溫水,泉水瞬間包裹她,像果凍中的水果粒,與水天然合二為一。慢慢地,有點不耐受了,耳朵感受到壓迫感,胸部被皮帶抽緊似的,透不過氣了。她去觸摸路飛,路飛還在視頻中。她不敢輕易冒頭,怕戳穿別人的謊言。想成全他,成全他們,哪怕是善意的謊言。她想,周揚對她的謊言中,也有一個人在默默成全她。她忍耐著,漸漸頭暈目眩,呼吸被抑制,仿佛有一只手,用力掰開她的口腔,讓新鮮的空氣貫穿她。
路飛把她撈出來,她已經昏迷了。醒來的時候,回到了房間。路飛坐在床沿,垂頭喪氣。周身酸痛,好像被卡車碾碎過,又被路飛黏合了。戳了戳他的背,他驚喜地轉過身。你醒了啊,對不起,時間太久了,差點害死你。你也是的,不要硬撐,覺得難受了,你就應該鉆出來。
齊月輕聲說,如果你女朋友看到我,你就死定了。她要是生氣了,不嫁給你怎么辦。路飛沒出聲。過了會兒說,你真是好人。
她笑笑說,受不起。我不是好人,我是小氣的人。我還記仇呢,剛下飛機那天,我跟你說話,你怎么不理我。
路飛恍然大悟,怪不得剛認識時候,你對大家客客氣氣,對我老是橫眉冷對,笑里藏刀。
胡說八道。
飛機上你坐我隔壁。我發現你老是咳嗽,可能是煙味過敏。那天我抽了很多煙,說話有味兒,怕嗆著你,就沒出聲。
齊月嘆了聲,就沒說話。路飛的話像一股溫熱的暖流,從她冰冷的心上,一寸寸爬過,留下一段濕漉漉、黏糊糊的痕跡。
路飛,去拉上窗簾。
房間暗了,漆黑。齊月發抖,脫了浴袍,鉆到路飛的浴袍里。像一首激烈的歌,開篇就是副歌,不需要鋪墊,他一把擁住齊月,擁緊,低頭找她的唇。齊月身體發熱,像一塊剛出爐的山藥棗泥糕,燙手,但香甜軟,讓人忍不住想一口吞下。她觸到了緊實的皮膚,摸到了肌肉,手掌上磨砂感的老繭,喉嚨里溢出濃郁的煙絲味兒。屋內是黑的,但不至于一點光都不見。她不敢看,索性閉上眼,仿佛看到了皚皚白雪,雪花叢叢,像鵝毛剪碎,鋪天蓋地,她枕在雪中入夢。
睡了冗長的午覺,醒來,路飛開了臺燈。
齊月也醒了,兩人笑笑,心照不宣,算禮貌問好。他打開手機,時間顯示16:30,屏幕上還亮著一些未接來電,另外有一些未接視頻。
路飛放下手機,繼續靜音。他望著黑屏的電視機中,兩人并排坐著的倒影。齊月覺得他們用不上“一見鐘情”那么隆重的詞,是萍水相逢的動心,不多,一點應該是有的。她得承認,她膚淺,看臉,看他通身打扮,他們層次差不多,差不多年紀,差不多學歷,差不多經濟收入。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其實挺登對的,給她安全感。心照不宣地發生了點故事,適當地緘默,是一份得體的厚禮。
齊月問他,你的手掌有不少繭子,你玩機車嗎?
路飛攤開手,手上不少暗黃的繭子,斑斑駁駁的。我釣魚,這是釣魚佬的手。
齊月說,你有時間嗎,聽我講一講我的故事。
他給齊月身后放了枕頭,兩人靠著床背,半坐著。我的前男友,未婚夫,他死了。別驚訝,年初走的,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是不信的,也很驚訝。可事實就是這樣。我們在一起很久了,久到我以為一輩子就是這樣。他家里做生意,經濟條件不錯,他經常出差,喜歡玩機車,所以我沒有安全感。以前我也是這樣,只要他不在身邊,就不斷打電話,發微信,聊視頻,企圖掌握他的一切行蹤。他身邊有很多異性,有很多玩伴,我會要求他當著大家的面,證明愛我,即便那種行為讓他丟臉。當我能掌控他時,我會感到高興,那是滿足感和虛榮心。
齊月想笑一笑的,但眼睛淅淅瀝瀝下起小雨。路飛伸手圍成半圓,捏了捏她的肩膀。她說,去年來長白山旅游,他在天池邊,向我求婚。長相守,到白頭,山為證。我發了朋友圈。今年三月他出事了。出事前,他說,騎士團活動,盤山公路巡游騎行。十天后,把他從公安局帶回家。原來,跟他一起出事的,還有另外一個女人。我向他朋友打聽求證,才知道他們原計劃去丹家看星星。真的挺浪漫的。
那個女人,是他的初戀。分開的理由很可笑,因為她屬羊。羊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屬相嗎?在三線城市的核心與郊區,與所有屬相生殖隔離?路飛不知道說什么好,靜靜地聽,紙巾一張張遞過去,眼見她打濕,揉成團,握進掌心。他父母強烈反對,甚至整個家族都施壓。他沒抗住壓力,分手了。后來他遇到了我,他父母看不上我,認為我配不上他。那時候,我暗自慶幸,我屬馬。這一回,他很堅持,他的父母慢慢接受了我。后來我想明白了,堅持不一定是因為愛,也可能因為反抗。我只是一個擺設,是他抗爭父母的成果展覽,是他內心保留的一簇精神火苗。路飛陷入沉思。
對不起,話題太沉重了。齊月又說,還是對不起,讓你做了錯事。
可能真的錯了。
他抱著齊月,閉上了眼睛,熄滅了燈。雪是后半夜停的。他們都沒睡,站在窗邊遠眺,暗藍色的天,松灰色的林子,夜風嗚咽,氣流浮動,在松林間、樓宇中穿梭。無邊無際的天空,仿佛一只手往天上撒了一把冰糖,鑲到了天上,變成了若隱若現的星辰。星辰微甜,看星星的人,總會感到快樂。
翌日,乘旅游大巴到達長白山西坡集散中心,再換坐景區巴士,到達換乘中心后,分批乘巴士前往天池腳下。齊月站在1442級臺階的起點,深深吸了口氣。路飛經過她,拎起她雙肩包蓋子上的環,說,這包一天比一天重,到底在包里放了什么?
齊月沒答,走吧。
我幫你背,脫下來,給我。他接了齊月的包,雙肩背上。他說,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你要是走不動了,我就踹你兩腳。
身邊不斷有人上來,下去,走近,遠離。有健步如飛上山的,也有走走停停的,還有雇人抬轎的,所有人像萬箭齊發,射向山頂。齊月比過去走得快,起初的500級臺階,還算輕松,走到后程,大口喘氣。但她不敢停,怕停頓成為慣性,成為她阻礙她的心魔。她感到累,呼吸困難,兩條腿越來越重。
路飛推了她一下,已經走了三分之一,再走兩步就到了。唉,我說,你包里到底裝了什么,《耶路撒冷》這么重嗎?我能打開看一眼嗎?
她沒力氣笑了,繃著一張臉,盡量不跟他說話。她發現木然的表情,也能省點力氣。陽光普照,照亮了每個人的臉。齊月回頭,看到路飛黝黑的臉上泛著金光。她說,包拿來,我自己背。她脫了厚重的羽絨服,單穿黑色帶帽兜衛衣,擼起袖子說,你幫我拿衣服,我快熱死了。
往前看,許多人在前行,向后看,更多人在跟隨。她叉腰,提氣,一步步踩上去。肩膀上負的重物,仿佛每走一步,都在增加重量。她喘著粗氣,但始終向前。路飛大步走過,拽了她一把。堅持一下,天池馬上就到了。
是啊。齊月喘大氣,我還要幫你拍照片呢,和天池合影。
他不說話了,好像在想什么。搭了把手,又提了齊月幾步臺階。
靠近山頂了,陽光直曬,感覺發絲在燃燒,額頭上、背上、腳心全是汗。迎面的風,吹得她熱血沸騰。心臟悶在胸腔里,跳得太用力,似乎兇相畢露,想要沖撞出來。她用手捂住,怕心跳出來。
近了,又近了,終于,到了。飛躍大半個中國版圖,就是為了來到這里。長白山頂上,一座“長相守,到白頭,山為證”的牌坊,紅繩橫穿過密密麻麻的同心鎖叢林,像細長的巨型竹簽上串起無數紅色螞蚱,整個架子都是紅彤彤的,透著濃情蜜意。
齊月擠進掛鎖的情侶中,一把把辨認她和周揚的名字。情侶的面目在眼前模糊了,他們在笑,在鬧,在擁抱,在接吻,在人前淋漓盡致宣誓幸福。她看他們,好像看到自己。無數人來過,用一個商業行為,為美好未來注解。齊月覺得可笑,真是一場行為藝術。
路飛湊過來,問她,找什么?要幫忙嗎?
找到了。紅綢簇擁,同心鎖與同心鎖的夾縫中,找到了他們的同心鎖。齊月、周揚,中間一個飽滿的愛心。她山山水水,一程又一程,來到齊月和周揚的同心鎖前。拉開雙肩包拉鏈,拿出背了一路的老虎鉗。鉻釩鋼的材質,堅硬,手柄黃色,趁手的尺寸。
路飛說,原來是老虎鉗啊。你來長白山,就是為了剪斷你們的同心鎖?
齊月點頭,大半年來,吃不好睡不好,長白山的回憶,讓我覺得屈辱。我憋了一口氣上來,就想徹底跟他斷了。同心鎖掂在手上,鎖體銹跡斑斑,齊月說,還說不會生銹,才一年呢,就生銹了。
路飛說,山上日曬雨淋,風吹雨打,極冷極熱,生銹也正常。
是啊,生銹也正常。再好的關系,再親密的人,也會生銹,何況一把10塊錢的鎖。
鉗口夾在鎖環的位置,齊月捏緊手柄,捏了下,又松開了。她說,小時候,每逢假期,爸媽就把我送回奶奶家。那時候,我獨來獨往,沒什么朋友。村里的孩子覺得我是城里的,城里的覺得我是鄉下孩子。到了冬天,村子里下大雪,滿世界都是白的。村里的孩子會找我玩兒,打雪仗。后來我發現,所有人的雪球都朝我打,我是他們的靶子。
打中一下,積一分,打得多,賺得多。每次回家,衣服都濕透了,奶奶知道我委屈,讓我別跟他們玩。但我不聽,我還是去,終于讓我摸到門道,找到那個禍頭子。趁他落單,我就揍他,揍到他討饒。我就是這樣,小心眼,記仇。
齊月笑了,淚水在風中淹沒。老虎鉗塞回去,拉上拉鏈,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背包。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周揚啊,過去了,他去另外的世界了。但我們的感情是真的,就讓他留在長白山,該生銹生銹,該腐爛腐爛。走吧,馬上就到天池了。給你拍照去。
天光很亮,像捏碎的冰碴子,戳得眼睛疼,眼淚直流。路飛回頭,避開齊月的目光,俯瞰身后看不到頭的長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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