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19日,在一次戰斗任務中,我被炸傷左腳,經過前線急救后,又被送到后方醫院。
入院的第二天早上,我睡得正甜,突然聽見了起床號。我猛地起身穿衣服,但看到病房的其他三個人仍在蒙頭大睡,我心里直犯嘀咕:這些人怎么不聽號令啊?
起床后,我拄著雙拐來到了護士站,問起床號是什么情況。值班護士卻揮手對我說:“趕緊回去休息,這個劉名學,凈瞎鬧騰,幸虧咱們科都是輕傷員?!?/p>
我追問怎么回事,護士氣惱地說:“28床的劉名學,老是捏著嘴巴朝門外學軍號,新來的傷員都上過當。”
打這,我記住了劉名學。后來通過同病房的戰友講述得知,劉名學也是在戰斗中受了傷。
劉名學是上海人,個頭不高,其貌不揚,卻喜歡拋頭露面。傷員唱歌,他主動跳出來打拍子;開會發言,“搶頭炮”的也肯定是他。
我第一次跟劉名學接觸,是在醫院食堂。那天早上,不知什么原因,開飯晚了點,傷員們都在餐桌前等待著,坐在我旁邊的劉名學突然用筷子敲著桌子,說唱起來:“這是七月中旬的一個夜晚,陰云籠罩著安平山。在這山上,盤踞著偽李的王牌軍。號稱是常勝部隊美式裝備的白虎團……”
劉名學的這段快板書《奇襲白虎團》,有板有眼,味道十足,吸引了滿食堂傷員的目光。大家剛聽到興頭上,他卻戛然而止。
我讓劉名學繼續講,他卻說:“繼續可以,一會兒得把你的雞蛋給我?!?/p>
我實在想繼續聽,就答應了他。偏在這時開飯了,大家都去排隊了。劉名學見沒了聽眾,站起來拉著我說:“雞蛋我不要了,下次再講。走,排隊去。”自此,我們兩個也就有了交往。
3月28日晚,我們傷病員在市體育館觀看慰問演出。兩個節目過后,還沒等報幕員說話,現場掌聲就“嘩”地響成一片。
我不明就里,旁邊的劉名學興奮地喊道:“角兒來了,名角兒來了!”再一看,相聲大師侯寶林和他的搭檔已邁步上臺了。
那天,侯寶林連說了三段相聲,把觀眾的情緒調到了最高點。
當表演結束,報幕員上來報節目時,現場也沒有安靜下來。劉名學嘆息道:“在名角之后再出場的演員,就難嘍?!?/p>
侯寶林的相聲之后,是省歌舞團白伊蓮的揚琴獨奏。白伊蓮年齡很小,卻很有舞臺經驗。她坐到琴臺前,沒有立刻演奏,而是對著話筒懇切地說:“我跟大家一樣,仍然沉浸在侯寶林老師的藝術氣氛中,為了緩解一下大家的情緒,我給彈奏一首《邊寨之歌》?!闭f完,便舉起了兩根琴竹。
果然,白伊蓮彈奏之后,大家只是禮貌性地給予了一陣掌聲。
本以為白伊蓮表演結束要退場了,不想她卻站起身,對著話筒說道:“解放軍同志們,你們為了祖國的安寧,從四面八方來到前線,我作為一名文藝工作者,無比感激?,F在,我希望跟解放軍同志合作一個節目,請家在遠方的一名同志走到臺上來?!?/p>
這種場面自然少不了劉名學,白伊蓮的話音剛落,他就“噌”地站了起來,大聲應道:“我來!”
白伊蓮非常高興,特地朝劉名學迎來,和他握手:“解放軍同志,您是哪里人呀?”
“阿拉上海人?!眲⒚麑W地道而又不怯場的上海話,讓全場響起笑聲。
白伊蓮笑著問劉名學:“有句話,您一定聽說過吧,叫作‘千里送鴻毛,禮輕情意重’。”
劉名學竟然回答:“聽說過,聽說過,剛剛聽說過。”
“那好?!卑滓辽徱娝浜系煤茫奸_眼笑,將一根琴竹遞給劉名學,“請您拿著這根琴竹,跟我到琴臺來?!?/p>
將劉名學引到琴臺前,白伊蓮指著一根琴弦對劉名學說:“一會兒我彈奏,請您跟著我的節奏,敲打這個地方,不要緊張,咱們先試一下?!?/p>
“只要你不緊張,我是不會緊張的,試也不緊張,不試也不緊張。”劉名學的俏皮話,又引來了一片笑聲。
白伊蓮忍著笑,對劉名學說:“也好,咱們這就開始。”說著,她揮動起手里的一根琴竹,頓時,響起了大家熟悉的“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的旋律。
白伊蓮邊彈奏邊演唱,劉名學跟著打拍。唱到最后一句“叔叔再見”,白伊蓮轉過身來,向劉名學行了少先隊隊禮,劉名學也不含糊,立即回了一個軍禮。
演出贏得了一片掌聲,白伊蓮還想送劉名學一個禮物,想不到劉名學說:“白老師,解放軍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既然你給了我一分錢,有來無往非禮也。”
白伊蓮明眸閃爍,對劉名學說:“有話請講?!?/p>
“白老師,你們本地姑娘最喜歡什么花呀?”
“當然是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嘍?!?/p>
“那好,我就送你一朵山茶花吧?!眲⒚麑W說著,轉向琴臺,對白伊蓮說:“這次你我交換一下,你伴奏,我彈琴?!?/p>
白伊蓮瞪大了眼睛:“您會彈琴?”
劉名學沒作解釋,而是伸出左手撫著琴弦,反向一滑,琴箱里流出了一串悠揚的音符。
接著,整個大廳飄起了由緩到急的旋律。這一來,場面更熱鬧了,掌聲忽地響起,一浪高過一浪。最興奮的還是白伊蓮,除了使勁鼓掌,她的眼里還閃著淚光。
劉名學的演奏一結束,白伊蓮就高興地走近麥克風,對觀眾說:“這是揚琴大師張曉峰先生的《山茶花》。”
白伊蓮好奇地問:“同志,您這朵山茶花太好了,抑揚頓挫,感情飽滿。請問您是跟誰學的琴呀?”
“我媽,她跟張曉峰同出一個師門?!?/p>
劉名學的回答,讓白伊蓮更加激動:“我就是張曉峰的學生啊,你我同門?。 闭f完,她主動握住了劉名學的手,對著全場喊道:“解放軍為什么戰無不勝,因為人才濟濟啊!”
…………
那次演出不久,軍區歌舞團就來人找劉名學,想讓他去歌舞團工作。不過,劉名學拒絕了。
我有些好奇,問劉名學為啥拒絕,他回答:“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要退伍回上海了。”
劉名學傷愈出院后不久,就退伍進了上海一家文化館。
前幾年,我和劉名學還通過電話。他早已不在文化館干了,不過,他仍像從前一樣,滿嘴俏皮話……
(作者為退役軍人,南開大學學生)
編輯/劉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