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泡在茶缸里的城市

元代雜劇《馬丹陽度脫劉行首》中有句老話：“早起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底層民眾過日子，茶總是排在末位，仿佛只有先填飽了肚子，才談得上品茶。可到了成都人這兒，順序卻完全顛倒過來了。對于成都人而言，吃飯是小事，喝茶才是頭等大事。龍門陣雖說是成都人的看家本領，可是，如果沒有茶館，這話頭便無處生根。

順興老茶館掛著百歲老作家馬識途撰寫的一副對聯“苦中尋樂且邀來好友談談，忙里偷閑何不去老茶館坐坐。”三五個老友往竹椅上一靠，各自點上一杯茶-竹葉青、峨眉紫筍、蒙頂甘露、碧潭飄雪，或是本地人最愛的“三花”，茶湯在蓋碗里慢慢舒展，家長里短、天南海北的話題便跟著鮮活起來。茶，越喝越淡，龍門陣卻越聊越熱鬧，到最后茶水見了底，話頭卻還吊在半空中。

朱自清筆下揚州的茶館熱鬧，“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滿滿的”。可要論茶館數量，成都未必輸揚州。有一位久居成都的韓國人說，這座城市骨子里既有咖啡的洋氣，也有茶葉的煙火。琴臺路開茶館的何建華說得更直白：“成都是一座泡在茶缸里的城市。”他管琴臺路叫“茶碼頭”，成都人也常說“無茶不成都”。晴天雨天，茶館里從不缺人。人民公園的鶴鳴茶社、鐵像寺的陳錦茶鋪、彭鎮的觀音閣老茶館，還有大慈寺、文殊院的禪茶院子，竹椅往青磚地上一擺，就成了成都人的半個家一一客廳。城里茶館少說上萬家，有的雕梁畫棟像宮殿，有的支張方桌就開張，可是不管哪家，日頭一照頂棚，保準座無虛席。茶客們往那兒一坐，像茉莉花瓣飄浮在茶碗里，舒展自在。

前些日子約朋友喝茶，我正往公交站走，電話撥通才知道他早就坐在茶館里了，還叫了另外幾位朋友，催我趕緊去。本想約人，反被人約。這讓我想起巴爾扎克的一句話：“我不在家里，就在咖啡館。”套到成都人身上，該說：“我不在家里，就在茶館。不在茶館，就在去茶館的路上。”這話聽著有些夸張，可你往成都街巷里走走，茶館露臺上望望，便知道八九不離十。上班時間，高檔茶樓里照樣滿座。老板們捧著蓋碗談生意，合同文件攤在茶盤上，項目在茶香里敲定。辦公室里繃著臉談不攏的事，到了這兒，倒像被茶湯泡軟了。琴臺路的“茶碼頭”上，老板們把辦公室搬進茶樓。何建華見過太多生意在蓋碗里談成：“合同簽完，甲方乙方都成了茶友，第二年又在茶館里續約。”

成都地勢低，濕氣重，雨水多過晴天。外地人總說火鍋是成都的魂，可那紅油辣子說到底只是暖身子的吃食。茶館就不一樣了，它泡著成都人的精氣神。錦江邊上那些茶館，晴天支著藍布棚，雨天撐起竹篾頂，茶博士提著銅壺穿堂過，摻水時壺嘴一揚，滾燙的水柱準落進茶碗，半滴都不灑。老茶客瞇眼聽著金錢板，手指在桌面叩節拍；年輕人舉著手機拍令人眼花繚亂的茶藝表演，隨即便轉發到朋友圈。沙河和錦江的水流淌了千百年，如今映著兩岸茶館的燈火，倒像是把時光也釀在了茶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