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父
鮮衣匹配怒馬,青山匹配骸骨
唯死亡,用斗爭精神獲得徹底解放
年少時縱虎,如今歸山。虎耳草恣意生長于
山路,終歸是一條被掐斷的線索
但要相信祖父在山中飲酒
飲清風,飲明月,飲虛寂
要相信祖父席地而坐,與草木石頭為鄰
與鳥獸蟲蟻為伴,獻出一張浮世的臉
許多年了,他省卻幸與不幸
從此擁有了謎一樣的終極財富和理想
告訴你
告訴你,我寫詩就是養虎為患
每鋪開一張白紙,就是打開一次獸籠
每一次淺睡眠,都是在梳理毛皮
我甘愿成為它的獵物
看到它眈眈虎視,埋伏,沖鋒,撕咬
告訴你,生活的原鄉賦予過思想的原鄉
某種啟示,在語言形成荒島之前
我曾幻想為一枚詞語,修建一所房子
讓它擁有一席之地,后來它成長為一匹快馬
掙斷韁繩,從房子里走出來,繼續趕路
告訴你,每當灰燼重新復活為火焰
每當我感到饑餓、倦怠和不確定
黑壓壓的觀眾中便冒出一個人,向我糾正
臺詞,但我并不打算甩掉自己,像一只鳥
站在經驗以外,從一支被遮蔽的隊伍里抽身
告訴你吧,我的一位母親,來自蝴蝶的尖叫
她正在院子里曬衣服,我的一位父親是羞怯的郵差
夜晚抒懷
你的思想是夜晚的一道口子
需要用睡眠來進行縫補。這之前
你想起群山矢志不渝,蒼勁
且不朽,最后帶來無限想象和忠告
想起山中,有新綠代替衰草的枯榮循環
有嶙峋怪石,也有屈從于流水的卵石
唯時間松弛,對塵間不持態度
想起祖母追隨祖父,化身為山中獸蟲
化身為一棵樹,一聲鳥鳴
一片草葉,一滴露珠,一陣輕風
甩掉人間疾苦、冷暖、悲喜。夜半孩子起夜
繼而又酣然入睡,令你為冗雜思緒感到羞愧
完整的夜晚,或許需要一個夢
沉默是理想的外殼,枕邊拓展出草莽
一地月光,且作生活的膜
在睡眠中,假若你遇到
一頭斑斕猛虎,不可輕易
將它解析成夢兆的差使
行走的功課
家屬大院里,一個中年婦女
鼓動老人大膽邁出腳步
那絕決如清嘯的語調,或許冒犯了
沉緩的脈象。但依舊不影響
春暖花開的季節,他幾欲擺脫攙扶
像一種命運,幾乎擺脫了黑色咒語
他小心翼翼,跨出蹣跚腳步
幾乎在時空中停頓,這契合于物事定格
又倏然觸及敏感觸覺。一厘米,是否等同于
一生的足跡,左腳的天真是否等同于右腳的遲鈍?
一厘米,是否等同于時間維度里
愛恨悲喜的平川、溝壑,崎嶇道路?
試想早年,多少生活的壁壘
他曾用意氣風發突破。在一種假定氛圍中
語言的孤絕還未顯露,這天氣
足夠晚期揮霍。只有理想主義者
被現實的野獸逼進黑夜的墻角,又借
想象之光,開鑿出一條通往自由的隧道
大膽些,再大膽些。首先超越一個母親
她鼓勵孩子學步,盡管他們相距一生
隨后超越掌握嫻熟的生活技藝
而被鄙夷的形態抽象的眾多耳目。相對于他
如何消除思想的障礙,讓活著的表情更加豐富
獨立行走,是一門理想的功課
相對于我,則是內心一顆憐憫的種子在發芽
早 課
壩子四面環山,像一道柵欄,后來
越來越明亮的光線,又將它們
修復成山色。我緊緊跟在父親身后
像個小尾巴,走在石頭堆砌的河道
小河是群山寄給大海的一封信
河水,免費將制造的聲響
送進我們的骨骼。我們趕早
到明晃晃的水田里勞作,用鋤頭鏟除雜草
再用泥漿糊抹田埂
猶記得,父親嫻熟的技能似乎抵消了
一部分辛勞。我們彼此沉默,卻并非
對塵世持有偏見。作為一種命運的初端
我發現,雖有疲憊在父親身體里踱步
但他偶爾抬頭,目光似乎索取過
天空中的藍,那藍,等同于
一束信念的光芒。而我思想的舟楫,在淺水中
輕輕晃動,仿如得到某種安慰和啟示
小忍耐,小知足,安靜,祥和,微小的物事
明亮的光線籠蓋過來……構成一堂早課
因而多年以后,面對一塊水田
我蹲下來,依舊能捧起一張純真的臉
甚至相信曾經的一些苦難,也是一座避難所
冬天是一種態度
冬天是一種態度,大雪仍在遠方
制造神秘,神秘是一種態度
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室內,是一種態度
在貧瘠的思想里,牽一匹馬是一種態度
沉默很溫順,詞語們有時候卻很野蠻
不斷包圍我,吆喝我起身,離開
熱情的電烤爐。看吧,窗外的雨絲,正在彌合
事物之間形成的溝壑或深淵,時代的騎手
誕生于時間隆起的骨架,那些久違的
正在形成的,刻骨銘心的,從黑白電影畫面中
撲面而來的情節、過程,穿梭,相互交織
接受詛咒和贊頌。冬天依舊是一種態度,故事
并沒有結局,想起日前,小區花園里
死去的一只麻雀,倏然覺得,麻雀騰出一個命運的
位置,而我們能否如黑塞,重新獲得某種教養的途徑
要相信每一枚詞語都曾經披星戴月
在山中,我相信我的祖父,驚散過
一場雨水,一場雪或雪的天賦
世界是一個孤兒
余下的時間都在面壁,并不被喚醒
如果他返回青蔥歲月,那些草木獸蟲
鳥類啁啾,會圍繞著他,變得松弛,會更愛他
又一個黎明升騰起來了,我相信
每一枚曾跟隨祖父披星戴月的詞語
每一枚從未跨出過省、州、縣的詞語
正在大江南北,世界每一個角落
給陌生人,一個經驗的忠告
許多夜晚你都是翻墻而過
許多夜晚,你都是翻墻而過
窗外,夜風吹動少女的百褶裙
少年踩著高蹺行走,頂一頭蓬松黑發
室內沉寂,形成一架抖動的篩子
看吧,一些晚安的物事已經漏掉
當整個世界豎起耳朵
小區樓道,復又響起一串腳步聲
然后陷入另一種維度的浩瀚
與室內陳舊的物件
散落的毛發,容易受驚的灰塵不同
它似乎并未接受庸常的安頓,像無根之水
缺少大海的胸襟和態度
像鳥飛過一夜狼藉
發現又一個即將開啟的日子
不過是一粒谷物。后來,你打探到
一串腳步聲緊跟上一個中年男人的步伐了嗎?
相同的顛沛流離令它百感交集了嗎?
世界,當然可以比喻成一個黑皮火柴盒
用你的思想去擦出火花,去形成亮光
許多時候,你卻偏執于尋找釘子,拔出來
釘孔越來越多,釘子越來越難拔
許多夜晚,你都是翻墻而過,而不是把墻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