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專門學校在實踐中存在諸多現實困境,主要表現為教育開展重形式輕實效、教育矯治措施碎片化以及學校建設異化三個方面。究其成因,在于對專門教育的功能認知不清、社會性協同治理理念缺失和固有懲罰性邏輯具有局限性。對此,需要在堅持國家責任和國家親權理論的基礎上,優化專門學校的教育內容,同時加強社會多元主體的協同合作,并且善于借助同伴關系對教育矯治措施的實效進行提升。
關鍵詞:未成年人 專門學校 專門教育 國家責任 國家親權
2020年新修訂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6條明確指出,“國家加強專門學校建設,對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進行專門教育”。當前,專門學校已逐漸成為罪錯未成年人教育和矯治的主要場所。但從實際來看,專門學校的功能發揮并不十分理想。作為未成年人犯罪防治的關鍵主體,專門學校的教育矯治功能仍需進一步完善。因此,厘清專門學校在現實運行中的困境及其成因,并據此針對性地提出優化建議,對于提升罪錯未成年人教育矯治實效有著重要意義。
一、專門學校在實踐過程中的問題檢視
筆者在對專門學校進行不完全抽樣調查、實地走訪調研[1]以及文獻檢索后發現,專門學校的教育矯治效果不佳,主要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一)專門學校教育開展重形式輕實效
專門學校在定位上具有國家教育體系和少年司法體系相結合的雙重屬性[2],應當聚焦于教育實效的提升和矯治功能的實現。然而經過調研發現,專門學校的教育開展存在重形式輕實效的問題。一方面,部分學校雖然重視基礎知識的講授,但對道德教育、法治教育、生命教育、心理健康教育等內容缺乏系統安排,甚至出現了應付性趨勢[3],忽視了教育矯治的實質性成效。另一方面,學校的部分功能性場所并未實際投入使用。例如,許多學校雖然設有心理訪談室、醫務保健室等專用空間,但有些長期處于空置狀態,功能發揮受限。更有部分新設學校,相對偏重學校基礎設施建設,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專門教育的實質功能。這一點,在此前學界研究中同樣可以得到印證。[4]
(二)對罪錯行為的教育矯治措施呈現出碎片化的弊端
在調研過程中我們發現,各責任主體之間信息不通、合作不暢,導致專門學校在對未成年人罪錯行為的教育矯治過程中呈現出碎片化趨勢,成效不高。從家庭教育來看,專門學校對未成年學生罪錯行為的教育矯治并未和家庭教育有機銜接,部分甚至存在著完全脫鉤的情形。從專門學校與普通教學單位之間的關系來看,學生在完成專門教育之后,往往面臨復學難、升學難等問題,教育鏈條出現斷裂。從社會支持體系方面來看,司法機關、婦聯、社區組織等雖然在法律層面被賦予一定的協作職責,但現實中多主體之間尚未構建起穩定的銜接機制,以致各類處遇措施分工有余、配合不足。[5]從宏觀治理層面來看,專門學校通常僅被視作罪錯行為矯治的專門場所,而非社會多元治理體系中的關鍵一環。這種錯誤認知,使得專門學校的教育矯治措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難以回應當前的社會治理需求。
(三)專門學校教育矯治的場所和方法存在異化風險
相較于以往的工讀學校,專門學校在名稱、目標定位和教育對象等方面更加科學,但在某些方面仍顯現出局限性,甚至產生了消極影響。[6]調研發現,在行為矯治方面,不同行為所體現的社會危害性和人身危險性差異顯著,當前專門學校將學生集中安置,極易引發同伴間的負面互動。[7]在施教場域方面,專門學校暗含司法監所的空間象征,過分強調學生的行為約束與服從意識的培養,容易固化一些負面標簽。[8]在人員管理方面,普遍實行“半軍事化”的模式,隔絕了學生與外界的交流,忽視了學生作為一名“社會人”所需要的主體個性。
二、專門學校實踐困境的成因剖析
當前實踐困境的產生,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一)對專門教育的功能認知不清
一方面,從《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規定來看,專門教育的功能分為兩種,一種是由公安機關以及司法行政部門負責的“矯治”,另一種是由教育行政部門負責的“教育”。但在實踐中,因為與有關部門之間協調性不足[9],不僅難以明確專門教育開展的核心目標,為了應對上級部門的指標考核更是傾向于形式主義的操作,進而忽視了專門教育的原本功能。另一方面,當前專門學校對自身的教育功能認知仍然偏狹,較為依賴基礎學科的知識灌輸,忽視了其教育應當包括價值觀重塑、行為認知和心理輔導等特殊內容。同時,受專門學校師資隊伍專業水平的限制,道德法治教育、思想政治教育、心理健康教育等關鍵課程無法充分有效開展,有關功能自然無法實現。[10]
(二)社會性協同治理理念的缺失
未成年人嚴重不良行為的產生,實則是某些社會問題集中作用的結果,需要社會主體共同參與、協同解決。[11]然而,當前專門學校的教育矯治實踐多停留在學生個人行為的表層糾偏,缺乏與其他主體之間的通力合作,也幾乎沒有觸及其背后的根源性困境。[12]例如,監護陪伴缺失是不良行為產生的重要原因[13],即便個體行為得到矯治,其原生家庭環境中的不良因子依舊存在,矯治教育難免淪為“治標不治本”的表面功夫。另外,盡管《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對家庭監護、復學升學等事項作了明確規定,但現實中,家庭常常放棄對子女的監護職責,學校也極有可能因為社會背景而拒絕接納這一群體。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專門學校若缺乏與家庭以及其他社會主體之間的有效聯動,不僅難以為未成年人提供持續且完整的社會支持,還有可能助長社會排斥問題。
(三)固有“治罪”思維的局限性
根據《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規定,專門教育和專門矯治教育,都是針對嚴重不良行為采取的應對方式;而從嚴重不良行為與犯罪行為之間的關系來看,兩者本質幾乎相同,僅在主體的年齡以及其他嚴重危害社會行為的判斷上有細微差別。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說,目前專門學校異化風險的產生,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固有“治罪”思維的影響。一方面,打擊犯罪仍占據著刑事政策的重要地位[14],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治罪”思維以嚴厲的威懾方式為核心導向,在未成年人罪錯行為的處置方式上為避免造成“一放了之”的局面[15],很容易走向“一棍子打死”的對立情形,違背了“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另一方面,在“治罪”的思維模式之下,未成年群體的教育、成長、心理等多維度需求便被有意邊緣化。事實上,正如前文所言,未成年人罪錯行為的產生往往和社會性問題密切相關,對其進行教育矯治應當更加突出其權益保障,而不是簡單的威懾與打擊。
三、專門學校建設的基本原理及其指導意義
為解決當前的實踐困境,首先需要明確專門學校建設的基本原理,這也正是對相關措施予以改進的基礎所在。
(一)國家責任理論是專門學校建設的理論基石
“國家責任”最早是一個國際法上的概念,指國家違反國際義務而應承擔的法律責任。[16]隨著現代化進程的不斷深入,國家責任逐漸顯現出向實質主義的重大轉變[17],更強調在國內法秩序中對“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這一項憲法原則的積極落實。這種責任不僅包括保障公民基本生存和發展的權利,還體現為國家在教育、司法、社會治理等領域對個體權利的支持與救濟,尤其是對社會弱勢群體順利復歸所承擔的制度性義務。[18]
近年來,有學者在少年司法領域引入國家責任理論,指出國家應通過制定政策文件、完善法律規范與制度規則,合理配置公共權力,從制度層面保障未成年人的教育權與發展權,引導少年司法體系的規范化運行。[19]然而在實踐中,一些地區盲目推進專門學校建設,甚至將其視作罪錯行為矯治的唯一有效手段,暴露出專門學校建設的理念單一固化、規范理解偏差等問題。[20]這些現象表明,國家在推動專門學校制度化、規范化發展過程中,仍需進一步確保制度運行回歸法治軌道,回應教育多元、權利保障的現實需求。因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專門學校的建設和運行應始終建立在國家責任理論之上,這不僅僅是制度正義的體現,也是現代化少年司法體系建設的題中應有之義。
(二)國家親權理論對專門學校的辦學定位具有指導意義
“國家親權”一詞源自拉丁語,由“父權”概念演化而來,傳統意義上指國家對無法律能力者的監護人地位。[21]19世紀之后,國家親權有了新的發展,即在父母不能或者不宜履行對子女的監護職責時,由國家代為行使監護責任。[22]一般來說,國家親權有三個層面的含義:一是國家負有對未成年人的監護義務;二是國家親權的位階高于父母親權,在某些特定情形下可以介入或者取代;三是國家在履行監護職責時,應將未成年人的利益置于首位。[23]
圍繞專門學校的改革與建設,理論界和實務界都提出了一些有針對性的改進建議,包括緩解招生難題、改善辦學條件、規范學校管理等;同時認識到,完善矯治教育工作的配套銜接機制、構建科學合理的教育評價體系以及提升矯治教育的成效等內容,應當成為專門學校的重點建設方向。[24]可以看出,規范學校管理、完善配套機制等內容主要契合國家責任理論的關注重點;而改善辦學條件、強化教育實效等方面則更多體現出國家親權理論的價值導向。
此外,未成年人嚴重不良行為的發生,很大程度上是因家庭監護缺失所引起的。家庭功能的失調,難以為未成年人提供必要的情感支持和行為引導,并且遠遠超出專門學校對罪錯未成年人行為矯治本身所能達到的成效范圍。換言之,在父母監護缺位的現實條件下,出于兒童利益最大化的考量,需要國家力量及時介入并承擔相應職責,這也正是國家親權理論具備可行性的現實依據。
四、專門學校教育矯治功能的改進建議
專門學校以教育替代刑罰,幫教挽救未成年人。在明確專門學校建設的基本原理之后,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具體改進。
(一)優化專門學校的教育內容
當前專門學校的教育開展重形式輕實效,難以回應罪錯未成年人的實際心理狀態與行為糾偏需求,因而在教育內容的優化上需嚴格貫徹“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方針,更加注重學生身心發展與人格重塑。
首先,學校應當完善生命教育、心理健康教育和法治教育等相關課程體系;在教學實踐中,嚴格貫徹“立德樹人”的教育理念,引導學生理解人生價值、強化自我認同、增強感恩意識并掌握情緒調節技巧。針對不同類型的罪錯行為和不同年齡層段的學生,需要分層分類設計教育內容,提升教育的靶向性和適配性,切實解決現有課程設置的應付性問題。
其次,探索賦權式未成年人成長發展支持體系。以國家責任和國家親權理論為基礎,將專門學校定位為國家履行對于未成年人監護義務的主體。在此基礎上,教育行政部門可以聯合學校設立成長導師制度,由班主任、專任教師等組成團隊,圍繞學生個體差異進行動態跟蹤,并定期開展評估,形成“發現問題—長期跟進—及時矯治”的教育閉環,強化教育矯治的成效。
最后,學校應當積極優化校園秩序管理方案,提高功能性場所的使用頻率。例如,在建筑結構上盡量避免圍欄、鐵窗等敏感要素,在語言表達、標識設置上淡化懲戒色彩。同時,設立開放性活動空間,推動心理訪談室、成長中心、活動教室等功能性空間轉為“教育功能主陣地”,并且建立積極的師生溝通機制,開展“正念訓練”[25],引導學生自尊自信自愛,提升其歸屬感和社會主體意識。
(二)加強專門學校與其他社會主體的協同合作
提升罪錯未成年人的教育矯治實效,更需要社會多元主體的協同參與和支持。
在家庭監護方面,針對當前存在的家庭監護缺失、家長監管失職等問題,專門學校可以聯合檢察機關、婦聯、社區等組織開展家庭監護能力評估;對于確有監護失職的家庭,依法由有關部門發出家庭教育指導令。[26]與此同時,通過情感溝通訓練、親子互動等形式,幫助學生與家庭成員之間重新建構起情感聯系[27],形成家校聯動的雙重配合機制。
在教育資源整合方面,結合各地實際情況,推動高校黨支部與專門學校之間的對接幫扶。高校具備理論研究、課程設計、心理輔導等多方面的專業優勢,高校黨支部更是兼具學生教育和黨員發展的雙重機能[28],通過青年志愿者講座、公益課堂等方式,能夠精準介入,填補專門學校在師資力量和教育內容上面的現實缺口。
在社會支持方面,專門學校可與律師、司法機關工作人員等協同開展法治教育,幫助學生樹立起基本的權利意識、掌握正確合法的維權方式;同時聯合民政、教育、衛生健康等多部門,為生活困難的學生提供必要的經濟支持和其他保障,防止其因社會支持缺位而再次滑入邊緣軌道。
(三)借助同伴關系強化未成年人的社會主體意識
未成年人因其成長階段的特點,在同伴關系中具有高度依賴性和模仿性。我們可以結合這一特性,通過同伴來對當前專門學校中的一些異化風險進行消解,盡可能提高學生的主體意識。
一方面,在實踐管理中,專門學校可以按照學生行為類型、年齡層段、性格差異等標準設立不同的“成長小組”。由行為表現良好、具備穩定情緒的學生引導同伴間的行為改進,協助教師對學生開展日常情緒疏導、行為管理、小組活動等。此外,還可以建立朋輩互助制度,促使學生群體在平等關系中形成正向的內部約束與自我管理。
另一方面,教師通過角色互換等活動方式,指導學生正確表達情緒、嘗試理解他人、重建自我形象[29],弱化同齡群體之間的互斥度,更進一步調整社會對于罪錯未成年人的固化認知。不僅如此,在同伴互動的基礎之上配置專業社工,通過同伴觀察及時發現風險,再由相關人士介入處理,構建起同伴支持與社會幫扶互補的良好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