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英空間維度類反義形容詞同步引申對比研究

【關鍵詞】認知域；同步引申；空間隱喻【中圖分類號】H146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6-0070-04【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6.020

一、引言

同步引申（ParallelExtension）是詞義引申理論的一種，最早由許嘉璐（1987)提出，指一個詞意義延伸的過程常常“帶動”與之相關的詞產生類似的變化，其中近義詞與反義詞最容易形成同步引申。如：對于核心概念“寬”與“窄”“wide”與“narrow”。無論漢語英語，其詞義的認知域引申路徑都是空間域（空間上的大小）→情感域（反應人的性格情緒）→量域（事物數量的多少）。

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位于同一語義場的詞匯在義項的引申上具有相互帶動的跡象，這種跡象就是同步引申關系（王倩雯，2014)。到目前為止，已有不少學者從同步引申的角度研究詞義引申，故本研究擬在認知視野下基于同步引申理論，對斯瓦迪士核心概念表中概念對應的漢英近義形容詞進行語義研究，探究其漢英近義形容詞的同步引申模式及語言共性。

二、理論基礎

本文的研究對象主要是漢英雙語中的空間維度類核心反義形容詞。首先確定核心詞的概念，核心詞是指人們日常生活中經常使用的詞，這些詞與人類關系十分密切。斯瓦迪士核心概念表（Swadesh1ist）是美國語言學家莫里斯·斯瓦迪士在1940年代到1950年代提出的一個列表。他從統計學的角度分析不同的語言（以印歐語系語言為主），得出一個大約有100個詞的核心詞列表。他認為，基本上所有語言的詞匯都應該包含這些詞語。歷史語言學家使用這個列表來量化不同語言相關聯的程度。MutabaziB和ReveszP(2020)提到，所有語言的詞匯中都含有“基礎的\"或“穩定的”詞匯部分，這些部分可以組成一系列意義，適用于世界上的所有語言，這就是斯瓦迪士核心概念表。由于該詞表代表的是普遍概念這一原則，因此本文擬選用研究對象是斯瓦迪士核心概念表（Swadesh1ist）中的反義形容詞。

反義形容詞包含兩個部分，一是形容詞，二是兩個詞構成反義詞關系。本文界定形容詞的標準參考ACornilescu和IGiurgea（2013)的觀點：第一，它們可以作為名詞修飾語（修飾語：NP的可選成分）；第二，詞性、數和格（除極少數例外）都有詞形變化，這些特征的值與名詞頭部一致；第三，除副詞外，有些謂語也可以用作謂語，在這種情況下，它們與主語一致；第四，形容詞可以與程度詞連用，如“更多”“非常”。

本文的反義詞是指一種詞際關系。周薦（2016)指出“反義詞是能在語言使用者心理上構成反義聯想的詞語。它分兩類：一類是絕對反義詞，另一類是相對反義詞”，即反義詞需在概念上相反。結合斯瓦迪士核心概念表，其中的詞匯意義屬于比較概念，適用于漢英雙語對比，以此確定本文的反義詞為研究對象為：“寬/窄”“厚/薄”“長/短”“wide/narrow”“long/short”“thick/thin\"。“大/小\"核心概念雖描述物體在空間中的整體規模或體積，但筆者認為其更接近數量類概念。“遠/近”核心概念更強調描述位置或方向的“關系”，方位依賴于參考系或觀察者，因此不納入本研究的范圍。

空間隱喻是指利用上和下、內部和外部、前部和后部、遠近和中心偏遠等對應的內容。這個概念是為了理解非空間定向概念形成的隱喻。它不是任意的，以我們的自然和文化經驗為基礎，人類對基本空間概念的理解影響了人類對隱喻概念的一系列空間取向的創造，也就是人們將其他抽象概念映射到具體的方位概念上，形成用表示具體方位的語言來表達抽象的語言。概念隱喻理論認為，空間概念為言語的充分表征提供了豐富的意義潛勢和來源，即空間化是人類隱喻概念化思想的核心組成部分（Johnson，Lakoff，2002；Kovecses，2015)。王文斌（2013）從文化差異視角提出漢英時空性假設，其核心觀點是漢語具有空間性特質，英語具有時間性特質。

具體而言，漢語在空間性思維的影響下，往往傾向于訴諸空間視閾對事物進行具象編碼，從多維視角對事件結構進行空間化表征。而英語在時間線性思維的統攝下，傾向于采用對事實進行解剖還原的方法認識世界。同時有學者指出文化模型和體驗角度等因素亦會對空間概念化方式產生影響（Kovecses，2005，2015)。漢英語這些不同的文化取向勢必會影響其語言表征方式，隱喻表達也概莫能外，同樣能夠折射出特定的民族文化屬性。

三、漢語空間維度類反義形容詞同步引申模式

本節將對漢語空間維度類反義形容詞的同步引申模式進行探究，使用的語料來自CCL語料庫、漢語大詞典、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形容詞用法詞典中的語料。

通過語料庫與詞典整理，并將義項出現時間進行排序后，“寬”與“窄”的引申路徑如下所示：

寬：寬闊（空間域） $$ 度量寬宏（情感域）→寬裕（量 域)→廣泛 (量域)

窄：狹小（空間域） $$ 緊迫困難（情感域）→不舒坦（情感域）→整齊漂亮（量域）

“寬”與“窄”是一對反義形容詞。“寬”之本義為寬闊、廣闊，“窄”之本義為狹隘、窄小，都建立在空間域這一基本認知域上。

空間上的寬窄大小首先與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寬闊的空間會使人心情舒暢、狹窄的空間則使心情悶堵，同步引申到情感域中。在情感域中，“寬”可以引申為性格上的平和、寬容大度，將物理空間的寬廣轉移到心理和情感上的延展和舒適；而“窄\"引申為情感上的局促、壓抑或焦慮，例如：“前途漸就窄”指事物發展希望的渺茫，使人在心理上容易感到緊張、不安或者不舒適。空間上的大小影響人對事物數量的判斷，越寬闊的空間容納的事物數量越多，反之越少。

“寬”引申到量域表示“多；寬裕”，例如，“手頭兒寬綽”；“窄”雖然也在量域中引申，但并未進入到“寬”的反義中，而表示“整齊；漂亮”，一定數量的物體按規律進行組合排列時會帶給人視覺上的整齊劃一。綜上可知，“寬”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情感域→量域”，“窄”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情感域 $$ 量域”

通過語料庫與詞典整理，并將義項出現時間進行排序后，“厚”與“薄”的義項發展路徑如下所示：

厚：扁平物體上下兩面之間的距離大（空間域）→大，重，多，深，濃，醇（量域）→敦厚；厚道（情感域）→親密；關系深（情感域）

薄：厚度小（空間域）→少；薄弱；不肥沃；微薄；簡陋（量域） $$ 虛假刻薄（情感域）→指人心、世道、綱紀等衰微（情感域）

“厚”與“薄”是一對反義形容詞。“厚”之本義為扁平物體上下兩面之間的距離大，與“薄”相對，“薄”之本義為厚度小，兩個詞的本義都建立在空間域這一基本認知域上。

空間上的寬窄大小會影響到人對事物的數量認知判斷，“厚”引申為財富豐厚或積累充實，表示財物或收入的豐富。這一引申基于空間域的擴展，將厚度的多用作財富的象征。而“薄”表示經濟狀況貧乏或財富稀少。

在情感域中，“厚”引申為情感深厚、關系穩固。例如，“厚愛”表示受到深厚的感情或喜愛。這種引申是將物理上的厚度擴展為情感的豐盈與堅實。相對地，“薄”引申為情感淡薄、感情不深。

在品行方面，“厚”引申為品德高尚。例如，“厚德”形容一個人的品德非常高尚、道德感強。相應地，“薄”在品德上引申為道德標準低下或行為輕浮。例如，“德薄”表示品行差，缺乏德行。綜上可知，“厚”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量域→情感域”，“薄”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量域→情感域”。

通過語料庫與詞典整理，并將義項出現時間進行排序后，“長”與“短”的義項發展路徑如下所示：

長：指在空間的兩端之間距離大，同短相對（空間域）→指時間間隔距離較大（時間域）→長久；永久（時間域）

短：謂空間的兩端之間距離大，與長相對（空間域）→指壽命短促（時間域）→淺薄；陋（量域）

“長”與“短”是一對反義形容詞。“長”之本義為指在空間的兩端之間距離大，同短相對。“短”之本義為空間的兩端之間距離大，與長相對。兩個詞的本義都建立在空間域這一基本認知域上。

從空間域的長度概念引申到時間域中，“長”引申為時間持續久，表示某一事件或狀態持續的時間較長，這種引申是將空間中的距離長投射到時間維度上，表示時間的延展。與此相對，“短”在時間域中引申為時間短暫，表示某一事件或狀態持續的時間較短，這種引申是空間上的距離短轉化為時間維度中的短促或快速。綜上可知，“長”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 $$ 時間域”，“短”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時間域→量域”。

四、英語空間維度類反義形容詞同步引申模式

本節將對英語空間維度類反義形容詞的同步引申模式進行探究，使用的語料來自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陸谷孫漢英大詞典、新牛津漢英雙解大詞典（第2版）、Helsinki語料庫。通過語料庫與詞典整理，并將義項出現時間進行排序后，“wide”與“narrow”的引申路徑如下所示：

wide:havinga great extent（空間域） $$ having a great extent from side to side（空間域）→Going beyond bounds of restraint，propriety，orvirtue（情感域）

narrow:Havinglittle breadth or width in comparison withthelength（空間域） )0f no great extent（空間域） →Limited in range or scope（量域） $$ Sparing，close， parsimonious， mean（情感域） $$ Strict，close，precise，careful （情感域）

“wide”和“narrow”作為一對反義形容詞，其本義都基于空間認知域的“寬”和“窄”概念。“wide”指代水平寬闊或空間開闊，而“narrow”則表示橫向寬度小或空間狹窄。兩個詞的本義都建立在空間域這一基本認知域上。

空間上的寬廣性投射到性格的開朗、外向中，“wide”引申為個性開朗、熱情大方；相對地，“narrow”引申為保守、謹慎和刻薄，一個人性格上拘謹、不易接受新事物，將空間上的狹窄投射到個性中，反映了性格上的局限。

利用空間寬廣的概念，“wide”表示事物數量的豐富性；相對地，“narrow”引申為范圍小、數量有限。綜上可知，“wide”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情感域→量域”，“narrow”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情感域→量域”。

通過語料庫與詞典整理，并將義項出現時間進行排序后，“long”和“short”的引申路徑如下所示：

long:withreference to spatial measurement(空間域） a periodof time（時間域） $$ Seeming to last more timethan is thecase（情感域）

short:Having small longitudinal extent（空間域） aperiod oftime（時間域） things（量域）→ofa person terse;uncivil（情感域）

“long”和“short”作為一對反義形容詞，其本義都基于空間認知域的“長”和“短”概念。這兩個詞在語言使用中通過隱喻、轉喻等認知機制在其他領域中擴展了各自的含義。

在時間域中，“long”引申為時間持續久、時間跨度大，表示事件或狀態延續的時間長。相對地，“short”在時間域中引申為時間短暫、持續時間小，表示事件或狀態存在時間較短。

在數量和程度方面，“1ong”引申為數量多、程度深，這種引申模式利用空間“長”來表達事物數量的豐富性或程度的高。相對地，“short\"引申為數量少、程度輕。

在情感和態度方面，“long”引申為過于冗長而無聊的，這種引申是將空間的“長”轉化為情感的穩固性。相對地，“short”在情感域中引申為性急的、沒有耐心的。綜上可知，“long”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 $$ 時間域→量域→情感域”，“short\"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時間域 $$ 量域→情感域”。

通過語料庫與詞典整理，并將義項出現時間進行排序后，“thick\"和“thin”的引申路徑如下所示：

thick:Having relatively great extension between theopposite surfaces or sides（空間域）→Closely occupied，filled（量域）

thin:Having relatively little extension between opposite surfaces（空間域） $$ Consisting of or characterizedby individual constituents（量域）→a wretched periodofexperience（時間域）

在數量和密度方面，“thick”引申為密集或數量多，表示事物排列緊密或充盈。這種引申基于空間“厚”的概念，表示在有限的范圍內包含較多的單位。相對地，“thin”在數量和密度域中引申為稀疏或數量少，表示事物之間有較多的空隙或內容稀少。

在情感和關系域中，“thick”引申為感情深厚、關系密切，這種隱喻性引申借用了空間上厚度大的概念，指關系中的親密度。而“thin”在時間上則引申為一段令人極其不愉快的時間，比如“thintime”。綜上可知，“thick”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量域→情感域”，“thin”的引申路徑為“空間域→量域→時間域”。

五、結論

盡管漢英兩種語言分屬不同的語系，但具身性因素均起到了基礎性作用，即與日常體驗和社會中的普遍現象相關的認知機制會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這種普遍性同樣體現在人們對空間的認知上，即從感覺運動經驗中抽象出意象結構來完成從空間域到抽象域的映射，因此我們可以把這種普遍性理解為一種突破語法、詞類等形態限制的跨文化抽象共性 (Talmy 2011)。

漢語空間維度類核心反義形容詞的同步引申模式都是從空間域這一基本認知域出發，投射到各個抽象認知域中，同步引申的路徑基本相同。這種同步引申模式，正是使用了隱喻性認知方式。人對一種事物的認識逐漸擴散到更多事物的認識中去，并與其詞義相反的詞匯互相影響，詞義由少變多，最終形成同步引申模式。

研究發現，漢英語中“寬／窄”“wide/narrow”的同步引申模式一致，這是由英語和漢語本身的語言特點以及漢英兩個民族的思維方式和文化傳統導致的，漢英語的母語者對“寬／窄”的基本空間概念的理解、抽象概念的形成與隱喻意義的延伸基本一致。“厚/薄”與“thick/thin”中，“thin”引申到了時間域中，未與對應漢語的同步引申模式一致。

認知的不同導致漢英母語者在構詞方面出現差異。漢語母語者傾向于從視覺描寫外部世界，而英語母語者則善于從事物的內部屬性描述客觀世界（王鳳，2022)。當人身體消瘦時，健康狀況的不佳導致人不舒服，反映在時間上時就是遭受了很不愉快的一段時光。

另外，筆者在研究的過程中發現，“短”在詞義引申的過程中，出現了“長\"所未投射到的量域中。這是因為“長”在表示“多，多余”的義項時，讀音需要變為“zhang”而非“chang\"，如《孟子·告子下》：“交（曹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讀音的變化也是考察詞義同步引申過程中需要注意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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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宗杰研究方向：對比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