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新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政策文獻的整理、研究與信息平臺建設”(19ZDA280)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6-0073-06
郭紹珍的《三乘客》一經發表便引起了讀者的廣泛關注,該作品對轉折時期的社會生活進行了生動的描寫,作品“向前看”的主題完全不同于同時期的“傷痕小說”,有著積極向上的審美品格。《新疆文學》于1980年10月至1981年3月組織了一場全國范圍的關于《三乘客》的討論。來自全國各地的廣大評論者對作品產生了不同的看法,這些分歧意見不僅集中于對《三乘客》文本的評價,還反映出對文學作品的真實性、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文學批評的態度和方法等問題的不同認識。這一討論過程不僅彰顯了新疆文學界對長期以來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理念進行反思的自主性與創造性,還進一步打破了新疆當代文學區域性封閉的狀態,將新疆當代文學與國家整體的文學思潮緊密聯系起來。關于《三乘客》及其討論的梳理與研究,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以及中華民族的團結,都具有歷史與現實的價值與意義。
一、“向前看”的主題
《三乘客》沒有傳奇的故事與曲折的情節,而是以人物之間的思想沖突及其背后所包含的社會生活為核心。故事發生在1977年初春,經歷了一段特殊時期的三二二團農場正是一幅瘡痍滿目的景象。“渠道垮了口子,到處跑水;土壤次生鹽堿化,耕地面積日益減少。那一幢幢被鹽堿腐蝕了墻基的歪七倒八的房子,看了真叫人心酸”①。“路兩邊的林帶被人砍掉了,留在地面上十幾公分高的樹樁,像被狗啃過似的,參差不齊”②。除了農場的生態環境和基礎設施被破壞以外,更為嚴重的是農場建設者們的心理創傷。坐在農墾三二二團唯一的那輛“老掉牙的、早該回爐”小車上的三位乘客:團黨委書記、政委鄭懷國,基建科長景源才和財務科長方達,他們各懷心思,相互之間存在著不同的想法。
從作品的整體結構來看,郭紹珍利用倒敘與插敘的手法,為讀者講述了三人在特殊時期的不同遭遇與處境。一方面,作者通過對鄭懷國與景源才之間矛盾沖突的形成、發展、解決的書寫,展示了農場建設者們受到的心靈創傷,表現了他們在新時期為醫治創傷所經歷的心路歷程。團黨委書記鄭懷國恢復原職后,決心用兩年的時間脫掉三二二團農場的虧損帽子,但與之配合的正是曾經由他親自提拔卻又打斷過他兩根肋骨,使他落下終身殘疾的基建科長景源才。每當回憶起這位“兇手”的所作所為時,他都壓抑不住內心的怒火。“這是一種令人膽怵的怒火,一種復仇者的怒火”③。可到了真正面對這個“犯嚴重錯誤、沒有心肝、過河拆橋、沒有一點黨性的壞家伙”時,鄭懷國的復仇意志卻又因為兩人共同的心愿一建設社會主義新農場—而產生動搖。“贊揚和責罵,像兩只頂著角的斗牛,把黨委書記的內心世界當作角斗場,互不退讓。這對矛盾折磨著他的心靈”④。在經過一番思想斗爭之后,鄭懷國最終和景源才并肩走到了一起,他廣闊的革命胸懷戰勝了狹隘的個人偏見,決心共同為社會主義事業奮斗。另一方面,作者表現了鄭懷國、景源才同方達之間的矛盾。方達看似“是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家伙”,其實他一直都在默默觀察另外兩位乘客的神情,分析他們的心理。“表面上,他不介入;實際上,他希望他們之間的矛盾越激化越好。蚌相爭,漁翁得利,利多利少,要看他們相爭的結果”③。郭紹珍運用心理描寫、語言描寫的手法,塑造了一個極端利己的官僚主義者形象,從側面展現了新時期廣大人民在建設社會主義事業中遇到的巨大阻力。
為更好地處理復雜的矛盾關系,推進人物性格遞進式展現以及故事情節的逐步深人,郭紹珍設置三次停車情節拉開了時間與空間的距離。
第一次停車是在被砍掉的林帶路旁。鄭懷國決心追查砍樹的人,景源才十分麻利地掏出塑料本子,把早已查出來的名單“一五一十念了一遍”。此時的鄭懷國對景源才的工作表示了肯定。而一旁假裝睡覺的方達則伺機挑撥:“這些人光知道打人、搞武斗,把國家財產都擢到脖子后面去了。”③在這場沖突中,三人首次正面交鋒,不同的性格與想法發生碰撞,進發出火花。
第二次停車是在“一支渠的橋頭”,場景再現不禁喚起了鄭懷國和景源才痛苦的回憶。為獲取對方的諒解,景源才主動遞出了“洋溢著外交氣味的友誼之球”一一支牡丹煙。但是,鄭懷國不僅冷漠地把煙擋了回去,還用威而不怒的口吻問他:“景科長,這是什么地方?”①這是什么地方?這是景源才打斷鄭懷國肋骨的批斗會場。“這刀子般的眼光,使景科長的心臟都快凍結了”③。當二人陷入僵局之時,方達再次火上澆油:“老政委,每次坐車路過這個地方,我總想起您的傷痛唉,想當年,我也參加了批斗會,說來怪不好意思的,可是萬萬沒想到他景源才還有這一手!”③然而,舊事重提并沒有打開鄭懷國的心門,他將思緒轉向了農場的基本建設。“景科長!三二二團的基本建設,你準備從哪里開刀?”@令人意外的是,鄭懷國突然的發問并沒有難住景源才,他早有準備,從連隊到團部,從農業到畜牧業,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個小時。鄭懷國再一次被景源才打動,臉上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容。在第二場沖突中,鄭懷國展現了敢愛敢恨的人物性格:既愛惜人才,又嫉惡如仇。
第三次停車是在“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上”,這是作品矛盾沖突的高潮階段。在這場沖突中,鄭懷國和景源才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一個想在這里建立生產連隊,種糧食;另一個想在這里蓋磚瓦輪窯,解決附近單位的用磚問題,同時增加三二二團的收入。面對否定自己計劃的上司,景源才鼓起勇氣,顫抖著說道:“不錯,我當過幾天掛名的兵工廠廠長,也打過人,打斷了您的兩根肋骨,你看看我的心,在里面燒著吶!您要是愿意,打斷我二十根肋骨都可以!可是我總不能因為這些錯誤,就躺倒不干!”①一番真摯、滾燙的肺腑之言徹底解開了鄭懷國的心結,他忍不住罵自己:“要報仇,你要報什么仇?私仇!只有你才關心三二二團嗎?可恥!”?鄭懷國陷入了深深的自省。他終于想明白了,對景源才說:“我是受害者,你不也是受害者嗎?” ? 鄭懷國的心里話拉近了他們二人的距離,說罷還主動與景源才一起分享那根象征著“團結”的牡丹煙。在看到鄭懷國與景源才和好后,方達心里不禁咒罵道:“好啊,好啊!一個走資派,一個打人兇手,同流合污了!穿一條褲子了!成一家人了!一根香煙還他媽的兩個人抽!酸!蓋輪窯?蓋你媽的鬼!要從我的財務科撥出一分錢,我方達就是婊子養的。”在這“一波三折”的情節中,鄭懷國對景源才的認識逐漸深人,對他的基建計劃由否定到贊成,對他的真誠告白由冷漠到諒解,二人最終站在了“復興三二二團”的統一戰線上。小說結尾,他們同方達之間的矛盾進一步深化,使作品具有了更豐富的社會內容與更深層次的思想意義。
郭紹珍將目光與筆觸深人到無限豐富而又充滿矛盾的現實生活,運用多種藝術手法,描寫特定環境中特定人物的思想感情、性格特點與心理狀況,生動地表現了人物間的矛盾沖突。當時的《新疆文學》評論員在談到新疆的文學創作現狀時認為:“文學創作是一種精神勞動,作品是思想的結晶。沒有思想就沒有文學,沒有對社會問題的深刻觀察與思考,就沒有好的文學產生。”③可以說,《三乘客》算得上是一篇兼具文學性與思想性,對當時的社會矛盾與斗爭生活進行了深入觀察和認真思考的作品。尤為重要的是,郭紹珍站在“團結一致向前看”的思想高度,深刻地揭示了這樣一個主題:在新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時期,我們的干部、人民都不應該深陷于歷史的沼澤之中,斤斤計較個人恩怨,而要顧大局、講團結,以實際行動投入中國的現代化建設。
二、不同于“傷痕小說”的“向前看”
隨著“解放思想,開動腦筋,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新政策方針的確立,黨和政府的工作重心向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轉移,我國的文學創作煥發了新的生機。尤其是“傷痕小說”的產生與發展,標識了新時期現實主義文學思潮的恢復與深化。
這一時期的“傷痕小說”涉及現實生活的各個領域,如劉心武的《班主任》揭示了青少年的精神創傷;余久的《窗口》述說了農村基層干部與農民的悲慘命運;盧新華的《傷痕》描寫了普通家庭的時代悲劇等。這些作品從不同的角度出發,把現實生活中尖銳的社會問題用藝術的方式呈現在廣大讀者面前。將筆鋒直指歷史傷痛的“傷痕小說”突破了以往文學的寫作范式,擴展了文學作品所展示的生活面,強化了作品的生活細節和感性體驗。但是,剛剛從苦難中走出來的作家們并沒有足夠的時間進行理性的思考與反省,這也注定了早期“傷痕小說”對于災難的控訴與批判僅僅停留在情感的宣泄上,缺少對歷史整體構架的沉思。
但早期“傷痕文學”的個人傾訴與表達是有效的,正如路文彬所言:“畢竟,‘傷痕文學’的敘述,是一種關于歷史之痛的敘述,而這種疼痛只有通過個人的身體才能被真切地感受到。所以,對于它的傳達,也只有藉借個人的表述方式才會有效完成。”@到1979年后期,通過文學作品這一媒介,人們越來越意識到這種傷痛并非只是少數人的不幸遭遇,而是關系到時代之下的眾人。因此,“傷痕文學”從個人走向集體,“傷痕”也具有了更加深刻的“社會化”含義,如茹志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金河的《重逢》、路遙的《人生》等。從這些作品的主題與內容來看,它們并沒有改變早期“傷痕小說”的基本路徑:仍是把問題意識作為創作的核心訴求,以“寫真實、吐真情、揭真相”③為基本追求,具體而且深刻地反映特殊歷史時期的社會現實與人民所遭受的苦難。“不過,由于‘新時期作家‘主體意識’的增強,對感性體驗和人物性格、命運的獨立性的尊重,推動他們尋找一種‘平衡',盡力避免陷入當代那種演繹觀念的寫作套路”@。這一時期的作家們開始有意識地進行反思,作品呈現出用個人命運透視社會歷史的特點。馮驥才在中篇小說《啊!》中寫道:“然而,沒弄清根由的災難,仍是埋伏在道路前邊的陷阱。雖然它過去了,卻有可能再來。為了前程更平坦、更筆直,為了不重蹈痛苦的舊轍,需要努力去做,更需要認真深思…為了將來,永遠牢記過去。”@后期的“傷痕文學”在當代作家們理性精神的發展過程中進一步拓展與深化,作品中控訴的情緒明顯減弱,取而代之的是作家理性的批判與思想的追問,呈現出更豐富的思想內涵與更廣闊的敘述空間。
“傷痕文學”是中國文化走出特殊歷史時期的一個重要邏輯環節,它應合了政治實踐、社會心理、文藝模式等多方面的以“新時期”命名的中國新現代性的歷史訴求。“這些作品是反映了我們一個特定的時代的悲劇,是時代的烙印、時代的腳跡,確實反映了廣大人民的心聲,是無法否定的”④。換言之,作為一種文學現象和社會現象的“傷痕文學”,“是以‘文學’與‘歷史’的名義進行的文學史建構”,它與社會政治的緊密聯系決定了其能夠反映現實生活的某些本質,并且能夠迅速引起讀者的共鳴與同情。無論是個體情感創傷的表達,還是社會與歷史問題的呈現,“傷痕”類作品始終離不開“悲劇”這一內核。作為“傷痕文學”代表作的《傷痕》以主人公王曉華的視角進行倒敘,講述了母女兩代人在困難時期的生離死別。16歲的王曉華決定與被打成“叛徒”的母親劃清界限并離家出走,直至九年后,母親的冤案得到昭雪,她才踏上歸途。然而當王曉華趕到醫院時,母親再也無法睜開雙眼,母女二人始終沒有見上最后一面。《傷痕》不僅控訴了特殊歷史時期社會運動對人們的肉體與精神造成的巨大創傷,而且觸碰了當時的文學“禁區”,對情節進行了大膽的悲劇處理。“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放心吧,女兒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和我心上的傷痕是誰戳下的。”小說結尾王曉華在母親靈前大膽直白的控訴將整個作品的悲劇性推到極致。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摹仿的不僅是一個完整的行動,而且是能引發恐懼和憐憫的事件。” ? 傷痕文學所呈現的中國式悲情,使“傷痕”在超越純藝術的演進中,觸碰到了更深層次的政治文化內容。這種帶有最大的包容性的悲情與當時的民族心態產生了巨大的共振。盧新華在《談談我的習作lt;傷痕gt;》中曾指出,創作是為了更好地洗刷自己心靈上和思想上的傷痕,去為實現新時期的總任務而奮斗。然而,《傷痕》中貫穿始終的悲劇性人物塑造與情節設置,在打動讀者的同時并沒有很好地實現作家的主觀愿望。從作品中我們更多看到的只是社會問題的展現,并不能清晰地看到解決問題的根本途徑與方法。
同時期作家郭紹珍的《三乘客》在內容上同樣表現了具有“傷痕性”的一面。“老頭子只要一看到基建科長,就會想起他文化革命中的行徑,同時,馬上隱隱感到肋間的疼痛,心中的怒火便‘騰'地燒到臉上…”③這來自“肋間的疼痛”既是鄭懷國曾經遭受的身體傷害,更是他經歷精神摧殘的真實寫照。作為“兇手”的景源才也平復不到哪里去,“負疚與悲哀”的情緒始終圍繞著他,自打得知老政委重新上任的消息,“他沒睡過安穩覺,人瘦了,眼球上布滿了血絲”。與盧新華和其他傷痕作家不同的是,郭紹珍秉持的是“向前看”的創作觀念。《三乘客》通過鄭懷國和景源才的思想變化,揭示了人物內心世界的真誠與友善,以此傳遞給讀者“如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新恢復同志之間的友愛、關懷與信任這樣一個深刻而嚴肅的主題”。可以說《三乘客》是對悲劇的一種背離與批判,郭紹珍不僅為大家指明了“向前看”這一方向,更是找到了當時解決問題的方法一“團結一致”。在新的歷史時期,面對精神和肉體上的累累傷痕,曾經的受害人與施暴者應該怎么做?是報復嗎?是將“景源才們”再一次打倒嗎?并不是。“小說作者在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中生動地回答了這一問題:我們不應該再犯循環性的錯誤了,而應該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拋除個人的恩怨,在實現四化的道路上攜手共進。以解放全人類為目的的無產階級革命,當然是參加的人越多越好”?。《三乘客》寫道:“他掏出煙盒,只有最后一支了,他把空煙盒扔在地上,想了想,把那支煙從中間揪斷,自己留下一半,另一半送到老上級的手中。鄭政委擦著了火柴,火,在他們中間燃燒起來了。”這象征著團結的“煙”,你一半,我一半,預示著他們將心往一塊兒貼,血往一塊兒流;這象征著光明的“火”,雖微小,卻是他們放下芥蒂,團結一心向前看的新起點。
郭紹珍“向前看”的美學理念在他的另一篇作品《公安局長的兒子》中也有體現。公安局長的兒子費飛在困難時期經歷了家庭的分崩離析:父母雙亡、姐姐病逝。小小年紀的費飛為了生存,迫不得已“偷煙”“偷錢”。“爸爸、媽媽、姐姐,費飛要偷東西了,從今天起,費飛就是一個賊娃子了!月亮是我偷的見證人,我不愿意偷,但當時我不得不偷呀!”③從內容上看,小說確實描寫了主人公所遭受的身體虐待與精神摧殘,但從主題上看,郭紹珍并沒有以揭露、控訴和批判為目的,仍然踐行著“向前看”的文學觀念。主人公費飛與文化專制主義摧殘下產生的“畸形兒”一宋寶琦、謝惠敏有著本質的區別。他“偷錢”是為了給唯一的親姐姐治病,“偷煙”是為了安慰同在“專政班”的胡伯伯。為了去北京投靠姑媽,費飛想最后一次偷錢購買車票,可當他得到錢包,發現它的主人是一位可憐的老太太時,毫不猶豫地把錢包還了回去。“一天又一天,饑餓像只無情的巨手,扼住了我的脖子,我開始到飯店要飯吃了,或者是伸手向行人要錢要東西。”③即使在無法生存的狀況下,費飛心中的純真、善良與正義始終沒有泯滅。十年過去了,當費飛看見《新城日報》上父親平反昭雪的消息時,他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主動去公安局交代自己曾經的偷盜行為。郭紹珍似乎有意與劉心武的《班主任》相呼應,但這一次發出的并不是“救救孩子”這聲無奈的呼喊,而是象征著解脫與希望的告白一“孩子,你是無罪的!你是無罪的!”?
三、超越時代的“向前看”
《新疆文學》自1980年10月至1981年3月開辟了《討論短篇小說〈三乘客gt;》的評論專欄,吸引了全國各地讀者的注意與關心。在討論的過程中,呂項楓在《一篇背離生活真實的小說》中認為《三乘客》是一篇使人讀了不愉快的作品,小說總的傾向是:“以‘團結’、‘建設’為掩飾,歌頌打人兇手景源才是農場少有的‘英雄’,批判受害者鄭懷國‘復仇’‘可恥’,觀點錯誤,是非顛倒。由于小說的總的傾向不對頭,就必然出現一連串的問題。”③呂項楓否定了《三乘客》主題的積極性,并對作品背離歷史真實、人物塑造失真、編造虛假情節等問題進行了分析與批評。張柔桑在《寫人,還是寫問題?》中提出:“《三乘客》的創作不是從描寫人、塑造人出發的,而是從作者想要提出和解決的問題(實際上也就是概念)出發的。”④張柔桑認為郭紹珍以問題的提出與解決來代替對藝術形象的塑造,忽視了人物性格與發展的主觀因素,損害了作品的真實性。與張柔桑觀點類似的還有劉南,他在《能作弗洛依德主義的解釋嗎?》中提出,郭紹珍“采用了以概念代替思想,以抽象代替具體的違背現實主義文學創作規律的方法,致使自己筆下的人物成為圖解一種概念的工具,而不是活生生的人”③。具體而言,劉南認為郭紹珍所堅持的是一條與現實主義文學截然相反的道路一—文學創作的唯心主義、主觀主義,忽視人物的精神狀態、心理活動與外在表現的一致性,導致人物塑造內外矛盾,性格分裂,有失真實。
可以看到,三位評論者雖然分別從主題、人物、創作方法的角度對《三乘客》進行分析,但他們的論點都是圍繞文學的真實與生活的真實展開。孫子威認為:“藝術的真實不是歷史的范疇;歷史的真是事實的真實。藝術的真實不是科學的范疇;科學的真是實證的真實。藝術的真實不是哲學的范疇;認識論的真是主觀符合客觀的真實。”③這一觀點充分認識到了藝術真實的獨特性,“它是屬于美學的范疇,這就是所謂詩情真實或詩意真實,亦即詩的真實”③。正如巴爾扎克所言:小說是“莊嚴的謊話”③。可以說,文學作品是想象的果實,絕不能混同于實際生活。勒內·韋勒克和奧斯汀·沃倫認為:“‘文學’一詞如果限指文學藝術,即想象性的文字,似乎是最恰當的。”③也就是說,在文學的世界里,我們應當允許想象的發生,允許作家有廣闊的創作天地。高爾基認為:“主題是孕育在作家的體驗中的一種思想,這種思想是生活暗示給作家的,它潛伏在作家的印象倉庫里還未成形,當它需要用形象來體現時,它會喚起作家心中要形成這種思想的欲望。”@作為形象反映現實生活的文學作品,必然有其特殊的表現形式,而這一形式的選擇與設計屬于作者主觀能動性的創造與發揮。郭紹珍在《三乘客》中反映的真實就是:對于前一段特殊的歷史時期,我們需要銘記的是沉痛的經驗與教訓,而不是個人的埋怨與仇恨,已經過去的讓它載入史冊吧!“向前看”才符合時代的潮流。
當同時期作家仍囿于歷史書寫傷痛之時,郭紹珍則致力于塑造積極的人物形象,對黨和國家的未來給予了極大的信任。《三乘客》的“向前看”并不是簡單的“概念化”“抽象化”體現,而是郭紹珍對現實生活中的矛盾與問題所表達的看法,是他個人思想的提煉與升華,更是他超越于那個時代的美學追求。透過《三乘客》,我們感受到了當時的人民對國家所面臨著的困難的憂慮與思考,以及大家為改變現狀而奮斗的決心。“向前看”凝聚著人民對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毫不動搖的決心與信念,充滿著智慧、熱情與力量。這種“熱與力”是建設社會主義事業必需的,而鼓動這種“熱與力”則是文學創作的重要使命之一。郭紹珍的文學追求有其積極的意義。劉心武在談到《班主任》的創作動機時說:“要引起人們的高度注意,要提出解決問題的根本途徑,并同大家一起滿懷信心地展望未來。”①郭紹珍完成了劉心武的夙愿,他筆下的費飛正是未來與希望的象征。費飛預示著蒙受創傷的年輕一代正從歷史的沼澤中站立起來,他們擦凈了身上的血跡,治療著心靈的創傷,繼續前進著。
實際上,當時已有評論者對《三乘客》“向前看”的主題給予了充分的肯定。鄧美萱認為《三乘客》的主題反映了人們所關心的社會問題:“應當怎樣更好地去團結過去反對過自己、被實踐證明是犯了錯誤的同志一起工作,一起為四化作出貢獻。可見,這篇小說的立意和取材,無疑是比較新穎的,有現實教育意義的。”?新疆師范大學中文系的“學步文學小組”認為:“這一主題的開掘無疑是‘新’和‘深’的,是具有現實意義的。在新長征的道路上,我們需要一些‘向前看’的文藝作品,來沖淡蒙在人們心頭的陰影,激發人們對四化大業的信心。”郭澄認為:“‘一九七七年初春',新老干部結的疙瘩還比較大,真正‘向前看’的情況還較少見。但好多在當時尚不具普遍意義的事物,由于它體現了歷史的發展趨勢,也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可以說,在郭紹珍與《新疆文學》的雙向奔赴中,《三乘客》之所以能夠引起如此的關注,除了作品與當時的文學思潮關聯緊密之外,更大程度上還是得益于“向前看”主題的現實意義。
有關《三乘客》的討論不僅活躍了新疆的文學氣氛,推動了新疆本地區文學創作與文學評論的發展,還進一步加強了新疆當代文學與國家整體文學思潮的緊密聯系。這一狀況也許并不在《新疆文學》編輯部最初選用稿件的預料之中,但他們確實穩穩地抓住了這一契機,以《三乘客》的“向前看”為切入點,很好地組織并引導了此次討論,使各種不同的聲音在一種平等、和諧的氛圍中進行交流。事實上,1979年初全國已經有了關于“向前看”的討論。《廣州日報》于1979年4月15日發表了黃安思的《向前看呵!文藝》。作者將新時期描寫“傷痕”的作品稱為“向后看”的文藝,并旗幟鮮明地提出“向前看”這一口號,提倡“向前看”的文藝。他認為:“一切都以時間、地點和條件為轉移,時至今日,全黨在團結一致實現工作重點的轉移的時候,也還不得不繼續處理一些過去遺留的問題,但是這已經轉為次要的任務,在前進過程中附帶解決的任務,而主要的任務則是‘向前看’,搞四化。”?黃安思的觀點在全國引起了激烈的爭論,《人民日報》《文藝報》《南方日報》和《廣州日報》紛紛參與了此次討論。部分學者對黃安思的觀點表示擁護與支持,但也有學者提出了不同的觀點,比如黃樹森認為:“至于‘向前看’和‘向后看’這個概念,系指政治上的總結經驗,分清是非,立足大局,繼往開來而言。用到文藝上,似應理解為黨對文藝的領導,如何總結經驗,以適應‘四化’的要求。”④
從形式與內容上看,有關《三乘客》的討論不僅是“向前看”論爭的發展與延續,更是體現了“邊緣”與“中心”試圖進行對話的渴望。在筆者看來,這兩場討論距今已過去40余年,現在的我們應該以最簡單最質樸的“肉眼”來重新認識“向前看”這一美學觀念的本質,以平等的身份與當年的爭論重新“對話”。面對歷史,我們應該意識到一時代有一時代之傷痕,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苦難,只有“向前看”才是真正的時代精神與民族品格的體現。不管我們的國家曾經經歷了什么,人民的力量并沒有因此而消失,社會主義事業并沒有因此而停止,各民族的團結并沒有因此而止步。“向前看”不應該只是某一領域的簡單化概念,而是能滲入人心靈的、積極健康的、樂觀向上的精神力量,“團結一致”正是這一力量的源泉。
“文化是民族的精神命脈,文藝是時代的號角。”@郭紹珍用《三乘客》向當下的我們吹響了“向前看”的號角。創作于民族地區、發表于邊疆刊物的《三乘客》,體現了“向前看”對于民族地區的重要意義。新時代面臨新的歷史重任,各民族、各階層的文學工作者應聚焦廣泛交往、全面交流、深度交融的民族生活經驗,展現各民族在相互守望的歲月中達成的彼此深切的認同,堅定鮮明的中華民族立場;圍繞把文學的力量融入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進程中,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樹立大歷史觀、大時代觀,構建有中國特色和中國氣派的“向前看”的話語體系與民族精神。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89①①②③1⑤∞②郭紹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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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公司2022年版,第321頁。作老簡介:劉斯羽中而民族士學文學與新間
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4。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