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替母親老去

一輪圓月升到半空，我知道我正踏著母親衰老的步履而衰老，歲月無法伸出手，更無法替我拾起滿地的月光，就像我無法替母親老去。

一

2019年第一場雪后，93歲的母親因心力衰竭住進了區醫院的內科病房。

我知道，衰老是每個人都逃不掉的，可母親那衰老的樣子讓我揪心。躺在心電圖床上的她，干癟的乳房，像兩只空而皺的布袋，袒露的胸脯瘦骨嶙峋，已無法吸住心電圖的電磁頭，我只好用手按住，感覺她的身體，溫熱中透著微涼。上下波動的心電圖曲線，好似母親短暫而漫長的人生。

自從父親去世后，每年冬天一到，我們都要把母親接進城里過冬。每次從老家走，母親都要在院子里這里瞧瞧，那里轉轉，眼里滿含不舍。母親托付給老嬸家的小狗“途途”，知道母親要走了，用舌頭舔舔母親的手，用嘴咬咬母親的褲腳。汽車開動了，“途途”跟著汽車跑出好遠，我從后視鏡里，看到母親一邊回頭，一邊抹眼淚。

我家樓下的小區，有個不大的街心公園。母親每天都堅持到公園里，散散步，聊聊天，有時蹣跚著一雙小腳，跟在跳廣場舞的隊伍后面，認真地學著。笨拙的動作，逗得周圍的老人們笑聲不止。有時母親把從小區里撿來的廢報紙、舊紙箱，連同我寫完字的毛邊紙，一起疊得整整齊齊，碼放在樓下的車庫旁。我勸母親多次，不要撿了，車多，危險，她卻依然如故。攢夠一摞，她把小區里的一個五十多歲的聾啞女人領來，一分錢不要地給了她，聾啞女人跟母親比畫著。過些時日，聾啞女人給母親做了一塊坐墊，倆人又是好一陣比畫，我感覺母親是在用心與她交流。在那個無聲的世界里，也許會給彼此添一絲溫暖。

二

我開始琢磨，用什么辦法能排遣母親的孤獨和寂寞呢？左思右想之后，我決定把一層的車庫裝修成一個小工作室，托人找了一麻袋花生，在我看書、寫字時，讓母親剝花生消磨時光。僅僅十幾天的光景，一袋花生就被母親剝完了。

有一天，我對母親說：“媽，我教你寫字吧。”

母親稍微遲疑了一下，繼而，眼里閃現出一種興奮和驚喜的亮光，說：“寫字？好啊，就怕學不會?！?/p>

我說：“學得會，您聰明著呢！”

我讓母親握好毛筆，顫巍巍地蘸上墨水，先教母親寫阿拉伯數字。我用兒歌形式，邊寫邊念叨著：“1像鉛筆直又長，2像鴨子水中游，3像耳朵兩道彎，4像小旗隨風飄，5像鉤子掛半空……”一個星期之后，開始教她寫橫豎撇捺，然后過渡到寫簡單漢字，比如上、下、日、月、中等字。母親看著自己寫的字，雖七扭八歪的，但她很得意，很開心。

母親名叫郭明蘭，這三個字跟隨了母親一生，是與母親血肉相連的漢字。母親辛苦一輩子，心里裝著是父親和我們六個兒女，唯獨沒有她自己。我專門用半天的時間，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我想讓她能認得自己的名字，寫好自己的名字，讓母親在她生命的黃昏，真正地認識和關注自己一回。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輕輕地推開工作室的門，母親正坐在桌前，夕陽晚照，落日余暉正灑在寫滿字的紙上，那歪歪斜斜的“上、中、下”“一、二、三、四”等字中間，竟然寫著“郭明蘭”三個字，那時，那刻，我心頭一熱，鼻子酸酸的……

三

我對自己的生日總是忽略，可母親記得很清楚。那是2016年深秋的一個傍晚，我回到工作室，母親不在。我到小公園里找她，沒有找到。公園里的梧桐樹葉已經泛黃，樹杈間垂滿了帶刺的小鈴鐺。就要飄零的落葉，仿佛禁不住西墜的落日，瞬間滑落下去。天邊也收起最后一束陽光，天慢慢地黑了，窗口里的燈一個接一個地亮了。母親去哪了？我焦急萬分。

愛人回來了，大姐也來了，我們用手機的照明燈，找遍了側柏墻后、小區的犄角旮旯，可仍然沒找到。愛人說：“報警吧！”我說：“再找找！”

那天是陰歷九月十四日，一輪滿月從樓群中爬上半空，50多年前，母親就是在這輪滿月的銀輝里生下了我，可在我生日的那天，我卻把母親給丟了。焦急之中，手機突然響了。電話是學校門衛打來的，他告訴我：“你的老母親在門衛室呢！”

我和愛人驅車來到學校門衛室，母親真的坐在門衛室里。我一把抱住她，母親像犯了錯的孩子，把頭埋在我的胸前。母親說：“今天是你生日，我想去找你，結果迷路了，真是老糊涂了，連家都找不到了?！?/p>

門衛師傅告訴我：“你母親遇到了好心人，她告訴路人，兒子在縣城中學教書，好心人便把她送到學校的門衛室。”

我和愛人帶著大姐和母親，來到小區旁的小面館，要了幾碗面和三個小菜。我瞧著低頭吃面的母親，蒼老消瘦，卑微如小草，可在我心里，她是我厚重盈滿的生之地。從心底涌動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情愫：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四

現在，母親就躺在病床上，握著她瘦瘦的手，她跟我說：“我想回老家去。”

我說“您安心治病，病好了，天暖了，我們就回去。”

老家的小院，令她魂牽夢繞。小院有一棵銀杏樹。父親去世時，栽下兩棵銀杏樹，一棵在幾年前生蟲害死了，另外一棵已高過屋檐，亭亭如蓋。那一溜屋檐，冬天時掛滿冰凌，夏天時蓄滿鳥鳴，母親守著屋檐上下翻飛的燕子。銀杏樹葉，從淡綠變成碧綠，從淺黃變成金黃，那都是她想念兒女的顏色。

我從醫院出來，開車回家，遇到了紅燈，收音機里正在播放黃綺珊的《燈塔》：海浪不停" 整夜吟唱/孤獨陪著我守望/忐忑徘徊" 執著等待/我要穿越過這海/燈塔的光" 就在彼岸/那屹立不變的愛/忽然領悟" 銘心刻骨……

一輪圓月升到半空，我知道我正踏著母親衰老的步履而衰老，歲月無法伸出手，更無法替我拾起滿地的月光，就像我無法替母親老去。城后冶山上的佛塔仙燈慈悲地亮著，我雙手合十，淚，早已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