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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騰的鋁水

2025-07-17 00:00:00劉耀輝
當代小說 2025年6期

寒假剛過完不久,大林茂中心初中的校園一片蕭瑟。

這里沒有圍墻,四周都是灰茫茫的田野。操場邊上站著兩行光禿禿的鉆天楊,偶爾會有幾只喜鵲飛落在枝頭,嘰嘰喳喳地鬧上一會兒。除此之外,到處都靜悄悄的。你知道,朗讀課向來都安排在清晨,而現在已近中午,確實也不該鬧騰。再就是春寒料峭,凜冽攫住了我們的活躍因子。大家都才十四五歲,哪哪兒都還透著一股孩子氣,卻一個個縮手縮腳、懶言懶語的,莫名地帶了些暮氣。

就初三五班來說,我無疑是最縮、最懶、最暮氣的那一個。那天我正含胸塌背地坐在最后一排,將大半個屁股懸空,吊在板凳后頭,瞪眼看著講臺上的化學老師。這節課講的是鋁的性質和用途,我基本上全程都在走神,只在剛開始上課時聽進耳朵里一句:“這鋁啊,就是咱們平時常說的鋼精。你們家里用來熬‘糊涂’的鋼精鍋,就是鋁做的。”

大林茂鎮位于沂蒙山區深處,這里的人都管稀飯叫“糊涂”。自打記事起,我就對這個詞兒特別有意見:叫啥不好,偏要叫“糊涂”,家家戶戶頓頓都要喝,豈不是越喝越糊涂嗎?那我這學習還能有個好?

直到化學老師講完課,要求同學們做隨堂練習時,我才回過神來,跟著同桌蓋延儒拿出了練習冊。然而才一翻開書本,我就被第一道題給難住了:鋁的熔點是660.4℃,請問沸點是多少攝氏度?

啥叫熔點?啥又是沸點?我只覺得腦子里一團糨糊,習慣性地咬起了圓珠筆。正在這時,教室前門被一下推開了,班主任雷老師匆匆地走了進來。他先是沖化學老師揚揚手,打了個招呼,站住后就把目光轉向了我們。大家都齊刷刷地抬起了頭。

“韓思剛,你出來一下。”雷老師平時說話就跟打雷一樣,我們背地里都叫他老雷,今兒不知道他是不是吃錯了藥,竟然突然溫柔了一把,語調放得那叫一個低緩。

“啊?”我打了一個愣怔,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帶上書包。”老雷又補了一句。

“啊?哦哦!”我心里更愣怔了,手上倒是還算有數,機械地把課桌上的東西都收進了書包。

蓋延儒偏過臉來小聲說:“恭喜,你小子被開除了!”

“去你的!”我一邊拎起書包朝外走,一邊猛地出腳,踢了他一下。

我跟著老雷出了教室。一路上老雷不說話,我也不說話。老雷三十來歲,教英語。這家伙平日里超級嫌貧愛富,我早就看他不爽了。

到了我宿舍,老雷終于開口了:“韓思剛,你奶奶歿了。你們村的人來接你了。”

“啊?我奶奶她……”我囁嚅著,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就要沖出來了。

老雷拍了拍我的肩膀,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五塊的紙幣遞了過來:“唉,人有生老病死。這錢你拿著,回家把你奶奶送走,就回來上學吧。”

你知道,那是1992年,在學校食堂打一份飯,只要兩毛錢就夠了,五塊錢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了。一年到頭,我最富有的時候就是過年,因為那時能拿到壓歲錢,但總共也不過才兩三塊錢。平時要是兜里能裝著五毛錢,我就會覺得自己是個小富翁了。當然,學校食堂的飯菜,我只有聞聞味兒的份兒,要買來嘗嘗那是萬萬不舍得的。那時一周住校六天,我頓頓都是靠從家里帶來的地瓜面煎餅撐過來的。

“這我不能要!”我拒絕了老雷。

“你這孩子,這是我給你奶奶吊孝的!”老雷硬是把錢塞進了我的衣兜里。

我愣愣地望著老雷,心說你倒是給個解釋吧。我們這地方辦喪事來往的都是三親六故,從來沒聽說過有哪位老師給學生的奶奶吊孝。

“嗨,怎么說呢,你奶奶是我姥姥的姨表姐,我得叫她姨奶奶——這是剛才在校門口見到你們村的人,論起來,我才知道的。”老雷伸手捋了一下頭發,順帶著抹了一把臉。這老狐貍,八成是覺得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

“老師,吊孝只要兩塊錢,你給多了。”我壓住了心里的冷笑。

“不多不多。我小的時候,你奶奶她老人家還抱過我呢!唉,我這些年光顧著忙了,也沒能抽出空來去看看她。”

“我奶奶……有啥好看的。”我吹了吹耷拉下來的一綹頭發,把桌子上的煎餅布包和咸菜瓶子塞進了書包。

“韓思剛!你怎么說話呢?”老雷很生氣,直接來了個摔門而去。他那大皮鞋后跟上釘的鐵掌惡狠狠地摩擦著水泥地,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

我有點兒慌,連忙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老師,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我奶奶她,唉,沒法說。她以前那是真疼我,可這幾年她變了。”

“得了吧,你個小兔崽子!我記得你爺爺是老八路,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吧?你奶奶這些年不是一直在你們家嗎?你是她唯一的孫子吧?她怎么可能不疼你!”

“是,我錯了,我奶奶就我這一個孫子,她當然疼我了!”我脫口而出,眼淚一下奔涌而來。我想起了奶奶那張滿是皺紋的笑臉。可我轉念又想,誰知道呢?也許我娘說得對,我奶奶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外面的親戚甭管是誰,只要來我家,她都恨不得把心窩子掏給人家,輪到我問她要個啥的時候,她就推三阻四的,變著法兒不給……

就快走到校門口時,老雷硬生生地停住了腳步,說他剛才忘了鎖宿舍門了,得趕緊回去。這老狐貍,肯定是為了避免見到我們村的人再生尷尬。不過他說忘了鎖門,倒的確是個好借口。

學校的圍墻還沒有拉上,經常有小混混摸進來偷東西。那時每個班都只有一個男生宿舍、一個女生宿舍,都是一間屋子,大通鋪。男生宿舍滿滿當當的,能擠四十號人,女生宿舍要寬松些,也會住上二十多個人。雖然大多數學生都沒什么錢,可還是有幾個家境寬裕的少爺、小姐會在枕頭下藏個三塊五塊的。由于經常有學生丟錢丟東西,每個班的宿舍鑰匙就都由班主任親自掌管,平時只要是上課時間,一律來個鐵將軍把門。

雖然還沒有圍墻,氣派的校門卻是早就已經建好了。這事對我影響很大,許多年后當我開始思考“門面”的重要性時,總是禁不住想起大林茂中心初中那龐大的校門。

閑話少敘。我一走出校門,就看到了我堂三大爺家的思忠大哥。思忠大哥的年紀比我爹還大好幾歲,但他輩分低,得管我爹叫叔。在我們這塊地方,這一點兒都不新鮮,哪個村里都有“搖籃里的爺爺、白胡子的孫子”。

“思剛,來,上來吧。”思忠大哥接過我的書包,掛在自行車車把上,便弓著腰使勁兒蹬起車來了。

山嶺間的風很大,我不自覺地縮起了脖子:“大哥,我奶奶她啥時候走的?”

“前天晚上9點來鐘。我尋思昨天就來接你的,你爹娘不讓,說怕耽誤你學習……她老人家活了七十七,得上這個病才兩個來月,也沒怎么受罪,有福啊!”思忠大哥的門牙掉了一顆,說話漏風,聽起來有點兒怪怪的。

“嗯嗯。”我答應著,眼角又濕了。我小時候,天天都是奶奶帶著,祖孫兩個五冬六夏都是同吃同睡。要不是我知道奶奶隨時會走,早就有了心理準備,那我肯定沒法表現得那么淡定的。年前進了臘月門后,我爹推著小推車,帶奶奶到縣醫院看過,大夫當時就說,這老嬤嬤子最多也就有三個月的活頭了。

思忠大哥話少,我也不愛說話。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著,等到吭哧吭哧地翻過一座矮嶺,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我們的小村莊了,我才想起來問了一句:“大哥,你認識我班主任?”

“嗨,那個小氣雷啊!他光著屁股蛋時就來過咱莊啊,就是去你家。他管你奶奶叫姨奶奶。考上師范那年,他又來過一趟,那天你爹叫我去當陪客。這才過去十來年,他沒怎么變樣。”

“哦哦,原來他外號叫小氣雷,倒真沒冤枉他!”

“思剛你記著,這人吧,大號小名都會錯,就是外號錯不了!他這個人,打小就小氣。剛才一見面我就認出他來了,把他弄了個大紅臉。要說他也真該不好意思,當年你奶奶對他,那可是比對親孫子都親啊,他出息了就都忘了,要我看,咋說都是昧良心。”

“是吧?他說他小的時候我奶奶抱過他。”

“哼,光是抱過嗎?他沒說他考上學后,你奶奶把你爺爺留下的那塊手表給了他?在那年月,那可是咱這方圓幾十里地唯一的一塊手表!梅花牌的!”

“哦,那塊梅花表原來是給他了啊?我說怎么就沒有了呢。記得小時候我還想問奶奶要來戴戴的,她說怕我弄壞了,不給我。鬧了半天,給人家了啊!嗨,我娘說得沒錯,我奶奶她就是喜歡胳膊肘往外拐。”到這時我才算明白了老雷為啥會給我五塊錢。原本我還覺得多了,多什么啊?算上那塊梅花表,一百塊也不多!那可是一位洋八路在戰場上送給我爺爺的禮物,想當年我爺爺為了救他差點兒搭上自己的命。

“思剛,也不能那么說。你娘一過門,就跟你奶奶不對付……你奶奶那可是個大善人!早年間鬧饑荒,要不是她把家里的麥子、高粱和地瓜干都分了,我那時候可能就餓死了!可不光我,村里好多人都受過她的恩惠,要不咱隔這么遠就能聽到哭聲了?你聽,那都是村里人在哭她老人家、念她老人家的好呢!”

“大善人?得了吧!我看她就是窮大方,而且只對外人大方!”我確實聽到了斷續的哭聲,但同時也想起了好幾件讓我不痛快的事,于是也就沒好氣了。

“胡說八道!思剛,你奶奶最疼的就是你,她恨不得上天去給你摘星星摘月亮!”

“快拉倒吧,那是以前,這兩年她對我可那個啥了!有時候我都會疑心,她還是我親奶奶嗎?不說別的,就說我自打上了初三就開始住校了,住校就得帶咸菜吧,我都是用那個麥乳精瓶子盛咸菜,頭兩天還行,到第三天上,一開蓋就一股子怪味兒!我奶奶她有個鋼精飯盒,也是我爺爺留下來的。那飯盒可不一般,不是你家紅波去縣城上班用的那種長方塊的,而是有點兒像豬腰子,挎起來又貼腰又好看。嘖嘖,一看就是好東西!用來盛咸菜,別說一個星期了,就是一個月,都不會有怪味兒!我跟你說,在我們學校,我就沒見過比它還帶勁兒的飯盒。要是我拿它盛咸菜,不說別的,就是老雷,哦,老雷就是小氣雷,就那家伙他都會高看我一眼。你猜結果怎么著,我跟我奶奶要了好幾回,她就是不給我!”我心里的委屈勁兒上來了,一口氣說了一大堆。

“思剛你凈瞎說,不就一個鋼精飯盒嗎,你奶奶怎么可能不給你?她那么疼你,你要她的眼珠子,我估摸著她都會摳下來給你!”

“嗨,我也想不通。不過我可沒瞎說,我奶奶不是一年多前就不能說話了嗎,我一跟她要,她就拼命地搖頭、擺手,死死地摁著那個飯盒不松手。”

“那可真是大公雞下蛋——奇了怪了!”

“這算啥奇怪的?你不知道,還有更奇怪的呢!你知道我奶奶后來想了個啥招兒?她把它拿去當尿壺了!把我娘給氣得喲,就別提了……”

“啊哈哈哈哈哈,這老嬤嬤子,真夠絕的!拿去當尿壺?虧她想得出來。”

“也虧她做得出來!有時候我想,這還是我親奶奶嗎?怎么跟我小時候一點都不一樣了。”

“也是,你沒聽人說嗎,八十的老頭兒賽頑童,老了老了,就跟個小孩似的了。”

到了我家大門口,不等思忠大哥停下車子,我就跳了下來。

四鄰八舍都來了,大家正忙著搭靈棚、起大鍋、擺桌椅、洗碗筷……按鄉俗,我爹和我娘這時候都得在逝者跟前守靈。我走進堂屋,一眼看見地上鋪了一層麥秸,他們就坐在那兒,時不時地干號上幾嗓子。我爹弓著背低著頭,一副贖罪的樣子。我娘那就夸張得不是一點半點了,身邊圍著我大姨、三姨、二表姑等一圈人,說是她因為悲傷過度,都哭暈過去好幾次了。許多年后我回想起這一幕,都仍然覺得奧斯卡欠我娘一個小金人。

“思剛,快給你奶奶磕頭!”我爹見我回來了,立馬坐直身子抬起頭,恢復了當爹的威嚴。話說我爹雖然不如我娘會演,但想要拿捏一下我還是很輕松的。

當夜,我們一家人都穿著白粗布孝衣,睡在我奶奶靈前的麥秸上。

第二天一早,我和我爹把我奶奶連同靈床一起抬進了靈棚。吃過早飯后,吹鼓手們就都就位了。又過了一會兒,司祭人思忠爹在外頭交代完來賓登記的事,也到靈棚里來了。

鑼鼓家什一響,吊唁儀式就拉開了場子。我爹帶著我們一家人跪在靈前,先行了三拜九叩禮,跟著又哭了一大場。哭完后,孝子賢孫分列兩旁跪下。原只是閑坐著的吹鼓手們,這時才吹奏起了《十二月想母》。

頭天接到喪信的吊客們,這時已紛紛從十里八村趕了過來。在思忠爹的安排下,大家按照遠近親疏在靈棚外排好了隊。

等吹鼓手們吹完一段,思忠爹便整整衣衫,站到了靈桌前。大家的目光都聚到了他身上。他倒不慌不忙,掃視了一眼滿院子的吊客們,這才拉長音調高聲喊道:“客至!小林茂村曹家老親,一行十二人,含悲前來拜祭韓曹氏!”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禮畢,孝子還禮!”

吊唁儀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低頭跪在靈桌前,如木雕泥塑一般,只是每當聽到思忠爹喊“孝子還禮”了,才跟著爹一起給人家磕上三個頭。

等到日頭掛到南天門,吊唁儀式已接近尾聲。院子里飄滿了飯菜的香味,吊客們都已準備入席了。思忠爹主持完最后一撥吊客的拜祭,剛要宣布吊孝結束,就聽到院門外起了一陣騷動。經驗告訴他,應該是有不速之客到了,他還得再堅持一陣子。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在外頭充當知客的紅波就一路小跑著進來了,附在思忠爹耳邊小聲說道:“爺爺,來了個外縣的吊客!說是思剛爺爺的戰友,叫蓋連虎。”

“哦,蓋連虎,就一個人嗎?什么身份?給了多少禮金?”

“就一個人,我爹陪著他在外頭說話呢。是個瘸老頭兒,身份嘛,推著一車子倒鋁鍋的家什,看樣子是個鋁匠。禮金可不少,給了三十塊錢,占了個頭名,比思剛奶奶家的老親給的還多!”

“好,那是貴客,你讓他進來吧!”

我的耳朵一向都很尖,他爺兒倆這一番對話我都聽見了。這蓋連虎不會跟蓋延儒那小子認識吧?應該不會,蓋延儒家就在鄰村老北澗,這蓋連虎可是外縣的,離這里怎么也得百八十里地。這人和我家又不是近親,隔這么大老遠為啥還要巴巴地趕來呢?這么想著,我的好奇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就抬起頭朝靈棚外看去。

只見思忠大哥和紅波父子倆一起,引著一個身形矮小的老頭兒慢慢地走了進來。顯然,這老頭兒腿腳不好,一步一瘸,但腰板卻始終挺得筆直。他穿了一身很合體的中山裝,看上去比我們學校的校長還要干凈利索。那張方正的國字臉上自帶一股威嚴,讓人乍一看怎么也聯想不到鋁匠,倒像個下鄉干部。

“韓曹氏先夫戰友,蓋連虎,專程自外縣趕來,拜祭韓曹氏!”思忠爹有心在外鄉人面前顯擺一下自己當司祭的水平,著意加重了語氣,連語調也高昂了許多。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司祭人這么鄭重其事,我和我爹當然不敢怠慢,都不錯眼珠地看著。這蓋連虎施起禮來跟我們這地方也不一樣,不光抱拳的動作幅度要大很多,下跪和叩首的動作也慢很多,而且在叩與再叩之間增加了向后仰起的動作,看起來又瀟灑又大方。看得出,圍觀的鄉親們都很慚愧。這蓋老頭兒肯定不知道,他無意中竟然還當了一回老師,從那之后,我們這地方的拜祭施禮動作就都改成跟他一樣了。

等聽到思忠爹喊“孝子還禮”時,我便跟著我爹趴在地上,結結實實地給蓋老頭兒磕了三個響頭。

我們這地方的鄉俗是在吊唁時只許悲泣,不興說話的。誰知蓋老頭兒卻不管這一套,拜祭完后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嘴里只管喊著:“老嫂子,俺來晚了!俺對不起韓大哥,對不起你啊!”

思忠爹見蓋老頭兒長跪不起,覺得不是事,就走過去把他扶了起來:“蓋大叔您快請起!您老不辭辛苦,大老遠地趕過來,這份心俺老嬸子肯定能感應到的。走,咱入席,入席!”

當天下午,蓋老頭兒在席上說了很多車轱轆話,又是韓大哥當年在部隊怎么照顧他,又是韓家老嫂子對他多好多親,還說起當年大煉鋼鐵的時候,就是韓大哥兩口子給他找了一些廢鋼精,讓他去倒鋁鍋,后來他才當上鋁匠的。結果還沒等到最后一道菜上桌,他就喝得酩酊大醉,抱著頭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思忠大哥帶著紅波等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把醉倒的蓋老頭兒架到了我的床上。我給他拿了一暖壺熱水,放在床頭桌子上,然后就出去忙著跟爹一起送客去了。

到了晚上睡覺時,我只好跟蓋老頭兒擠在一張床上。白天折騰了一天,我可真是累極了,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蓋老頭兒也睡得很死,一夜無話。

清早起來一睜眼,我就發現蓋老頭兒不見了。天色尚早,天光還有些暗淡,整個村子都還在熟睡中,就連一貫早起的嬸子大娘們也都還沒起來生火做飯。這蓋老頭兒起那么早干什么去了?

心里這么嘀咕著,我起身去茅廁尿了泡尿,等尿完出來,便看見院子里赫然架起了一個高腳煤爐。蓋老頭兒正在點一堆玉米瓤子,想要用它們引燃煤塊。我知道不該再回去睡了,便走過去,站在一邊看著。等到煤塊燒著后,蓋老頭兒又往爐子里加進去好多煤塊。不一會兒,藍色的火焰便噌地一下躥出來,在晨風里扭動著腰肢跳起舞來。

“蓋爺爺,您這是要倒鋁鍋了?”這倒挺好玩的,我麻利地湊了過去。

蓋老頭兒隨口應了一聲,手腳都沒停下。他先從小推車上找出一個坩堝,放到爐火上,又拎出一個破麻袋,把里頭的幾塊廢鋼精都倒了出來,用錘子敲碎,丟進了坩堝里。

這時,我爹披著羊皮襖從堂屋里走了出來,打著哈欠道:“蓋大叔,一大早的您就忙活上了!這是要倒鋁鍋嗎?”

“不是。”蓋老頭兒掏出煙袋鍋,就著爐火點著了,“大侄子,今天你們要去城里火化你娘是吧?火化就得買骨灰盒,火化場的骨灰盒都很貴!前陣子俺到城里去倒鋁鍋,有幾個老頭兒老嬤嬤子攛掇俺,讓俺給倒骨灰盒。你別說,倒出來還真不賴!這不,俺就想著給俺家老嫂子也倒一個。”

“哎呀,我的蓋大叔,您老人家……這讓俺咋謝你?”

蓋老頭兒吧嗒了兩口煙:“大侄子,俺和你爹是戰友,有什么好謝的?你聽俺說,這鋼精倒的骨灰盒不光省錢,還又結實又體面,多好!老嫂子她行善積德了一輩子,就得是一個光燦燦、沉甸甸的鋼精骨灰盒,才配得上她,那些木頭的、塑料板的,都不行!”

“好好,蓋大叔,讓思剛這孩子幫您拉風箱吧,俺讓思剛娘去燒火,給您下一碗面葉子去。”

“吃飯不急。你先幫我找點廢鋼精來吧,俺帶得不夠,再有半斤就差不多了。”

“啊,行,俺家里沒有廢鋼精,您等俺到鄰居家看看去。”我爹說著就要抬腳出門。

“爹!”我叫住了他,“你忘了,咱家有啊!我奶奶那個尿壺不就是?”

“嗨,對對,我真是忙糊涂了,可不是嘛,就在茅廁里擱著呢!你奶奶走了,它也沒用了,拿來煉了正好。”我爹念叨著去了。

我四五歲時就跟著奶奶學會拉風箱了。這回能給正經鋁匠當助手,我拉得就別提多帶勁兒了。隨著風箱有節奏地作響,坩堝中的廢鋼精片慢慢熔化,變成了滾燙的鋁水。

過了一會兒,我爹用倆手指頭拈著那尿壺回來了。蓋老頭兒打眼一看,撲哧一聲笑了:“俺只道是你家富得流油,連尿壺都用上鋼精的了,沒想到原來是它!”

“蓋大叔您就別笑話俺了!您都看見了,俺家窮得叮當響,就這么個東西,也是俺爹當年留下來的。”

“俺知道!1965年蒙山修水庫,俺和你爹一個班,當時你爹就是背著它去的。”

不知道怎的,看到那尿壺后,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拎起旁邊的錘子,兩步搶上前去,照著它就猛地砸了下去。只一錘,就把它砸了個稀巴爛。

“你這孩子!咋那么狠乎乎的,你跟它有仇嗎?”我爹奪過錘子,瞪了我一眼,順勢蹲了下去,琢磨著該怎么把那已被砸爛的尿壺拆成碎片。

“哼,沒錯,我恨死它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我奶奶要了多少次,她就是不給我,寧愿拿它當尿壺,也不給我當飯盒!”我氣呼呼地說著,猛地拉了一下風箱。爐中的火焰呼一下冒了出來,貪婪地舔著坩堝的邊沿兒。

“什么?飯盒?孩子,你想拿它當飯盒?”蓋老頭兒瞪大了眼睛,一副十分吃驚的樣子。

“對啊,它本來不就是飯盒嗎,盛咸菜多好!我爺爺去蒙山修水庫的時候,不就拿它盛咸菜了?”

“什么?誰告訴你的?你爺爺當年是帶著它不假,可從來沒用它盛過吃的!你不明白,它只能用來裝裝螺絲帽、鐵釘子、鋼珠兒什么的。”

“為什么?它明明就是個飯盒啊!”這回換了我瞪大眼睛了。

“沒錯,它是飯盒不假,但它是小日本的飯盒!”

“啊,是嗎?你說說我爹這人,嘴咋就那么緊,連我都沒告訴。”我爹說著,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真的假的?這是小日本的東西?”我驚訝極了,差點兒沒騰地一下跳起來。

蓋老頭兒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我的頭:“孩子,當然是真的。這是你爺爺當年親手從一個日本鬼子身上繳獲的!你想想,這玩意兒再好,咱中國人也不能用它吃飯不是?就該煉了它,給你奶奶當骨灰盒。”

“對對,煉了它!我就說我奶奶那么疼我……奶奶啊,我錯怪你了!我錯怪你了!”我又是羞愧又是難過,在羞愧和難過之間還夾雜著難以言說的欣慰,突然間就淚雨滂沱了。

我娘做好了面葉子,端給了蓋老頭兒。她怯怯地看了我一眼,便轉身回屋去了。那一剎那我明白了,我娘是知情的,她竟然刻意瞞著我!

我一邊抽泣,一邊把那尿壺拆成了十多塊碎片。蓋老頭兒用火鉗把它們一塊塊夾起來,都投進了坩堝里。我們爺兒倆配合得相當默契。

瞬間那些碎片就被鋁水吞沒了。我咬著牙使勁兒拉起了風箱,爐膛里的火隨之瘋了一樣地沖了出來,把整個坩堝都給裹了起來。

幾分鐘后,我覺得胳膊疼了,正想停下來歇歇時,蓋老頭兒突然顫聲喊了起來:“天老爺,這是咋了?俺干了半輩子鋁匠,都沒見過這個奇景!”

我和我爹都順著蓋老頭兒的目光看去,只見坩堝里的鋁水竟全都沸騰起來了!白亮的漿體四處沖撞,發出駭人的咕嘟咕嘟聲。

“這是到了熔點——不對,到了沸點了!”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堂化學課。

“是,沸點,2400多度啊!那么高的度數,怎么可能?要不是親眼看見,打死俺俺也不信!”蓋老頭兒激動得臉膛通紅。

終于,他定了定神,拿起一把長桿鋼鉗,從火中夾起坩堝,把那些沸騰的鋁水都一股腦兒倒進了模具里。

“蓋爺爺,您說,咱肯定能給我奶奶倒一個嘎嘎好的骨灰盒吧?”

“那還用說,孩子,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那鋁水都被咱熬得嗷嗷叫了,能不嘎嘎好嗎?你奶奶這骨灰盒,遠了不敢說,就拿俺蓋連虎這條瘸腿走到過的地方來說吧,那鐵定是這八百里沂蒙最光亮、最大氣、最瓷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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