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如何認知生命

相比《天藍色的彼岸》《一片葉子落下來》《爺爺變成了幽靈》《獾的禮物》等為兒童講述死亡和如何面對生命的故事，瑞秋·凡·庫伊的兒童小說《克拉拉的箱子》以學校生活為背景，教師和學生為主角，塑造了一位杰出的教師形象——“克拉拉老師”，且在表達師生之間真摯的愛與情感的同時，展現了孩子對死亡、對生命的認知過程，預示了學生的精神突破與成長。作為教育工作者，當我們考慮為孩子的終身成長負責、培養孩子成為一個懂得愛與生活的全面發展的人這些根本問題時，對《克拉拉的箱子》這樣一部意蘊豐富的作品的解讀及其主題和意義的挖掘，必將對我們思考教育的使命、價值與方法提供有益的借鑒。

《克拉拉的箱子》講述了一位摯愛學生的女教師，在身患絕癥、生命瀕危的時刻，用自己最后的時光，結合自己親身經歷的對生活和死亡的理解與感受，為學生們上了一堂真正意義上的生命教育課，引導學生懂得了死亡的意義，從對死亡的認識中獲得了生命的啟迪。而熱愛她的孩子們，在享受與克拉拉老師相處的最后時光中，也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必將到來的生離死別，經受著生命中首次真正面對死亡的挑戰。他們甚至期待奇跡的發生。在最終接受克拉拉老師即將死亡的事實后，他們又開始思考讓死者安息、生者堅強的方法。孩子們面對死亡，從不敢提起、號啕大哭到學會接受并艱難面對，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們主動的探索和思考，促成了他們心靈上的成長，也彰顯著他們生命觀念的蛻變與生命體驗的加深。

故事沒有采用單線敘述的方式，單純描繪克拉拉與學生共處、嘗試面對死亡和思考生命的過程，而是穿插講述了四年級學生朱利一家的悲歡離合，將朱利的父母、外公外婆，對待死亡、分離、生活和看待生命的態度，通過一個個生動的小細節寫出——這都豐富并提升了朱利對死亡的認知和體驗。其中，朱利媽媽因未出世寶寶“茱莉亞”的意外離世而痛苦萬分，耿耿于懷甚至害怕面對死亡，然而，朱利受到艾蓮娜給天竺鼠舉行葬禮的啟發，將“茱莉亞”的照片“安葬”在了墓園里一對英年早逝的夫婦旁邊，這一舉動預示著朱利對于死亡的理解——如果死者安息，生者也會因得到慰藉而堅強。因此，朱利和同學們決定，不管死亡意味著什么——輪回、上天堂還是“一了百了”，他們都必須為克拉拉老師做點什么，表達他們對于老師純摯的熱愛、留戀與祝福。他們希望能夠為老師送上最美好最適當的禮物，以減輕她對死亡的恐懼。最后，他們想到的，居然是送老師一個“箱子”（棺材），這個被大人們視為不吉祥象征的物件，經過孩子們愛的浸染、一筆一畫手工的雕琢，不但盛滿了對克拉拉老師的祝愿，還承載著孩子們對光明、美好生活的向往與渴盼。

選擇給老師送一個裝著滿滿的愛的“箱子”，這樣突發奇想的思路，展現了典型的孩童思維，只有他們能夠不怕忌諱、突破認知局限，單純地只希望為老師做一件最有意義的事情，也正預示著孩子們敢于直視、不回避死亡的態度、勇氣與力量。可以看到，孩子們在克拉拉老師的身教言傳中，了解了生命的消逝，并在為克拉拉老師準備禮物的過程中，逐步接受了死亡，嘗試著學習面對死亡，這種來自現實生活的歷練，必將影響孩子們一生的處事態度，使得他們更加珍愛生命，變得堅毅、果斷和勇敢。

而“箱子”的意義，正在于該書譯者的評價——“愛超越了死亡”，精心制作、繪畫的箱子所承載的最美好、最偉大的愛，遠遠超出了“死亡”本身的意義。而孩子們在表達對自己最親密、敬佩的人的愛的過程中，也在不斷領悟死亡的內涵和生命的意義——奇跡不會發生，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墳墓，而無論多么優秀、神奇的存在，都面臨著逝去的必然，那么，就讓我們在有限的生命中彰顯愛、人性與陽光。正如克拉拉老師所說：“如果一個人沒有遺憾地活過了，就能安心地接受死亡的來臨”，這是一種健康的、煥發著生命活力的生命觀和死亡觀，恰如泰戈爾的名言，“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死亡對比下的生命，更需要璀璨和勃發。這個承載著愛、期待與美好祝愿的箱子，使得看透生死、大病后消極生活的外公也深受感動，重拾生活的信心和勇氣，在外公為孩子們想方設法運走箱子的時候，他已然意識到了生命的可貴與價值。故事的最后，當孩子們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把盛滿了祝福、心愿與愛的“箱子”送到克拉拉老師家的時候，克拉拉老師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聽著孩子們的聲音、帶著滿足與幸福的微笑，最后一次閉上了眼睛。而孩子們運送箱子的過程中，那種忘掉死亡陰影的開懷大笑，以及終于將箱子運送到達的喜悅和慰藉，大大沖散了死亡的悲哀氛圍，在這種氛圍中，克拉拉老師享受了生命的最后時光，其生命價值及其人格魅力得以永存，孩子們也綻放出了生命的真正光彩——表達愛、付出愛，成了一個懂得愛的深諳生命真諦的人。

事實上，作品并沒有絕對肯定克拉拉老師的生命教育，而是通過朱利媽媽對整件事情的反對態度，將“孩子是否應該過早面對死亡，他們能否承受生離死別的痛楚”作為一個供討論的話題提出。這其實也是當前我們學校教育中一直存在爭論的問題之一。通過基礎教育語文教科書的選文系統，我們可以看出，當前教育強調快樂、陽光、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強調克己、勤奮、奉獻的優秀品質，一直以來，十分避諱談到死亡——這一大人很多時候都無法直視的沉重話題。然而，真正的快樂教育從來都不存在，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不斷面對死亡的過程。無論是寵物的死還是親友的離世，都是人一生中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即便在小學階段，很多同學也都或多或少經歷過生離死別。在這種情況下，與其回避，不如正視并引導學生樹立正確、積極的死亡觀和生命觀。事實也證明，只有明了生命的自然法則，理解生老病死的過程，正視死亡，才會理解現實生命的意義，“思考死亡是為了活得更好”，“由死觀生，反思人何以生、以何生，從而激勵人們熱愛生命，積極創造有限生命的無限價值”。生命的意義正在于它的有限，因此，人們才會不斷思索其價值和意義，思考活出生命高度的方法。

關于死亡和面對死亡的話題，語文教科書采取了一種巧妙的處理方法，這里以兩篇涉及死亡的文本《雪孩子》和《賣火柴的小女孩》為例，進行簡單分析。兩個故事的結局都是“死亡”，前者由死而生，后者中，死則成了一種解脫。《雪孩子》中，雪孩子融化了、消逝了，卻化成了天空的一朵云，它的善良與犧牲，使得它的存在成了永恒。《賣火柴的小女孩》里的小女孩，在看見美味、慈祥的奶奶等天堂的幻影中去世，面帶微笑地擺脫了她短暫又苦難的一生。這樣的死亡話題，充滿了愛、祝福與超脫，符合孩子們的心理期待，能夠較好地被孩子所接納。然而，這樣的文本，并無意于與學生討論死亡，前者著意于渲染舍己救人的精神，后者則在闡釋苦難本身，以及弱小者面對苦難的無力感。

與語文教科書相比較，諸多兒童文學作品卻并不回避死亡，娜塔莉·巴比特的《不老泉》通過“永生”的實現來反觀生命的真諦：塔克一家意外喝了不老泉的泉水，獲得了永生，卻無比渴望生老病死，成為正常的運轉著的世界的一部分。因為，永生意味著停滯不前，而“生命就像輪子”，“不停轉動，永無停歇”才是它本原的樣子，“死亡是輪子的一部分，就在新生的旁邊”。也就是說，經歷了完整的人生，才能體悟生命的意義，升華生命的價值。童話故事《灰姑娘》《野天鵝》《白雪公主》等，都是從親生母親的死亡開始，講述一個“受難者”的故事，她們受盡迫害、屈辱和磨難，最終靠自己的勇敢、善良、美麗、勇氣和力量，重新獲得了人生的幸福。在死與生的對比與反差中，死帶來的磨難與生的堅強的張力中，增強作品的感染力，突出了作品所闡釋的真善美的主題。安徒生的作品《閉眼睛小精靈》中，人死后，會向死神交出自己一生的成績單，成績優秀的人會聽到美妙的故事，成績較差的人，則會聽到恐怖的故事。作品用非常幽默的語言告訴我們，對于生者，只要保證成績單優秀，死神并不可怕，生與死，是緊密相關、互為一體的關系。這種“有生必有死”的人生觀念，意味著人們在死亡的認知中，建構了自我存在價值的思考和體驗。

在小說《克拉拉的箱子》中，全班18個性情迥異的孩子，由于對克拉拉老師共同的愛，緊密團結在了一起，互相支持、團結合作。他們先是各獻己力，為克拉拉老師在教室里打造了一個休閑海灘，連克拉拉老師沒教過、剛轉學進來的孩子都深受感動，參與其中；后來又發揮集體的力量、想象與精神，與外公一起，為克拉拉老師制作了一口充滿愛與祝愿的“箱子”，甚至還齊心協力，一起把箱子運到了克拉拉老師家里。可以說，他們共同為克拉拉老師、為人間、也為自己，打造了一個“愛的天堂”。

孩子們的舉動令人動容，也讓我們思考身為教師的真正意義與價值。真正使一名教師獲得安寧、享受為人師表的快樂的，是學生發自真心的尊敬與愛戴，而一名真正的教師，不應該以薪酬、福利待遇、職稱等來計算利弊得失，而應該對學生付出全身心的愛與期待，也正是這樣的愛與期待，使得和朱利一樣經歷著生活挫折和磨礪的孩子，不斷發掘生活的寶藏，愛上生命，并綻放生命的光彩。這也是教師之為教師的真正價值和榮耀所在?？死蠋熯@一形象所展現出的教育智慧和生命力量，則啟示我們，教師不僅是知識的傳授者，更應該成為孩子生命的引路人和精神上的導師，培養孩子將來更為堅強有力地進行生活的素質和潛力。在這樣的觀念主導下，我們就不能僅僅把教師作為一種職業，作為以勞動換取報酬的謀生手段，教師的角色更像父母，他們付出愛、得到愛，像父母一樣，“為之計深遠”。無論時代如何變遷，這樣的觀念都是教育成功與否的關鍵。而作為語文教師，只有真正為孩子的生命保駕護航，引領著他們在光榮的荊棘路上披荊斬棘、收獲生命的喜悅，才能真正發揮母語教育的優勢，為學生的成長打下陽光、健康、堅定、自主的精神的底子。

（作者系北京聯合大學師范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