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建陽刊刻小說的地域文化密碼

明末福建建陽書坊主余季岳刊刻講史小說《盤古至唐虞傳》時，曾提出一個大型出版計劃，準備刊刻一套從盤古開辟天地至當朝（明代）的全史演義。余季岳名不見經傳，在刻書史上也僅留下區區三個刊本，其提出刊刻全史演義的底氣從何而來？如果我們了解建陽刊刻小說，了解建陽刻書，了解宋元明時期福建的文化教育，了解建陽刊刻小說背后的地域文化語境，會發現余氏的計劃還真不是異想天開。那么，建陽刊刻小說的歷史全貌如何，與宋元明閩北及福建的地域文化之間有著怎樣的關系？福建師范大學涂秀虹教授新近出版的《建陽刊刻小說與地域文化關系研究》為我們作了深入而透徹的分析。

建陽刻書持續繁榮數百年，刊刻的小說占市場份額很大，現存宋元明清各時期小說版本190多種，約占建陽刻書現存版本的8%，其中明刊小說在全國的占比將近一半，在中國古代小說發展史上有著重要地位。學術界對此頗為關注，并產生諸多研究成果，而從地域文化角度對建陽刊刻小說進行全面系統研究的專著，《建陽刊刻小說與地域文化關系研究》則是第一部。作為一個福建學人，作者文心敏銳，對福建區域文化有深刻的理解和體會，并將這種理解和體會融入對建陽刊刻小說的研究中。該書立足福建區域文化，廓清建陽書坊刊刻小說的歷史全貌，探尋小說刊刻的地域文化密碼，對小說發展的若干重要問題也有深邃的思考，誠如齊裕焜先生在《序》中所言，打開了“探究古代小說發展與地域文化互動的另一扇窗”。具體而言，其特色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

一是合理布局，言之有序。在研究特定地區的小說刊刻時，必須綜合考量該地區在不同歷史階段的小說刊刻情況以及同一時期內不同類型小說的刊刻狀況。《建陽刊刻小說與地域文化關系研究》精心結撰，全書以導論、正文上下編共六章及結語的結構框架，既展現了建陽刊刻小說的歷史變遷，又揭示了其背后的文化邏輯和社會動因。導論部分概括介紹了建陽刻書業興盛的歷史地理背景。上編通過縱向的時間軸，詳細梳理了建陽刊刻小說在宋元明三個不同歷史階段的發展變化，揭示隨時代變遷而呈現的獨特風貌。下編則通過橫向的類型劃分，探討了講史、神魔、公案等不同類型小說在建陽地區的編刊情況，揭示了地域文化對小說題材選擇和內容呈現的深刻影響。結語部分回顧了建陽刊刻小說的發展歷程，強調其在中國古代小說發展史上的獨特地位與深遠意義。如此縱橫交錯，不僅確保了研究的全面性，而且凸顯了研究的深度。這種結構布局既彰顯了作者的學術功底和研究智慧，也為讀者展現了一個全面而立體的建陽刊刻小說圖景：建陽刊刻小說起于宋，興于元，盛于明，入清以后衰微；由于朱子閩學的深厚浸潤，建陽刊刻小說偏重歷史題材，演繹儒家義理，普及教化，風骨剛健。

二是材料豐富，言之有物。以豐富的文獻材料來支撐深刻的論述是《建陽刊刻小說與地域文化關系研究》的一大特點。全書大量列舉不同歷史時期的建陽刊本，引用地方志的各種記載，但并非簡單羅列，而是通過文獻資料的引用還原出建陽刊刻小說的歷史文化語境。例如，在探討宋代建陽刊刻小說時，作者列舉了包括《附釋音毛詩注疏》《附釋文尚書注疏》等在內的44種宋代建本書目。盡管這些并非小說刻本，但它們的存在無疑為理解建陽小說刊刻的背景提供了重要的參考。通過這44種書目，我們可以發現宋代建陽刻書的一個顯著特點——其內容主要集中在正經正史、子部儒家、醫書、類書以及文人別集。從這些書名中所強調的“附釋音”“附釋文”等元素，可以看出建陽書坊傳承經典、普及大眾的經營定位。宋代建陽刻書特點及書坊經營定位，對建陽刊刻小說產生了深遠影響。因此，將宋代建陽刊刻小說置于建陽刻書的整體背景中進行審視，便能洞悉“宋刻小說重知識重功用的價值觀之所由”。顯然，通過列舉諸多非小說類建陽刻本，不僅展現了建陽刻書業的繁榮景象，同時也揭示了當時社會文化、經濟狀況以及讀者群體的需求與偏好，從而為理解建陽刊刻小說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同樣的，建陽大量編刊講史小說，與此地書坊史部圖書的編刊傳統以及閩地濃郁的史學氛圍密不可分，為了支撐這一觀點，作者大量列舉閩地史學撰著和建刻史部圖書，而這也正是書坊主余季岳提出刊刻全史演義的歷史底氣和文化自信。

研究建陽刊刻小說，首要的是理清小說刊刻文獻。梳理建陽小說刊本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工作，尤其在小說概念復雜以及小說觀念隨時代變遷的背景下，小說的界定愈發困難。而作者采用“同情之理解，作歷史場域之還原”和“以現代觀念分析，作歷史發展之回溯”的雙重視角全面審視小說歷史，綜合考量了傳統目錄學之小說和文學文體意義之小說。例如，在探討宋代建陽刊刻小說時，作者首先通過梳理宋人書目《直齋書錄解題》中的“小說家類”和“傳記類”目錄，并結合宋人筆記《容齋隨筆》《夢粱錄》等關于“小說”的論述，對宋代小說觀念進行了深入闡釋，明確其既涵蓋文類意義之小說，也包括文學文體意義之小說。方法科學，立論嚴謹，在此基礎上對宋代建陽小說刻本進行系統的梳理和討論，從而得出恰切的結論。

三是視角多元，言之有理?！督柨绦≌f與地域文化關系研究》的作者有著深厚的文藝理論素養，嫻熟運用法國布爾迪厄場域理論和文學地理學方法，關注小說編刊的時代和地域文化背景、編撰者身份和書坊主的學識修養、小說版本與文本形態及其傳播，梳理建陽刊刻小說與地域文化之間的復雜關系，提出諸多創新性見解。例如對于宋代羅燁編《醉翁談錄》，這是一部在古代小說戲曲研究領域備受矚目的傳奇雜俎集，作者以獨到的學術眼光，不僅注意到其故事選編所體現的地域特征，及其中蘊含的文學地理研究價值，還通過文獻分析，發現了《醉翁談錄》與建陽刊《事林廣記》在內容和版式上的相似性，進而判斷其為閩刊本，并進而從文學地理學視角分析這部小說集故事發生地的地理分布，得出獨到見解：

《醉翁談錄》的故事選材暗合了文學中心從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發展的區域流變規律，其中故事情節所呈現的人群流動反映了文化的時代特征和變化進程。

對于建陽書坊編刊的按類編排、插入“三詞”的書判體公案小說，該書作者并不囿于現代審美標準，而是從歷史學和社會學視角出發，將其置于晚明出版背景和知識語境中進行審視，指出書判體公案小說“是在明代儒學平民化、法律普及的時代背景下產生的，應和了時代思想潮流和國家意識形態、文化政策的主流”，合理解釋了這類小說在當時廣受歡迎的原因。通過比較研究和文本分析，作者發現《廉明公案》的敘事水平較其所取材的《百家公案》有明顯進步，并肯定其在補充社會底層生活圖景方面的獨特價值。

地域文化作為文學發展的土壤，孕育了無數璀璨奪目的文學瑰寶。而建陽刊刻小說，正是閩學中心閩北及其鄰近周邊這片區域綻放的一朵奇葩。涂秀虹教授憑借敏銳而深刻的學術洞察力，將建陽刊刻小說置于更宏大的地域文化背景中進行考察，揭示了背后隱藏的文學史和文化場域的深層聯系?！督柨绦≌f與地域文化關系研究》一書，為地域文化視角下的古代小說研究樹立了新的典范。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