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河大出版社
2025-07-16 00:00:00墨白
博覽群書 2025年5期
閱讀之緣
2024 年11 月28 日下午，我往中原區瑞達路與合歡街交叉口處的鄭州光華大酒店，準備參加翌日“《河南文學2023 年年選》首發式”。晚餐席間，正和《大觀》雜志主編張曉林和小說家孔羽聊天，我看到鄭大出版社人文分社的李勇軍社長陪同張云鵬先生走進餐廳，這才曉得他是作為特邀點評專家參加“鄭州大學出版社2025 年度選題論證會”。意外而驚喜，云鵬還是他特有的儒雅。在感覺里，我們每次相見都有一種陽光穿過云層的暖意，每次談話的主題都離不開圖書出版。比如這天，話題很快就到了我收藏的那套河大2013 年12月版36 卷本的《袁世凱全集》。
云鵬說，這套書是“國家清史纂修工程項目文獻叢刊”的一種，編纂者是駱寶善、劉路生夫婦，為了編纂這套全集，他們用去了整整28 年的時光。云鵬總是以柔風細雨的語調來表達堅硬或者厚重的事物。袁項城年輕時曾經隨叔祖袁甲三在陳州府居住，他的第一夫人于氏就是我們陳州府大財主于鰲的女兒。袁項城還在淮寧城西關的袁家花園結識了比他大四歲的徐世昌，他偶爾也會從我家潁河鎮渡河往返項城袁寨與陳州府第之間。因曾動過創作一部描寫北洋政府章回小說的念頭，我平時就注意收藏北洋歷史人物的有關史料，通過云鵬買來一套《袁世凱全集》，自然如意。我還通過云鵬購買過一套河大2019 年8 月版的《中國新興版畫（1931-1945）》， 那時我正在寫題為《1936 年10 月8 日》內容為魯迅與中國新興版畫關系的文章，能得到這套8 卷本、匯集了1200 余幅抗戰版畫作品和大量原始文獻的史料，真是喜出望外。
按時髦的話說，我應該是河大與學大出版社的粉絲，而且是骨灰級的。我與河大出版社的單方關聯是從劉炳善先生開始的。因為喜歡劉先生翻譯伍爾夫的《書和畫像》，所以我就注意收藏劉先生的著作，其中包括河大版較早的《中英文學漫筆》（1988 年5 月）和后來的《譯事隨筆》《憶念與雜記》《隨感錄》《為了莎士比亞》（2009 年）我都有收藏，甚至還有英語版的《英國文學常識入門》與《英國文學漫話》，一冊“夷門傳薪學人傳叢書”中黃鑫所著的《劉炳善》。又因主持《河南評論20家》，我收集閱讀了河大孫先科、李偉昉、張云鵬、耿占春、劉恪、劉進才、武新軍、劉濤、張先飛、劉軍等諸位先生在國內出版的理論與學術著作。同時，在我的書架上，還有不同內容與年份河大版的書系，比如“河南大學名家文存”：其中有輯錄了李長傅（1899-1966，江蘇鎮江人）先生對地理學研究成果的文集、萬曼（1903-1971，天津人）先生對唐宋文學及文獻學研究成果的文集、周守正（1914-2006， 江西清江人）先生對《資本論》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研究成果的文集、王云海（1924-2000，江蘇沛人）先生對宋史和宋代文獻研究成果的文集、王漢瀾（1924—2002，河南項城王明口人）先生對教育學研究成果的文集、馬佩（1929-2014，河南鞏義人）先生對辯證邏輯、邏輯哲學研究成果的文集，等等，涵蓋了多個學科。
因為生命中曾經有過漫長的農事經歷，我對這套書系中輯錄了對糧食作物病毒的鑒定、診斷和防治方面研究成果的《王鳴歧文集》特別感興趣，從中知道了大麥黃病、大蔥黃矮病毒、玉米紅葉病、番茄“烏心果”病毒等，化解了先前使我感到困惑的農事問題。王鳴岐（1906-1995）先生河南滑縣人，是中國糧食作物病毒病研究的先驅，王先生1934 年考取公費留學進入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研修植物病理學和遺傳學，于1937 年獲得博士學位，翌年11 月回國后到河南大學農學院任教，1949 年后，王先生移教于復旦大學生物系，曾任病毒研究室主任。當然，這個書系中還有朱紹侯（1926-2022）， 朱先生遼寧新民人，是秦漢魏晉南北朝歷史研究專家，在《朱紹侯文集》之外值得一說的是，朱先生還曾擔任過河大出版社（1985 年）的首任總編輯。
還有，劉增杰編校的《師陀全集》與《師陀全集續編》，解志熙和王文金編校的《于賡虞詩文輯存》，秦方奇編校的《徐玉諾詩文輯存》等，只要見到，都會毫不猶豫地放置在我的案頭。這里我想著重說一說徐玉諾（1894 年11 月10 日—1958 年4月9 日），他曾幾度在淮陽河南省立第二師范學校任教，因為淮陽師范是我的母校，所以我的內心對徐先生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親切感，以至于在讀過《徐玉諾詩文輯存》之后，我還專程到魯山縣辛集鄉徐營村拜訪了徐先生的故居。徐先生的詩集《將來之花園》在五四后新文學運動中的地位自不必說，他生前特立獨行不同流俗，還給人世間留下了許多逸聞趣事。
1922 年初夏，徐玉諾到火車站送朋友，臨開車時談興甚濃，便一同登車。等車過鄭州，仍不忍分別，又送到北平。等朋友離開后，這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就以衣服作抵押，在前門車站附近找了一個小客棧住下，并在《晨報》上連登兩天“求職啟事”。啟事恰被魯迅與周作人兄弟看到，那個時候愛羅先珂寓居北京新街口八道灣11 號的魯迅家中，魯迅正要找個人送他經西伯利亞到赫爾辛基參加萬國世界語大會，因這年的3 月間徐玉諾曾和周作人有書信來往，周作人就到旅館找到徐玉諾。“誰知第二天我們訪問他時，他已于先一日偕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到東三省去了。”
1928 年2 月至1929 年8 月間，徐先生在淮師講授文學概論、學術與文學作品課，同時還在淮陽成達中學兼課。初到淮陽時，“他忽然想起家中的毛驢了，立刻寫信給家中，教家里人把他的毛驢送到淮陽來。后來他又想念家中的牛了，自己請假去牽了來”。后來他在城里租了院子，把母親和家眷接來，還在城東的湖邊買了二畝地，打了一口水井，甚至在家中開起了裁縫部，儼然把淮陽當成了第二故鄉。徐先生視牲畜為家珍，又覺得牛和驢都應當做工的，于是又從老家魯山買來一盤石磨，磨出的面以賤價賣給學校，自己決不賺錢。當時淮陽師范分為兩處上課，校區相距半里之遙，他聽了兒子的主意買了一匹馬，上課前往往把兒子攬抱胸前，馳騁于兩處之間的大街上，意氣洋洋，有時竟策馬出城，常常誤了上課。據欒星先生講，新中國成立后徐先生成了人大代表，到省城開封開會時還牽著一只羊。在淮陽師范時，他還一度迷上做西服。先寫信到倫敦、巴黎及國內各西服店，定購機器和樣品，然后用粗布做試驗，有時褲襠做小了或者領子開大了，他二話不說，給人賠布另做，一件衣服往往要做好幾遍。
1930 年徐玉諾返回淮陽任教，這年4 月， 為了躲避戰亂， 徐玉諾一家躲到了潁河之南的商水縣，隨后到信陽省立第二女子師范任教，直到1931 年2 月回到淮陽家中。那些年里，“他因患病從外地回到淮陽休養，即使是顛沛游離，游散四方的時候，也多從淮陽啟程又回歸淮陽”。其間，徐先生的母親去世，“他身穿重服， 帽子幾乎用白粗布遮起一半，頭發已半年不剪，烏黑的長衫寬大得出奇，下擺是脫散著的，鞋子是用白布全裹起的， 到處對人說：‘ 我沒有娘了！’往往放聲大哭”。直到1936 年為母親守喪期滿，才離開淮陽到山東煙臺任教。從《徐玉諾詩文輯存》里，我看到的徐先生命運坎坷，因亂世而四處游走，先后于吉林的船營，福建的福州、廈門，山東的曲阜、煙臺以及河南的魯山、臨潁、開封、信陽、商丘、南陽等地任教，更是與淮陽結下了不解之緣。
出版之緣
我因閱讀與河大結緣，幸運的是又因《夢境、幻想與記憶》一書的出版，成了河大出版社的作者，而此書的面世，則緣于劉恪先生。2010 年12 月10 日，我，劉恪、喬葉和時任河大出版社總編輯的張云鵬先生一起往信陽參加河南地礦文聯的文學活動，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云鵬，一晃，時光已逝15 年。
人生無常，2023 年1 月8 日劉恪先生仙逝。3 月18 日上午，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省小說研究會、《大觀》雜志社聯合在河大明倫校區舉行追思會，北京的高興、王一川、孟慶澍、張新贊，湖南的沈念，云南李海英，青海的祁發慧，河南的劉海燕、張曉林、李勇軍、李一和劉恪生前的同事孫先科、耿占春、楊萌芽、武新軍、劉進才、劉濤、付國鋒以及學生與親友30 余人在線上線下與會，云鵬主持了當天的追思會。我在會上從小說創作、文學理論和文學活動三個方面追述了劉恪先生的生平業績，劉先生漫長而短暫的一生中的后20 年是在河南大學度過的。他重要的理論著作《詞語詩學·空聲》《詞語詩學·復眼》等都是由河大出版的，其中《耳鏡·劉恪自選集》為“新人文叢書”的一種。
河大“新人文叢書”由云鵬主持，先后收入了詩人蕭開愚《此時此刻》，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程巍（《隱匿的整體》）、陳眾議（《游心集》）、汪劍釗（《詩歌的烏鴉時代》）和黨圣元（《返本與開新》）等諸位研究員的作品自選集。我的這部2013年11 月版的《夢境、幻想與記憶》也在其中，共收入了長篇小說《夢游癥患者》和《風車》《討債者》《局部麻醉》《父親的黃昏》等七部中篇小說，另有《〈洛麗塔〉的靈與肉》《博爾赫斯的宮殿》等14篇隨筆作品。關于這部自選集的編選與出版過程，我在此書的《后記》中有所陳述。2013 年12 月下旬，云鵬以河大出版社社長、總編輯的身份出席由鄭州師范學院、《小說評論》、河南大學出版社在鄭州師范學院舉行的“中原作家研究中心揭牌儀式暨墨白作品研討會”，并在會上做了如下發言：
墨白重視理性，這和一般作家不同，這種不同是墨白作品的一部分。《夢境、幻想與記憶》基本是抽空讀完的，因為這本書的責編是我，我必須把它看完，讀完作品的感受是很震撼，確實是這樣。作品有一種獨特的東西，和傳統的文學、傳統先鋒不一樣，具體我還沒有思考這個深層的東西。比如他的語言有一種油畫般的質感，從句子、結構、用詞都能體現出來這樣一種特點，它不是那種行云流水般的來表現對象，而是那種細細的、滯澀地一層層勾勒出來的，另外還有一種冷峻，以及直感性的反思，他的作品是感性真實與理性幻境的統一，《夢境、幻想與記憶》這個書名把我的閱讀感受都概括了，墨白先生的作品極其真實，又有超脫出來的那種精神境界。墨白作品里面寫有對現實很明確的認知，它有這么一個點，從潁河鎮、中國現實、再到人類，它不是局限在一個小地方的表現，在這一點上墨白的作品具有廣泛性，提升到了人類的層面，比如他經常提到的宗教。現在的中國人沒有信仰，他這個作品想引發出這些東西來。
我把云鵬在會上的發言看作是他在稿箋上對《夢境、幻想與記憶》一書的審讀意見。2018 年11 月， 我的電視劇本《當家人》由河大出版，這部由中央電視臺拍攝的8 集電視劇在2004 年6 月6 日由中央一套黃金時間首播，隨后獲第25 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與優秀編劇獎，男主角的飾演者馬少驊獲最佳男演員提名獎。此外，河大還出版了兩部與我有關的學術著作。
2013 年12 月，劉宏志教授的《墨白小說研究》出版。這部研究墨白小說社會學與敘事學的論著共27 萬字，有《緒論》和《歷史的思考》《生命的哲學》《良知的聲音——對苦難生活的批判》《懺悔與救贖——對精神世界的探尋》《超越現實的力量》《先鋒的形式》《語言的革新》七章以及《結論》與《后記》構成，同時插入了13 幅墨白小說在《收獲》《十月》《花城》《上海文學》等各個文學期刊發表時的插圖以及墨白手繪的四幅不同時期的潁河鎮地形圖。翌年4 月下旬，河南省文學院、《莽原》與《牡丹》雜志社在鄭州共同舉行了“劉宏志《墨白小說研究》研討會”，河南大學教授孟慶澍、劉濤、劉軍和河大出版社總編室諶洪波主任受邀出席了會議。
另一部是由楊文臣教授編著的《墨白研究》，共收入墨白《潁河鎮地圖》等自述文章四篇；張鈞、張曉雪等七篇訪談；田中禾與劉恪撰寫的兩篇印象記；批評家何向陽、李丹夢、張閎、於可訓、王春林等人的20 篇研究文章，另有《墨白作品年表》《墨白研究資料索引》以及楊文臣撰寫的《編后記》。本書是程光煒、吳圣剛主編的“中原作家群研究資料叢刊”的一種，本叢刊共兩輯：第一輯收入白樺、張一弓、田中禾、二月河、劉慶邦、周大新、張宇、李佩甫、墨白、劉震云、閻連科、李洱及《邵麗·喬葉·計文君研究》等13 種；第二輯收入蘇金傘、姚雪垠、魏巍、李準、宗璞、喬典運、葉楠、周同賓、孫方友、柳建偉研究等10 種，分別于2015 年4 月、2017 年7 月出版。
還有幾本論著雖不是河大出的，但著作人都與河大有關：曾在河大文學院任教的孟慶澍教授編著的《小說的多維鏡像——墨白訪談錄》（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3 月版），從河大研究生院出站的博士后張延文主編的《欲望之源——墨白〈欲望〉三部曲研究》（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 年10月版），畢業于河大的文學博士龔奎林所著《文學與人生：墨白小說研究與教學》（文化發展出版社2018 年9 月版），由李偉昉教授任主編，劉進才、高俊林教授任副主編的《印象·現場：我所認識的墨白》（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 年4 月版）等。
此外，河大文學院還在2013 年10 月間舉行了“墨白長篇小說《欲望》研討會”，2016 年12 月間舉行了“潁河鎮的地域性與世界性——墨白研究現狀研討會”，2024 年11 月間舉行了“墨白《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新書分享會”。在過往的歲月里，河大文學院的張云鵬、孫先科、李偉昉、孟慶澍、劉進才、武新軍、劉濤、李敏、劉軍、付國鋒等諸位教授均有關于我創作的論斷與論文在《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或《漢語言文學研究》或國內文學、學術期刊發表，以及諸位教授的門徒們關于我小說的碩士論文與數量可觀的評論文章……
我不厭其煩地列出以上信息，是為了表述一所歷史悠久的名牌大學和一個當代作家的關系，我視此為當今中國大學教育與當代文學關系的一個縮影。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都是親歷者。比如云鵬，我們多次一起參加各種不同的文學會議，或做文學講座，所有這些，皆因書而緣。
2017 年3 月10 日上午，我到開封河大明倫校區拜見云鵬，談事之余瀏覽其辦公室的書架，我看到了由張大新編校的6卷本的《樊粹庭文集》。我小心翼翼地一冊一冊地取下來翻閱，這套文集已經出版有好幾個年頭了，可我才第一次見到，有些愛不釋手。先前我和田中禾先生在雞公山居住時，曾經一起說起過這位豫劇之父，加上那時我正構思一部以豫劇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就在云鵬處理事務的空隙里就樊粹庭和他作了一些交談。那天臨別，云鵬從辦公室的抽屜里翻出一只手提布袋，來到書架前把那套《樊粹庭文集》取下來，他一邊往布袋里裝一邊對我說，這套您帶走。那一刻，我眼中有些潮濕，我由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暖，就是我在開篇說到的，那種太陽穿過云層照耀在身上的感受。
那天， 云鵬還送了我另外三本書：葛蘭西的《獄中札記》《鮑勃·迪倫編年史》、吉爾·德勒茲的《尼采與哲學》，是他和汪民安主編的“人文科學譯叢”里的幾種。這套被列為“國家十三五出版規劃學術經典系列”的叢書我喜歡，因為喜歡，只要見到我都會毫不猶豫地下單：《德勒茲概念》《哈耶克文選》《現代性的終結》《時間的旅行：女性主義、自然、權力》《脆弱不安的生命》……可惜的是，云鵬送的那冊《尼采與哲學》，后來我在旅途中給弄丟了。
2021 年5 月間，為了創作《從香格里拉到喀什噶爾》，我再次來到云南的麗江，然后過金沙江往德欽，又從德欽沿著214國道逆瀾滄江往西藏的昌都。沒想在芒康鹽井時，我的出租車司機和從芒康來的同行對換了車輛。等到了芒康住進酒店，才發現我的那本隨手帶著的《尼采與哲學》忘在了德欽出租車后座的車門儲物格里了。在青藏高原的夕陽里，我由此感到茫然。那一刻，我想到了云鵬，想到了他的微笑與謙和。神奇的是，那一刻我竟然還想到了云鵬的鄉黨韓愈，那個先前生活在黃河岸邊的孟州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