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沒有誰能比張靜教授更有底氣來寫這樣一本關于葉嘉瑩先生的書了。原因有三。
一是深知。20 多年的“攜手日同行”,作者從最初跟葉嘉瑩先生做博士后研究而成嫡傳弟子,到此后一直留作先生“十分倚重”的“重要的學術助手”,其知先生德藝雙馨之深,恐為一般人所不及。
二是深情。近距離乃至零距離的長年相隨,有感于師恩浩蕩、扶掖切切,“師弟因緣逾骨肉”,凝于筆端,一出手便注定是至誠至真的尊師之作。正如葉先生作序所言:我了解張靜,書中字里行間流露的,不僅僅是對我個人的感情,更是對中華詩教當代傳承的一份深情。
三是深蘊。作為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和博導、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副所長,以及央視《百家講壇》《宗師列傳·大唐詩人傳》等節目的主講嘉賓,作者自身若無真才實學以及博聞強記的稟賦,何以能在專業性很強的詩教領域嶄露頭角?何以能對應于或匹配于洋洋灑灑寫就這本《詩詞大先生——葉嘉瑩的詩教人生》,絢爛而厚重?
很顯然,該書不是傳記體,甚至不以敘事為主,但在議大于敘的篇章結構中,仍能讓我們感知到葉先生光釆照人的大師形象和詩教人生,且絕無生硬、枯燥的說教感。其關鍵在于鮮明的問題導向。作者傾心為我們解答眾所關切的一個核心問題,即成就葉先生煌煌詩教春秋的動力何在,尤其是秘籍何在,故足以吸引各方讀者探個究竟。
全書共分六章。第一章以葉先生詩句“未應磨染是初心”為題,意味深長。全章勾勒了“葉嘉瑩何許人”,是經歷過很多苦難“千磨萬擊還堅勁”的人,是自覺到了“只有把個人的精力、時間乃至生命投注到文化傳承的長河中去,才能實現更高的人生意義”的人,是懷抱時不我待之赤誠志愿自費回國教書并將“專業、敬業、樂業”集于一身的人,是把“發掘、傳講古典詩詞中蘊含的精神標識和思想精髓”始終貫穿于漫長詩教生涯而形成獨特解詩學范式的人,是被公認為“詩詞的女兒”“風雅的先生”的人……無論歲序如何更替,不管名聲怎樣顯赫,詩心不變,初心不變,詩心即初心,初心即詩心,這就是定力,亦復為動力所系。
作者以一件鮮為人知的親歷之事,說明葉先生是如何堅定地以中華詩教為自己的人生目標的。2015 年,她協助年逾九旬的葉先生編選《給孩子的古詩詞》一書。當時,共初選近300首古典詩詞,但在第一輪揀選時,葉先生就刪去了李商隱的《天涯》,并語重心長地對作者說:
李義山的《天涯》是首好詩。我可以跟你講它是好詩,你也可以跟學生講它是好詩,但是我們不能給孩子們講這首詩,不能讓孩子們剛開始讀詩就讀這么悲哀、傷感的作品。
隨后,葉先生和作者便換成了王安石的《題何氏宅園亭》。那么,王安石這首五言絕句說的又是什么呢?對此,作者不惜逐句詳盡詮釋,尤其是后兩句“但令心有賞,歲月任渠催”,緊接前兩句寫荷葉、榴花各有自我舒張、綻放的節奏,掘進出全詩之深意,即:
一生中最重要的就在于我們是否找到了令自己“心有賞”的目標和方向。一旦找到了,這一生就有了價值與意義。每個生命都應該有所完成,無論是植物、動物還是人類。只要確立了一個可以終身向往的目標,他就不負此生。
我以為,這與其說是作者對此詩意境的審美領悟,莫如說是對葉先生終身奉獻中華詩教矢志不移、初心不改的敬重與崇仰。因為,先生曾說過:“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教書。如果有來生,我還教古典詩詞。”因為,在作者心目中,先生就是為詩詞而生的,是完全沉浸在中華詩教的星辰大海里的,從而“活成了我們整個華人世界的一道風景”。
“千里伴師行”,是該書記敘的另一段鮮為人知的難忘經歷,即十幾年前作者到加拿大做訪問學者時,在溫哥華陪侍葉先生左右的“最為珍存的記憶”。她常見先生睹物吟詩,賞評群芳,而且都是“爛熟于心的佳句名篇脫口而出”,例如見到海棠花開,先生背了吳文英的《宴清都·連理海棠》;見到紫玉蘭花瓣灑落一地,又信口背出王維的《辛夷塢》,背出李商隱的《寄惱韓同年二首》……且往往是邊背邊評,不時帶出些感懷之語。作者還“透露”先生很喜歡海棠,專門填過一首《水龍吟》,其中有云:
鄉根散木,只今仍是,當年心志。師弟承傳,詩書相伴,歸來活計。
由賞花而作詩,由作詩而言志,從中我們能夠想見這位冠絕當代的師者、詩者是多么醉心于自己所熱愛無比的詩教天地,多么目成心許有定力。
假如說為數不多的記敘,畫龍點睛地抒寫了葉先生以傾心講授古典詩詞為己任為精神原鄉的感染力、人格魅力,尤其是“對詩教傳承的那份執著與投入,始終未曾改變”的決心、持守與定力,那么,作者在全書特別是后幾章中主要用解讀有代表性的古典詩詞的方式來“解讀”葉先生的成功密鑰,就是全書別出心裁的一個鮮明特色。這種方式大大擴展了本書的價值空間,既“讀”(品)人,又讀(品)詩,后者深化前者,前者牽引后者,兩者水乳交融,審美意趣疊加,是一種難能可貴的自成風格的寫作創新。
一是以融通中外為重。作者在書中寫道,葉先生一直“想以世界文化歷史為背景和坐標,對我國古典文學的意義與價值做一些有益的創新性的探索,所以在講解詩詞時,也結合了一些西方的理論”。由于葉先生長期生活在國外,又在多所西方名校用英語教學,必然要接觸并熟悉西方文論,以形成相應的理論修養。比如符號學、接受美學等,在探索古典小詞評價標準方面,就對葉先生啟發很大,使之豁然提出了一個確鑿之論,即“小詞的好壞在神不在貌,是在它精神品質表現了什么,而不在它的外表寫的是什么”。對此,作者列舉韋莊的《思帝鄉》,逐字逐句做出分析,由表及里,由淺入深,論證了葉先生兼具中外相關文論厚重功底對她講好、教好古典詩詞,有著怎樣得天獨厚的氣質及素質優勢。在將近80 年的教學生涯中,正是葉先生將深厚的國學功底、精湛的西學修養和深刻的生命體驗融為一體,終究創建了令一眾同行望其項背的獨特解詩學范式。早在2008 年12 月授予葉先生的首屆“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的頒獎詞中曾特別指出:
葉嘉瑩是譽滿海內外的中國古典文學權威學者,是推動中華詩詞在海內外傳播的杰出代表。她是將西方文論引入古典文學從事比較研究的杰出學者,其詩論新意迭出,別開境界,在我國學術界產生了重大影響。
二是以融入生活為要。葉先生曾多次強調,凡是一流的詩人,都不是用文字寫詩,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創作、用自己的生活去踐行的。她的啟蒙老師顧隨先生也說過,“學詩至少要有一半精神用于生活。”對此,作者先后選用晏殊的《浣溪沙》、杜甫的《縛雞行》、蘇東坡的《定風波》、李商隱的《嫦娥》等名作,結合現實生活給出闡釋,極具說服力。其中,對《縛雞行》獨思尤新,認為我們必須善于從生活中幾乎人人都難免遇到的“雞蟲得失”以及“陰陽圓缺,甚至風雨交加”等困擾或困境中突破出來,這就是所謂“跳脫煩惱的智慧”。她從自己多年的教學實踐中,認識到了“優秀的詩詞創作,脫離不了現實生活的基礎;深入人心的詩詞講解,更離不開現實生活的融入”。這樣的感悟,顯然與葉先生一貫主張緊密結合現實情境的重要詩教理念一脈相承。書中多次提及她們師生間詩教傳承的共同“理想和志意”,包括古典詩詞與現實社會生活兩者之間相融性或內在關聯應當如何確切把握。她恰到好處地引用楊萬里詩句“只是征行自有詩”,強調優良詩教必須立足于人類生活和時代需求,以觀照、貼近、合轍瞬息萬變的時代演化、促進社會進步為緊要。所謂征行,就是行動,就是社會實踐,換言之,寫詩要源自生活,講詩、教詩也必須融入生活、融入人的思想活動和精神活動、融入人性人情。而這恰是葉先生及其詩教傳薪者們的出彩之處、成功之道。
三是以融會品節為上。大凡膾炙人口的詩詞作品,一定是蘊蓄著或輸出著某種感動的。而古代的優秀詩人或詩家都是有所感動而寫詩,又通過詩作傳遞出來感動——感動他人,感動后人,感動千秋萬代。從源頭或相關性看,諸多感動,總是為詩人或詩家本身的格局境界所決定。也就是說,創作者的品節如何、高尚與否,是其作品能否感動人、打動人及其強烈程度的根脈所在。正如書中引用沈德潛《說詩晬語》所云,“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作詩、寫詩如此,那么講詩、教詩呢?對此,作者一連選析了姜夔的《燈詞》、朱熹的《水口行舟二首》、杜甫的《又呈吳郎》以及葉先生40 多年前所寫的一首《蝶戀花》,在透辟地闡明人品與詩品兩者關系的同時,側重討論了講詩人如何才能將詩詞中的感動體會到并講解出來,讓聽者讀者們也受其感動。感動,可以點燃感動;感動,可以傳遞感動。這里的決定性因素,便是講詩人自己也要有領悟或領受詩篇中基于詩者高尚品節而產生種種感動的高尚品節。此所謂“高節人相重”是也。在作者看來,真正的講詩人所要做的“就是要透過詩人的作品,使這些詩人的生命心魄,得到一次再生的機會。而且,在這個再生的活動中,將會帶著一種強大的感發作用,使講者與聽者,或者作者與讀者,都得到一種生生不已的力量。在這種與生命相融會、相感發的活動中,自有一種極大的樂趣”。她總結了一個規律性的認識,即好的詩詞傳講,其絕妙處或絕勝處,正在于是“從詩人的感動引發聯想,結合自己的生活閱歷、文化背景,生發出新的感動”。她飽含深情地寫道:
葉嘉瑩先生的詩詞講解深入人心、大獲成功,與她本人的性情、品格、修養、氣節,有著密切聯系。大家仰慕葉先生身上的忘我、執著、堅強、寬仁等品節,聽其講解時,自然就更容易被吸引和感染……
此論真是知師深矣。若非嫡傳,若非朝夕相處,若非近水樓臺,豈有這般得先生真傳精髓之“特權”,看得真真切切。
應該說,這是一本才華出眾之書。在緊扣“詩詞大先生”的詩教人生主題中,全書旁征博引,任古今中外的一些名家箴言和醒世之語恰到好處地穿插其間,應用得體,不僅視野開闊,拘狹盡無,富有張力和開放性,而且知識性亦強,讀之則獲得感具足。尤其是有關葉先生深受影響的王國維“三重境界說”的解讀,可以說,很見甚至最見作者功底。能夠如此從容不迫、筆力飽滿地將晏殊、柳永和辛棄疾的三首詞分別作透徹解析,而且語言生動,氣韻貫通,精準揭示“三重境界說”與三位名家原作之間的邏輯關系,以及葉先生何以“將《人間詞話》作為自己通向詩詞欣賞之門的一把門鑰”,這是頗具挑戰性的。同樣具有挑戰性的,還在于如何解讀好葉先生針對詞體的美感特質而提出的獨創理念“弱德之美”,但作者均擔綱出色,舉重若輕,讓我們讀來都津津有味、很受啟迪,不愧“名師出高徒”之譽。有意思的是,全書前前后后用到“不妨”一詞近20次之多,我想這或許是她不經意間“泄露”的作為詩教傳人的某種職業口吻或習慣,由此似可推斷她平時傳講授課擅長舉例,因“庫存”豐富而常能順手拈來。
此外,作為全書“附錄”的幾篇專訪和重要報刊約稿文章,均與主體內容相呼應,對讀者進一步了解和理解“詩詞大先生”的詩教人生很有裨益,包括“詩不遠人話迦陵”中收集的王蒙、許倬云、張伯禮等十余位名家和友好人士對葉先生百年誕辰的賀詞或賀信,情真意切,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葉先生的社會影響力以及在公眾心目中的崇高聲望,自然也反映了作者因擁有這樣一位導師、恩師、仁師而自豪不已的深沉情愫。特別不可忽視的還有全書壓軸的“迦陵年表”,約占39頁篇幅,細讀則可知梳理之不易,是深入研究“詩詞大先生”非凡百年生涯和詩教功業的難得素材或備用資料,體現了作者對先生的一片恭敬之心,以及向往和促進中華詩教永續傳承的前瞻眼光,值得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