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走筆(組詩)

暫坐

我們坐在一片沙灘上

漫不經心掏出縈繞心頭的話題

像對著手里的虎皮鳳爪消磨口舌

這里曾經是一闊幽深的碧水

可不可以說

我們就漂浮在過往的滄海之上

若干年以后 溪流改嫁

綠藻潛移默化成苔蘚

水草在河床的便便大腹生長 繁衍成澤

可不可以說

我們就坐在未來的桑田里

白云漫過天空的悠閑

北風梳理著山岡的動作

流水駛過河床的節奏 一再放慢

能否約等于時光荏苒的速度

如果等式成立

可不可以說

那一刻我們就是等待時間打磨的

幾粒河石

假如馬路突然軟綿

假如馬路突然軟綿

我感覺自己是一只小心翼翼的蜘蛛

守著城市這碩大無比的網

飲風餐露奔走覓食

那些曲直不一的道路

哦，那些韌性十足的蛛絲

都延伸向某個清晰而固若磐石的點

一根掠過空蕩蕩的院落

粘著老屋的屋檐

和著瓦浪上 在風中孤獨的稗子草

顫巍巍地晃

上下臺階的母親 手按著膝蓋

一步一頓 努力平衡著

光景里日漸陡峭的斜度

一根粘在來蘇水味濃郁的高樓里

像透明的輸液管子

仿若無事的父親

正鉚足體內所有積蓄的力量

準備應對冥冥中悄然而至的暴風雪

他知道

每一滴眼淚樣的液體或許

都是剩余的日子

還有一端伸向暮色里燈塔一樣的蝸居

一抹耀眼的亮，源自妻子額頭上的薄霜

她糶去了青春和美好年華

換來剛剛鋪滿屋子的幸福

此刻她正用力搓洗著孩子叛逆期里

沾滿無奈 迷惘的校服

仿佛洗衣池的泡沫多了

就真能填補心里的某處空落

有些單薄的身體

正成為我不離不棄的影子

……

而我凌風在人間

微不足道的高度里

日復一日排練著扎實的健步如飛

我怕一個閃失 就會牽動

四面八方絲絲縷縷的疼

辛夷樹下

注定不夠資格

做一名出色的匠人

滾爬打磨幾十年，

也沒能修好眼角兩端的渠

沒能在胸中的城郭里為羸弱的心

建一座遮風避雨的亭子

落葉紛紛 呈墜落之美

寒雨潤澤著凋敝中殘留的秋燥

瞥見墳頭的那幾株折腰的水蒿

我也應景 依舊淚涌

記不得多少個這樣的黃昏

在這株辛夷樹下獨處

站一會兒，就感到從父親長眠的方位

刮來一點人間的薄寒

站久了，仿佛某個地方是盛放委屈的容器

再久了，仿佛這棵樹真的是衡量悲傷的刻度

爆米花

一粒種子骨子里的野性 被馴服

通常都被溫柔以待

給予陽光 溫床 給予水和肥

給予一條預埋好通向糧倉的弧線

而一群種子的五行逆施

往往有著出乎意料的一鳴驚人

與土地訣別 在金屬的裹挾下

飽受烈火的烤炙 一次次添柴加薪

逼出最后一絲私藏的濕度

黑暗而狹小的空間里

它們攥緊體內的壓抑和沉默

憋足洪荒之力 在命運的斷崖

合力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禁錮之門

巨響過后 轟轟烈烈地蛻變

就擁有了一個既豢養猛虎

又綻放薔薇的響亮桂冠——

而那個曾家喻戶曉的名字

再次被埋進了

土壤

最后一片落葉

山河嘩變 季節易幟

萬物投戈于昨夜的濃霜

一面殘旗在淪陷的垛口

如何析出招搖的意義

白云揩干狼毫末端的丹青

縱然巨筆如椽 疊翠難描

狼藉處 不見春華 不見秋實

不見故國的錦繡風月

任憑朔風在倒伏的白茅叢中 磨刀霍霍

也決不引頸受戮

仍然緊握血脈里萬分之一的年輪

作為 前世輪回的憑證

第一場雪

群峰褪下襤褸的青衫

氣流握手言和 朔風一開口

那些來不及撤離的金黃 紛紛熄滅烽火

一些潦草的霧 仍在山頭虛張聲勢

白楊舉起空蕩蕩的巢

空腹已久的松塔固守高枝

迷失在林間的鳥鳴和曠野上

抱臂取暖的我 都有著不愿言傳的雷同心思

共睹一場盛大的素塵如粉

堆砌出世間最初的蒼茫

填補事物以外無盡的空

無數只六角形的鋒利之器

紛紛揚揚 穿過人間煙火的穹頂

消隱在一部溫潤的童話中

那里洋溢著不忍觸碰的弦音

以及流水般的余韻

扉頁里純粹的白

為一場更為遼闊的潔凈敷勻了底色

而我們有幸把鋪展萬里的宣紙

拓在凸凹不平的光陰之上

涂涂抹抹 繼續拍打著

觀星橋

秘密的有效期已過

保密者散落在田間地頭

在嶄新的觀星橋上守望

像對著一汪幽水刻舟求劍

微瀾深處風塵漸漸撫平

一枚獸骨上的鐫刻和暗語

遠方、村莊、去路和河流的走向

呈現出和諧的十字交匯

一群疲憊的鴿子風化成石

把指路牌當作了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