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川三疊

龐亞維，女，1987年生，人。作品見于《科幻立方》《莽原》《山西文學》《牡丹》《六盤山》等刊，被中國作家網等轉載推薦。

人與城之間，是講緣分的。

有些城，近在咫尺，卻一生不曾踏足；有些城，遠在千里之外的海濱，或是深藏于山脈褶皺之中，卻總能在生命的某個轉角，與我們恰逢其時地相遇。

算起來，我與山城欒川的緣分，已綿延近

三十載。

如今的欒川，是旅人鏡頭下的十里畫屏，是金頂祈福牌與泡面的煙火氣，是老君山夜爬觀日的朝圣路，是伏牛山滑雪場的歡聲，是天河大峽谷的清涼四季的云追著風，在此處聚散離合。春山薄霧繚繞，夏雨敲打松枝，秋林鳥鳴婉轉，冬雪覆滿石階一一每一幀風景，都牽動著都市人的心。

周末，一行幾人去欒川參加活動。驅車行駛在洛欒高速上，窗外的風景漸次更迭。低矮的麥田如退潮般向后涌去，青山漸漸收攏臂彎。隧道一個接一個，幽深如時光甬道。黑暗與光明交替間，二十多年前的欒川，在我記憶里逐漸清晰一一那時的它，是另一番模樣。

第一次去欒川爬山要追溯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了。彼時我還只是個小學生。確切地講，直到十歲，我還不曾去過什么山城。

父親轉業前，一直在東部沿海當海軍，每年夏天，母親總會帶我去沿海找父親歡聚。我對咸腥的海風和成鍋煮的螃蟹蛤蜊更為熟悉。至于連綿的青山？那不過是圖畫冊上幾筆潦草的墨痕。后來父親調回洛陽工作，恰逢那年暑假，單位組織職工去欒川游玩，包括父親在內的三五同事，都帶了孩子同行。

記憶早已模糊了路途的時長。那個年代去欒川，何來高速公路？車輪碾過鄉間土路，不時揚起陣陣黃塵。一車的幾個孩子起初還嘰嘰喳喳指點窗外，沒多久便東倒西歪睡去。駛入欒川地界后，車隊開始盤旋在蛇形盤山公路上。半夢半醒間，偶有塑料袋窸窣作響，還有人直接對著窗外嘔吐。山路十八繞，真真是太繞了。待我徹底清醒時，車身已穩穩停在君山賓館的院子里。印象中，那時的縣城并不大，一條主街橫貫東西，兩旁店鋪林立，招牌新舊雜陳。街上行人不多，偶有摩托呼嘯而過，又很快歸于平靜。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老君山，沒有索道，沒有水泥路或石階，沒有優化的路線，我們這支“雜牌軍”在養精蓄銳一夜后，翌日清晨便闖進了原生態的山。有時，我們沒入綠林，但更多時候，腳下踩著的，是山體裸露的王脈。被歲月踩實的土路異常寬厚，除了我們這群外來者和引路的當地向導，幾乎不見游人蹤跡。

作為初次登山的孩子，我貪婪吞咽著帶松針味的空氣，跟著年長的兄姊們時跑時停。山里真美啊。蝴蝶翅膀扇碎陽光，峭壁滲出礦物味的涼意，松果在腳下發出脆響，最神奇的是石縫里突然涌出的山泉，捧在手心喝下，清冽得能打個激靈。

登山的新鮮感暫時封印了饑餓，直到登頂那刻，餓意才蘇醒。山頂的道觀不大，住著的道士不多。山高路險，物資難運，他們便在道觀后墾了片巴掌天的菜畦，自給自足。兩個道士拿來面板，從石磨旁取了面和面團，燒柴，起鍋，親自給我們一行人下了手搟面。熱騰騰的湯面盛在碗里，撒上點作料和菜葉。小小的我，就地而蹲，顧不得燙，連扒三碗。正午陽光給漫山綠意鍍上金邊，山風頑皮，一會兒扯我的馬尾辮，一會兒又吹在我紅撲撲的小臉上。登山的倦意被一縷縷吹散。我覺得那碗山野素面，竟然讓遠方的海鮮都黯然失色。

下山時我對父親說：“我還要再來。\"誰知這句稚氣宣言，等了十多年才兌現。

大學畢業后，我循著父親的足跡進入廣電系統。入職前三年被派駐欒川，單位坐落在養子溝對面一棟臨街小院。同事們常打趣：“這算不算帶薪旅游？依山傍水，下班就能進山采菌子。”可人總是這樣，近處的風景最遙遠。每逢下班或休假，我們總是歸心似箭。等公交，一路向西去縣城，吃碗肉絲面，去集市買點兒玉米糝兒或幾塊豆腐，再在客運站等最近一班的紅色依維柯小巴，迫不及待回家。

車窗成了流動的畫框。二十出頭的我，囊著耳機聽著音樂，把額頭貼在玻璃上，看山嵐吞吐云絮，由著它們去沖刷心中淤積的對職場對人生的煩悶困惑。兒時曾經登頂的老君山，好像很近，又似乎很遠。聽說已經掛上了5A景區的金匾。山頂煮面的小道觀肯定不在了吧。那幾個用石磨碾麥的道士呢？

三年時光像山澗水般流過。直到調令下來，我終究沒走進近在咫尺的養子溝。

再別欒川，又是十余年光陰…

驅車從最后一個隧道駛出，下了洛欒高速，沿導航，我們直奔老君山景區。曾經工作生活過的單位早已遷徙，舊址也被嶄新的雙向四車道夷為平地。寬闊的街道兩側，到處都是拔地而起嶄新的高樓和錯落的沿街綠化帶。

三十年不過彈指。群山依舊蒼翠如洗，欒川卻已褪去青澀，如同完成蛻變的青年，眉目間盡是篤定的俊朗。

乘索道平穩而上，纜車轎廂懸在千米高空。身旁恐高的編輯老師緊緊抱著我的胳膊，閉著眼，把她的頭埋進我懷里。我給她說著玻璃轎廂外峻峭的山脈，說著峽谷中的野山花和孤峰上的松柏，也說著陽光沿著山坡灑下來，像輕薄的紗幔，覆蓋在綠油油的山體上。

下了索道，十里畫屏劈面而來一一青崖如削，云棧縈纖，恍若天神以斧鉞劈就的巨幅山水。我們手扶石欄，隨人潮緩行，繞山觀山，只覺人在看山，山亦在看人。

這是我曾經來過的山。但感覺，又完全不同了。兒時關于王路登頂的回憶，從記憶深處蹦躍而出。似是兩個時空交錯相疊，隱約間，我又看到那個昂著小臉在山中追蝴蝶的小小的自己。

山頂的風比記憶中更鋒利了。聳入云霄的道觀多了不少，也更天更威儀莊重。說著各地方言的游客雙手緊擦被摸出包漿的鐵鏈向上攀登，繼續沖刺金頂。金頂下道觀外的觀景平臺，請香祈福的人絡繹不絕。瑞幸咖啡，肯德基，旅游紀念品小店。云海中，盡是人海。我知道，當年煮面的道士，早已消散在這片鼎沸人聲里。

也正是此時，同行負責攝影的一個老師傅給我遞來一桶紅燒牛肉面。

“總得來老君山山頂吃碗泡面吧。\"老師傅厚厚的中分劉海被山風刮亂了造型，憨厚的笑臉嵌在風里。泡面騰起熱氣，恍惚間與記憶中的山野素面蒸汽重疊。

端著紙碗的手微微發抖。我想，人與城之間，是有緣分的。

我們不斷向前，又不斷重返，在舊風景里，與陌生的自己重逢。

我知道，我還會，再來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