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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河

2025-07-12 00:00:00王雪
小說林 2025年4期

王雪,1988年生,山東兗州人,現居佛山南海,寫作愛好者。2022年開始文學寫作,作品見諸《佛山文藝》《當代小說》《青年文摘》等刊物。

父親獨坐在河邊,低著頭,他的面容倒映在水面上,隨著水波一起一伏。我好奇父親的表情,牽動著視角趨向父親,靠近河邊時,我才發現,那不是父親,而是我自己。涌動的水面下,一條魚在那兒唼喋著有聲,像在大口喘息,又像在傾訴。

火車過長江時,女友把我搖醒,她一邊把頭沖向窗外,一邊手指著屏幕,手機地圖上的一條河和窗外的一條河重疊在一起。女友是土生土長的廣東人,之前還未翻出過五嶺,一路上她很興奮,嘴巴里吃著零食,眼睛望向窗外景致。

我揉完眼睛時,窗外的水面已經像那個潛逃的夢般一閃而過。

時近清明,車廂里很滿,一撥人下去,一撥又擠上來。后半程時,女友終于撐不住了,初上車時的興奮不見了,臉色憔悴,像生了層銹,她靠近我,嗅了嗅自己的右肩,皺眉說,我感覺自己身上有一股不銹鋼味。

我笑笑,鐵皮火車本身就是個罐頭,我們就是里邊的小沙丁魚。

女友說,你快別給我提罐頭,我要吐了。

午飯點兒,座位對面大媽開始一口一個表演吞雞蛋,女友終于還是忍不住了,捂著嘴翻找到垃圾袋吐起來。不過這并沒有影響大媽的胃口,她看著平息下來的女友,咬了半個雞蛋,悄聲問,是害喜了吧?

女友抬頭,愣了下,轉頭看向我。

我趕緊說,問你是不是受涼了呢?

女友搖頭向大媽解釋說不是,大媽看了看我,沒再說話。

這次我本打算一個人回老家的,女友聽了,立馬請了假,一定要跟我一起回來。她說,在一起幾年了,沒見我回過老家,也沒見過我家人,她心里沒底。她看過好多新聞,兩人結婚,有了孩子,一起生活了多年,直到某天,才發覺對方竟是個逃犯。她笑著說,保不齊你也是個逃犯。我說,還真被你猜中了。女友聽了,笑就頓在了臉上,她反過來責怪我亂開玩笑。

離清明還有一個月時,大伯就在不停地給我打電話。大伯膝下無子,我們自家地里的祖墳要遷到新修的公墓,大伯讓我必須回去。

大伯把遷墳通告拍照給我,通告里說,要對村子東郊的地上附著物進行清場。我在廣州一家公司做內刊編輯,一個月幾千塊工資,手上沒多少流水,但一年下來,過手的文字卻是海量的。我把玩著“地上附著物”“清場”幾個字,它們像出自諸神之口,有無上權威,又暗含悲憫。

讓大伯著急上火的卻是后邊一句,“如不按規定時間搬遷,一律作無主墳處理”。大伯說到“無主墳”幾個字時,嗓子里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像要噴出火來。

其實,我們祖上的墳都是土墳,早在風雨中滲入到土地的肌理,已算不得“附著物”。站在田間地頭望去,眼前近乎一馬平川,不見土墳的蹤跡,唯有大伯,靠著代代相傳的“定穴”法,才能找到祖輩們的長眠之處。

父親還在時,每年大年三十,我們都要跟著大伯去上墳,給逝去的祖輩們遞上一份請帖,請他們回家過年。祭拜前,我和父親看著大伯施展他的“定穴”法。大伯站在東郊地頭兒,那里是一個抽象坐標軸上的起點,只見他邁著均勻的步子向田里走,嘴里數著數,像條線段不斷延長,五十六步后,大伯停下,左腳定住,右腳斜出去,像一個圓規,畫出一個圈,說,這是俺太爺爺;然后向右走兩步,又畫一個圈,說,這是俺太奶奶;再向前走二十步,大伯則對著我說,這是你太爺爺,再向前幾十步,就到了爺爺。大伯沒讀過幾年書,卻把幾何數學運用得爐火純青。

每到一處,我們燃香、放鞭炮、叩頭,一指高的麥苗貼著我的鼻尖,一股青澀氣息。大伯邊叩頭邊說,請老祖宗們回家過年了。

每次聽到大伯這樣說,我都會身子一顫。在松軟的黃土下方,似乎流動著一條暗河,我膝蓋上傳來它刺骨的冰冷。“逝者如斯”在我這有了另外一種理解,我逝去的祖輩“如斯”,流淌成了一條地下河。

有次上墳回去時,我和父親說了,父親笑笑,他看著我們踩出的一串串腳印,想了想說,我覺得更像根地瓜藤,下邊結著一個個地瓜。父親的比喻更生動,我不禁笑出聲來。寒意頓消,大伯走在前頭,步子走得唰唰響,沒有聽見我們的玩笑。

大伯電話里說,不算附著物也得遷,不能被當作無主墳,要讓祖宗們安心。大伯說著停頓下來,聲音低下去,說,把你爸也遷到公墓去吧,在河沿上總不是那么回事兒。

我沒想到大伯主動提到給父親遷墳,當初就是大伯不同意把父親埋入祖墳的,不然父親也已匯入祖輩的那條河流。

我讀大學時離開老家,去了南方,后又留在南方工作,很多年沒有回來了,對于家鄉清明的記憶,還停滯在孩子時期的頑皮,爬樹、折柳條、編口哨。家鄉的季節是帶著棱角的,輪轉間像是把天地翻了一個面兒。如今是綠意萌發時,如幼鳥生出絨毛,帶著毛茸茸的質感。

從車站打了車,我和女友先去了大伯家。我家的鑰匙一直放在大伯那里,父親走后,家里便空著。大伯從堂屋里迎出來,看著大伯靠近,女友不由后退了幾步。幾年下來,大伯更顯蒼老了,四肢像風干了,皮貼著骨,右眼的眼瞼低垂,只閃出一條窄縫。大伯打量我旁邊的女友時,不由仰起頭來,右眼皮間縫隙大了些,左眼已是圓睜著,翻出大片眼白。女友握著我的手,我給大伯介紹時,她只囁嚅地喊了聲大伯,手依舊沒有松開。

大伯堂屋里擺著香案,香爐里燃著香,煙氣裊裊地在暗紅色木制牌位前升騰。我走上前,點了香,退后幾步,叩頭。香案上的牌位有些年月了,供奉的是一個清末的秀才,是能追溯到的我們最遙遠的祖輩,牌位在一代代長房長孫中傳承,到了大伯這里。

大伯只有一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堂姐。無子繼承香火這件事讓大伯憂郁了大半輩子,長房無子,這一支也就算斷了。幼年印象中,大伯家中總彌散著苦兮兮的中藥味,大門前的路上每天都有新鮮的藥渣,被車輪一遍遍碾過,據說這樣可以把疾病帶走。大伯生了什么病,吃的什么藥,大人們不讓問,也不解釋。漸長后,才知道大伯為求子做過不知多少種嘗試,中藥只是其中之一,可惜它們殊途同歸,結局都是失敗。

每年大年初一,大伯總是情緒低落,這天里,其他支系的后人成群結隊地來大伯家跪拜先祖,愈加襯托得大伯形單影只。大伯不能繼往開來,只好追遠,秀才先祖排位前的香火未曾斷過。

大伯勸我們今天在他那兒休息,大伯說,家里沒人住,沒點兒人氣,睡在那不好。

我說,我們還是回家里睡吧,好久沒回來了。

大伯沒有堅持。幼年時,我像泡泡糖一樣黏著堂姐,經常晚上賴在大伯家不走,擠在堂姐的床上,聽著堂姐講故事,慢慢泛起困意。上次留宿大伯家,已是很久前了。

我家和大伯家隔著一條巷子,大伯走在我前面,穿著軍綠色長褲,黑色布鞋,褲子漿洗得發硬了,擺腿間摩挲出嘆息般的聲響。

家門上的綠色油漆已經斑駁,上著一把銅鎖,兩扇門間閃出一個罅隙。正是楊絮飄飛的時候,院里的白楊樹掛滿了楊絮,很像父親出殯時的引魂幡。院內鋪滿了落葉,踩上去,發出“咔嚓咔嚓”的碎響。

父親和母親的遺照擺在客廳里,上邊附著灰塵,父親的臉很蒼白,顯得風塵仆仆,表情卻很祥和。父親走時也是這樣的,他被人從河里撈起來時,臉上還帶著笑,這嚇壞了周圍的人。父親的死,在鄉人嘴里,滿是不祥。父親是跳河自殺死的。

事發那天,父親說出去走走,我看他拿著魚竿出去,以為他是去釣魚了。母親胃出血走后,父親就迷上了釣魚,但從來沒帶魚回來過。他釣魚時盯著水面上的浮漂,那么專注,仿佛要上鉤的不是魚,而是他自己。

大伯和我一起收拾了主臥,灰塵太多,收拾起來費了不少工夫,打理完,大伯說去給我拿床被子。

大伯走后,女友就開始抱怨了,她說,你們家真是,死人比活人多……話沒說完,她就感覺有些不合適,眼睛斜覷了下客廳里的遺照,捂嘴噤了聲。她搖著我的胳膊,說想去住酒店。

可鄉村里哪有什么酒店,我想了想,告訴女友,還有個地方。說完拉著她走到客廳后的樓梯,爬上了二樓。二樓上是個小閣樓,連著露臺,閣樓也是我以前的臥室,白色墻壁上還有幼時的涂鴉。閣樓里陽光很足,穿過窗子照進來,光束里灰塵喧鬧追逐。女友總算答應在這兒暫住。

重新收拾了閣樓后,我開始在家中游蕩,從臥室到堂屋,從堂屋到院子,從院子到廚房,甚至西南角的露天廁所也沒落下,在外漂久了,哪怕身居家中,也像流浪。

在主臥的一角,我發現了父親用過的魚竿,為了留個念想,父親走時,我沒有把它一起燒掉。漁具包上落滿了灰塵,我把它拿到院子里,打開來,釣竿、魚線、魚鉤、魚漂,很齊全,我倒了一盆水,找了塊抹布開始清理,清洗完后,又用黑色布膠把釣竿把手仔細纏了一遍。

我對女友說,遷墳的日子安排在兩天后的一早,我們可以靠它消磨消磨時間。

大伯是傍晚時回來的,帶著一床被子和晚飯。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擺好吃的,我去臥室里拿出一瓶酒,酒是下午在家中四處打量時意外發現的,酒瓶上的灰塵很厚重,擦拭后,立時顯得清亮透明,開蓋后,醬香撲鼻,仿佛時光一直在里邊發酵著。

大伯是好酒的。小時候,我常在大伯家吃飯,每次吃飯,大伯自己斟上一杯,嗞嗞地喝著,他嗞一下,我和堂姐就抬頭看他一眼,然后相視一笑。一杯酒下肚后,大伯也不去續第二杯,把杯子放回茶盤,拿起饅頭,大快朵頤。大伯喝的酒是從周邊酒廠打的,每次十斤,裝在一個塑料水桶里。下酒菜主要就是花生米,家中每年在地頭種點兒花生,收獲的花生,一多半兒拿到集市上榨花生油,一小半兒就留著,大伯偶爾剝出一些,鐵鍋里一炒,撒點鹽巴,就拿來佐酒。

有次在飯桌上,我對大伯說,大伯,我長大了給你買好酒喝,行不?

大伯一頓,笑笑,說,行,大伯等著,等你長大了,咱爺兒倆一起喝。大伯說著,用手摩挲著我的頭發。

我給大伯倒了酒,大伯端起來,向地上灑了一點兒,大伯手有些微顫。這已不是兒時眼里的那個大伯,經歷時光烘烤,大伯面容清瘦,膚色深褐,道道皺紋如刀痕。微顫中,酒灑在手背上,大伯趕緊低頭吸進嘴里,笑笑說,別浪費了。

我已三十有幾,小時候的承諾沒忘,卻也沒有兌現。父親走了,堂姐離異后也沒再回來,我和大伯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繞開父親和堂姐,我們只剩下沉默。

堂姐年齡長我十歲,皮膚白凈,臉上有點淺淺的雀斑,但瑕不掩瑜。堂姐未嫁時,從巷子里走過,總能成為焦點,熱鬧的閑話家常因堂姐輕快的腳步而暫歇。

這次回老家前,我給堂姐打了電話,問堂姐要不要和我一起回老家。堂姐一口回絕。

堂姐二十歲那年談戀愛了,對象是本鎮的一個小伙子,倆人曾是初中同學,畢業后,都沒有讀高中,開始打工,后來交往了起來。有人向大伯告密說,看見堂姐跟著小伙子鉆小樹林,說得眉飛色舞。大伯二話不說,回家打了堂姐一頓。大伯打聽了下小伙子的家底,小伙子沒了雙親,是由奶奶帶大的,大伯不讓堂姐再和他來往,并找人給堂姐相了親。

大伯給媒人提的一點要求就是男方可以入贅,結婚登記后,男方把戶口遷過來。媒人聽了就皺眉,倒插門啊,誰家男娃不稀罕,能舍得?但看過堂姐后,媒人還是笑笑,說,也不是不可能。

沒過多久,媒人真帶了人來。那人家里兄弟三人,來的是老三,是個廚子。

男人一眼相中了堂姐,看到眼里就拔不出來,和別人搭著話,眼睛卻還在堂姐身上。

大伯問,入贅,家里同意?

同意!男人想也沒想,說完才一愣,入贅?

大伯看向媒人,知道媒人還沒挑明,生氣地說,不同意入贅,一切免談!

男人仍舊看著堂姐,咬咬牙說,同意,爺們兒說出來的話就是板上釘的釘,說了同意就是同意。

大伯笑著拍拍男人肩膀,眼里滿是贊許。大伯應了這門親事。

堂姐那段時間很低落,面對既定的婚事滿是惶恐,我恨不得一直守在堂姐身邊去保護她,可知道自己無能為力。用鄰居的話說,堂姐這碗水,要潑出去了。那時我剛學了一個成語,覆水難收,不由在心里把兩句連起來,心里便更難過了。

一天晚上,我又賴在堂姐屋,很晚了也不回去,父親來接我。聽到父親的聲音,我故技重施,讓堂姐關了燈,和我一起假裝睡著。

父親開門看了看我們,轉身去了堂屋和大伯說,他們睡著了,就不喊醒他們了。

我聽著笑了,堂姐也笑了,捏了下我的鼻尖。房間里黑咕隆咚的,只有窗口散過來的一點燈光,堂姐的眼睛亮得像兩顆黑珍珠。

父親沒有走,和大伯聊起了堂姐的婚事,父親勸大伯說,結婚是大事,也得聽聽丫頭的意思。

父親口中的丫頭就是堂姐,每次父親喊堂姐丫頭時,話音里都滿是寵溺,甚至讓我吃醋。堂姐也喜歡父親,和父親出門時,喜歡挎著父親的胳膊,在鄰居眼里,堂姐像父親的小情人。

一個女孩子有什么主見。大伯說。

你不問她,怎么知道她沒有主見。父親不由提高了音量。

不用問!結婚哪能自己挑挑揀揀。大伯說。

結了婚,就要過一輩子,她都不喜歡,怎么過一輩子,熬?。?/p>

父親很少情緒激動,我聽著父親的聲音,看了看堂姐的眼睛,黑珍珠上閃著水紋。

男方上門,在我眼皮子底下過日子,放心,姑娘吃不了虧。大伯說。

倒插門!說到底,還是為了這個牌牌。這就是塊爛木頭。

“啪”的一聲,我和堂姐隨著那一聲都打了個哆嗦,大伯打了父親。那一聲后,是漫長的沉默。

跪下!大伯呵斥著,你要是同意把小軍過繼過來,我還用招什么入贅的嗎?

還提過繼,現在什么年代了?父親抗辯著。

沒想到大伯和父親的爭吵會蔓延到我這邊,我驚愕地看著堂姐,向堂姐伸出手。堂姐握住我的手,放在她臉上,把我拉到她胸前。大伯突然變得陌生了,我躺在大伯家,仿佛躺在地窖里。我和堂姐偎在一起,可堂姐也是冷的,我們無法溫暖彼此。

堂姐最終還是和男人結了婚,可讓大伯意外的是,男人反悔了,不再同意戶口遷到大伯家,而且帶著堂姐回了自己家住下了。父親說,這肯定是丫頭的主意,丫頭一直是很有主見的。

可惜堂姐的婚姻還是不順利,幾年后,堂姐離了婚,去了南方,只有幾年前大娘離世時,堂姐回來過一次。大娘走了,老家里也只剩下了大伯。

飯桌上,大伯和我只是聊著遷墳的事,立什么碑,刻什么字,有更多事卡在喉間,無法開口,卡得難受,只能靠一杯杯酒再把它們送回肚里。喝完酒,天黑透了,我和女友走路送大伯回去。

送至門口,大伯走進去,我們等在門口,只想燈亮了便回了。等了好久,卻不見屋里亮起燈來。

我摸黑走進去,喊了聲大伯。大伯應了一聲,循聲望去,有一個紅色亮點在里屋一明一滅。原來大伯在黑黢黢的里屋吸煙呢。

我說,大伯,你怎么也不開燈啊。

大伯說,一個人開什么燈啊。

回家路上,我給堂姐發了信息,讓她還是偶爾回來一趟。或許堂姐睡了,信息一直沒回。

鄉村的夜很安靜,仿佛空無一物。

回到家,我和女友坐在露臺上,望著夜空。女友很興奮,說沒見過這么多星,城市里星光寂寂,仿佛群星已逃匿,只剩寥寥的幾顆星的背影。

我讓女友閉上眼睛,說送她一個禮物,我握住女友的雙手,抬高,舉在空中,女友睜開眼時,我指給她雙手延伸處的幾顆星。遠空中,四顆星散在周圍,構成一個菱形,中間三顆星斜成一排,像一面大風箏。我說,這個就是送你的禮物,一個一千六百光年外的特大號風箏。

小學時,我羨慕別的孩子有風箏,每天追在別人屁股后邊,有天回到家,我便哭著央求父親給我買個風箏。我知道以我們家的經濟條件和那種精打細算過日子的法子,根本不會花錢去買一個風箏的,但父親卻帶著我去了商店。正是風箏熱銷的時候,一邁進商店,映入眼簾的便是各式各樣的風箏。紙做的,布藝的,蝙蝠狀的,老鷹狀的,色彩絢爛。我興奮地打量著每個風箏,父親也讓店員拿過幾個風箏,翻來覆去地看??催^之后,父親卻沒有買的意思,拉著我就走。我本沒抱什么希望,可父親實在不該給我這點兒希望,然后又空手離開,讓我忍受店員麥芒一樣刺人的目光。我失落了一整個晚上。

第二天,我放學回到家,父親居然舉著一個一人多高的風箏在等著我,原來他昨天是偷藝去了,下班后自己做了個風箏。這個巨號風箏的支架是用削的竹片做的,上邊覆蓋著塑料膜,而線輪就是父親做木工活兒的墨斗。我和父親舉著風箏,招搖地穿過街巷,去田地里放飛,吸引了一群人尾隨??芍钡揭股迪聛?,試飛還是沒有成功,大家都走了,像看了一個笑話。我很沮喪,父親就是那時,蒙住我的雙眼,把獵戶座號風箏送給了我。父親是個農民,兼做木匠,卻充滿詩意。

許多年后,我近乎忘掉了這個風箏。女友仰起頭,眼里閃著波光,她抓著我的手,在半空中抖了抖,眼前的巨型風箏似乎晃了晃,陡然又升高了一些。

大伯飯桌上催問我,三十的人了,為什么不趕緊結婚,要個孩子。

大伯發問時,女友看向我。

我終究支支吾吾地沒有作答,腦海里總想起父親的眼神。

母親胃出血過世時,我還在讀高中,母親走了,父親的詩意也隨之而去,只剩下失意。父親整日郁郁寡歡的,記得有次,大伯勸父親為了孩子也要振作起來,父親抬頭看向我,眼神里滿是茫然,他自己更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沒想到父親會那么決絕,選擇投水,他的自溺成了他詩意的最后呈現。大伯對于父親的離開,憤怒多于傷悲。

為父親守靈時,我帶著孝帽,跪著堂屋的草席上,感覺這一切太不真實,就像被硬生生拖進一個場景里,扮演起孤兒的角色。我跪了一天,腿跪麻了,蹲在地上,屋內燈光昏黃,一只蛾子在燈下飛來飛去,撞得燈泡乒乒響,燈泡也搖晃起來,在墻上投下一個晃來晃去舞動的黑影,屋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見,像是無底的空洞,偶爾風起,傳來樹響,才讓這空洞多了點兒內容。那個夜晚,讓我對父親生出了恨意。

父親下葬時,大伯以父親橫死為由,拒絕把父親埋進祖墳。

家里的一夜,我睡得并不踏實,習慣了城市里窗外的車流聲,過分的安靜反而讓我感到惶恐。我一遍遍醒來,一遍遍凝望白色墻壁,把夜晚拖得更加漫長。直到快天亮時,我才睡了稍長的一覺兒,似乎又夢到了那條魚,可就在睜眼的那一瞬,那個夢便像草叢里游走的蛇一樣消失了。

大伯說,遷墳前,要先去上墳祭拜先祖,告知一聲。

女友留在家里,我跟著大伯去往東郊,手里提著鞭炮、香和紙錢。在地頭兒,大伯照著先前的儀式,邁著步子,數著數,一一定位到各位逝去的先輩,我們叩頭,焚香,放鞭炮,大伯低聲訴說遷墳的事情,這種直接和逝去的人傳遞信息的方式,我依舊無法適應,身子不時發顫。

完成所有的祭拜,大伯說,去給你父親也說一聲吧。

我點點頭。

下午收拾好漁具包后,我和女友才攜包去往河邊,父親葬在一處河灣,這是父親生前經常獨自垂釣的地方。

參照著一株傾斜的垂柳,我找到了父親的墓碑,河岸土地松軟,過了這么多年,墓碑已經傾倒。我們在父親墓碑旁邊坐下。風在河面上卷起細紋,水流緩緩向前。對岸的樹木還赤裸著枝條,老鴰窩格外顯眼,在樹梢處凝成濃墨的一點,散落的墨點組成省略號,似乎藏著什么秘密。

坐了一會兒,我支起釣竿,掛上魚漂和魚鉤,打算試試手氣。魚餌沒有提前準備,不過帶了鐵鏟,我計劃挖土里的蚯蚓作餌,天暖了,蚯蚓應該已經開始活動了。我們想繞開父親的墳,去遠點兒的地方挖,當走到墓碑另外一邊時,女友先尖叫了起來,順著女友手指的方向,一條水溝穿過父親的墳,通向河里。

我怔在那里,父親的墳早被水流沖垮了,墳里空空蕩蕩。那個游走的夢突然清晰起來。夢里,父親變成了一條魚。

遷墳那天,大伯起了大早,把我們也早早喊了起來。大伯從早餐店買了包子、粥,安排我們和過來幫忙的人填飽肚子,又給每人塞了一盒煙。

大伯顯得有些緊張,我們吃早餐的間隙,大伯又去堂屋里給秀才先祖上香、叩拜,念叨著祖宗保佑,一切順利。

吃了早餐,大伯還是讓女友留在家里,我們一行六人出發了,幫忙的四人手中拿著鏟子、草席和遮陽布。

大伯是被抬回來的,身上滿是泥土,鼻涕眼淚混在一起,他痛哭得幾次暈厥過去,回來時已經沒了一絲氣力。大伯躺在床上,我幫他換了衣服,讓女友準備溫水,給大伯擦臉。收拾完,大伯閉目躺著,不知是不是睡著了,我和女友去到堂屋。

女友抓住我胳膊,悄聲問,發生了什么事?

我看著香案上的牌位,香爐里的香已燃盡,一陣風起,一截香灰掉落在香爐里。

早上,我們到了東郊地頭,幾人站定后看著大伯。大伯邁著步子,向田里走,大伯從未走得這么莊重、謹慎,每走一步,都要停歇下,穩下氣息,仿佛他踩的不是平坦的麥田,而是激流中的石頭。大伯數了五十六步后,站定了,仿佛在那兒生了根,轉身示意我們過去。

幫忙的幾個人圍繞著大伯做了標記,大伯這才搖了下身子,走去旁邊田埂上點起香叩拜,鞭炮在松軟的麥田里發出悶響,響聲似滲去了地下。大伯示意后,幾個人在標記處支起遮陽布,請大伯挖下第一鍬土。

大伯挖完,退到我身前,看著幾人繼續挖下去,每鏟下去,都有根系斷裂的清脆聲傳來,翻上的泥土里混雜著毛茸茸的根須,有蚯蚓在根須間蠕動。隨著挖掘的深入,土質變得密實了,顏色也開始變淺。待挖掘的人胸口已經和地面平齊,他們遞來的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不知何時,大伯已經近乎匍匐地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著頭,額頭上沾滿了黃土。

大伯一次次從地頭數著步子向田里走,一次次接續地挖掘卻都一無所獲,大伯的步子搖晃起來,雙腿一軟,蹲到了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挖掘持續到了午后,我們逝去的祖輩們依然不見蹤跡。我攙扶著大伯,不知如何去安慰。我感覺到,腳下的那條暗河流走了。我想,或者他們也像父親一樣,幻化而去。

大伯睡了三天,我們很擔心大伯一睡不起,喊村里衛生室的醫生來看了幾次。大伯醒時,堂姐已經回來了,帶著一個男孩。

大伯目光渙散,掃了一圈,目光定在了堂姐身上,伸出左手抓住堂姐的手,眼里又涌出淚來。堂姐拿毛巾擦拭著大伯的眼淚,對旁邊的男孩說,喊外公。男孩喊了聲外公,大伯抬起右手,伸向男孩,男孩看了看堂姐后,才上前握住大伯的手。

墳還是遷了,祖輩的新墳里埋下的不過是祖墳里的一抔黃土,父親的墳安在祖輩們旁邊,我把父親的釣具放在了里邊,我想詩意的父親哪天在銀河邊垂釣,或許會用得到。

兩個月后,我陪女友在醫院做檢查,等在彩超室門口,堂姐打來電話,說大伯的大小眼做了手術,堂姐以孩子害怕為由,輕易便說服大伯躺上了手術臺。電話間,女友發來了一段視頻,是彩超的錄像,明暗相間的圖像里,一個小生命已經初具人形,在一下下活動著,仿佛一汪涌動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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