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1972年生于青海。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風消息》《丙申年》《山鳥暮過庭》《山色里》《群山奔涌》等。曾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第二屆青海文學獎,青海省政府第七、八屆文學藝術獎。
稻田邊
早晨,在稻田邊站了一會兒。
沒有任何關于稻田的記憶,除了歌曲《童年》里那一句“陽光下蜻蜓飛過來,一片綠油油的稻田”。我的童年與陽光有關,但沒有蜻蜓,沒有稻田,只有大塊移動的云影,綿延的青色山巒,樺樹林和黑黝黝的灌叢。沒有記憶沉醉,眼前的稻田輕盈潔凈,讓人安寧。稻子已有一尺多高,整齊地長在水田中。陽光斜照在葉子和莖稈上,閃爍的綠色深深淺淺。田里的水微微渾濁,水面光影斑駁,不見浮游生物。不見蜻蜓,想必那細長而略略彎曲的稻葉也應該像小麥和青稞那樣,可以沿著葉脈輕輕撕開,可以嗅到禾本科植物的清芬。但是不能近前一步。腳下的田埂蕪雜,野草糾結,又有幾棵蔬菜雜于其間,辣椒、莧菜和絲瓜。野蔓匍匐,蔬菜長勢欠佳,辣椒只有半寸,莧菜葉子上的紅暈染得薄厚不勻,絲瓜將藤繞在草莖上,無法再往高處攀爬。
以前想象南方,想到稻田,稻田必定鏡子一樣在大地上鋪展,始終帶著一種希望的新綠,明亮均勻。有時稻田中斜斜穿過一條小路,路面泛起蒙蒙水汽。路邊零星幾棵樹木,一棵與另一棵總是隔很遠,說不定是棗樹或者是烏桕。白鷺偶爾飛起,慢悠悠地飛到另一塊稻田里去。稻田里始終不見人,也沒有稻草人……如果在那樣的稻田里走一走,說不定腳會被淤泥陷住,得使勁才能拔出。而現在,稻田在眼前,卻不敢走進去。因為全然的陌生,不知稻田的水里藏了什么蟲豸,單想起福壽螺的卵就受不了那密集的恐怖。小攤上常見的黃鱔、牛蛙、泥鰍應該也在這水田里。以前一直以為泥鰍就是蚯蚓模樣,不過比蚯蚓粗一點兒,后來才發現泥鰍光溜溜的比蚯蚓難看。至于黃鱔和牛蛙,不看也罷。
稻田左邊一方荷塘。荷葉在斜射的光線中明明暗暗,不見荷花。右邊一小塊土地上種著芋頭。芋頭更像一種觀賞植物,它的葉子使人想起船帆,“翩翩帆落天涯”。之外是樹林,是低矮起伏的山丘。南方的山林雜亂而逼仄,不像高原的樹林清闊。
布谷鳥在雜木林中叫,暮春時節的陽光將它的聲音照得明亮了一些。
在稻田邊,毫無緣由地想起一位老人的少女時代。這在以往從未有過。
我與她的少女時代全無交集,她早我五十多年出生。在我八九歲的時候,曾去她出生的村莊住過幾天,那是青藏高原的夏季。山谷深處的一個小村莊,只有十幾戶人家,莊廓散落在向陽的山坡上。一條小河自東面大山中來,水聲清亮。河谷狹窄,零星幾片綠色灌叢多是沙棘,樹木只有青楊。高寒、缺氧、多雨雪,端午臨近時青楊才舒展葉片。高山環繞村莊,一天中太陽徹照的時間縮短。天氣晴朗的時候,夜空幽深。一條沙路將村莊與外界相連。記得一個傍晚,我跟同伴去河邊洗菜。紅柳編織的籃子里是小蔥、舊年的土豆和幾棵青菜。牛羊還沒下山,空氣已經寒涼。將籃子放在河邊,拿起蔬菜一一洗去泥土。手很快冰冷,不得不停下緩一緩。洗好蔬菜,起身時,忽然看見滿眼的蔥翠,山坡、林地、草叢。清冷、孤寂、單薄。
想不出她童年少年時期在山村的任何細節,如何游戲,如何成長,做什么樣的夢,幻想怎樣的未來。她生長的環境貧瘠、閉塞、寒涼,沒有學校教育。她所見識和聽聞,只能來自山脈、原野和他人。無法避免的動蕩、無常、美,小小年紀的她怎樣接觸,怎樣受納,怎樣識別。古老、新生,順從、反叛、困頓、安然,如何平衡。以至于,最終她怎樣成長為一個我認識她時的人,自信、掌控、強硬,對愛的人傾其所能,不愛的,將其消耗磨損。
那樣脆弱冷寂的偏僻山村,四季反復的隱忍外,是怎樣的生長因子不露聲色的茁壯了她。
雨中意象
說不上是人家的正規菜園,不過是林中開幾塊空地,點豆子栽秧苗。空地形狀不規則,枯死的樹樁蹲在地中間,黑魆魆,舊年的朽葉半掩半藏。用來盛水的塑料桶大大小小,長時間沒清洗,桶壁長滿幽幽的水藻。破舊的小屋一間,用木板和塑料布搭成,一根枯枝頂住門扇。小屋微傾,如果來一陣大風,主人也許會背小屋一起走。不見主人,屋旁幾叢甘蔗長葉低垂。種植的蔬菜多是蘿卜、紅薯、豌豆、上海青、小芹菜、胡蘿卜和芋頭。紅色的小蘿卜,連葉柄都染成深紅,圖畫里的那種。紅薯葉過于繁茂,層層堆積,底下的葉子已經捂爛。豌豆苗纖弱繾綣,蠶豆莖上開出眼睛似的紫色小花。胡蘿卜的葉子細細碎碎。一種蔬菜叫莙荙菜,厚葉片像菠菜,葉脈卻白。芋頭的大葉子上盛一層雨水,遠處看似露珠又似冰晶,拍一下葉子,砰砰響。雨打在烏篷船頂也是這種聲音吧,沒聽過。
菜地旁是雜木林,榛莽未除,大多是桉樹。原來桉樹也蛻皮,舊樹皮成為褐色的破衣爛衫,銀白的新樹干脫穎而出筆直又光潔。構樹最好的季節是七月,一樹樹聚花果橙紅又玲瓏。豆秧們攀爬到樹頂,吊下豆莢也開出蝶形花。走過幾株花序枯萎的植物時,聞到空氣中微微的腐臭,原來是攀倒甑,敗醬草的一種。幾枝油茶白花紛墜,油茶樹下是小小的熊耳草百事不聞。茜草們將一道道籬笆重重覆蓋。白腰文鳥站在草穗子上,草籽那么密,它們顧不上嬉鬧。
微雨將植物的葉子洗得透亮,小徑卻未泥濘。站在坡地上遠望,煙雨蒙蒙的四川盆地,綠樹層疊不見邊際莽莽蒼蒼,灰色的天空低垂,看不到江闊水長。
我熟悉的菜園在四十多年前,綠葉盎然的景象只能出現在夏季。矮土墻圍起的菜園方方正正,小柵門紅柳編織斜開在一旁。菜畦必定要棱角分明,土壤研磨細勻還要鋪一層草木灰。白蘿卜青蒜苗,大蔥韭菜雞毛菜,菠菜芹菜大頭菜,尋常的幾種蔬菜年復一年地種。芫荽開花秀氣幽雅,大黃站在墻角憨實又粗壯,蔓菁埋在地里悶聲不響,野罌粟一直竄到土墻上。菜園外,油菜金黃青稞綠,胡麻在地邊開出一綹寶藍的花。若扭頭,村外白雪覆蓋的山峰云遮霧繞,近處是彌漫的陽光閃閃爍爍。夏季風走過河谷,河水汩汩滔滔。
回憶起阿維拉的寒江鎮(散文集《一個小鎮:阿維拉的寒江鎮》),阿索林說:
“阿維拉山脈中的小鎮意象比小鎮本身好。一個多世紀前曾有一人居于其中一處陋室,那里的他已蕩然無存。寒江鎮不能告訴我們什么,但是它的意象對我們有暗示啟發。人生流水年,滄海變桑田……地點也一樣。”
我記住和看到的,原來只是一個個意象:絕妙事物的形成不過是時間在切割,一塊石頭剖成玉,碎屑紛紛皆塵土。
七里香
夜里雷電頻繁,雨卻一直不來。因為等雨而睡不著,不是的。人為了夜晚能飽睡而白天諸事不宜(譬如午后不宜喝咖啡濃茶之類),也是無奈。很多時候,我不管不顧。午后睡醒,沖半杯咖啡兌半杯奶,趁熱喝完,一邊喝一邊想,管他呢。睡不著,雨又不來,紛紛亂亂地想,忽然記不起白天見過的那株七里香的香味了。
有那么一刻,幾乎起行,東坡月夜尋張懷民那樣去嗅那叢七里香,終于還是忍住。
傍晚遇見它之前,先邂逅了一叢長波葉山螞蝗。一種開花植物,與螞蝗沒關系。豆科的淺紫色蝶形花藏在葉子下,躲貓貓一般,只有從下往上看才能看見它們開得熱熱鬧鬧。植株小,看上去生長不久。第一次遇見某種植物,不像第一次遇見某個人。“人生若只如初見”,哪有那么多令人惆悵的人,大約“人初見而畏之”的情形更多。人初見某種植物總喜歡放肆,左右觀之伸手觸之鼻翼嗅之,植物也不躲,默默忍受。世界上最有禮貌的是植物而不是紳士。后來遇見七里香。
那種細碎的小白花,一簇簇繁密在枝葉間。五枚花瓣反卷,圍著淡黃色的花蕊,像席地而坐,喝茶聊天。葉子油綠,花葉俱安靜。那種微微含笑的安靜,能溫暖人。如果不注意枝條和葉子,單看白色小花,以為是白丁香。然而丁香花為四瓣,偶爾見到五瓣或七瓣的丁香花,會認為是一種吉兆。靠近小白花聞,香氣過于濃郁,以至于人稍稍后退,似乎香氣將人推了一把,嬌氣地說,走開。可是兩只大蜜蜂不停地將吸管塞進花蕊里去。蜜蜂太大了,尾部一抹紅極亮麗,兩枚觸角揮舞得又靈巧,還有細長的口器。我甚至認為那是兩只蜂鳥,可蜂鳥是沒有觸角的。
這樣一走神,七里香的香味就不記得了。余下的時間里一直想,原來這就是七里香。
十八九歲的時候,席慕容的詩集《七里香》放在桌子上,不時翻,許多詩句記下來。更喜歡的,是《一棵開花的樹》而不是《七里香》,“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年輕的時候,心真的像石頭上的苔蘚,揭一塊,就落下來一塊。
那時候,時間也隨意花,仿佛花不完。詩讀多遍,開始抄。一首首抄在硬的白紙上,隔幾頁在空白處用鋼筆畫上簡易畫,一枝花、一個風鈴或一絲飄帶,孤零零的存在。抄完,用針線訂起來,裝飾封面,寫上書名。
很珍惜它。對詩歌沒有鑒賞力,只是單純而盲目地喜歡,只因為它與年輕易動的心相宜。可惜后來它被同學拿去,再無蹤跡。那時也一直想,七里香大約是一種很芳香的花樹,栽在南方闊綽人家的庭院里。夜晚,月亮的清輝浮過它,而暮色里,有人在它身旁自語。
很容易變化的季節,一場雨天就涼下去幾攝氏度。第二天還在想七里香的事,雨后出門去看。卻發現一夜雨,七里香的花已萎謝不少。枝頭猶存的,大部分是花瓣凋謝后留下的花蕊,樹下一地殘碎。而七里香,它在一座無人居住的院子門口,依一截生銹的黑鐵柵欄生長。無人照料的院子內外皆是雜草,求米草爬行,生姜的葉子發黃,隔不遠,一叢匍匐的凌霄和一架三角梅還在開花。濕漉漉的小徑從七里香身邊繞過,路兩旁是陰郁墨綠的榕樹和重陽木。重陽木的葉子已被蟲子啃嚙,現在蟲子羽化,正在飛。一種黑翅膀的蛾子,有著鮮艷的紅色身體。
無人看顧,七里香獨自成活。我去嗅殘花,濃香依舊,一種丁香和梔子相混合的味道。忽然詫異那樣單薄的青春竟然養育出了如今這樣的堅韌。
風吹過草地
風吹過草地,飛蓬的花輕輕晃,還有綬草的花。飛蓬的名字早已熟悉,花第一次見。那么有名氣的植物,花朵竟毫不起眼。綬草也久仰。想象里,作為蘭科的綬草應該“處幽篁兮終不見天”,眼前的綬草卻正在草地上沐浴陽光。只有兩三寸高的綬草,粉色的穗狀小花螺旋狀盤在花莖上,如果不彎下腰,根本看不到。芒草穗子帶一縷細弱的銀光,仿佛蝸牛爬過的痕跡。芒草在秋天才好看,一地寒霜蒹葭蒼蒼。蛇莓還沒有豌豆大,果子已經紅透。有些果實結出來時已經成熟,是因為你與它的相遇不早不晚。天胡荽像銅錢草。銅錢草養在有水的陶盆里是風景,不過孑孓也喜歡那里。天胡荽自帶綠油油的潔凈之光,不知名的草覆蓋其上也難掩一波明亮。黃鶴菜其實是一種黃色的野菊,花朵沒有一分錢的硬幣大。半邊蓮的花太小,白花三葉草的花一層層鋪出去,有一種遠芳侵古道的悵惘。
昨日傍晚,開滿白花的草地上有人鋪了塑料毯子,擺上吃食度時光。一對年輕夫妻相對而坐,卻都低頭玩自己的手機,沒有交流。我走過他們身邊,想那一句“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思忖真的會有那樣的時刻,兩個人肯把彼此的時間讓給對方,像燃起的兩支蠟燭,照亮一個房間。
所有的植物都在輕輕晃。
蝴蝶和蜜蜂早早醒來。白蝴蝶逗留的時間如果長一些,會看清它翅上的黑斑點,還有翅膀上描繪的黑邊。如果在夏天,有絲絨一樣的黑蝴蝶,還有一種鳳蝶,漂亮的后翅突起靈動飄逸。飛翔的蝴蝶不應該制成標本。有一年在峨眉山還是蝴蝶泉,我與一整面墻壁的蝴蝶相對,沒有驚異只想趕緊逃離。那么多色彩斑斕的蝴蝶固定成一個姿勢,每一只蝴蝶都是一幅《吶喊》。
螞蟻很小,不喜歡往草尖上爬。一只肥胖的黑甲蟲頭向下戳進土壤,半截身體和爪子在外面扭動,不知是要進去還是出來。前幾天有人說草地上出現過蛇,應該是細細弱弱的那一種。去年在三蘇祠看見一條小蛇,灰白色,盤在樹干上,那么膽怯。周圍一群人,又是拍照又是攝影。說起蜘蛛,我曾在離草地不遠的路上遇見過褐色的大蜘蛛,雖然比不上小螃蟹大,但也足夠大。
石榴樹在草地邊緣,紅色花苞星星點點。有一種奶白色的石榴花,比普通的石榴花粗大,不知結出來的石榴是紅色還是奶白色。世界更新得太快,花都不按常理出牌。薔薇依在黑鐵欄桿上,忍冬在攀援。如果越過幾棵大葉榕,池塘的蘆葦叢中有牛蛙在轟鳴,還有黑水雞的“嘎嘎”聲。蜻蜓早已流連,洋紅色的蜻蜓太結實,藍蜻蜓又太瘦。瘦蜻蜓會引人遐想,一點淡藍浮在水面若清夢。更早時候,一只紅嘴藍鵲飛來,落在窗前的枝杪間。我被那靈動的長尾羽和斑斕色彩吸引,屏息了一會兒。后來它飛到近旁的灰色屋脊上邁步。離它不遠,幾只鳥相隨,我記下它們:一只白頰噪鹛,一只絲光椋鳥,一只白頭翁,還有幾只麻雀。時間是一枚濃縮的藥丸,泡開來,百鳥朝鳳的故事在眼前,還有青鳥(有人說紅嘴藍鵲就是西王母的青鳥)殷勤為探看的神話。
風吹得徐徐緩緩,是一種溫和而不是綿軟。軟是因為無力,溫和是風在控制力度。這一時的陽光也在控制光芒,不太耀目也不太熱辣。伸出去的手背,風和陽光同時觸到皮膚,毛茸茸的,又似乎是薄薄的桑蠶絲滑過。草地上所有的植物都在控制力量,生長的力量和呼吸的力量,它們在風中的姿勢與凜冽或慵懶都沒關系。
這是四月某一個早晨的局部,風和太陽齊心協力,還有每一個微茫的存在,它們都在維護這個局部的恰到好處。
香料的原則
買菜的路上撞見一枝黃木香,這一種沒有目標沒有預設的相遇單純得出人意料。人與花朵交流起來有障礙,主要是人不會噴吐幽香。人一開口就胡話,信馬由韁,花朵們眨著詫異的眼睛不聲不響。
“黃木香花的香氣有點兒笨。”這是后來我給朋友看木香花的照片時說的話。又似乎多提了一句:白木香花的香氣有些興奮。本來我還想說白木香花的香氣像迎賓的姑娘,人一走過去,不得不硬起頭皮繼續往前走,她們熱辣辣地歡迎,你總不能扭頭就跑。后來忍住。話太多只怕某一世轉成植物不是馬兜鈴就是攀倒甑,花瓣一打開臭氣烘烘蟲子都遠遁。
壞話說完,于心不安,過兩天又去聞木香花印證。薄暮的微風里,黃木香花的香氣實實在在有些沉靜,是人群中坐在角落不聲不響一身絕技那一種。白木香花的香氣也穩重下來,沒有了《野蜂飛舞》的狂放。
木香藤本。經常路過的一家庭院里有一棵白木香,繞一棵不知什么樹,枝條纖纖細細從高處垂下,盛開的花朵搭成白色帳篷。好幾次我探頭朝帳篷的幽暗里望,總覺得里面圍桌坐著幾位神仙,不食人間煙火的那一種,白衣飄飄,身材頎長。我望他們一眼,滿是艷羨,他們卻不識我是個什么物種。
黃木香花的香氣確實像從截斷的樹干中心散出來,帶著木頭的香。樹干白而溫潤的橫切面,密集的年輪一圈圈,中間一點髓心成圓形。香味從髓心悠悠地往外走,壓縮的年代記憶沉積,布衣長衫一條褶皺就是一次滄海桑田。
我偏愛木頭的芬芳勝過花香。某年和女兒逛商場,遇一款阿瑪尼海域青柏香水,忍不住徘徊。銷售講解前調中調基調我一概不懂,我只是感到一種青柏的氣息隱隱而來,像我離開商場返回多年前的祁連山。陽光徹照,清風長貫,一山坡的柏樹郁郁蒼蒼,我站在樹下摘一枚灰綠的柏樹籽捻了又捻。
有一種作為藥物的木香,與藤本的木香是兩回事。成為藥物是植物的不幸亦是大幸,作為香料的植物更如此,姜黃、薄荷、篳撥、葫蘆巴……尤其是小茴香,咄咄逼人,我一直避免與它起矛盾。有一回我去給女兒烤大餅和羊肉串,叮囑師傅不要放小茴香,不放心又坐在燒烤攤前親自看。烤大餅的師傅一會兒抹油一會兒放辣椒,手法太快,我擔心師傅一不留神順手將有小茴香的作料撒上,又為自己的不信任歉疚。那一時黃昏迫近,街道上盡是匆忙的人,燒烤架上冒出的煙一會兒左飄一會兒右偏,我不停挪位置怕被煙嗆,然而鼻腔里鉆進來的依然是小茴香桀驁不馴的味道。
很多年過去,我仍舊在想小茴香果敢莽撞的原因。大約它一直有自信的基礎,認定自己的原則:生活難道不該這樣?我們卻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