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秘密（外三篇）

山的秘密

文/劉君

住在沂山，從夜晚到清晨，耳邊一直有三種聲音回響：水流、松濤和鳥鳴。沂山水量豐富，是彌河、沂河、沐河、汶河的發源地。有人開玩笑對我說，在沂山頂上放些茶葉，山下人就都能喝到好茶了。

好水來自樹的涵養。這點是沂山人最為自豪的。沂山不僅森林覆蓋率高，而且植被種類豐富。松類、刺槐、櫟類，還有水榆、花楸、三角楓只要隨便問一個護林員，他就會告訴你，沂山的植物種類有1020種之多。但給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山上著名的唐槐、宋柏、元朝銀杏，而是萬畝黑松林里那些不起眼的松樹。

看它那虬曲的樹干上盤旋向上的樹皮，就知它與狂風勁舞時是何等剛烈，即使身體扭成麻花狀，心依然向上。再看它的根，四下擴散，長長地延伸出去，陽光在黑松的枝葉間跳躍，每一根松針都被精心雕琢。看它長在那里，就在雙腳之下，這種感覺本身就已經非常美好。

對熱愛大山的人而言，似乎永遠都嫌臺階不夠多，山不夠高，像一種難以癢足的欲望，越陷越深。而坐纜車上山，其實更讓我歡欣鼓舞。當我像一只大鳥飛越整個沂山，那種歡快肆意的安全感，在空中的輕盈感，讓人神清氣爽。

沂山變大了一一之前上山的高度，變成了現在上山的廣度。陽光閃耀卻并不刺眼，可以毫不費力地穿透漫長的距離。所以視線可以不受阻礙地看清楚山的起伏連綿，看清楚植物覆蓋著它的樣子。花楸裸露的樹枝，光滑的灰白色澤一閃而過，一棵樹連著一棵樹，擠擠挨挨，熱熱鬧鬧。

山中一定還有許多令人興奮的特質有待發現，只要換一個途徑。每一次進山都會有新的收獲，雙眼會看到此前錯過的風景，或者發現欣賞舊風景的新視角。耳朵和其他感官亦然，這是一項不斷充實的經歷，平凡的日子有其增益，偶爾還會出現不可預知難以忘懷的時刻。

獨自去看瀑布的路上，松樹、柏樹、紫荊、藤蔓，那些暗綠淺綠的植物一齊涌來。石階和欄桿沒變，水聲更大，我一面出神地望著流水，一面聽著它的歌聲。上一次在東鎮御苑后捉螃蟹的情景仿佛還在。

一個人在山路上行走，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愜意時刻，遼闊的，無垠的，山風吹拂頭發的颯爽，以及自身的渺小，世俗的紛擾，攪在一起交織著。

可以聆聽到山的呼吸，我聽出了山體內的神秘嘆息。活著和死去的物質忍受了億萬年的沉積和孤寂，終于發出這么一聲嘆息，然后繼續億萬年的沉寂。

大山常常在我們毫無目的的漫游時向我們袒露它最完整的模樣。心中沒有必須到達的目的地，我不過是單純想要和山待在一起。就像去拜訪一位朋友，除了與它作伴，再無其他意圖。

在山路上轉頭的一瞬，瞥見了約莫有十幾株雜樹，在午后的陽光下，在微風拂動里，搖曳著灼灼身姿。斑駁的樹影在堅硬的石階上寫下筆畫或簡單或復雜的字。它告訴了我一個山的秘密，我的移動的身影疊加，形成一個新的秘密。

八十不老

文/王金龍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設在哪里？這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我是今年3月參加了一個活動，見到了在那里工作過的中國職員孫福增先生，才知曉答案，原來是在法國巴黎。

孫福增先生今年83歲了，他新出了一本書，書名叫《追夢之旅——一個中國國際職員的故事》，今年3月在濟南大音美術館舉辦了一場讀書分享會，我在會上有緣結識了這位1966年畢業于山東大學外文系的老校友，了解了他在巴黎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擔任近14年專職翻譯的曲折而豐富的經歷。孫福增先生退休歸國后，生活也多姿多彩，喜歡詩詞創作與朗誦，還自學了作詞譜曲，自創了近百首歌曲，那天在新書朗讀分享會上還現場演唱了自己的原創歌曲《天下父母》和《濟南禮贊》，聲音渾厚，中氣十足，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位83歲老人之口。當時，我就心下感沛：八十不老。

今年4月，我到濟南尚信書店可久茶客廳參加了《太陽是我的名字一海子經典抒情詩解讀》新書發布與朗讀分享會，在會上見到了宋遂良、呂家鄉、袁忠岳、桑恒昌“文學四老”，聆聽四位平均年齡90歲的文學評論家和詩人清新而條理的發言，更是進一步印證了“八十不老”的感沛。新書的作者是我的中學校友、聊城大學教授劉廣濤，他十幾年悉心研究解讀海子的詩歌，對海子的經典作品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分析，積累了豐厚的成果。他是在山東師大讀的碩士，師從袁忠岳先生。而今弟子新作發布，業師欣然前往，于是就有了“文學四老”相聚一起的佳話。令現場觀眾振奮的是，92歲高齡的宋遂良教授即席站起，背誦了海子詩歌的經典段落：“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掌聲未落，他動員在場所有人員一起朗誦這一名段，于是滿室朗朗，清音繞梁，讓你渾然不覺這是九秩老人所為，甚至覺得“九十也不老”。

探求這兩個“老而有為”故事的密碼，我好像從孫福增先生的書中找到了部分答案。他在書中寫了《正確看待年齡》《老與不老》《心理健康》《關于文化養老》《終身學習》等篇章，恰似一把把鑰匙，能打開人們的心鎖。比如他認為人大致有三種年齡：生理年齡、身體年齡和心理年齡。生理年齡是指從出生算起，到目前累計的年數；身體年齡是指通過科學方法鑒定得出身體的實際健康狀況；心理年齡，則是指人的心理狀態。對于生理年齡，我們都無能為力，但對于身體年齡，我們一定要當家做主，好好經營。老年人尤其應當以健康樂觀的心態，以年輕的心理年齡，用濃墨重彩把自己的晚年描繪得五彩斑斕，生機盎然。

誠哉斯言！

廢都斜陽里的尊嚴

文/錢歡青

真正好的人文地理散文，材料必然是真實的，情感必然是真摯的，人文關懷必然是充沛的。閱讀的感受，必然是鮮活、密實而又跌宕生姿的。讀賈夢瑋先生的《南都》，就是這樣的感受。

“在場”才能鮮活，“在場”不是走馬觀花，而是身心俱浸潤其中。《南都》寫到的南京歷史文化地標，包括大報恩寺、1865創業園、拉貝故居等等在內，都是生活于南京城的作者反復實地探訪過的。這樣的“在場”式寫作，迅速就能讓讀者跟上“腳步”，見作者之所見，思作者之所思。

與這種“在場”的鮮活感受呼應的，則是客觀、密實的歷史回溯以及由此生發的充沛的人文情懷。讀《南都》會讓我們強烈體會到作者的扎實的歷史功底，材料不是一條一條引的，而是自然而然與行文融為一體的。以書中《張愛玲：根在南京》一篇為例，文中娓娓道來張愛玲祖父母的故事，以及有關張侯府的前世今生，都是將個人生活和歷史風云緊密結合起來敘述的，因此密實之中別有一番跌巖氣象。字里行間，有具體的史料，有小說的旁證，有歷史的情境，也有“置身其中”將心比心的心理推理和想象。如此，自然而然得出張愛玲“根在南京”的論點，并讓人無比晞噓文中開頭寫到的張愛玲一“那個流落美國的孤老太，形單影只地在自己的房間里用干枯的手整理著那些發黃的照片，回憶著大洋這邊曾經的顯赫與破敗、粉紅與暗灰、甜蜜與悲涼，讓旁人想著都要為之心酸。”

值得一提的是，《南都》對人文地標的追尋，對歷史脈絡的梳理，之所以客觀、密實，是因為其超越了不同時代的意識形態，剝離了色彩斑斕的政治油彩，并在一以貫之的價值觀下，讓歷史呈現出了原本面貌。顯而易見的是，這種“原本面貌”更有力量也更長久。在《戰爭與菩提：1865往事》中，我們看到了輝煌的大報恩寺如何無情地毀滅，在《回想朱喫》中，我們看到了南京文物古跡歷史上的幾次觸自驚心的劫難，在《廢都斜陽》中，我們看到了作者對審美和個性的日漸消失的痛心一“看民國時候留下來的公館，我有一個突出的印象，就是個性。沒有兩幢建筑設計是一樣的，再加上公館主人各具特色，每一幢公館因此都有了靈氣。

在我看來，這便是好的人文地理隨筆必然蘊含的充沛的人文關懷。考據嚴謹，有現場有前世今生；視野宏闊，有歷史的跌宕和命運的慨嘆；關懷現實，眼光獨到犀利，借助一個小小的切口，在歷史和現實中熔鑄深刻的思考。

“閑持經卷倚松立，笑問客從何處來。”如書中所寫，“只是，我們現代人住在公寓樓的‘鴿子籠’里，家門口已無松可倚；而且，也已經沒有山林給你結廬隱居”。不過我想，幸運的是，若往南京，我們依然可以拿著一本《南都》，按圖索驥，去歷史中尋找時光中更為恒久的溫度，撫慰我們在喧器中日漸慌張的靈魂。

藍色花朵的隱形墨水

文/葦虹

在園子里漫步，清風吹拂，鳥鳴婉轉，仄仄的水流灌溉聲，除此天籟，便再無雜音。發現一叢藍色矢車菊，花瓣邊緣帶著細小的鋸齒，花朵大小和形狀都和石竹花相仿，只是石竹花多為粉色系。

藍色的花朵，浪漫、空靈、倩麗、清幽、淡雅一像是從南極洲或北冰洋深海冰山下飛濺出來的冰藍水花，又像從“一枝筆”純藍墨水瓶里濺灑出來的淺藍墨痕，又或是云貴扎染、蠟染作坊里在白色棉麻布上著色暈染的藍色顏料。

我把這一日換用的寶藍色蟒紋皮包放在藍色花叢，讓這些藍色同色系和諧同框一一寶藍色的包，一側用一條寶藍色絲巾系了只大大飄垂的蝴蝶結。這是多年以前，我入手了這款藍包，而藍絲巾卻來自更古老的多年以前…

當年那個大二女生別出心裁地自行設計時裝，找到山師大東首文化東路上的那家商店裁縫處，定做了一條寶藍色的長袖、長款連衣裙，桃心領，寬袖，大裙擺，收腰，長腰帶。至今尚有照片為證，女孩一襲藍裙，寬大的裙擺和黑長直發一起飄飄，亭亭而立在河濱柳樹下。這條絲幣，其實便是做那條裙子所剩下的邊角碎料。

而要認真追溯起在鐘愛黃色之外的某種神秘的寶藍色情結，還要憑借一番考古學的態度。報社工作時期的那些眾多寶藍色無袖連衣裙、深藍棉布連衣裙、寶藍色小香風針織裙以及寶藍色外套，在此暫且略去不表。重點捕捉縹緲難尋的那些個藍色芳蹤：

眼前飄過高中時代媽媽親手給做的一條天藍底白色波點的連衣裙……

緊接著，記憶深海里打撈起更深邃的一抹藍一大約在6歲時穿過幾天的一雙寶藍色果凍般的透明涼鞋，露腳趾、也露腳后跟，彼時的那個小囡囡穿著這雙心愛的藍水晶鞋，一時間幾乎不舍得走路，生怕醫院家屬院紅磚地面縫隙里的苔蘚和灰塵沾染在新涼鞋上。

此時案頭恰好放著一本書《隱形墨水》，作者是曾獲諾獎的法國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如果說，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醉心于還原和再現昔日生活的微末細節，莫迪亞諾便是在用書寫來對抗不確定性的回憶，就像他在書中所感慨的：

“人生之中總有空白，但有時，我們稱之為人生的副歌。在一些或長或短的時段里，你聽不見它，于是以為已經忘記了這段副歌。然后，有一天，在您獨自一人，周邊又沒有什么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時候，這段副歌又響起來，就像兒時的歌詞，依舊充滿魔力。”

藍花如墨，見證了一路池逾，原來一切皆有跡可尋。副歌就像一段心靈獨白的慢板，回旋往復，如戀如慕，如泣如訴，和主題曲一起，譜寫一曲生命的《歡樂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