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年活動室就在一樓樓梯口右側的第一個房間。從正門進來,無論往哪個方向去,都能看到活動室的部分情況。這是老人活動最多的地方,也是人員最容易聚集的地方?;顒邮业拿娣e并不大,格局跟王欣瑞住的房間一樣,不過是因為只擺設了一張四方桌和幾把椅子,而顯得略寬敞些。平時,老人們在這里打麻將,有時也玩兒撲克牌、下棋,或者聚會聊天。只要這個活動室有人,養(yǎng)老院就顯得特別有活力,充滿歡聲笑語。因此,宗院長希望老人們經(jīng)常在這里聚聚。
這天上午,坐在活動室玩兒麻將的有胡大姐、劉德軒、小趙,還有老張婆子。老張婆子住在一樓的108室。住一樓的大都是行動不便的老人,老張婆子腿腳不太好,就申請了在一樓居住。據(jù)說她跟老伴兒總吵架,甚至還鬧到要離婚的地步。子女不同意,老張婆子一氣之下就跑到養(yǎng)老院來了。她平時也愛玩兒麻將,但大家都不怎么愿意跟她玩兒。除非像今天這樣,因為老李身體不好,無法參與,麻將局出現(xiàn)三缺一的情況,她才有了機會。
兩圈兒麻將下來,輸贏已見分曉。這會兒,老張婆子顯然是輸了,好多把都不開和。她再也沉不住氣,抓起沒用的牌就摔出去,嘴里也罵罵咧咧的。胡大姐和劉德軒硬著頭皮聽著,但小趙不干了,說道:“大姐,你能不能有點兒風度?別這樣玩兒。”
老張婆子說:“一把牌都不和,沒準兒這里有貓兒膩?!?/p>
話音未落,她已經(jīng)給胡大姐點了炮。她把牌一推,“看吧,今天這麻將就是沒個玩兒!”
劉德軒說:“這圈兒還沒打完,堅持一下吧?!?/p>
“敢情你贏啦,我這一把不和?!崩蠌埰抛诱f著站起來。
小趙說:“你不玩兒,點炮錢得給胡大姐?!?/p>
老張婆子一聽,更是火冒三丈,說:“我欠你錢啦?你呲拉毛兒啥!”
胡大姐在一旁說道:“算了算了,說句實話,我不想要了。”
小趙說:“你欠錢,就得給!”
“你們合伙兒欺負我!”老張婆子叫道。
劉德軒笑道:“大姐,這有啥欺負你的?!?/p>
小趙也大聲嚷:“誰欺負你呀,你這不是賴賬嘛,打麻將見人品?!?/p>
“你說誰人品差呢?你還上綱上線……”老張婆子惱羞成怒,“嘩”一下把麻將推到地上。
圍觀的人多了起來,大家都來勸和。正鬧得不可開交時,宗院長聞訊從后廚趕來,說道:“咋打起來了?能玩兒就玩兒,不能玩兒以后就別玩兒!凈跟你們操心!”
老張婆子氣鼓鼓地說道:“他們合伙兒騙錢!”
“就你那點兒錢,誰稀罕騙!”小趙嘲笑道。
胡大姐和劉德軒也是啼笑皆非。
幾個看熱鬧的老人彎腰撿起了麻將,放到桌上。
宗院長說:“行了,趕緊散了吧。馬上就吃午飯了,都去食堂吧。”
大伙兒不歡而散。
一連幾天,活動室都沒有人,桌上的麻將也無人問津。老李因為這段時間犯病,不能久坐,所以導致經(jīng)常出現(xiàn)三缺一的局面,而大家又不愿意跟老張婆子玩兒。胡大姐的老閨女把她接回家住了幾天。小趙有時跟同住一間的石子去喂大黃狗,有時跟劉德軒到后園修剪野草,收拾罷園的瓜果蔬菜,替宗院長分擔了菜園的許多雜事,忙得不亦樂乎。
這期間,賈老先生和蘇青瑤已經(jīng)混得很熟,他經(jīng)常給蘇青瑤吟詩,令這個在服裝商場里工作一輩子的老太太感到格外新鮮。在這樣一個普通的養(yǎng)老院,能有這樣一位文人天天為自己吟詩,蘇青瑤感到渾身的每個細胞都活躍了,日子也變得詩情畫意起來。
不過,傲氣的蘇青瑤面對詩詞的糖衣炮彈,并沒有迷失。她對賈老先生說:“聽說你整天吟誦的都是別人的詩句,有能耐你給我寫一首!”
賈老先生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這還不簡單?不是我吹牛,我年輕時出過好幾本書,不信,我拿給你看?!?/p>
賈老先生說到做到,回屋翻出幾本發(fā)黃的舊書,那上面印有《水韻詩廊》的書名,作者“賈敬文”。回首當年,他白手起家,排除一切困難,艱苦創(chuàng)業(yè),最終創(chuàng)辦了一家在東北頗有名氣的塑鋼廠。在業(yè)余時間,他仍然堅持賞析中國古典詩詞,他邊學邊悟,創(chuàng)作了不少自認為很優(yōu)美的詩詞,自費出版了三本詩集,送給親朋好友,一時春風得意,被大家贊為成功人士。他常常為當年的情懷感動,感謝那個曾經(jīng)努力拼搏的自己。不過,時隔多年,他已經(jīng)人老體乏,他的書已經(jīng)送得差不多了,他也很少再能寫出那樣激情昂揚的詩句。
他打開一本書,拿起一支中性筆,在扉頁上寫下“贈給蘇青瑤女士”的字樣,然后寫上自己的名字及日期。他想了想,又拿過一本書,在扉頁寫下了“王欣瑞女士雅正”,他也想送給她一本書。
賈老先生拿著帶有簽名的書,敲開了隔壁蘇青瑤的房門。蘇青瑤很高興地把他讓進屋。賈老先生剛要坐在床邊,蘇青瑤說:“哎,你坐在椅子上,我的床不能隨便坐?!?/p>
她邊說邊撤走搭在椅子上的幾件衣服,塞進柜里。
“看來你有潔癖?”賈老先生打量了一下房間,看上去也不是特別整潔:衣服堆得到處都是,桌上的瓶瓶罐罐也都雜亂無章。
“我只是對別人有潔癖,我不愿意讓別人碰我的東西?!?/p>
賈老先生坐在椅子上,說:“蘇青瑤,我送你一本書,請不吝賜教?!?/p>
蘇青瑤接過書,笑道:“我哪里會賜教,不過到時我可以跟別人炫耀,說我在養(yǎng)老院認識了一位大詩人,還送我書了呢?!?/p>
賈老先生聽著很受用,呵呵笑了。
蘇青瑤一翻開扉頁,臉色立馬就變了,嗔道:“這哪是給我的?”
賈老先生看過去,這才恍悟把給王欣瑞的書拿過來了,一時非常尷尬,連忙道歉:“對不起,我拿錯了,我本來想送你倆一人一本?!?/p>
“那你快送給她去吧,我不要了?!碧K青瑤賭氣說道。
“你看你,吃醋了不是?”賈老先生笑道。
“你!”蘇青瑤一下漲紅了臉,“你不要自作多情好不,誰稀罕你?”
“呵呵,別鬧了。走,到我房間去,我真的給你準備好啦?!闭f著他站起來,伸手來拉蘇青瑤。
蘇青瑤半推半就地跟著賈老先生來到他的房間,只見桌子上擺著茶具、煙灰缸及果盤。賈老先生順手遞給蘇青瑤一個橘子,說道:“嘗嘗,這是剛上市的秋橘,特別好吃。我老兒子特意給送來的?!?/p>
蘇青瑤接過橘子,用瘦長的手指剝開一瓣,放進嘴里,果然酸甜可口。
賈老先生又打開放在桌子上的一本書,拿給蘇青瑤,說:“看,這是不是寫給你的?”
蘇青瑤正在吃橘子,就點頭示意他把書放在桌子上。
蘇青瑤嚼著橘子瓣兒,問道:“你幾個孩子?”
“三個,都是兒子,和前妻生了兩個,和現(xiàn)任妻子生了一個。對了,我結過兩次婚呢?!?/p>
“一看就知道,你年輕時是個不老實的人,拈花惹草的?!?/p>
“沒辦法,誰讓我有魅力呢?!?/p>
“切,不吹能死啊?!碧K青瑤道。
賈老先生笑道:“說正經(jīng)的,你幾個子女?”
“我有兩個兒子,不過大兒子已經(jīng)病逝了。我還有個小兒子,身體也不是很好,他媳婦伺候他。我在家也是心煩,無處可去,所以就來養(yǎng)老院了?!?/p>
“哦,看你還算年輕,咋不找個老伴兒呢?”
“我?都七十二歲啦,還年輕什么?”因為得到夸獎,蘇青瑤非常高興。
“呦,我七十六歲,咱倆年齡挺相當,要不你跟我過吧?!?/p>
“哈哈,別開玩笑了?!碧K青瑤笑道:“我也有過想法,想找個身體好的,條件好的,但是可遇不可求啊?!?/p>
“沒事兒,慢慢碰。”
蘇青瑤笑道:“都一大把年紀了,還碰啥?只能這樣孤獨終老?!?/p>
“你不能?!辟Z老先生說,“要相信自己的魅力?!?/p>
蘇青瑤笑著站起來,“借你吉言。”她拿過桌上的書,說道:“我回去啦?!?/p>
送走蘇青瑤,賈老先生想著把另一本書送給王欣瑞,就拿起書,鎖上房門。他來到王欣瑞的房間門口,見房門虛掩,輕輕敲了幾下,便往里探頭。
王欣瑞正坐在桌前,翻看《樂府詩集》,聽見有人來,便把書扣在小桌上。她起身見是賈老先生,客氣地說道:“請進?!?/p>
賈老先生有點兒拘謹?shù)卣f:“欣瑞,打擾啦。我來是送你一本我寫的書,請不吝賜教。”
王欣瑞趕緊接過書,“賈老先生真是厲害,還出過書?。『玫?,我一定拜讀大作。”
她請賈老先生坐會兒,賈老先生就坐在了椅子上。
王欣瑞坐在床邊,鄭重地讀了幾頁,見書里都是古體詩詞,按絕句、律詩、填詞等進行了分類。她仔細看了兩首,其中一首名叫《初雪》的七絕寫道:“窗簾微挑已驚艷,白雪初襲人世間。冬日寒涼迎歲暮,心平屋暖是清歡。”
還有一首小詩《守歲》:“窗外煙花窗內(nèi)筵,銀屏小品笑逐歡。怎知不勝觥籌醉,虛度光陰暗自嫌?!?/p>
她由衷贊道:“賈老先生,這詩寫得好??!”
“過獎,過獎!我一輩子愛好詩詞,積攢了幾本自己寫的詩集,算是給老年的自己留個念想吧?!?/p>
“還能和大家一起分享您的作品和成績,真是難得啊。”
賈老先生說:“那也得遇到知音,要不就是對牛彈琴?!闭f話時,他注意到桌子上的《樂府詩集》,便順手拿起來,正是剛才王欣瑞看的那頁,上面寫道:“一枝秾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p>
“你也喜歡詩詞?”
“我純粹是看熱鬧,不會寫。”
“這首《清平調·其二》是李白寫的。當年唐玄宗命李白創(chuàng)作樂章,他寫了三首贊美楊玉環(huán)的詞,卻不想被人陷害,反倒得罪了唐玄宗和楊玉環(huán)。不過這幾首確實寫得很美?!辟Z老先生侃侃而談。
王欣瑞還是第一次聽到關于這首詩的寫作背景,當下就很折服,說道:“我只是覺得這首詩唱起來很好聽?!?/p>
“確實是?!稑犯娂繁緛砭投际浅~,你是音樂老師,看這本書也就不足為奇了。”
王欣瑞沒想到賈老先生真的對詩詞很有研究,倆人就多聊了一會兒。這時,劉德軒敲門進來。他手里捧著幾個紅透的柿子,說道:“欣瑞,我在后園找到幾個柿子,這回可徹底罷園了?!闭f著話,看到屋里坐有一人,不由一怔:“賈老先生也在?”
“我來給欣瑞送本詩詞?!辟Z老先生站起來。
劉德軒揶揄道:“怎么不送我一本?”
“對不起,我的書已經(jīng)不多,只送給女士?!辟Z老先生說,“那就不打擾了,先告辭了?!?/p>
送走賈老先生,劉德軒對王欣瑞說:“賈老先生確實有才華,在詩詞方面有造詣,不過他風流成性,據(jù)說在別的養(yǎng)老院找過好幾個老太太,后來到了這里,還找過一個老太太,不過那老太太搬走了。你可要離他遠點兒。”
“哦,原來是真的啊,我聽說過。”王欣瑞笑道。
“是范姐告訴你的吧?”
王欣瑞點頭。
“范姐的話你可要聽?!?/p>
王欣瑞說:“知道,老哥。你坐,我去水池把柿子洗了,咱倆一起吃?!?/p>
“先不吃了,我回屋收拾一下?!眲⒌萝幷f完,訕訕地走出房間。
下班后,岳凱約強子去吃飯。他們來到一個燒烤攤,幾杯啤酒下肚,岳凱就跟強子訴苦,“能去的場所我都去了,根本就沒人買保健品。這東西到底行不行???”
強子說:“不是東西行不行,是面向的群體行不行?,F(xiàn)在的社會,有兩種人的錢最好賺——一種是小孩兒,爹媽給小孩兒花錢從不心疼;另一種就是老人,他們?yōu)榱损B(yǎng)生,與疾病做斗爭,把積攢了大半輩子的錢都用來買藥了,而保健品更是他們所需要的?!?/p>
“可我為什么賣不出去?”
“方法不對。你這么走街串巷賣不行,你憑空說這保健品有療效,誰能聽信,這東西得試。說白了,就是得有托兒。一個老人吃了說好,那么一傳十,十傳百,這東西就火啦?!?/p>
岳凱默默聽著,似有所悟。
強子繼續(xù)說:“大娘不是在養(yǎng)老院嗎?你可以給大娘送去,讓她吃點兒,反正保健品這東西,吃不好也吃不壞,萬一歪打正著有作用呢?大娘就可以幫你宣傳了,不信養(yǎng)老院那些老人不買。”
“行啊,真有你的!”岳凱眼睛一亮,但又立刻黯淡下去,說:“我壓根兒就沒敢跟我媽說我賣的是保健品,萬一她不同意咋整?”
“那還不簡單。退一萬步說,你到最后真的就沒有賣出去,你可以找‘纖纖素手’啊,她不是說可以退貨嗎?”
“對對對!是個好主意!強子,我多虧有你這個朋友!咱倆‘走’一個!”
說著,岳凱給強子斟滿酒,倆人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岳凱回到家里,和“纖纖素手”聊微信。“纖纖素手”關心地問岳凱保健品賣得咋樣,岳凱說:“正在努力中,敬請放心。”“纖纖素手”發(fā)來笑臉表情,“我在這里靜候佳音,凱歌加油!”
又到了休息日,岳凱迫不及待地拎著幾盒保健品來到養(yǎng)老院。樓下閑坐的老人看到這個年輕人上樓,都說:“誰的兒子這么有孝心,拎了這么多禮品?”
岳凱進了房間,王欣瑞看到兒子手里拿著幾大盒東西,說道:“來就來唄,還買這些東西干啥?”雖然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挺高興的,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兒子發(fā)財了。
岳凱坐下來,打開一盒保健品,拿出一個小塑料瓶,遞給老媽。
“媽,這是時下最火的一款保健品,既有營養(yǎng),又治療各種慢性病。媽,你吃幾天看看怎么樣?”
王欣瑞瞇著眼睛,端詳著藥瓶。她的眼睛已經(jīng)昏花,不戴眼鏡是看不清那上面的小字的。她不忍拂了孩子的心意,說道:“好,我吃吃看。你這是在哪里買來的?可別亂花錢哪?!?/p>
“媽,實話跟你說,這就是我和朋友合伙做生意銷售的保健品。我想讓你幫我給養(yǎng)老院這些老人推薦一下……”
“你說什么?你賣保健品?還讓我推薦?”王欣瑞一聽,十分震驚,急道:“兒子,這絕對不可能!你知道嗎?現(xiàn)在在一些老人眼里,‘賣保健品的’就基本等同于‘騙子’的代名詞。不是說保健品多不好,而是做保健品的一些人把名聲做壞了。那電視上多少提醒老人們注意不要上當受騙的報道,保健品里不是成分摻假,就是價格貴得驚人,你怎么還能做這個生意?”
“媽,你聽我說,這個保健品跟電視上說得不一樣。這是……”
“都是那些東西,換湯不換藥。兒子,我要知道你去干這個,說什么也不會給你拿兩萬塊錢,這個根本行不通?!蓖跣廊鸺拥卣f。
“媽,不試一下,你怎么就知道行不通呢?你看養(yǎng)老院這么多老人,萬一真就有人需要呢?”
“不行,我不能去賣我這張老臉。你痛快地都給我拿走!”王欣瑞說著,把那個藥瓶塞回盒子里。“你也不要賣了,想辦法把這些保健品退回去,你不要去做坑人害人的事兒,那樣良心會不安的?!?/p>
岳凱從沒見過母親反應這么大,知道不可能再說服她。他坐了一會兒,便拎著保健品垂頭喪氣地走了。
王欣瑞因為得知岳凱賣保健品,上了一股火。一方面,她因兒子不可能賣出去這些保健品而著急;另一方面,她又怕他賣出去,坑害了老年人。可是,如果不賣出去,這兩萬元錢就損失了。她想著自己是怎樣省吃儉用了好幾年,才攢下了這點兒錢。有那么一段時間,她看著上高中的楚楚一天天長大,她可憐孩子沒能得到母親的照顧,可憐孩子沒有個完整的家。她這個做奶奶的,是多想幫幫孩子啊,她知道她在學業(yè)上需要花錢,想為楚楚積攢一筆上大學的錢,那樣既可以幫到楚楚,也能為兒子減輕一些負擔??墒乾F(xiàn)在,一切都將化為烏有。而她,又不能去責怪兒子,也怕他上火。她就只能在心里憋著,無從排解,也無處訴說,每天都特別煩憂。
這天上午,天氣尚好,范春香來找王欣瑞去院子里散步。王欣瑞也想散散心,就和范春香一同下樓,來到后園。此時,已是九月中旬,雖秋高氣爽,卻已是滿目枯黃,就連葡萄架上的葉子也已枯萎,綠意盡失。
范春香說道:“看看地里還能不能撿到一些吃的?!?/p>
“老哥說,早就罷園了,里面什么都沒有?!蓖跣廊鹫f道。
倆人往菜地里走去,卻見劉德軒和小趙在地里彎腰干活兒。于是,她們走過去打招呼,問他倆在鼓搗啥。小趙說,在拔死秧子。果然,在他們面前堆放著很多干枯的秧草。
劉德軒直起腰,說道:“現(xiàn)在把地收拾好了,到來年春天播種的時候,就方便多了?!?/p>
范春香笑道:“這地都快讓你們承包了,從春忙到夏,從夏忙到秋的?!?/p>
小趙說:“這不待著也沒事兒干嗎?!?/p>
倆人說著話,繼續(xù)薅草拔秧。秋風陣陣吹過,夾帶著寒氣。范春香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對王欣瑞說:“衣服穿得有些少了,我們回去吧?!?/p>
王欣瑞點頭,跟著范春香沿著壟溝往回走去。
忽然,王欣瑞腳底一滑,一下子摔倒了。范春香趕忙回頭,俯身去扶她,但她身肥體虛,沒有力氣把她扶起來。王欣瑞坐在地上,感到腳踝一陣刺痛,怎么也站不起來。劉德軒和小趙在那邊看見了,趕緊放下工具,過來幫忙。他們力氣大,把王欣瑞扶起來,問她怎么樣。王欣瑞嘴上說還好,卻仍感到鉆心的疼痛。還是劉德軒細心,說看看哪兒摔壞沒有。王欣瑞只好指著腳踝說有點兒疼。劉德軒掀開她的褲腳,一看襪子已經(jīng)有了血跡,他趕緊把襪子褪下去一截,見腳踝處刮了一條一寸來長的口子,正在往外滲血,周圍都已紅腫。他著急地說:“趕緊去醫(yī)院吧。”
幾人扶著王欣瑞,走出后園,來到前面的院子。院門口沒有“小微面”,說明宗院長不在家。發(fā)現(xiàn)沒有車,他們只好攙扶王欣瑞走出院子。劉德軒讓范春香和小趙扶著王欣瑞在路邊等候,他則急匆匆地沿著土道往公路方向走去,想去找一輛出租車。還好,沒走多遠,就見迎面駛來一輛,停在村口的一個莊稼院前,下去兩位乘客。劉德軒快走了幾步,揮舞著雙手,示意出租車駛到他的面前。他上了車后,指揮司機來接上王欣瑞他們幾人。接到人后出租車迅速調轉方向,駛向郊區(qū)醫(yī)院。
在醫(yī)院里,王欣瑞拍了片子,所幸沒有骨折。醫(yī)生叫護士給她包扎完傷口,又囑咐她回去好好休息,養(yǎng)幾天就好了。幾人打車返回養(yǎng)老院,把王欣瑞送回房間。老人們知道王欣瑞受傷,熟悉的就到房間里問候,不太熟悉的在食堂里相互打聽,關心她的傷勢。
王欣瑞不能下樓去吃飯了,翠屏就讓服務員送餐到房間里,不過每天要加收十元錢。范春香得知,就不樂意了。她說:“就幾天不能下樓,還要收錢,這也太沒有人情味兒了?!贝淦恋故遣换挪幻?,說道:“院里本來就人手不夠,服務員上下樓送餐,增加了工作量,給點兒跑腿錢也無可厚非?!?/p>
范春香說:“那就不用她們了,我們給你送。”自此,范春香和劉德軒擔起了給王欣瑞送飯的責任。每餐開飯之前,他們早早來到食堂,打好飯,送到樓上之后,再下樓和大家一起吃飯。劉德軒跑的次數(shù)最多,這讓王欣瑞十分過意不去。她非要試著自己下樓,奈何腳踝還在紅腫,傷口也沒有痊愈。劉德軒勸她,好好養(yǎng)著,本來歲數(shù)大,傷口就不容易愈合,小心別再抻著。王欣瑞只好作罷,每天盼著自己快點兒好起來。
除了吃飯,最難的問題就是去衛(wèi)生間了。雖然公廁不太遠,但是對于有腳傷的王欣瑞來說,公廁真是遙不可及。白天的時候還好些,畢竟有范春香攙扶她。最怕的就是晚上起夜,雖然小葉要給她準備一個便盆,但是她拒絕了,她實在不好意思麻煩別人幫她端屎倒尿。每天夜里,她披了衣服,忍著腳踝的劇痛,扶著墻一點兒一點兒地移到衛(wèi)生間,再挪回來。一趟廁所折騰下來,已累得氣喘吁吁。在這樣的夜晚,她是無助的,也是脆弱的。她是那么形單影只,無依無靠。她也是想家的,想兒子和孫女,想他們此刻都已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天夜里,王欣瑞剛從衛(wèi)生間出來,一步步往屋子挪去,恰巧碰到了上樓的劉德軒。他看到她吃力痛苦的模樣,趕緊攙扶她回到房間。王欣瑞連說謝謝,劉德軒說,“欣瑞,你不要總是這么客氣,我們都已這樣熟悉了。”王欣瑞只好點頭,問他怎么這么晚還不休息。劉德軒說他睡不著,覺得有些餓了,想去食堂弄點兒吃的,結果食堂鎖門,他就上來了。王欣瑞指著桌子,說抽屜里有餅干,是她兒子上次來時買的。劉德軒也不客氣,從抽屜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取出幾塊兒餅干吃了起來。待吃完餅干后,他問道:“欣瑞,你為什么不住南面那側的屋子呢?屋里有衛(wèi)生間,那樣就方便多了?!?/p>
王欣瑞嘆了口氣,本想說那面的房間貴,但是話到嘴邊,卻說在這邊挺好的。其實,不用她說,劉德軒也能猜到,但凡有條件的誰不希望住個好點兒的房間呢?都是因為經(jīng)濟狀況不允許,才有了不一樣的選擇。他聯(lián)想到王欣瑞雖是一名退休教師,工資待遇應該不會太低,但是因為要貼補她的兒子和孫女,才使她陷入了窘境,而她自己又是這樣無所依靠。他忽然對她充滿了同情與憐惜。他叮囑她早點兒休息,如果有什么事兒就給他打電話,他晚上也開機。他囑咐再三,這才離開房間。
小趙也偶爾會承擔為王欣瑞送餐的任務,他總是人未到,收音機里的音樂聲先到。他的個子不高,還有些駝背。大家都知道他曾是公交車司機,開了一輩子車,落下了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也沒有錢治,日積月累,養(yǎng)成了弓著腰走路的習慣。他也是個熱心腸的人,直爽幽默。養(yǎng)老院里能談笑風生的人不多,他算一個。這天,他吃過午飯,來取餐盤,并不著急下樓,和王欣瑞聊了一會兒家常。從談話里,他得知了王欣瑞的一些家庭情況。王欣瑞也了解了他的生活。原來,小趙只比王欣瑞小一歲,今年六十八周歲,曾有妻子和一個女兒,家庭也算幸福。但是小趙有個不良嗜好,就是特別愛喝酒,每次晚上出車回來,都會和車隊的司機朋友一起在外面喝酒,不醉不歸。妻子非常生氣,說他也不聽。后來他在開車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兒,倆人有了感情,相處了能有半年多的時間,被妻子知道了。妻子忍無可忍,和他離了婚,后來帶著女兒改嫁。女兒也非常怨恨爸爸,和他斷絕了父女關系。他和那女孩兒同居了兩三年,最后以分手告終。因為身體每況愈下,再沒有找到合適的女人。他對王欣瑞說:“退休后,在家待了兩年,沒想到還得了腦血栓,差點兒不能生活自理,就來養(yǎng)老院了,現(xiàn)在身體恢復得還不錯。”他又自嘲道:“有時想想自己的一生,真的是太能作了,把好好的一個家整沒了,所以晚年只能孤苦伶仃一個人。”
王欣瑞沒想到小趙經(jīng)歷了這么多,嘆道:“人生太短,有時真的就不給你糾錯的時間。”
“可不是,人生沒有悔棋的機會,這也算是對我的懲罰吧?,F(xiàn)在,我也習慣了養(yǎng)老院的生活。”
“也別那么悲觀?!蓖跣廊鸢参康馈?/p>
“我一點兒也不悲觀,我早就想明白了,就應該活在當下,能樂呵一天是一天?!?/p>
小趙說完,拎著餐盤下樓去了。坐在床上的王欣瑞有些感慨,養(yǎng)老院的這些老人,每個人的背后都有著不同的經(jīng)歷、不同的故事,每個人其實都是很無奈的。她搖頭嘆氣,看著自己受傷的腳踝,也不知傷口怎么樣了。她索性拆開層層紗布,看到腳面還是有些淤青,傷口正在愈合,雖然不是很深,但也足以落疤。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小桌旁,從抽屜里拿出醫(yī)院給開的碘伏,擦拭了傷口,又輕輕地包好。她想,人這輩子總是不完美的。從出生到衰老,難免經(jīng)歷意外,經(jīng)歷傷痛,身體或留下意外帶來的傷疤,或留下術后帶來的疤痕,而心靈同樣會因經(jīng)歷傷痛而留下傷痕。她兀自感喟著:人活一世,真的不易!
每天無聊的時候,王欣瑞就看看電視,或者翻翻書。她把賈老先生的詩詞也基本看了一遍,體會著其中的情境和詩意,從名勝古跡到人情世故,從愛情到友情,從職場到家庭,題材涉及方方面面,觀察之細,體會之深,描寫之生動,無不體現(xiàn)了賈老先生是個既非常勤奮又具有敏銳洞察力的人。他用詩詞記錄了自己傳奇的一生,王欣瑞不由得在心中暗暗佩服??墒侨藷o完人,像他這樣成功的企業(yè)家,又有文學方面的才華,難免情感豐富,風流一世。
這天,賈老先生也過來看她,問她的傷勢,并夸贊她堅強。王欣瑞苦笑,“我哪有你說的那樣,不過是小傷?!?/p>
賈老先生說:“在養(yǎng)老院的這些老人,看似年老體弱,其實都很堅強?!?/p>
王欣瑞無奈地說:“不堅強又如何?怎么樣不都得活著?!?/p>
倆人聊天的時候,范春香走進來,給王欣瑞端來一盤切好的蘋果。
賈老先生見狀,忙起身告辭,臨走時說:“再養(yǎng)幾天就好了,你就可以到外面溜達了,外面的世界總要比屋里美得多?!?/p>
范春香見賈老先生走了,就說:“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欣瑞呀,你可千萬別搭理他,他給點兒臉,就上臉?!?/p>
王欣瑞笑道:“范姐,根本就沒有那回事兒,賈老先生很客氣,就聊他的詩了?!?/p>
“一貫伎倆?!狈洞合阏f道。
過了幾天,王欣瑞的傷口已經(jīng)結痂,不用包扎了。范春香說,可以泡泡腳,會舒服一些。說著,她拿起屋地上的水盆就去打水。
“范姐,我能去。千萬別再麻煩了。”王欣瑞趕緊說道,還一瘸一拐地跟了出來。
范春香道:“你快回去,我這就好。”
王欣瑞不能快走,只好倚門望著范春香的背影。那肥胖的身軀,也是掩不住蒼老的,來養(yǎng)老院的這些日子,她給了她不少無微不至的關懷。在這一剎那,她想起自己病逝的親姐姐,如果她還活著,也許自己還有個伴兒。而現(xiàn)在,范春香成了她唯一的姐妹。
王欣瑞正在門口等著范春香打水回來,卻見走廊那頭,劉德軒從房間走了出來。他路過水房,見范春香在里面,就拐了進去。不一會兒,劉德軒端著水盆,范春香跟在后面,倆人來到王欣瑞的房間。王欣瑞說道:“真是太麻煩你們了,幫了我不少忙!”
劉德軒笑道:“欣瑞,都跟你說過了,不要總是這么客氣。”
范春香也說:“這話太外道了吧,咱們誰跟誰,快泡下腳吧?!?/p>
王欣瑞看了劉德軒一眼。劉德軒會意,說道:“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洗吧。”
王欣瑞還是不肯在他面前洗腳,劉德軒只好說:“那我到外面,等你洗完叫我,我去倒水。”
范春香說:“你去吧,有我呢?!?/p>
這邊,王欣瑞趕緊泡腳。范姐俯下身子,看上面還有一大塊兒淤青?!皞顒庸且话偬?,你這雖然沒傷著骨,但也許傷到筋了。”
王欣瑞說:“已經(jīng)不太疼了,就是走路有點兒費勁?!?/p>
范春香說:“不要著急,等養(yǎng)好了再出去?!?/p>
王欣瑞洗完腳,范春香端著水盆走出房間,在外等候的劉德軒立刻接過,去了水房。
范春香回屋,對王欣瑞說:“老劉這人真不錯,對你也很好?!?/p>
王欣瑞說道:“老哥和你一樣,對誰都古道熱腸。”
范春香笑道:“沒聽說有句話叫,‘幫助別人,快樂自己’嗎?!?/p>
劉德軒拎著空盆回來了,見她們說笑,就問有什么高興的事兒,倆人就又笑了起來。
王欣瑞養(yǎng)傷的這些天,樓上的胡大姐、周大成、小馮、賈老先生都來探望過她,就連石子也來過。那天,石子不知從哪兒弄來一瓶雪碧,搖搖晃晃地來到王欣瑞的房間。他說話不清楚,但王欣瑞也聽明白了,他讓她好好養(yǎng)傷,喝他的飲料就會好得快。王欣瑞很感動,在這些艱難的日子里,養(yǎng)老院的人們一次次讓她相信人間有愛。
這天,蘇青瑤和樓下的老張婆子也過來探望。她們詢問了她的傷勢,囑咐她別上火,很快就會好起來。王欣瑞說:“是的,也沒當回事兒,其實現(xiàn)在也能走路了?!睅兹肆牧艘粫?,無非是家長里短。蘇青瑤看到桌子上有兩本書,其中一本是賈老先生的詩集,另一本她從沒見過。她隨手翻開,看到也是詩詞一類的,當時就有點兒不高興。她跟老張婆子說:“我們走吧,別耽擱人家休息?!?/p>
倆人分頭散去后,蘇青瑤就去敲賈老先生的門,卻無人開門。她索性下樓去找他。在樓梯口,她碰到上樓的周大成,周大成本來非常嚴肅,卻還是主動跟蘇青瑤打了招呼,問她干什么去。蘇青瑤邊走邊說,“去找賈老先生?!?/p>
周大成說,“他就在院子里?!?/p>
蘇青瑤“嗯”了一聲,急匆匆下了樓。
在院子里,她看到賈老先生,不由分說,上去就質問道:“你為什么偏心,給王欣瑞兩本書,卻只給我一本?”
賈老先生本來在曬太陽,秋日的陽光不是很足,但足以讓人感到溫暖。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什么書。
“你別裝糊涂了,你不就是看她是教師,學問多,欺負我沒知識沒文化嘛?!?/p>
“我怎么會欺負你???”
“是歧視!”蘇青瑤憤憤地說。
賈老先生想起什么,“你是不是說那本《樂府詩集》?那是她自己的書?!?/p>
“你都知道是啥書,看來你們沒少交流,挺有共同語言呢。”蘇青瑤揶揄道。
“我說蘇青瑤,你是不是真的看上我了?怎么醋味兒這么濃啊。”
“你!”
蘇青瑤被賈老先生噎得說不出話來,她又羞又惱,轉身進樓,回她的房間去了。
六
經(jīng)過十多天的修養(yǎng)調理,王欣瑞的腳踝好多了,先是可以平穩(wěn)地去衛(wèi)生間與水房,然后能夠慢慢上下樓,去食堂吃飯,到院子里曬太陽,有時還去活動室看熱鬧。雖然偶有不適,但她終究是一天天康復了。
這天,胡大姐張羅打麻將,因三缺一,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急得不行,就說想帶老張婆子一起玩兒。小趙卻不愿意:“她牌風實在太差,玩兒一次吵一次,沒啥意思。”
胡大姐說:“那找誰呢?”
幾人坐在活動室里,正考慮人選時,聽到范春香和王欣瑞下樓的說話聲。劉德軒說,有了。他快步走到門口,招呼道:“欣瑞,你的腳踝剛好,不能走太遠,正好打麻將少一人,過來湊個人手吧?!?/p>
王欣瑞說:“可我不太會玩兒啊。”
哪知范春香把她推進活動室,說道:“不玩兒總也不會,慢慢熟練就好了。若不是我家老李有病,不能長時間坐著,他就能玩兒啦。在咱這個養(yǎng)老院也沒啥其他娛樂活動,就只能打打麻將。你看把他們幾個急的,你就給湊湊手吧?!?/p>
王欣瑞不忍拂了大家的好意,只好坐在了麻將桌旁。
這是她來到養(yǎng)老院第一次打麻將,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她對大伙兒說:“我真玩兒得不好,就請多多指教了?!眲⒌萝幷f:“放心吧,我們都會教你的。”
大家洗牌碼牌,然后調風入座。王欣瑞是東風起,她在大家的提示下開始抓牌,抓夠十三張后,胡大姐提醒她可以下蛋,就是東西南北風,任意三個湊在一起,就可以算一個蛋,中發(fā)白成副也算蛋。小趙接著提醒,幺餅幺雞幺萬成副也算蛋,九萬九條九餅成副也算蛋,其后摸著同類,就算一個蛋,蛋越多贏錢越多……王欣瑞雖然偶爾看熱鬧時,也知道下蛋,或者怎么和牌,甚至能算明白賬,但真坐到這里實際操作起來,還是有些暈。她亮出手里的中發(fā)白,問大家這算不算是蛋。劉德軒說:“是,如果手里有,還可以接著下蛋?!蓖跣廊鹫f,沒有了。她把手里能成對的放在一起,能成副的放在一起,然后打出一張閑牌東風。下家劉德軒接著抓牌,打出一張六條,被胡大姐吃上,亮出六七八條一趟副,然后打出紅中。再下家是小趙,打出南風。又到了王欣瑞抓牌,她摸到了發(fā)財,順手打出去。劉德軒提醒,這是蛋,可以接著下。欣瑞趕緊拿回來,放在自己的中發(fā)白旁邊。小趙笑著,提醒王欣瑞看好了再出牌。
一把牌下來,劉德軒給胡大姐點炮。他包莊,隨手拿出一把零錢,都給了胡大姐。大家又分別給王欣瑞蛋錢,都一一結清。然后重新洗牌,玩兒下一把。小趙問王欣瑞:“會點兒了吧,好學!”
王欣瑞不置可否,緊張地抓牌打牌。
胡大姐非常高興,一邊打牌,一邊說,她這輩子啥也不會,唯一的愛好就是打麻將。年輕時在食品廠上班,每天在車間里做冰糕,雙手因為長時間接觸冰水,落下了關節(jié)炎的毛病。她伸手給大家看,王欣瑞這才發(fā)現(xiàn)胡大姐的手指關節(jié)都變形了?!罢f句實話,即使這樣,也擋不住我玩兒麻將的興致。”胡大姐說。
劉德軒說:“我就佩服胡大姐的樂觀,真的很值得我們學習?!?/p>
王欣瑞和胡大姐接觸不多,但能感受到她渾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淡定和從容的氣質。她已八十歲,經(jīng)歷了人生的風風雨雨,卻依然笑逐顏開。
她問胡大姐有幾個孩子。胡大姐說,她有三個女兒,老大、老二都五六十歲了,老閨女也三十七八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婚呢。
“就是上次來接你回家的那個女兒?”王欣瑞想起她見過那個女兒。
劉德軒說:“胡大姐的閨女——小娜,是出了名的孝順。養(yǎng)老院這些老人的子女,頂數(shù)她來得最勤?!?/p>
“是,我老閨女就是工作忙,要不她沒事兒就來看我。”胡大姐的臉上掛著欣慰的笑容,“她在商場里賣家具,年年都是標兵……就是沒有時間處對象,一晃都這么大了?!?/p>
小趙說:“誰有合適的,幫忙給介紹一下?!?/p>
范春香在旁說道:“要有肯定會介紹的?!?/p>
大家一邊玩兒牌,一邊閑聊。一圈兒麻將下來,王欣瑞除了下蛋,只和了一把。范春香說:“你們能不能讓著點兒欣瑞啊,她畢竟是新手。”
小趙笑道:“讓著就沒意思了,再者說新手還不先交點兒學費?!?/p>
胡大姐說:“說句實話,小趙上了麻將桌,那就是六親不認,見了錢就像狼見到了血一樣?!?/p>
大家哈哈大笑,又調了風,按東西南北換了座位。新一局開始,王欣瑞沉住氣,繼續(xù)摸牌打牌。
這時,老李從樓上下來,聽到活動室熱鬧的聲音,就走了進來。范春香拉住他的胳膊,說:“快,你給欣瑞支支招,她輸慘了?!崩侠罹驼驹谕跣廊鸷竺?,指點她出牌。幾把牌下來,王欣瑞居然撈回來幾塊錢。不一會兒,圍觀的人又來了好幾個,就連宗院長、賈老先生,還有住在一樓的云妹也過來看熱鬧。但是云妹不敢久留,生怕薛老有什么事兒需要她,看了一會兒,就回屋去了。
不多時,老張婆子和蘇青瑤從外面遛彎兒回來,路過活動室,往里探頭看了一下。這一看不得了,沒想到王欣瑞居然坐在里面打麻將,倆人當下心情極為不爽。蘇青瑤不爽的是,怪不得一向對麻將不感興趣的賈老先生也在這里看熱鬧,一定是為了看王欣瑞。老張婆子不爽的是,他們之所以不帶她玩兒,是因為有了王欣瑞,夠手了,所以不帶她了。倆人雖然生氣的原因不同,但都是針對同一個人——王欣瑞。
她們回到老張婆子的房間,老張婆子“咣當”一聲帶上門,氣鼓鼓地說:“沒想到那個王欣瑞看上去挺文雅的,居然還參與賭博?!?/p>
“可不是咋的,就裝正經(jīng),你不知道她跟賈老先生還眉來眼去呢。”
老張婆子一聽,驚道:“不會吧,我看她和老劉走得挺近。”
蘇青瑤憤憤地說:“她能把所有的老頭兒勾到手,真是‘狐貍精’?!?/p>
“假正經(jīng)!”老張婆子補充道。
倆人正說著王欣瑞,忽聽有人敲門,趕緊都閉了嘴。老張婆子打開房門,見是服務員艷華,她拿著拖布進來,問需不需要擦地。老張婆子忙說:“需要,謝謝艷華了。”
艷華負責一樓的衛(wèi)生及老人們的日常起居,平時干活兒做事兒比較懶散被動,不是自己分內(nèi)的事兒絕不伸手。她來養(yǎng)老院三年多的時間里,接觸的老人、子女多了,也學會了看人下菜碟。有子女孝順探望頻繁的,她自然會對老人好些;有的老人雖無親屬照看,但會塞給她一些小費或者物品,她也會殷勤一些;但是如果什么都沒有,她就會冷冰冰的,勉強應付了事。老張婆子早已深諳其道,總是奉承艷華,夸她這兒好那兒好,但是艷華并不吃她嘴上這一套。她進屋浮皮潦草地擦完地,就出去了。
艷華走后,倆人又開始數(shù)落王欣瑞,擺出她的種種不是。蘇青瑤說,以后再也不理她了。老張婆子說:“如果給咱惹急了,就跟她干,論別的不會,撒潑我還是有兩下子的?!眰z人憤懣地說了半晌,才去了食堂。
這邊玩兒麻將的也已散場,大家都往食堂走去。賈老先生看到蘇青瑤,就和她打招呼,誰知蘇青瑤只是瞪了他一眼,根本就沒理他。
食堂里一時坐滿了老人,翠屏就和服務員小葉、艷華給大家依次盛飯,老人們默默地吃起來。
午飯過后,胡大姐意猶未盡,說接著打上午沒打完的麻將,打滿一圈兒。劉德軒問她身體能吃得消嗎,胡大姐說沒問題。說著話,幾人又都坐在了麻將桌旁。
剛玩兒了不一會兒,忽聞門外腳步紛沓,然后就聽到宗院長和云妹在招呼來人,非常熱鬧。幾人好奇,便丟下麻將,到門口觀看。見走廊里來了很多外人,個個都西裝革履,居然還有扛攝像機的,一時大家都覺得奇怪,看了一會兒,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
原來,這天是薛老九十六歲的生日。薛老原單位的領導過來探望,隨行的還有電視臺的記者。他們帶來了鮮花、蛋糕,還有一些水果,擺滿了屋子。其中一位領導對宗院長說:“本來上午就應該來的,因為有個重要的工作會議耽擱了,所以才晚些過來?!?/p>
宗院長說:“沒關系,沒關系,領導百忙之中能夠來慰問薛老,也是我們養(yǎng)老院的光榮?!?/p>
那位領導又熱情地問候床上的薛老,祝福他生日快樂、健康長壽。怎奈老人的耳朵已經(jīng)失聰,不太能聽清楚對方說的話,但從表情上也能猜出個大概。他輕聲說道:“謝謝領導的關懷?!?/p>
王欣瑞原先到一樓來,也偶爾路過薛老的房間,看他或躺或臥,卻從沒像此刻這樣看得真切。此時薛老靠在床頭上,身后墊了被褥。他向跟他說話的人緩緩點頭,表示他聽懂了他們的話語。他坐在那里,看上去很枯瘦,但凜然不可冒犯,有種威嚴在他的身上。
那位領導對他的下屬說:“現(xiàn)在像薛老這樣的老戰(zhàn)士已經(jīng)很少了,我們要經(jīng)常來看望他老人家。另外,我們還要抓緊時間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搶救抗戰(zhàn)老兵的口述史,留下最寶貴的材料?!?/p>
大家聽了,都表示贊成。
臨走時,領導又交代宗院長和云妹:“請好好照顧薛老!有什么困難盡管對組織說,我們會全力以赴提供幫助!”
一行人走后,站在門口觀望的老人們跟隨劉德軒涌進屋里,紛紛向薛老祝壽。薛老威嚴中帶著慈祥,向大家擺手。然后,用沙啞的聲音對劉德軒說:“你也是軍人,要帶著大伙兒好好生活,你們現(xiàn)在很幸福!”
劉德軒沖著薛老的耳朵大聲說道:“放心吧薛老,你老人家也要好好活著,祝你長命百歲!”
大家都笑了。
云妹看薛老有些累了,就示意大伙兒退出。她則扶薛老躺下,給他蓋好被子,讓他小憩一會兒。然后輕輕地走出房間,關好房門,來到活動室。
活動室里,老人們正在閑談。只聽劉德軒說道:“記得我剛來時,薛老還能下地去外面曬太陽,他有時給我講抗戰(zhàn)時期的經(jīng)歷,真的很感人。他說,一定要珍惜現(xiàn)在的和平年代?!?/p>
胡大姐也說,薛老比她晚一年來到養(yǎng)老院,那時薛老雖然身體不是很好,卻總是盡力幫助其他老人。
王欣瑞好奇薛老的經(jīng)歷,以及他晚年為何來養(yǎng)老院,就向云妹詢問。云妹說,薛老本是南方人,十幾歲時就加入了抗戰(zhàn)隊伍,后來到北方參加了幾次戰(zhàn)斗。新中國成立后就一直留在了北方的軍營,再后來轉業(yè)到地方的科研單位,在那里當所長。薛老一輩子榮獲的獎項無數(shù),有好幾枚獎章。他還把其中的一枚三等功獎章贈送給了云妹,留作紀念。云妹還說,薛老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都嫁到了其他城市,如今她們也都七十來歲了,行動不便。薛老還有一個兒子,這個兒子身體也不是很好,需要人照顧。所以,老人家晚年就來養(yǎng)老院了。
有人問云妹給薛老當了幾年的保姆。云妹說,他在薛老家做保姆已經(jīng)十多年了,那時薛老的妻子還在世,薛老也還能走路。不過,沒多久他的妻子就去世了。隨著年齡的增長,薛老的身體也每況愈下。而云妹也六十多歲了,體力和精力大不如從前,本想辭去這份工作,但薛老已經(jīng)習慣了她在身邊,對她也很信任,就一直挽留她。而且薛老單位的領導也特別希望云妹留下來,并給予她很好的待遇。云妹考慮再三,終于留下,隨同薛老一起搬到養(yǎng)老院。
大家聽后,都很感慨。此后他們再到一樓活動室時,就會時常到薛老的門口探望,雖然不敢貿(mào)然進屋,但每每看到薛老狀態(tài)還好,心靈就得到了安慰。這些老人用這種默默關注的方式,表達了他們對英雄的敬意。
岳凱自從那天到養(yǎng)老院,沒有跟母親溝通好保健品銷路的問題,十分灰心。養(yǎng)老院是老人們聚集的地方,他居然都賣不出去一盒,那么他在其他地方銷售保健品的難度就更大了。他每天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處理這些東西,心情變得十分煩躁。在班上,他跟強子說了老媽不同意賣保健品的事情,強子沒想到老太太這么有原則,也暗生敬佩??磥磉@個辦法行不通,他又給岳凱出主意,讓他往藥店或者保健站推銷。岳凱問:“這行嗎?保健品又不是藥,再者說,如果往店里推銷,不就屬于公對公的業(yè)務了嗎?”強子說:“這具體的事情你要跟‘纖纖素手’商量。”
岳凱本來不想跟“纖纖素手”說受挫的事情,他多想對她說一切順利、大功告成,那顯得他一個大男人多有面子,多有能力啊??上?,出師不利。迫不得已,他只好跟她說當前遇到的難處。他發(fā)微信告訴“纖纖素手”,到現(xiàn)在保健品也沒有賣出去,詢問能不能給他出個介紹信,去藥店推銷,如果成了,還可以從零售變成批發(fā),那樣銷售的局面就打開了。沒想到,“纖纖素手”說他們的保健品做的是直銷,不能往店里推銷。這下岳凱犯難了。“纖纖素手”安慰他說:“再試試,找老年人活動多的地方看看。再者說,保健品也不只是老年人可以吃,只要是成年人就會有需要?!痹绖P覺得也是,說:“那好吧,我再試試。”
每天下班后,他又開始了走街串巷,鞋底磨薄了,嘴皮子說破了,然而不是無人問津,就是被攆出公共場所。這些天來,他嘗盡了被人驅趕、四處碰壁的滋味兒,自尊心受到很大打擊。他真的有些后悔做這個生意了,現(xiàn)在別說賺錢,就是兩萬八千元的本錢也回不來呀。想想奔忙了這么久,說來說去,都是為了“纖纖素手”。他以為他們本可以像戀人一樣在一起,可是到現(xiàn)在他們連面都沒有見過。偏偏節(jié)外生枝,弄出保健品的事情來,現(xiàn)在又賣不出去,他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在連續(xù)多日奔忙無果的情況下,岳凱不得不認為這條路是行不通的。考慮再三后,他硬著頭皮給“纖纖素手”發(fā)微信:“看來我真的不是做銷售的料,賣了這么久也沒有賣出去。實在不行,就退貨吧?!?/p>
等了很久,“纖纖素手”回了消息:“凱歌,再試試吧,干什么都沒有一帆風順的,堅持最重要?!?/p>
“可是,這里有我管朋友借的錢,著急還他?!?/p>
“你若想退貨,我也得先跟領導匯報一下,手續(xù)也挺麻煩的?!?/p>
岳凱只好一邊等“纖纖素手”回信,一邊繼續(xù)努力營銷。但是依然沒有什么成績,他感到自己真的無能為力了。
“纖纖素手”終于回信了:“領導說了,退貨可以,但是現(xiàn)在資金周轉困難,暫時不能給你。”
岳凱一聽,就沉不住氣了:“我們不是說好可以隨時退貨退款嗎?”
“現(xiàn)在公司出了點兒狀況,如果你不放心,你可以先把貨留著,等過段時間再退?!?/p>
“我留著貨有什么用?那么些錢呢,啥時候給我?”
“公司這邊肯定要收到退貨,檢查后,才能把退錢的事兒提到日程上來?!?/p>
岳凱沒想到會遇到這么棘手的問題,如果不退貨,就更沒有希望要回錢。他只好問“纖纖素手”要了退貨的地址,準備擇日退回去。岳凱見地址是鄰城某個地方,疑惑時,“纖纖素手”說那是他們的倉庫。
上班的時候,他跟強子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強子說:“你退貨后,萬一她一直不給你錢怎么辦?”
“我也想到這個問題了,到時我就按地址找她去。”
強子說:“事已至此,也只好這樣了。不過我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兒,你自己注意點兒?!?/p>
“嗯,放心吧。”
那天下班后,他用自己的電動自行車,把保健品運到了某快遞點兒,按照地址把貨品發(fā)出去了。完成后,他立刻告訴了“纖纖素手”。對方說:“你真的不再堅持一下啦?好吧,等貨品收到后,我就跟領導申請退款的事情,不要著急。”
此后幾天,岳凱就等待“纖纖素手”的消息,心情變得越來越糟糕,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似的。好在沒隔幾天,“纖纖素手”回信說保健品已經(jīng)收到,要他耐心等待結果。
可是等待結果的過程漫長,讓岳凱預感那些錢再也要不回來了。他急需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隔三岔五就問“纖纖素手”什么時候能給他退錢?!袄w纖素手”很不耐煩,說:“你怎么這樣小氣啊?就為了那點兒錢,天天催我?”岳凱說:“那都是我借的啊,我要還的啊?!薄袄w纖素手”終于被惹煩了,不再回復。又隔了幾天,岳凱越想越不對勁兒,唯恐夜長夢多,便下定決心,去找“纖纖素手”。他給她發(fā)了微信,問她在哪里,要和她見一面。然而屏幕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行令人絕望的小字:“對方開啟了朋友驗證”。岳凱如遭雷擊,一下子就傻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終于發(fā)生了,對方已經(jīng)將他從微信好友中刪除,他的那條消息再也發(fā)不出去了。
這天上午,王欣瑞和范春香,還有幾位老人在院門口曬太陽。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院門外,司機攙下來一位老人。大家一看是大徐子,都非常高興地迎過去。大徐子被扶進一樓大廳,宗院長迎出來,驚喜道:“徐大爺回來啦,你可是瘦多了?!?/p>
大徐子木訥地沒有說話。
大徐子的二兒子說:“是啊,在醫(yī)院折騰的。出院后,我爸在我哥家住了幾天,最終還是讓我送他回養(yǎng)老院。”
宗院長說:“回來就好。”
他又招呼小葉,領徐大爺回到他的房間。
小葉在前頭帶路,上了二樓,打開205號房門,陽光灑在了地上,明艷艷的。盡管這樣,屋子里還是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小葉打開窗戶,立刻飄進來新鮮的空氣。大徐子被兒子安置在床上,呆呆地看著窗外。
大家也都跟進來,七嘴八舌地說:“大徐子你可回來啦!我們都想你呀!”
大徐子的二兒子趁機說:“叔叔阿姨們,那就拜托你們多陪陪我父親吧。我還要去拉活兒,就先走了?!?/p>
老人們說:“好,去忙吧?!?/p>
大家圍著大徐子問長問短,大徐子只是被動地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原來他在醫(yī)院住了將近半個月,做了兩個支架。出院后去了大兒子家,大兒子夫妻倆都已退休,但他們在家照看小孫子,忙得沒時間管他。大兒媳婦整天旁敲側擊讓他回養(yǎng)老院,所以他不得不回來了。
劉德軒問道:“不是說出院就回來嗎?何必又去大兒子家?”
大徐子半天不吱聲。
眾人安慰道:“回來就好,這里多熱鬧!”有人說:“快中午了,我們下樓吃飯去吧。”
食堂里已經(jīng)坐著幾位老人,不一會兒人多起來,在后廚忙碌的翠屏、小葉和艷華就出來給大家打飯了。菜品依然是簡單的豆腐、土豆,清淡得一絲油星都看不到。大徐子坐在那里,半天沒動筷子。小趙問他:“怎么不吃?”
大徐子慢騰騰地說:“食堂的飯不好吃。”
也許這就是他不愿意在養(yǎng)老院住的原因吧,對于有的老人來說,食堂的伙食確實過于寡淡無味了。
胡大姐見狀,說道:“你將就著吃點兒吧。說句實話,這種清淡飲食有利于你的健康,你這么想就好了?!?/p>
大徐子這才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來。
下午,胡大姐沒有張羅打麻將。她在北窗戶下面的一個塑料袋里,翻出兩袋真空包裝的熟食來,其中一袋是燒雞,另一袋是豬手。這是小娜前幾天給送來的,說是讓老媽補充營養(yǎng)。
胡大姐拎著兩袋熟食,幾步走到斜對面大徐子的房間,說:“大徐子,你愿意吃肉,這兩袋熟食給你。”
大徐子連忙說:“我不要,你拿回去吃吧?!?/p>
胡大姐說:“你跟我還客氣什么,我‘三高’,不能吃那么多肉。”
“那咱倆一塊兒吃?!?/p>
胡大姐笑了,說:“好?!?/p>
她在桌子的抽屜里翻出一個盤子,拿到屋內(nèi)的衛(wèi)生間,在水龍頭下沖洗了一遍,然后回到屋里,打開燒雞的袋子,不一會兒就撕滿了一小盤燒雞,香噴噴的味道彌漫了整個房間。她遞給大徐子一只雞大腿,自己也弄了一小塊兒肉吃起來。
大徐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大口,滿嘴流油地說:“好吃!”
“嗯,那就多吃點兒,若是咸了,你就喝點兒水?!焙蠼憬o大徐子倒了一杯水。
大徐子說:“我也不能多吃,大夫告訴少吃肉?!?/p>
“那你不是饞嗎?”胡大姐笑道。
大徐子也露出久違的笑容,說道:“我大兒子原先是廚師,做的菜特別好吃。我想在他家安度晚年,但是大兒媳婦不愿意。養(yǎng)老院的飯菜不可口,我每次都吃不飽,感覺活著的興致都沒有了?!?/p>
“哪有你說得那么嚴重,這兒的伙食雖然不能像家里那樣,想吃啥有啥,但你也可以偶爾去外面買呀,或者偶爾去飯店改善一次。說句實話,人老了,能吃多少?”
“就是呀,其實我的工資也不少,原先我的工資卡放在我大兒子那兒。這次住院,我需要錢,結果我的卡里一分錢也沒有?!?/p>
胡大姐吃驚道:“那怎么辦?”
“我讓二兒子特意到我的單位借的錢。我現(xiàn)在明白了,指兒女是根本指不上的。這次來養(yǎng)老院前,我把工資卡要回來了?!贝笮熳诱f著,又激動起來。
胡大姐聽了,不知怎么安慰他,就說:“你現(xiàn)在身體不好,別總是生氣,啥事兒往開了想?!?/p>
大徐子說:“胡大姐,在養(yǎng)老院,你是對我最好的人?!?/p>
“大家對你也都不錯,不過我是你大姐,惦記你也是應該的。”
大徐子吃了雞大腿,吧嗒吧嗒嘴兒,感到心滿意足,說道:“現(xiàn)在我有錢了,想吃啥買啥,到時咱姐兒倆吃。”
胡大姐笑道:“說句實話,我現(xiàn)在這歲數(shù),真是啥也吃不進去了?!?/p>
等大徐子啃完雞腿,胡大姐收拾了包裝袋,囑咐大徐子上床休息一會兒,她則去走廊公用衛(wèi)生間,扔了垃圾。
晚上開飯的時候,宗院長來到食堂,通知大伙兒:“還有兩天就到中秋節(jié)了,我們要像每年一樣,在食堂開茶話會,然后到院子里賞月,也歡迎老人們的子女參加,大家在一起熱鬧熱鬧?!?/p>
范春香聽了,非常興奮,對王欣瑞說,在養(yǎng)老院過節(jié)比在家有意思。她原先在養(yǎng)老院參加過中秋節(jié)茶話會,非常熱鬧。
王欣瑞問道:“范姐,那你今年不和姐夫回家過節(jié)嗎?”
“不想回去?!?/p>
胡大姐在旁道:“說句實話,在這里過節(jié)一樣,到時候讓孩子們來這里團圓。”
范春香說:“對呀,欣瑞,你還要回家過節(jié)嗎?我看在這兒算了,體驗一下。到時讓你兒子來。”
王欣瑞聽大家這么說,也有了期待。
吃完飯,回到房間,她拿起電話,準備告訴兒子。卻不想,手機欠費停機了。她這才想起自從上次兒子離開養(yǎng)老院,已經(jīng)有十多天沒有聯(lián)系她了。想來他還在為保健品的事情忙碌,而她因為自己的腳踝受傷,也沒有跟兒子通話。這會兒,要聯(lián)絡時,才發(fā)現(xiàn)手機欠費了。她不會在手機上繳費,只好等次日再說。
第二天,吃過早飯,小葉過來打掃衛(wèi)生。王欣瑞就問小葉,能不能幫她交一百元話費。小葉說可以。
待小葉幫她交了話費,王欣瑞趕忙拿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小葉?!爸x謝你了,孩子。我這歲數(shù)大了,真是落伍了,手機的好多功能不會用。”
“阿姨,不用客氣。你若想學,有空我教你。”小葉說。
“好啊?!蓖跣廊鹩X得很慶幸,小葉是這個樓層的服務員,她那么純真善良,就像一束光,溫暖著這些老人,陪伴著這些老人。等小葉打掃完房間出去了,她給兒子打電話。電話接通后,她問他最近是不是很忙,明天就中秋節(jié)了,如果有空兒,就過來參加他們的會餐。
岳凱此時正在修理管道,說道:“媽,我本打算干完活兒去接你,還是回家來過節(jié)吧?!?/p>
王欣瑞說:“不用回去,在這兒挺好的。你若忙,就不用過來。若不忙,就帶著楚楚一起來?!?/p>
岳凱只好說,那明天再聯(lián)系。
倆人匆匆掛了電話,都沒有提保健品的事兒。
下午的時候,劉德軒來到王欣瑞的房間,剛好范春香也在。他說姑娘晚上來接他回家過節(jié),他過兩天再回來。
范春香說道:“啊?你不在這兒多沒意思,大家在一起多熱鬧啊,干脆別回去了?!?/p>
劉德軒說:“我是不想回去,但姑娘非得來接我,我也拗不過她?!?/p>
王欣瑞聽了,也感到特別遺憾。
晚上在食堂吃飯,沒看到劉德軒。王欣瑞知道他已經(jīng)回家去了,心里竟有些失落。
七
第二天一大早,翠屏就帶領小葉和艷華打掃衛(wèi)生了。她們分別把老人們的房間清掃了一遍,還把各樓層的樓道用拖布拖干凈,走廊里難得有了清爽的氣息。宗院長不知從什么地方運來幾盆綠植,擺在樓梯旁邊,花盆里的植物綠意盎然,給養(yǎng)老院平添了幾縷生機。
午飯一過,養(yǎng)老院就熱鬧起來了。門口停了幾輛轎車,都是子女來看望老人的。房門大都敞開著,有的傳出歡聲笑語,有的飄出水果的味道,洋溢著一片祥和的氣氛。子女們除了給老人帶來一些食物及日常用品,有的還悄悄給宗院長送上了禮品,希望能夠得到他對自家老人的關照。宗院長自然是客氣地收下饋贈,爽快地答應一定會照顧好老人的。當然,也有那么幾家老人,因為沒有親人或孩子的到來,而顯得門前冷清。
晚飯時間快到了,宗院長讓服務員邀請大家到食堂吃飯。有的子女就借此機會離開了,有的子女愿意留下來,就攙扶著自家的老人到了食堂。食堂的每張桌子上,都已經(jīng)擺上了果盤、月餅、花生、熟食拼盤、啤酒及飲料等,這些食物有院里買的,也有子女們送的,非常豐盛,盡顯節(jié)日的氣氛。范春香和老李的獨生女來了,他們向王欣瑞介紹他們的女兒李思,互相問了好。李思看上去也不是很年輕了,能有五十多歲,頭發(fā)白了不少,眼角也有很多皺紋,身材隨了母親,有些虛胖。他們在平時吃飯的桌子前坐下,又聊了起來。周大成的兒子周國梁也來了,他氣度不凡,和有些傲慢的父親相比,顯得溫文爾雅。他本來是想看一眼父親就要走的,可是宗院長非要他留下,說坐一會兒也是好的,他只好留下來。他和父親坐在了靠窗第一排的位置。賈老先生的小兒子也來了,長相簡直就是父親的翻版,滿臉笑容,說話圓滑。他和父親坐在一桌,旁邊是大徐子、小趙、石子等人。胡大姐的小女兒小娜也到了,顯然她是從工作崗位上直接過來的,身上的藍色制服還沒來得及更換。她梳著齊耳短發(fā),化著淡妝,眼睛明亮有神,亭亭玉立,根本看不出已經(jīng)三十有八了。她舉止得體,謙遜有禮,面帶微笑,讓人感到如沐春風。她和胡大姐坐在了王欣瑞身后的位置,前后兩桌人互相搭話,好不熱鬧。
大家正說話間,岳凱拎著一大兜水果出現(xiàn)在食堂門口,向里張望。王欣瑞看到兒子來了,就沖他擺手。岳凱快步走到桌前,王欣瑞把他一一介紹給身旁的幾位長者,互相都問了好。范春香打量著岳凱,笑道:“沒想到這孩子都長成大人了,我見他的時候,才這么高!”她用手在腰間比畫著。大家都笑了。
因王欣瑞這一桌都已坐滿,大家就讓岳凱坐在了胡大姐一桌,大家又是一番寒暄。王欣瑞問岳凱今天是不是上班,楚楚在哪兒。岳凱說他們今天半天班,快下班時,臨時接到通知,轄區(qū)的一戶人家下水管壞了,他修好回來就三點多了。換了衣服,他又跑到超市,買了些水果和月餅。他說:“楚楚在學校上自習,過不來,想讓奶奶回去?!蓖跣廊鹦Φ溃骸斑@孩子?!?/p>
養(yǎng)老院除了劉德軒等幾位老人回家過節(jié)外,其他人都聚集在了食堂。蘇青瑤和老張婆子坐在一張桌上。蘇青瑤特意穿了一套墨綠色針織連衣裙,外面套了紅色坎肩,臉上畫了濃妝,眉毛用炭筆描得又黑又長,臉頰上撲了一層肉粉色胭脂,嘴唇涂成大紅色,頭發(fā)高高挽起,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要登臺唱戲似的。和她正相反的是身邊的老張婆子,她不修邊幅,隨便穿著一件卡其色粗布短衫,灰白的頭發(fā)好幾天都沒有梳洗過,胡亂地披散在腦后,一雙浮腫的眼睛,眼袋碩大,體態(tài)臃腫,是蘇青瑤的絕佳陪襯。后面還有幾張桌子,坐著其他老人,薛老也被云妹用輪椅推來,和另外兩個失能但頭腦清醒的老人,在后面看熱鬧。
大家正交頭接耳間,翠屏攙扶著老孫太太走進食堂,頓時引來一陣哄堂大笑。原來老孫太太身上竟然套著一個破舊的線褲,兩只胳膊伸在褲腿里。而她并不自知,還笑容可掬,露出唯一的一顆門牙,樣子十分滑稽。翠屏扶她坐在小馮旁邊。小馮用好使的右手在果盤里揀了一粒葡萄,遞給老孫太太。老孫太太說:“過年了,我兒子就要接我回家了。”
宗院長見大家差不多到齊了,就走到前面,開始講話:“尊敬的大爺大嬸、叔叔阿姨們,親愛的兄弟姐妹們,大家晚上好!又是一年中秋佳節(jié),首先讓我感謝兄弟姐妹們在百忙之中抽出寶貴的時間,陪老人們一起過節(jié),盡一份孝心!在這團圓的日子里,我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在村南頭申請批下來的養(yǎng)老用地,現(xiàn)在正在抓緊建設,預計明年春天新的養(yǎng)老院就可以投入使用,到時我們的環(huán)境條件都會得到極大的改善,讓老人們安享晚年!”
聽到這里,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宗院長又說:“我們今晚的主題是‘吃月餅,賞月亮’。大家現(xiàn)在就可以盡情享受桌上的美食啦!兄弟姐妹們能喝酒的,就喝點兒,一定要吃好喝好!”
大家開始品味美食,興致勃勃地和身邊的人交談。
少頃,宗院長說:“為了給大家助興,我唱一首歌好不好?”
“好!”大伙兒在下面喊。
宗院長清唱起來:“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繽紛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宗院長聲情并茂的演唱,贏得大家陣陣掌聲。他唱完后,說道:“我唱得不好,只是拋磚引玉,接下來有請我們在座的叔叔阿姨、兄弟姐妹們展示一下才藝好不好?”
大家贊同。宗院長說:“誰先來?”宗院長掃視了一圈兒,說:“這樣吧,我們請周老爺子的長公子周處長,來給大家表演一個節(jié)目怎么樣?”他又介紹道:“周處長是南部開發(fā)區(qū)地稅局的領導,既是好干部,又是好兒子,他能在百忙之中陪伴父親過節(jié),真的是難能可貴,下面掌聲有請!”
周國梁在大家的掌聲中起身,先鞠了一躬,然后緩緩說道:“我不是什么領導,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務員。在此非常感謝宗院長為老人們舉辦的這場中秋盛宴!那我也唱首歌,把一首《北國之春》獻給在座的叔叔阿姨以及兄弟姐妹們,祝大家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他清了一下嗓子,唱起來:“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木蘭花開山崗上,北國的春天,?。”眹拇禾煲褋砼R……”
一開口,就贏得滿堂喝彩。唱罷,他又深深地鞠躬,方才坐下。周大成看到兒子有如此的風度,抱起了雙臂,傲慢得不可一世。
宗院長說:“周處長果然不同凡響!唱得好!下一個,誰來?”
大家互相觀望,都不作聲。這時,賈老先生站起來,嗓音洪亮地說:“那我就作一首詩,獻給大家吧。萬里星空躍玉盤,圓桌圍坐雪盈髯。大哥慢品山南餅,小妹勤剝江北柑。美酒佳肴香四溢,輕歌曼舞笑開顏。清輝普照天豪興,打鼓敲鑼震九天?!?/p>
念完詩,他的兒子帶頭鼓掌,大家也都給予了贊揚。蘇青瑤的掌聲拍得更是響亮,她雙眼放光地看著賈老先生,顯出掩飾不住的崇拜。
宗院長繼續(xù)張羅下一個節(jié)目,大家都不表態(tài)。賈老先生提醒道:“我們在座的,有位音樂教師,在這個中秋之夜不能不獻唱一首歌吧?”
“對,王欣瑞來一首!”大家立刻贊同。
王欣瑞一時手足無措,連忙擺手道:“不行,我都好幾年不唱歌了?!?/p>
宗院長說:“王姨,這個場合你怎么也得來一首,我們就想欣賞一下專業(yè)老師的歌聲對不對?”大家也跟著起哄:“對,來一首!”
王欣瑞見實在推脫不掉,只好站起來,說道:“那我就獻丑了,給大家唱一首《月滿西樓》吧,祝兄弟姐妹以及晚輩們中秋節(jié)快樂?!?/p>
她穩(wěn)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緩緩唱起來:“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歌聲那么深情婉轉,仿佛一道弧線,穿破了房檐,沖上了九霄。等她唱完,仍是余音裊裊,令人回味無窮。
大家沉浸在美妙的歌聲中,一時無法自拔,好半天才響起如潮的掌聲。在座的不止老人夸贊,就連年輕人也都說王姨歌唱得好,有味道。岳凱站起來,說道:“我都好多年沒有聽到母親唱歌了,今天在這樣的場合,我媽媽能給大家獻唱,我真的特別開心!我希望我的媽媽永遠快樂!在座的各位叔叔阿姨也都開心!”岳凱說完坐下來,他覺得如釋重負。自從父親去世后,曾經(jīng)愛唱愛跳的母親一度變得沉默寡言,十分消沉,特別是在他下崗、離婚這些年,年邁的母親早就失去了神采,總是心情焦慮,心里充滿各種擔憂。現(xiàn)在,她的歌聲讓他感到了一絲絲的安慰,仿佛又看到了年輕時的媽媽,他是多么希望她老人家能夠快樂起來,振作起來呀,讓衰老、疾病、痛苦都離她遠去。
這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食堂門口站著一位老人,他全神貫注地聽完這首歌曲,忍不住鼓起掌來。他對身邊的女兒說道:“麗梅,你王姨這歌唱得太有韻味啦!”
女兒也說好,不過當她看到岳凱站起來講話時,臉色立刻變了,說道:“爸,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說完,轉身離開了。
老人走到食堂后面的一個空座,坐下來,繼續(xù)觀賞節(jié)目。
胡大姐的女兒小娜被推到前面,在大家的掌聲中,她表演了一段現(xiàn)代舞,只見她身姿曼妙,散發(fā)著青春活力,展現(xiàn)了年輕人的風采,老人們都對她報以由衷的夸贊。
才藝表演結束后,大家一邊吃著月餅,一邊聊天,很是盡興。
晚餐持續(xù)兩個多小時才結束,有吃不消的老人中途就回到房間去了,周大成的兒子也早已提前離席。老李因為不能久坐,被老伴兒和女兒扶回了房間。云妹也推著薛老,回屋歇息了。
宗院長對剩下的老人說,待會兒大家可以到院子里賞月,但不要走遠。而老人們都已累了,大家陸續(xù)離開了食堂。門口的小轎車啟動了,賈老先生的兒子也開車離去。
天邊一輪圓月高掛,俯瞰著靜謐的村莊,晚風送來涼爽。王欣瑞送兒子到院門口,囑咐他慢點兒騎車。這時胡大姐也送小娜出來,告訴女兒走到公路上更容易打車。王欣瑞聽到,就說:“這么晚了,讓我兒子送小娜到公路吧,騎自行車快些?!焙蠼阏f好。小娜也因剛才和岳凱在一張桌上吃飯,已經(jīng)混得很熟,就爽快答應。岳凱騎上自行車,馱著小娜,搖搖晃晃遠去了。
這邊,王欣瑞和胡大姐回到樓里,看到小趙和大徐子等人從食堂出來,個個喝得滿臉通紅。小趙還豪言壯語道:“我再喝二兩,不是問題!”
在他們身后跟出一人,竟然是劉德軒。
胡大姐驚訝道:“你啥時回來的?”
“就在剛才。”劉德軒笑道。
王欣瑞沒想到劉德軒這么快就回來了,心中竟有幾分驚喜。互相打過招呼后,陸續(xù)上樓,各回房間。
王欣瑞進屋取了臉盆,準備去水房,卻不想房門被輕輕敲響,開了門,居然是劉德軒。
“欣瑞,我給你帶回一些水果和月餅?!?/p>
“老哥,不用客氣啊,兒子都給我拿來了?!?/p>
“我的一點兒心意?!眲⒌萝幷f著,進了屋,把果品放在桌子上。
“謝謝老哥了,你咋這么快就回來啦?”王欣瑞放下臉盆。
“在姑娘家住了一宿,待不住。吃完晚飯,好說歹說,讓她開車把我送回來了?!眲⒌萝幾谝巫由?,繼續(xù)說道:“到了食堂,正趕上你唱歌,真是美妙動聽,一鳴驚人?。 ?/p>
王欣瑞不好意思地說道:“大家非讓我唱,實在是推脫不過,只得獻丑了。”
“欣瑞,何必謙虛呢,真是唱得非常好,余音繞梁,三日不絕,老哥都聽醉了!”
“老哥笑話我,是不?”王欣瑞微笑道。
“我從來不奉承人,說的都是真的。欣瑞,其實你這樣很好,在集體生活中,放開一點兒,你的心情會好很多。”
王欣瑞低頭默認。
劉德軒又問:“你會《草原夜色美》這首歌嗎?我非常喜歡,但是找不到調,我呀,就想學這首歌?!?/p>
王欣瑞輕聲哼了一句,說:“我不大記得歌詞了?!?/p>
“對,就是這個調子,等我把歌詞找到,你來教我可好?”劉德軒高興地說道。
“那就等哪天試試吧?!?/p>
“等啥哪天,就明天。”劉德軒站起身,說道:“欣瑞,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兒休息吧,明天我找到歌詞,就來找你?!?/p>
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劉德軒就來到王欣瑞的房間。范春香也在,她跟王欣瑞說,她家老李犯病了,待會兒女兒來接他們?nèi)メt(yī)院。原來昨晚會餐,老李吃了一塊月餅和幾粒葡萄,回去后就感到渾身難受,夜里小便次數(shù)增多,腰也疼,折騰了一宿,所以早晨就跟他們的女兒聯(lián)系了。王欣瑞和劉德軒聽后,都很著急,囑咐范春香,這次一定要好好檢查,實在不行就住院。范春香說,是不能再拖了。聊了一會兒,聽到外面有動靜,原來是范春香的女兒過來了,劉德軒和王欣瑞把他們一家送上車。
回屋后,劉德軒說他已經(jīng)在手機上找到歌詞了。王欣瑞看了一眼,說沒有譜子唱不準。劉德軒說,這個問題簡單。于是他就在百度上查找,果然找到了歌譜,但是上面的字太小,他倆都看不清。劉德軒說:“欣瑞,你就先試著唱一遍吧,我先一飽耳福?!?/p>
王欣瑞說:“那好吧。”她知道自己的房間把西山,隔壁屋子還沒有人住,想必自己唱歌不會有外人聽到,于是低聲唱道:“草原夜色美,琴曲悠揚笛聲脆,晚風吹送天河的星啊,匯入氈房閃銀輝……”
劉德軒簡直驚呆了。他覺得王欣瑞的低吟淺唱就像是在他的耳邊呢喃細語。在這悠揚婉轉的歌聲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當兵的年代,他在內(nèi)蒙古的大草原上騎馬縱橫,在蒙古包里和戰(zhàn)友們開懷暢飲。那些戎馬歲月,帶給他多少青春的激情和熱血沸騰?,F(xiàn)在,他老了,他是多么懷念青年時代的自己,懷念那個意氣風發(fā)的自己啊!時光不倒流,歲月不重來,他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
王欣瑞唱完,看到劉德軒居然熱淚盈眶,嚇了一跳。她輕聲說道:“老哥,我唱得不好,別介意?!?/p>
劉德軒沉默了一會兒,回過神來,說道:“欣瑞,你唱得太好了!你的歌聲讓我回憶起當兵的時候,激動得不能自已,別見笑?!眲⒌萝幷f完,轉過身去,掩面拭淚。
待情緒平復后,劉德軒給王欣瑞講了一段往事。他說,當兵那年他還不到二十歲。有一次,連長派他們幾個新兵去內(nèi)蒙古執(zhí)行運輸任務,他們在蒙古包住了大概有一周的時間,草原人民的熱情淳樸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有一個內(nèi)蒙古青年,名叫可達,教他們騎馬、射箭。那青年經(jīng)常穿著白底藍邊的蒙古袍,他們新兵則穿著綠色的軍裝,他們共同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奔跑,特別過癮。晚上,他們就在篝火旁吃烤全羊,喝大碗酒,唱蒙古族歌,跳歡快的舞蹈,那真是令人難忘。后來,他們又去過東北的幾個邊陲小鎮(zhèn)執(zhí)行任務,同樣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
王欣瑞聽著故事,被深深吸引了,她眼前的老哥仿佛已經(jīng)變成一名年輕軍人,身著戎裝,意氣風發(fā),讓她十分崇拜。
劉德軒說:“欣瑞,要給你講當兵時候的事情,那真是幾天都講不完。”
王欣瑞意猶未盡,說:“老哥,以后等你有時間就給我講,我很愛聽?!?/p>
劉德軒說:“好,現(xiàn)在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愛這首歌了吧?”
“我一定會教你!”王欣瑞第一次用這么肯定的語氣說話。
兩位老人一起聊過去,談歌曲,小小的房間充滿了一種別樣的溫情。他們內(nèi)心有種情愫在升華,這種情愫驅散了他們心中多年的孤寂,讓他們仿佛一下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他們一個想把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毫無保留地傾訴給對方,一個想全盤接受。一上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劉德軒看了下手表,說:“呦,都快過了午飯時間啦,走,咱倆先去吃飯,下午我去找宗院長打印歌譜?!?/p>
倆人走出房間,王欣瑞帶上門,一起走向樓梯口。正巧碰到老張婆子從蘇青瑤房間出來,她們看了他倆一眼,先一步走下樓去。只聽老張婆子說道:“真是不知道自己多大歲數(shù)了。”
“越老越瘋狂呢?!碧K青瑤跟上一句。
倆人陰陽怪氣地笑起來。
走在后面的王欣瑞十分尷尬,看到劉德軒要上去和她們理論,又連忙搖頭,示意他算了。劉德軒說道:“如果是沖著我也就算了,若是對你,那我是堅決不允許別人欺負你的?!?/p>
“哪有那么嚴重?”王欣瑞說道。
劉德軒這才按捺住火氣,和王欣瑞走進食堂。
那邊蘇青瑤和老張婆子已經(jīng)坐下,服務員過去給她們盛飯。王欣瑞看到胡大姐獨坐一桌,為了掩飾窘境,她趕緊走到她的桌前,沒想到劉德軒也沒另尋座位,直接跟過來,還特意幫她拉開一把椅子,待她坐下,他也大大方方地坐下了。胡大姐說:“你們怎么才來吃飯,估計都沒啥菜了。”劉德軒說:“下樓晚了,沒事兒,有啥吃啥。”
不一會兒,小葉過來,給他們盛了飯菜,只見湯湯水水的已是菜底子。胡大姐等他們吃完飯,就和王欣瑞一起上樓。劉德軒去宗院長辦公室,打印歌譜。
到了樓上,胡大姐邀王欣瑞進屋坐會兒,王欣瑞欣然同意。進屋后,倆人聊起家常。胡大姐說:“昨晚多虧你兒子送小娜一段路,要不天黑我還不放心。我看你兒子真是不錯,不過怎沒見你兒媳婦?”
王欣瑞嘆道:“不瞞胡大姐,我兒子離婚了,已經(jīng)好幾年了?!?/p>
“哦,是這樣啊,你兒子多大?”
“四十三周歲?!?/p>
“在哪兒工作?”
“他原先在市外貿(mào)工作,后來下崗了,現(xiàn)在在一個家政公司打工?!?/p>
“沒打算再找一個嗎?”
“這……”王欣瑞說,“家里條件不算太好,哪有姑娘跟啊?!?/p>
“不能這樣想。說句實話,我覺得你兒子挺不錯的,憨厚實誠,一定能遇到可心的人?!?/p>
王欣瑞說:“謝謝胡大姐,借你吉言!”
倆人正說著話,劉德軒已走上樓來,來到胡大姐敞開的門前,說道:“欣瑞,歌譜已打好了?!?/p>
胡大姐問道:“你們在忙什么?也不打麻將?!?/p>
“我想跟欣瑞學首歌,等學完了,咱就‘開麻’。”劉德軒說。
“你們練習唱歌,這很好?!焙蠼阏f。
“要不胡大姐,咱們一起跟欣瑞學習唱歌啊?!?/p>
“我可學不會,我歲數(shù)大了,除了打麻將以外,別的都學不會了?!?/p>
仨人都笑了。王欣瑞跟劉德軒走出胡大姐的房間。在走廊里,王欣瑞站在那兒卻猶豫了。劉德軒知道她的心思,說:“不要在意別人怎么說,我們又不是活給別人看的。走,到我房間去吧?!?/p>
王欣瑞遲疑了一下,說:“那還是去我那兒吧?!?/p>
劉德軒說好,便跟著王欣瑞回到她房間。
王欣瑞看了一眼歌譜,小聲地哼了一遍曲子,然后問劉德軒:“老哥會看譜嗎?”
劉德軒搖搖頭。
“那我先教你看譜,”王欣瑞講道,“你看這個單豎之間是表示一個小節(jié),每個小節(jié)唱兩拍,每個豎后的第一個字要唱重音……”
劉德軒像個小學生一樣聆聽著,認真記下王欣瑞告訴他的一些簡單的樂理知識。
然后王欣瑞就帶他哼唱曲子。她唱一句,他跟著唱一句。聲音不是很大,但越來越能找到感覺,慢慢進入了狀態(tài)?!恫菰股馈愤@首歌有三段,都是重復一個調子,所以相對好學,只是副歌部分稍微難一些。劉德軒在王欣瑞的指導下,很快找到了竅門兒,唱得有聲有色了。
待教唱完,劉德軒高興地說:“欣瑞,多虧有你教,否則我自己怎么也無法掌握這首歌的旋律?!?/p>
王欣瑞說道:“唱歌主要是掌握音的高低長短,然后是情感的投入和表達,多唱幾次就好了?!?/p>
“明天我再來跟你學?!眲⒌萝幰猹q未盡。
王欣瑞遲疑了一下,說道:“老哥,你唱得可以了。這首歌就基本過了,以后你自己再練練就好了。我的意思是咱倆別天天在一起,讓人看見真的不好。”
劉德軒望著王欣瑞,說道:“有什么不好呢?我還想讓他們知道呢?!?/p>
王欣瑞一驚,臉“騰”地紅了。
劉德軒鼓起勇氣,說道:“欣瑞,我心里有些話,不知當不當講。我一直想跟你說,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對你有特別的好感。不只因為你給我讓座,最主要的,是我把你領到養(yǎng)老院來的,就有了一種和別人不一樣的親切感。而且我們還在一個老年大學待過,這冥冥之中就有一種緣分。那天你幫我縫衣褲,我就覺得你人特別好。而且你還有才情,這些都深深地吸引我。不怕你笑話,就是因為你,我還吃了賈老先生的醋。我也想克制自己,但我做不到。既然大家都看出來了,我覺得你也能感覺到,我喜歡你……”
王欣瑞窘道:“老哥,快別說下去了。我們都這么大年紀了,我只想安心地度過晚年,真的沒有太多的想法……”
“遇到你之前,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打開了我的心靈之窗,我不想讓我對你的感情留下遺憾。”
“老哥,謝謝你。但是我真的覺得這么大年紀了,談感情不合適,更何況人言可畏……”
“任何年齡都有權利和資格追求愛情。你不要總是考慮人言,我都說了,我們不是為了別人而活,我們是為了自己?!?/p>
劉德軒伸手拉過王欣瑞:“欣瑞,相信我!我對你是真心的,我看得出你對我也有好感。我要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要保護你,不讓你受委屈?!?/p>
王欣瑞慌忙抽出手,說道:“我們就現(xiàn)在這樣,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真的沒有什么奢望。老哥,你看我們又在一起待了一下午,你快走吧?!?/p>
劉德軒看到王欣瑞是這樣的態(tài)度,多少有些失望,他早已對她動心,卻始終不敢表白,今天終于有機會提起,卻不承想遭到拒絕。他有些灰心,但更多的,是怕自己的唐突惹她生氣,只好說道:“那你再考慮一下,好嗎?我會一直等你?!闭f完,他走出了房間。
劉德軒走后,王欣瑞坐在床上,按捺不住自己內(nèi)心的狂跳。她沒想到劉德軒會對她有這樣的心思,這樣的表白。回憶在一起的這段日子,也不是無跡可尋,她能感覺到他對她的好,她也對他充滿了好感。但今天他表明心跡后,她還是覺得有些不知所措。多少年來,她雖然常常懷念逝去的愛人,但在很多無助的時候,她也渴望身邊有個伴侶,有個可以依靠的肩膀,有個相濡以沫的戀人,但是時光流逝,她始終也沒有遇到合適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已進入沉沉暮年,早就不再有這份奢望,沒想到來到養(yǎng)老院,居然會遇到這樣的人。她捫心自問,是否對劉德軒也有心動,答案居然是肯定的。這讓她自己也吃了一驚,這種情愫早已在日復一日的接觸中,在不知不覺中生根發(fā)芽,讓心中的一潭死水泛起了陣陣漣漪。可是,這又是多么不現(xiàn)實,她真的不敢有什么奢望。
快吃晚飯的時候,范春香和老李回來了。王欣瑞忙問:“姐夫的病怎么樣?”范春香說:“醫(yī)生讓他住院,他說什么也不住,就開了些藥回來?!崩侠钫f道:“我真的沒啥大事兒,我最討厭打針了?!?/p>
幾人一起去了食堂,這時劉德軒也跟過來,四人在一張桌旁坐下。得知老李不愿意住院,劉德軒囑咐他不要掉以輕心。
服務員過來給他們盛好飯,他們一邊吃一邊聊。而因為下午劉德軒的表白,王欣瑞感到多少沒有從前那樣自在,心里像揣著只小兔子似的驚慌。為了掩飾這種緊張和尷尬,她就顯得比平時拘束了很多。而劉德軒正相反,他因能有勇氣向心愛的人表白,就覺得踏上了一條甜蜜之旅。他的眼睛泛出了愛的光芒,整個人都顯得神采奕奕。他對范春香說:“你們出去的這一天,我跟欣瑞學唱歌了?!?/p>
范春香笑道:“老師教得怎么樣?”
劉德軒豎起大拇指,“不愧是優(yōu)秀教師,授課非常有方法,幾句話就讓我醍醐灌頂?!?/p>
王欣瑞說:“快別夸我了,還不是老哥有基礎,一學就會?!?/p>
“有句話叫,沒有教不會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某種程度上,說明了老師教課方法的重要性?!崩侠钫f。
范春香笑道:“我就不信再厲害的老師,能把傻子教會。”
劉德軒打趣道:“欣瑞是厲害的老師,就不知我是不是傻子?!?/p>
幾人笑起來。
吃完飯,大家一起往外走。王欣瑞看到石子端著小鋁盆,正在撿拾桌子上的殘羹剩飯,知道他又要去喂大黃狗,就招呼道:“石子,你待會兒有空,上奶奶這屋來一趟?!?/p>
“好的,王,王奶奶。”石子答應道。
幾人到了樓上,各自回屋休息。王欣瑞也去水房打水。洗漱完畢,天快黑時,石子來了。
“奶奶,找我啥,啥事兒?”
“快進來,石子。”
王欣瑞從桌子底下拎出一大串葡萄和幾塊月餅,這些東西是昨天中秋節(jié)兒子給他帶來的。她遞給石子,說:“拿去,給你和趙爺爺吃吧?!?/p>
“奶奶,我不要,你,你留著吃吧?!笔淤M力地說。
“你看奶奶有這么多呢,吃不完。”王欣瑞指指抽屜,以及窗臺下的一個塑料袋,那里還有劉德軒給她的水果,“就算你幫奶奶吃了。”
石子這才接過來,說道:“謝,謝謝奶奶啦?!?/p>
王欣瑞見他用手捧著不方便,又找來一個塑料袋,把東西統(tǒng)統(tǒng)放進袋子里,掛在石子的胳膊上。
石子又道了謝,高高興興地出去了。
王欣瑞在門口一直目送石子消失在走廊的最東頭,才關上房門。
石子回到房間,把手提袋放在桌子上,拿出一塊兒五仁月餅,遞給靠在床頭聽廣播的小趙。
“給?!?/p>
小趙抬起頭,接過月餅,問道:“哪兒來的?”
“王,王奶奶,她說給咱來(倆)吃。”
小趙接過來,吃了一口,吧嗒了一下嘴,說道:“嗯,味道不錯。還是你王奶奶好啊,還惦記著我們倆?!?/p>
石子手里也拿塊兒月餅,一邊吃,一邊點頭。
小趙又說:“過中秋節(jié),你爸媽也不說來看看你。”
“他們只,只管弟弟,早就忘了我啦?!笔訚M嘴都是月餅渣,費力地說。
“弟弟多大啦?”
“十二,比我小,小六歲。因為我腦,腦癱,他們就生了弟弟。弟弟瞧,瞧不起我,從不和我玩兒?!?/p>
“你怨恨他們嗎?”
石子想了想,說:“不怨,怨恨,但也不,不稀罕他們?!?/p>
“那你想爸爸媽媽嗎?”
石子沉默了半天,才說:“想的?!?/p>
“唉!”小趙嘆氣道:“咱們爺兒倆都是被世界遺棄的人,只能在這里孤獨終老嘍?!?/p>
石子看著趙爺爺,沒再吱聲。小小的房間,充斥著嘈雜的廣播聲,聽起來非常熱鬧,掩蓋了這對沒有血緣關系的爺兒倆的孤寂。
中秋節(jié)剛過去沒兩天,大家正在食堂吃早餐,忽然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一樓的一個老太太去世了,是艷華早晨去房間送飯時發(fā)現(xiàn)的。逝者就是王欣瑞剛到養(yǎng)老院第一次在食堂吃飯時,對面坐著的那個滿口假牙的老太太。她前段時間就有些打蔫兒,后來就不上食堂吃飯了,都是服務員艷華送飯。王欣瑞來養(yǎng)老院后,基本沒和她打過幾次照面。據(jù)說,中秋節(jié)那天,老人一直等家里的孩子來,結果也沒有人來。
宗院長和媳婦翠屏,以及在廚房干活兒的人,還有幾個手腳麻利的老人都跑到一樓那個房間去了。剩下的老人坐在飯桌旁,也沒有了吃飯的欲望。他們一邊猜測老太太的死因,一邊惶悚不安。
宗院長看著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用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已沒了呼吸。他趕緊撥打了120,又讓翠屏找到老太太家屬的電話號碼,聯(lián)系了她的兒子。十五分鐘后,120來了,老太太被抬上救護車,宗院長和后廚鐵生也坐上去了。救護車載著他們呼嘯而去。
這邊,留在家里的翠屏安撫食堂的老人們,告訴大家不要緊張。她說,老太太八十九歲了,有基礎性疾病,曾做過心臟的手術,有可能是在睡夢中故去的。所以請大家注意,如果身體出現(xiàn)什么癥狀,一定要通知家屬,盡快前往醫(yī)院救治,不要拖延,以免耽誤病情。
老人們惴惴不安,為逝去的人惋惜,也慶幸不是自己,但又惶惶然不知下一個會輪到誰。老太太的死,給大家敲響了警鐘。他們又開始張羅去醫(yī)院看病,去藥店買藥。范春香也督促老伴兒去住院,可老李卻說,生死有命,不要大驚小怪的。
中午的時候,宗院長回來了。他臉色蒼白,也沒吃飯,就直接回到辦公室了。但老人們還是知道,院長生氣了。原來,老太太的兒子和女兒趕到醫(yī)院,得知母親因心肌梗死急性發(fā)作,已經(jīng)去世。兒子大呼小叫地怪罪養(yǎng)老院沒有看護好老人,才導致母親去世。宗院長申辯說,早就給你們家屬打過電話,讓你們來看下老人??墒牵街星锕?jié)也沒人來。老人只是盼著你們來,也沒有跟我們說她的病情。養(yǎng)老院這些老人,個個都身體不好,看不出誰病到什么程度,有的人好好的,說沒就沒了。倆人吵得不可開交,倒是老太太的女兒還算明理,她說也是子女的疏忽,總覺得老人沒事兒,平時工作太忙,中秋節(jié)也沒時間。原想等到國慶節(jié)放假再過去,沒想到老人家這么快就走了……
雙方鬧了半天,最后達成和解,子女們留下處理后事,宗院長和鐵生得以返回養(yǎng)老院。宗院長在辦公室悶悶抽了支煙,然后找來艷華,核實情況。因為他也曉得艷華平時干活兒偷奸耍滑,經(jīng)常慢待老人,怕她萬一哪里有什么差錯。艷華說頭天晚上,給老人送完飯就出來了。今早過去送早餐,看到昨晚的飯菜還擺在桌子上,不知道她為什么沒有吃,也不知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也可能是心肌梗死憋過去的吧。宗院長命令她,以后睡覺前,必須到失能老人的房間檢查一遍。艷華答應著,出去了。
老太太去世后,宗院長吸取教訓,讓翠屏嚴格登記老人們的緊急聯(lián)系人信息,補簽協(xié)議,確保責任劃分明確。
老太太的房間空出來后,服務員進行了打掃和消毒。本來在二樓居住的小馮一直想換到一樓,因為她患有腦血栓,腿腳不方便。怎奈一樓已經(jīng)沒有單人房間,現(xiàn)在好不容易倒出來一個,卻是死過人的。她也不敢住,就沒有搬下來。沒過幾日,又來了一位老人,是本村的農(nóng)民,姓姜,七十七歲,也是腦血栓患者,不過癥狀較輕,口眼略微歪斜。他兒子把他送來,住進了那間屋子。他也不知情,每每看到有人對他投來異樣的眼光,以為是歧視他的面貌,從而對大家充滿了戒備和敵意。
老人們都寢食難安,人心惶惶。要說受刺激最大的,就是大徐子了。他覺得自己的心臟病一下又加重了不少,每天都入睡困難,心率加速,好不容易睡著,又憋醒了。他對胡大姐說,自己也快要死了。胡大姐十分關心大徐子,讓他趕緊去醫(yī)院看病。大徐子就給二兒子打電話,讓他帶自己去醫(yī)院。二兒子在外出車,說等明天的吧。第二天,二兒子一早來接大徐子到醫(yī)院做了全身檢查,診斷結果出來,確實心肌缺血,心律不齊,血壓也偏高,不過也只能靠吃藥緩解癥狀。大徐子不甘心,跟二兒子抱怨檢查還是沒到位,也許做支架的地方又堵了。二兒子不耐煩了,說道:“爸,你就消停消停吧,大夫都說沒啥事兒,要是有事兒,他們早就把你留下了。你看,就因為領你看病,我一天沒有拉活兒,還要向公司交管理費用?!贝笮熳又缓米髁T,讓二兒子給他送回養(yǎng)老院??墒撬琅f每天難受,每天都覺得末日要降臨,惶恐不安。
挨了幾日,大徐子愈發(fā)心情沮喪。這天早上,他躺在床上,感覺渾身一點兒勁兒也沒有,心口窩堵得難受,就沒有下樓。胡大姐在食堂沒有見到大徐子,匆匆喝了一碗米粥,拿著一張餡餅,去了他的房間。見大徐子躺在床上,問他怎么了。大徐子陰沉著臉,說道:“我的心口難受,右側肝的位置也疼?!?/p>
胡大姐說:“不是剛去醫(yī)院檢查過嗎?”
“做了彩超,大夫說沒什么問題,但我為什么總是疼呀?”大徐子愁眉苦臉地說。
胡大姐只好安慰道:“既然大夫說沒什么問題,就應該沒啥大事兒。你應該慶幸,還知道疼,證明你還活著??!老弟,不要胡思亂想了。說句實話,你就是太過注意自己的身體,才神經(jīng)敏感……”
“可是身體的癥狀總是在提醒我啊,讓我不能不想……”
“你要轉移注意力,讓自己放松,這樣你心情也會好,身體自然就好起來了……”
胡大姐苦口婆心地勸解,都不知再說什么好了。就在這時門口一陣騷動,進來的是劉德軒、王欣瑞和小趙,他們來找胡大姐打麻將。胡大姐像見到了救兵,說道:“你們快勸勸他吧,他的心情不好,總是這兒難受那兒疼的?!?/p>
小趙笑道:“大徐子,你怎么總是一副活不起的樣子,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的?!?/p>
大徐子陰沉著臉,說:“我可不就是活不起了咋的,還不如一下死了算了。”
劉德軒說:“干嗎這么消極?。俊?/p>
大徐子又悲從中來:“老了不中用了,渾身都是病。要不是老伴兒去世早,我也不會到這樣的境地?,F(xiàn)在兒女也不管,真不如就像那老太太一樣,一下死了算了?!?/p>
胡大姐為難地說:“看看,又來了,怎么勸也沒用?!?/p>
劉德軒勸道:“大徐子,你也不要太悲觀啊。不能因為別人不管你就不想活了,你要自己管自己啊。記住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任何東西屬于你,也沒有任何人必須為你服務,哪怕是我們的父母、伴侶、孩子,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大家都很忙,所以你只屬于自己,唯有你自己能決定你是想死,還是想活,你是想快樂,還是想悲傷……”
一席話,似乎說動了大徐子,可是沒想到他卻說:“但是我已經(jīng)老了,管不了自己了,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劉德軒語氣堅定地說道:“哪怕今天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我們也要讓自己振作起來,盡最后的力氣來治愈自己,包括身體的疾病和心靈的頑疾……”
“老哥說得太好啦!我們每個人都應這樣,對自己不放棄!”王欣瑞由衷地贊成。
大徐子似乎暫時明白了,不再吱聲。
小趙說:“讓大徐子自己反省一下吧,我們?nèi)ゴ蚵閷??!?/p>
胡大姐說:“桌子上給你放了餡餅,你墊補一下,中午就下樓去食堂吃飯吧。”
大徐子默默點頭,看著他們離開房間。
幾人下樓,來到活動室,拿起麻將調了風,開始一邊打牌,一邊聊天。胡大姐說:“大徐子確實挺可憐的,因為他心態(tài)不好,總是想不開。如果他能像老劉說的那樣,哪怕稍微改變一點兒就好了?!眲⒌萝幷f:“不管怎樣,每個人都要學會堅強。”小趙看著手里的牌,打出一張,說道:“對呀,不能向生活認啊。”王欣瑞通過大家對大徐子的勸說,也受到了啟發(fā)。
大家正玩兒著,范春香和老李推門進來。范春香揚起手里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說道:“看,我們買了什么?”她也不等大家回話,自問自答:“保健品!據(jù)說能降血糖?!?/p>
王欣瑞一聽,忙抬起頭,看到范春香手里的包裝盒非常小巧,就問道:“在哪兒買的?”
范春香說在村口的藥店。
王欣瑞這才松口氣,心里想著,幸好不是兒子賣的那種保健品。唉,也不知道他把那些保健品處理得怎么樣了,當下十分惦記。
只聽劉德軒說道:“對于保健品這東西,不可太迷信,也許有保健的作用,但不能治病。調養(yǎng)身體還是從飲食上注意為好,而且還要適當鍛煉?!?/p>
老李說:“是啊,我不讓你范姐買,她非要買,其實買回來也是放著,一直放到過期?!崩侠钣终f:“我勸你們也少打麻將,沒事兒多出去遛遛彎兒,活動活動。你看,賈老先生現(xiàn)在每天都在院子里健身,練的那叫什么來著?”
“八段錦?!毙≮w接道:“不過打麻將也鍛煉身體啊?!?/p>
范春香追問:“怎么鍛煉?”
“你看,洗牌、抓牌、打牌,都活動手指,對心臟也有好處。而且,打牌也要動腦筋,想著怎樣贏,所以防止‘老年癡呆’嘛……”
胡大姐笑道:“就你總有說的?!?/p>
大家又說笑了一陣,四圈兒麻將打完,才散去。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祝小惠,本名祝紅,系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長春日報》《吉林日報》《長春晚報》《常州日報》《中國質量報》《作家》《民間故事》《春風文藝》《吉林周刊》等報刊。短篇小說《星月夜》獲長春文學獎。2010年出版長篇小說《婚姻突圍》(吉林出版集團)。
(責任編輯 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