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看到聽到有關土磚窯的訊息,甚至推及瓷窯、石窯或者平地上類似于窯的土丘,我都會感覺到窯火的暖意與歲月的岹峣。
對于我來說,土窯是一座富礦,是大平原上的守望者,始終以俯視眾生的高度、風起塵沙的蒼涼,默然守護著村莊,環顧四野。它寧靜而深邃,矗立在歲月深處,勾畫出大平原上一道突兀的彎弧。那起伏的輪廓如童年記憶里一個陡峭的夢,如光陰長河里隱沒的礁。
一
平原有規整的秩序和謹嚴的尺度。土磚窯占據了一個村落的制高點,作為鄉村的地標,以開闊的視角記錄村莊的故事。縹緲的煙塵,那是磚窯長長的嘆息,是發自大地深處的回響。
我不知道土窯是什么時候、怎么壘夯而成的,在我的記憶中它一直就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從外形看,就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大土堆,如同一座廢棄的關隘崗亭,在歲月摧毀了雉堞之后,任由黃土與野草固封了當初的警覺與戒備,與周遭的田地渾然一體,誰也看不出它的虛懷若谷。從家門口主干道延伸過來的一條小路,斜斜地通向土磚窯,連接著磚窯的緩坡,迂回盤旋,到達窯頂。如果從空中俯瞰,小路牽扯著磚窯,就像大路用力甩出的水袖,鋪展了屬于村莊的小小舞臺。
曾有陌生人偏離了路線,順著小路走上了窯頂,他覺得很不可思議。而對于我來說,這條小路給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出行提供了另一種選擇,讓白開水一樣寡淡的鄉村生活多了一些出其不意的輾轉。這條路疊壓著不同的足跡,有父母親擔水上窯深深的鞋印,有幫工們推著沉重的手推車運送磚瓦的轍印,也有我跑上跑下雜亂無章的腳印。磚窯低調樸厚、不事張揚,這是父母的性格。或許,他們就是想以一種最為隱秘的方式,不動聲色地實現關于財富的夢想。但相對于田野和村居而言,磚窯依然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暴露了父母的心事。“你父母就是心思太重!”這是鄰居家奶奶親口對我說過的話。
磚窯燒結的磚瓦,是鄉民一輩子的心結。路遙在《平凡的世界》里寫道:“在農村,磚瓦歷來是一種富貴的象征。”在老家村莊,不論貧富,鄉民們總會想方設法,營建一處棲居之地,遮風擋雨,庇護闔家老幼。鄉土生存哲學,沒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取舍,只信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忍耐是一種不露鋒芒的心境,瓦全也是一種成全的智慧,金玉對農人們來說可望而不可即,一磚一瓦搭建的有血有肉并有堅實骨架的居所,支撐著安居樂業亙古不變的信念。
父母和村里的窯匠,憑著對鄉村和時勢的敏銳感知,嗅探出鄉民翻建屋舍、改善居住環境的風尚,東拼西湊籌措資金,以方磚與黃土壘筑起方圓數百里都不多見的土窯,開掘鄰人眼中的富礦——那個年代,磚瓦是鄉村的搶手貨。所謂的富礦,其實只是解碼了泥土與鄉民之間某種隱秘的關聯。泥土是萬物之母,厚德載物,孕育蕓蕓眾生,誰讓我們都是女媧揮灑藤條濺落的泥漿呢?泥土賜予我們的,又何止于飽暖之欲?石器時代遠古人類就已掌握制陶技術,粗糙的紋理上鐫刻著先輩的悲歡,黝黑的器物里至今仍貯滿他們對大地的崇拜。
一條河流橫在磚窯甬道的出口,終日潺潺流動鄉村悠然的時光,流向我未知的遠方,流成村莊的疆界。河南是我們村,河北是另一個不知名的村子,兩岸莊戶人家隔河相望,燈火互邀。我不知道我家與對岸人家能不能稱為鄰居。父母經常站在河邊與對岸人家寒暄拉閑,磚窯建成之后,父母與河對面人家交流更加頻繁,家長里短、作物管理、牲畜飼養等等,包羅萬象。我也經常幫他們將不聽話的鴨子趕回對岸,把對面頑皮的孩子扔過來的碎瓷破瓦,再扔回去還給他們。我熟悉對岸的每一個人,如同熟悉左鄰右舍一樣。但是我從未到他們家里去過,因為連著兩岸的唯一的小橋距離我家很遠。
據說磚窯的選址很有講究,抵水而居,緩緩流淌的小河讓磚窯成了面向沃野、背倚河流的形勝。當我從連環畫上了解到背水一戰、淝水之戰等與水有關的故事后,磚窯和小河就會成為我想象中的殊死決戰之地,為我和小伙伴的角色扮演增強了代入感。
我的一年四季,與磚窯都有了關聯。放學后做完作業,我就會去磚窯玩。這里是捉迷藏、“打仗”的絕佳去處。曠野上的磚窯預設了足夠曠遠的情境,去容納鄉村孩子對英雄的膜拜,對俠客的向往。土窯落日,暮色蒼茫,鄉野平闊,維系了每個孩子行走江湖或征戰沙場的憧憬。我喜歡土窯,這里是鄉村孩子的游樂場,有著無窮無盡的樂趣。這里也是讓我糾結的處所,逃學或躲避父母棍棒的時候,我常常躲進窯洞。但我從不敢在甬道里睡覺,擔心方磚穹頂撐不起一窯重負,在我不知不覺時坍塌下來,塌成一堆廢墟。
二
農閑的日子,就是父母最忙的日子。
為了抽空多燒幾窯磚瓦,父母請了鄰近的制作磚瓦土坯的師傅來幫忙。一人負責做磚坯,另外一對年輕夫妻負責做瓦坯。做磚難,做瓦更難,需要兩人搭伙配合。
很多時候,我就在窯場上看他們取土、擔水、和泥、制坯,看他們從爛泥里塑造出一塊塊磚、一片片瓦。父親曾經告訴我,篩選泥土很有講究。可我直到現在也沒有弄清黏土與壤土、砂土的區別。他們圍著一堆土,引水和練,輪番擊打,反復踩踏,直把一爿黃土搗得稀爛、柔順,服服帖帖,做的磚厚薄均勻,四楞見線有力道,做的瓦弧度自然,流線暢達。我抓一把爛泥,揉捏成饅頭、餃子和油餅的形狀,和好的泥很細膩、筋道,柔可繞指。我常常詫異,是誰首先發現飛揚的塵土還有不一樣的屬性?掌握、利用泥土的黏合度與可塑性,這也許算不上偉大,但一定是一項了不起的創舉。或許是在一場大雨之后,外出的人們行走在泥濘不堪的道路,腳踩出最初的泥塑,經過打磨切割,重塑成中規中矩的形制。
泥土考驗著人類的智慧。從泥土到陶瓷磚瓦,土在水火中脫胎換骨。制陶者千錘百煉,匠心涅槃,瓷韻浴火重生;做磚瓦的師傅們在磚瓦場上歷練人生,先取了水土,算上木模具、鐵絲弓、柴禾火,可謂五行俱備,于是他們也被生活制成了磚瓦。
做磚的匠人姓肖,有眼疾,沒有娶親,人非常和善,特別喜歡小孩子。只要我在他旁邊,他就會用沾滿泥巴的手從兜里掏出糖塊、餅干等那個年代對孩子相當有誘惑力的零食給我。我一邊吃糖,一邊玩泥巴,把泥巴搓成糖塊用糖紙包起來,再還給他。他咧開嘴笑笑,給我講《隋唐演義》和《薛剛反唐》的故事。講到秦瓊賣馬,他把“瓊”念成“京”,反正我也聽不出來有什么不對,只是附和地重復了一句:“秦京?”他非常肯定地強調:“對,秦京!這個人你見過。”我很吃驚地看著他問:“我在哪見過?”“你家門口。”我滿腹狐疑地望了一眼不遠處我家大門口,蘆柴編織的籬笆,稀稀疏疏的圍擋著,似乎只能防小狗小貓,不能防范盜賊與響馬。門前數棵高大的梧桐樹,直指云天,蔭蔽著庭院。不深的院子里,經常落下比巴掌還大的黃葉,還有色澤艷麗的豆莢螟,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而清掃庭院,是父母每天指派給我的任務。因此,我對這幾棵梧桐樹,沒有什么好感,更沒有把梧桐樹當作守護神。
“你去看看你家大門。”肖叔的語氣不容置疑。我扔下手中自制的木锏,一溜煙跑回家。大門虛掩著,門閂斜斜地伸出來,耷拉著卡在兩扇大門之間。門前空無一人。我有點緊張,會不會有人藏在門軸彎后面?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一只雞慌里慌張地鉆出來,連飛帶跳地逃出堂屋。我跑出門,來到大路上,朝磚窯方向大喊:“我家沒有人!”肖叔回了一句:“仔細看看,門上貼著!”我反身,這才注意到左右門扇上貼著的年畫,一人持竹節高舉過頭頂,像防備自上而下的襲擊。一人持木條,作勢欲打,像父親攆我時的樣子。遠處傳來聲音:“看到了嗎?右邊那位!”我左右不分,向他追問:“東門還是西門?”“東門!”“拿木條的那位?”“什么木條?是殺手锏!”我不知道木條與锏有什么區別,但我想即使門神使用的是木條,也會有不同凡響的稱謂。認識門神,就是從肖叔講故事開始的。雖然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瓊”不念“京”。
肖叔的故事就是這樣打動人,聽起來很親切,仿佛就是身邊的事。我問他為什么知道這么多故事。他說,不出工的時候,一個人在家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看閑書聽廣播消遣。他說秦瓊落難受人欺,我聽他的意思好像是為自己鳴不平。我問:“他有沒有爸爸?”“他爸爸為國捐軀了。”“他媽媽呢?”“安頓在濟南老家。”“他女人呢?”肖叔有點煩我,說大丈夫志在四方,當建功立業,哪里管得上女人孩子?我似懂非懂,不明白賣武器賣馬是為了什么事業,也不明白女人和孩子為什么就拖累了一個男人的事業。他不再講下去,把一抔爛黃泥狠狠摔進磚模。我也不便再追問,搓了一個泥巴球,又壓成圓餅。泥巴里沒有我要的答案。
每個說書人都不會原原本本去說一本書,總會在某個地方停下來,加入自己的想象與道德判斷,這是說書人的習慣。肖叔講故事也是這樣,故事對他來說也許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講到恰到好處時,停下來去講是非。
肖叔懂的故事真多。天南地北,秦皇漢武,二十四孝,都能經過他的加工,演繹成我們村的故事。他講故事跟祖母講的不同。祖母的故事以民間傳說居多,諸如《天仙配》《白蛇傳》《梁山伯與祝英臺》《牛郎織女》之類,故事基調悲情、凄婉,像荒地里寂寥的野菊花,彌漫著苦澀的芬芳。夏夜,祖母講著講著,停住手中的蒲扇,靠在涼椅上睡著了,沉浸在酸楚的故事情節中的我,卻久久不能平靜。肖叔的故事完全是另一派風格:行走江湖的劍客,懲惡揚善的俠士,戰功赫赫的將才,忠孝兩全的元勛,憑著一腔熱血,滿懷豪情壯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篳路藍縷,開創千秋基業。
三
肖叔看似平淡的講述,卻渲染著雄渾蒼遠的境界。從他嘴里講出來的故事,總像是被泥水泡過,被窯煙熏過,被雨水淋過,被汗水浸過,常常把我帶入群雄逐鹿的草莽時代。他講故事的時候,手里的活計一刻不停,每到制磚工序需要用力的環節,比如摔泥制模、起運土坯時,他會加重語氣,配合著勞作的節奏,仿佛故事里懷揣遠大志向的人物,正在經受著命途的磨礪。方磚塊,圓瓦筒,一塊塊一爿爿,在他的講述中成形,泥坑里堆得高高的漿好的黏土,漸漸矮了下去,窯場上晾曬的磚坯又多了幾壟。一旁燃著的驅蚊艾草,熏炙出芳香濃烈的氣息,裊裊的青煙浮蕩著故事里的滄桑。
我不是他唯一的聽眾。
起伏的稻浪,漾動著巨型的渦旋,大幅度傾側、搖曳,起承轉合,演繹田野里的驚濤駭浪,描摹鄉野風的形狀。此刻的鄉村,不再是寧謐安詳的田園詩,而是狂放的邊塞詩。風中的磚窯,擎舉著叢生的灌木、葳蕤的掃把草,如搖動颯颯的旌旗、獵獵的大纛。曬場上,成壟的磚坯綿延著龍蛇陣形,構筑成長長的廊道。我喜歡在這幽邃的磚壟間穿行,繞過一壟又一壟磚瓦,檢閱方磚堆疊的城堞、瓦坯架設的哨臺,迂回于磚瓦迷宮,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暈眩感。土坯有濃重的泥土氣息,溫暖而微咸,仿佛是貢獻了一茬莊稼后的大地帶著體溫的肌膚,讓人不由得想親近想擁抱。它們傾聽了人間的故事,目睹了村莊的風雨,靜默地等待一場烈火,燒結內里的愁腸百轉。
肖叔講故事的時候,我也沒閑著,很應景地把蘆柴棒和木棍加工成刀槍劍戟,按順序插在黏土上,排成整齊一排,做嚴陣以待的布防。磚窯是背倚河流的堡壘,面向大平原廣闊的腹地,這里就成了磚窯的最后一道“防線”。肖叔在草棚子搭就的帷幄里“運籌”,我在“前線”堅壁清野。
我終于發現他的一個秘密,一旦涉及男女婚戀,婚姻家庭情節,他總是輕描淡寫,避實就虛,或者干脆避而不談。他的遮遮掩掩在我眼里,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神秘,如那座天賦異稟的窯。聽母親說,肖叔年輕時,經人介紹,曾經跟鄰村一個女孩處過對象。女方唯一的要求是,把三間“元寶”屋(土坯草蓋的房屋,形如元寶)翻建成磚瓦房。肖叔向女方保證,給他一年時間。然后遠赴他鄉,到外地磚瓦廠打工,他的技術應該就是那會兒學的。他沒日沒夜地干,做磚套瓦,擔水燒窯,一天三頓都在磚場上解決,夜里就睡在窯洞。磚場荒無人煙,一片廣袤的荒蕪,卻是他堅守的領地。他在塵土飛揚的窯場上投入了全部的精力,試圖用自己的努力來捍衛人生的尊嚴。我們不能說他在賭他的未來,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對于家、對于事關他一輩子的大事,這一次他志在必得。他勞作時的樣子,類似于泥沙里淘金,每一次淘漉,都篩漏出金光閃閃的期冀。
和泥倒模,燒成磚瓦,砌成敞亮的房子,娶妻生子,循環往復,生生不息,這是幾千年傳下來的鄉村邏輯。泥土里孕育出家的種子,用汗水澆灌,就能生根發芽,開枝散葉,開花結果。只是“事出意外,人難智求”,再熟練的磚瓦匠也有失手的時候,比如倒出的磚缺角,套出的瓦扁塌了,都有可能,沒有百分百的成功率。據說肖叔從外地回來,一邊著手準備翻建房屋,一邊托媒人傳話,進一步敲定婚事。媒人返回后,拎著他送的紙包茶食扔在堂屋桌上轉身就走。肖叔跟在后面喊了幾聲,媒人已沒了蹤影。肖叔回到屋里,隨手關上門,上了門閂,整整兩天沒有開門。當村長的爺爺不放心,叫父親去看看。父親把他家門擂得震天響,肖叔才把門打開,胡子拉碴的,接過父親的香煙,從此學會了抽煙。
多少年過去了,肖叔一如既往,耐心盤弄著爛泥,以石器時代制作陶器的虔誠,重復著一道道復雜的工序,傳承著古老的技藝,制坯整型,脫坯晾曬,一壟壟磚坯碼出了一個男人曾經的向往。房屋的形狀描摹了象形字“家”最初的輪廓,與室、宅、宇、宮共同建構著關于房屋的漢字系統,穿梭千年不解之緣。粉墻黛瓦,區隔開室內外兩個空間,遮風擋雨,安身立命,繁衍生息。肖叔一輩子注定要與磚瓦、泥土打交道,如同村里的大多數人一樣。但是與其他鄉民相比,他的感受更加深刻一些。孤身一人,風里來雨里去,從泥土里尋覓一條生路。泥土曾有負于他,但他不埋怨,不沮喪,不奢望太多的恩施。
鄉間的農人淳樸如黃土,任由風雨洗禮、歲月拿捏,只為著那一季的收成。關于人生,肖叔沒有太多疑問,也不需要答案。在泥土的腥味里塑造一定數量的方磚,塑造心中方方正正的生活,努力減少殘次品,這就是肖叔的目標。他隨和、坦然,但不代表他懦弱無能,正如黃土燒結成磚,就有了火的剛烈與石的堅硬。
四
土窯,可以理解為土夯成的窯,也可以理解成窯的形態很土。反正,土窯跟莊稼人一樣,屬土命。半地下式的主窯門,呈倒U形隱蔽在灌木叢中,以古老的圓拱技法砌磚,層層堆疊內收合攏成拱,砌筑弧形的甬道,進深可達數米,幽暗如秘境,類似于掩體的坑道,遠離了人間煙火,有一種不同于住在屋舍的避世感。窯膛內壁同樣以青磚壘砌成弧形的穹頂,向上很自然地收縮為窯頂上的圓口,像是一個巨大的陶罐,吐納著鄉野的氣息。圓口之外,天空是最高最遠的穹,囊括了山海大地與日月星辰。
土窯的前方,是千里沃野,一望平疇。鄉野的主宰,從來就不是稀稀疏疏的村居,也不是寺廟和學校,應該是鋪天蓋地瘋長的荒草。田埂上,渠岸邊,磚縫里,只要是人們忽視的地方,很快都會被野草占據。即使像土磚窯這樣的龐然大物,窯火停熄之后,窯體尚未完全冷卻,密匝的灌木叢、葳蕤的蒿艾與頎長的青茅,早已攻陷了土窯,層疊著生生不息的蒼翠。攀附著窯身的葛藤又纏繞數匝,將土窯五花大綁。雨水沖刷,風沙切削,土窯外側留下深深淺淺的溝痕,從窯頂貫通至窯底,相互串聯銜接,衍生出繁復密布的紋理,不經意間袒露歲月掘進的痕跡,如父母粗糙的手掌心蓄滿滄桑。
站在窯頂遠眺,我看到了不一樣的景致。遠近的畦田,拼接五彩斑斕的棋盤,用明暗的光影、斑斕的色澤,拼綴著大平原的錦緞。縱橫的田壟與溝渠,雕刻大地的楚河漢界,田里躬耕的農人,既是棋手又是棋子,與歲月博弈,積蓄本手修為,藏鋒守拙,開啟人生另一場棋局。窯頂的風,比平地要大些,鋪陳錦繡篇章,與無盡蒼穹唱和空蒙的田園詩。村口的旗桿,舉撐著高音喇叭,傳播著訊息,一根根橫跨藍天的線架,撒下銀網,串聯遼闊版圖,編織著鄉村的經緯,像琴弦般日夜彈奏著鄉村的樂章。
與鄉民一樣,大地的衣裝隨季節而更換。初春地衣清淺,遙看近卻無,及至桃紅柳綠,晴翠千里流入天際,田野里綠波蕩漾,草色絨毯輕裹窯身,關于磚窯的秘密,歲月守口如瓶。菜花吐金之際,鄉村迎來季節的盛典,土窯、村居、樹木、河岸,整個大平原鑲上了金箔,如火如荼,花香盈滿村莊,熱烈而絢爛。磚窯佇立,擎舉歲月的光焰。秋日,天穹高遠湛然,稻浪承接風的渦旋,從近處向遠方接力翻涌,傳遞著大地的訊息。此刻,磚窯是靜態的渦旋,稻浪是動態的渦旋,泛著溫暖的光澤和成熟的韻致。冬日的磚窯,猶如莫奈筆下冬日的干草垛,以明暗色調的變換展現寒風的凜冽與陽光的暖意。
我不記得肖叔是什么時候離開窯場的。他走后,窯場變冷清了,遮蔭的草棚被風雨啃噬得只剩下木樁和橫梁。父母調整了經營方向,磚窯時代淡然隱退。窯還在,卻如同河岸擱淺的水泥船,工廠廢棄的煙囪,日漸破敗。建筑與人氣息相通,沒有人的光顧,再華美的宮殿也會淪為時間的廢墟。
但這些變化對我來說也沒有多大影響,廢棄的土窯更加渲染了滄桑感。我一有空就去窯場,在曲折的窯道上奔跑,一手揮舞戰旗(將絲帶裹扎在竹竿的頂端),一手持木制斧鉞刀槍,把攀爬土窯假想成一次遠征。每次爬到窯頂,我的英雄氣概就會打折成英雄氣短。窯沒有封頂,向著高遠的天空大張著嘴,吞吐飛鳥與流螢。站在拱形穹頂邊緣,相當于站在土窯的天窗上,一邊是高高的窯壁,一邊是深深的窯穴。置身于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我鼓起勇氣探身朝窯穴看了一眼,玄幻的空間深不可測,如一眼深井,光影交錯,明暗變換。抬起頭,又感覺這是天然的時鐘,陽光的指針指向窯壁不同的方位,如果站在窯底,一定能辨認白晝的時辰。我把手中的武器扔進窯洞,沒有聽見回聲。我把磚塊和戰旗一股腦全部扔進窯洞,窯的胃口很大,洞口張著大嘴巴,吃進去什么東西都不會有任何反應。我拼盡全力朝著洞口喊一聲“啊”,土窯像是突然驚醒,在消解了一部分聲音之后,吐出了漸漸減弱的回聲,甕聲甕氣,長吁短嘆,游離在曠野。我猜想這一定是接通地心的管道,等待著大地恰如其分的回饋,讓許多攀爬的念頭在幽暗中沉潛,也許唯有以土制成的磚瓦,才能填實它空洞的內心。
磚窯熄火之后,我再也沒有去過窯口,據說雜草之中盤踞著大蛇。但我常常夢到窯口,夢到裝填土坯的情形:穿過昏暗的甬道,來到窯膛,窯頂還沒有封堵,磚瓦沿著窯壁排成數排,疏密有致,平和沉靜,有圓券頂古建筑的風格。穹頂,一縷煙塵順著窯頂漏篩的光柱盤旋而上,像是從一個很沉重的夢境中蘇醒。
或許,一眼洞窟,對鳥兒和昆蟲來說,是生命的險灘,是飛翔的禁區。對于父母和村民們來說,卻是一種精神的超脫。透過土窯穹頂那片圓形的天空,可以看到人世的深淺與村莊的涼薄,沉默的土窯早已注解了煙熏火燎的歲月。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