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個喜聞樂見的故事:2003年,我的一位兒時好友在第82空降師服役,駐扎于北卡羅來納州的布拉格堡。那天,她做完跳傘訓練,正準備離開基地,忽聽倉庫傳來陣陣貓叫。她走進去發現了一只流浪貓,渾身臟兮兮的卻精力充沛,她決定把它帶回家。結果這只貓懷有身孕。后來,我這位好友給我發來一張照片,幾只小貓在她腿上趴成一排,其中一只還爬上了她的膝蓋。她寫道:“看到這些小家伙,難道不會想起你小時候養的貓嗎?”她一下子就戳中了我的心窩。
幾周后,這些小貓坐上吉普車后座,一路北上。其中兩只送到了我父母家,他們住在懷特普萊恩斯,另一只則跟著我回了紐約上西區的單身公寓。家里人開玩笑說,這些貓可都是“軍貓”。大家的稅金都沒白花。它們雖不會用眼睛發射激光,但一叫就來,還會幫人拿東西,就算吐也會吐在便于收拾的地方。22年過去了,只有我的貓還活著。
但我的貓已病入膏肓,一位我從未見過的獸醫要來給它做安樂死。獸醫上午10點就來了,我覺得很硌硬。謀殺和分手,無論如何不該挑一天中最好的時辰。前一天下午,她在電話里跟我說她自幼在新西蘭的牧場上長大。她母親曾經給一只貓喂安定,送走了它。
“是你們本地的流浪貓嗎?”
“‘本地’倒是非常‘本地’,不過是我們自家的貓。”
我是在客廳里打的電話,因為我覺得當著貓的面說這事很不合適。它當時正在臥室里,躺在枕頭附近休息,那是它的專屬位置。掛斷電話后,我走到門邊,倚著門框。貓抬起頭來看我。它是只灰色的虎斑貓,肚皮卻白得驚人。我每天早上看到的第一樣東西基本都是它的白肚皮。等它走了,我會在床頭柜上放些大擺件,遮擋視線,不至于一睜眼就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它那雙鑲著黑邊的翡翠眼眸瞇成一條縫,眼周黏糊糊的。它無疑什么也沒想,只覺得渾身難受。它伸了伸爪子,那雙爪子有“踏雪”之名,但我常把它的爪子夾在我的指縫間,笑稱:“這是冰淇淋三明治。”
“負責送你最后一程的獸醫打電話來了。”我告訴它,雖然它聽不懂。記得有一次,它優哉游哉地在我鍵盤上亂踩,竟標標準準地打出了一個詞:“便便。”
獸醫抵達時,家里已布置得井井有條。我的公寓準備好迎客了,甚至可以說裝點得像是要求婚。花瓶里插著玫瑰,揉成一團的包裝紙還扔在垃圾桶里。屋里點著蠟燭,還有一捆鼠尾草——萬一它真能凈化亡靈呢?我男友緊緊地貼著墻,他已經提前開始害怕了。他和這只貓相識三年,也不算短了。地板上放著一個盒子,是倫敦一家帽子店的禮盒。原本裝的是頂昂貴的羊毛帽,我已經將帽子拿出來了。這個盒子就是我家貓最后的歸宿。里面放著一封手寫信,下面鋪著它的毯子,那是它最親密的伙伴,承載著它在這個家的所有記憶。
凡是給動物做過安樂死的人,對我的經歷應該不會陌生:自我最初和它平時的獸醫聯系以來,已經過去六天了,其間我焦慮得不行。它少吃了一頓飯——興許沒什么大不了!但我還是帶它去抽了血,結果還沒出來。現在,我已經給它做了72個小時的私人廚師了:加熱、攪拌、搖勻、稀釋、捏碎、澆汁、撒料。我把雜貨店當農貿市場,頻頻跑去買罐裝加工食品。這只貓以前也出現過兩次不吃東西的情況,一次是18歲患癌的時候,一次是13歲好端端地突然不吃干糧了。所以這種擔憂,這份抓心撓肝的愛,我已相當熟悉。它聽不懂我的任何解釋,我也無法問它任何問題。
眾所周知,貓不舒服總喜歡藏著掖著。到底哪兒不舒服,往往成謎。狗就直截了當得多:或心衰,或腦瘤。狗嘴上沒個把門的,貓心知何處藏著尸首。狗是脫口秀演員,貓則是散文家。就算我們假定我家貓并非只病了六天,而是三周前就已病入膏肓,那也不過是它生命中的一瞬。
我大學的一個朋友現在成了獸醫,他叮囑了我之后的事。他說:“你決定對它實施安樂死后,會出現一些回光返照的跡象。貓會發出舒服的咕嚕聲或者吃點東西,讓你以為自己做錯了決定。這很痛苦,但你沒有做錯。”
而它沒有吃東西,只是舔了一點奶油,那感覺也不是痛苦,而是煎熬。就算現在,我依然覺得喉頭發緊、吞咽困難,一如深陷倫理困境左右為難的那幾個小時。我一味攥著手機來回踱步,心想那該死的血檢結果怎么還不出來?我恨不得立馬買臺離心機,自己從貓腿上取點血得了。看著它步履蹣跚地在貓砂盆里進進出出,我卻無法理解這意味著什么。倒不是說我被情緒沖昏了頭腦,而是我已經無法透過觀察得出什么結論了。
我手機震動了:它的腎不行了。
據說,死亡時最后喪失的感官是聽覺。人和動物可能都是如此。我為它強忍著悲傷,說感謝它這些年一直伴我左右。前幾天,窗外傳來陣陣微風,它靠著我的小臂,和我一起追憶我們的故事。我說起了我們以前住過的公寓,我交過的男友,還有那次我醉酒回家,本想反鎖門,結果沒鎖好,渾然不知門已經彈開了。第二天早上,我聽到鄰居在叫我,聽起來近得好像就在我廚房里。結果他真在我廚房里。就在這時,我遠遠聽到一聲怒吼,連忙跑下五樓,發現我的貓正蜷在信箱旁。在我們返回安樂窩的路上,另一個脾氣暴躁的鄰居探了個頭出來:“那是只貓嗎?!”
如斯鬧劇,不可勝數!更別說它那些離譜的叫醒方式了——撲通一下坐人腦袋上、重拳打臉、故意釋放有害氣體。還有各種跳躍失誤的精彩集錦。有次我們看到一只老鼠,它卻直盯著我看,仿佛在說:“你總該想點辦法吧?”還有一次,它患癌那陣子,我向獸醫吹噓我表親家的貓活了24年。獸醫回說:“你應該知道那只貓和這只貓之間沒有遺傳關系吧?”
與它同舟共濟的生活悉成過往。外人普遍認為是我在飼養它,但其實恰恰相反,是它在反哺我,是它貯存著所有記憶。養寵物的人常心懷羞愧,因為人們總指責寵物主愛寵成癡,一葉障目。他們炮制出一種人為的二元對立,認為成人到了年紀就必須在孩子和寵物之間,選一個踢下懸崖。首先,你知道我認識的人里有多少人會回答“兩個都踢下去”嗎?六人。其次,這點批駁傷不了寵物主分毫。只消看一眼我們的寵物,我們就禁不住會憐憫那些不理解的人。我們克制自己不要發太多寵物的視頻,不要在公共場合夸耀寵物的優點,并不是因為這么做不體面。我們是害怕,害怕太過張揚,它們會被人拐走。
但我們并非沒有羞愧。這種羞愧藏得很深,源于一種懷疑,懷疑自己如此貪婪地渴望無條件的愛,是否因此犯下了可怕的錯誤。就算缺乏證據,我們依舊相信,寵物知道我們是誰。即便它們心里認為我們是“混蛋”,也絕不會表露出來。
我告訴我家貓,它可以安心上路了,就跟這事得我批準似的。當獸醫確認它之所以還在我腿上微微起伏,純粹是因為我在呼吸時,我臉上好似冒出了幾口涌泉。否則要怎么解釋我這滿臉的滂沱?這就是故事的終章。都是我自找的。多少算是吧。這貓并不是我領養的,是它自己跳進了我懷里。現在,它又從我懷里離開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禮盒,將它的尾巴擺在它身側。我輕撫著它的腿,想起有時我會抱著它,輕輕彈動,左右轉身,這個動作在我們的公寓里被稱為“機槍腿”。
獸醫說話聲調低沉,口音聽起來很舒緩。她舉起一個胡蘿卜狀的逗貓玩具,這個玩具久經摔打,早已變得軟塌塌的了。我不知道她從哪兒找到的,也不知道她要拿來做什么。想到即將天各一方,我早在獸醫來之前,就把貓的生活用品都扔了。這個胡蘿卜必定是漏網之魚。
“你想把這個放進去嗎?”
“什么?”我抽噎著問。
“看起來它很喜歡這個玩具。”獸醫邊說邊欣賞那破玩具,“你想把它放進去嗎?”
我的倨傲讓我清醒了過來。它發自我內心深處,將我一直隱藏在洞穴中的棱角逼了出來。
“這是個玩具。”我說。
“我知道。”
我的倨傲也不會管什么得體不得體。
“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會往你的棺材里放一套你愛看的電視劇光盤。”
當天晚上我就開始跟人講那個胡蘿卜玩具的事。我睡不著。我試過換一頭,躺在床尾也不行。我每天大概只和兩個人說話,他們也少不得要聽我講這個笑話:“女士,你以為這是在演戲嗎?這可是莊重的送別!”不是嗎?還是說我急著給這場送別定下喜劇的基調,反而有失莊重?我用這個故事來轉移別人的慰問。我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安慰,而這種還帶著絲絲憐憫的慰問,更讓我難以消化。指望別人不是念在和貓主人的交情,而是真心緬懷一只貓;指望別人能看出這不是一只貓,而是一個化身成貓的人;指望別人能認同,所有貓都會做的事和你家貓會做的事根本不可相提并論——未免都太荒謬了。
有時,我還會給這個故事加一個彩蛋,那就是我恰好在貓的年險要續保的前一天,送它上了路。而就在同一周,那家保險公司宣布,運營了42年后,它們將終止大量寵物險。我家貓可真懂事。據我所知,我家貓的安樂死理賠就是該公司支付的最后一筆賠款,為此我還提交了兩次申請。
事實上,我和獸醫相處得不錯。那個“棺材”的譏諷,我們很快就揭過了。她提出可以為我做一個石膏的寵物爪印,但怕我不想要。
“一般大家都用這個來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說得好像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也可能真沒想過。“擱在辦公桌的抽屜里?也可以當個擺設。”
我可不覺得石膏爪印留著有什么意義。我請獸醫剪下了我家貓最長的兩根胡須。貓靠胡須保持平衡和感知周圍空間。我想保留它的一部分,但不是像我們平時開玩笑那樣,抓著它的腿,戲稱是“帶來幸運的兔腳”,要隨身佩戴。獸醫手里拿滿了東西,我送她出了門。我男友暫時待在走廊里,好讓我靜一靜。我獨自走回那空曠得令人心碎的公寓。我把它的胡須放進一個盒子里,然后撫摸起那些跟了我多年的家具。家里的墻壁看起來都不一樣了。我蜷縮起身子,頭枕在它平時愛躺的地方,最終卻只感受到自己的體溫。
我請了個家政來家里做衛生,她戴著一頂棒球帽,上面印著一個粉色的單詞——“妻子”。她看了看我家的情況,嘆了口氣。
“太臟了。”“妻子”邊說邊沖著地板搖頭,“你上次打掃是什么時候?”
我挑了挑眉毛。她不會想聽到這個答案,我也不想說。
“好些年了吧。”“妻子”嘟囔著,“都留下印子了。”
的確,這些年留下了無數烙印。從今往后,我再發瘋似的在一堆堆文件里亂翻亂找時,該向誰問:“我的鑰匙呢?”我男友稱我家貓是我的“老大”,它從不允許我關臥室門,所以那扇門永遠開著。盡管我知道它再也不會過來了,但晚上躺上床后,我還是會拍拍床墊。沒錯,我時刻活在悲痛里。但人這一生又能有幾次敢說自己絕對無憾?
生命贈與的禮物可能很難講成故事,主人翁是寵物的話,就更是如此了。這就是我不斷為這件事增添笑料的原因,旨在讓敘事有質感。我是在致知于行,教書時,我會鼓勵學生尋找第二個故事:掀開第一個故事的地板,看看下面埋著什么寶貝。還有一種策略是給第一個故事找個伴兒,一堵可以反彈的墻。第二個故事能引出更多故事。這就是為什么人們常說:“想讓貓過得快樂,就再養一只吧。”
但我只養了一只貓,沒有再養。
這些添油加醋的部分,也可能是未曾開口就先升起的一種歉意,仿佛只有一條生活主線沒什么意思,但要是有兩條線,就足以吸引別人聽下去。此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越是深談寵物,越是激烈地擁護或反對這個話題,似乎就顯得越沒思想。眼下這種經濟形勢,你還在寫貓?
然而這一次,我想像狗一樣直言不諱。為了它,有話直說,只講它的故事。你的寵物死了,你的秘密似也要隨它一同死去,沉痛異常。現在誰還知道你的一切?誰還手握你的鑰匙?
最近,我一直在努力找回它的一些痕跡,拼湊一幅感官拼貼畫,但可能不利于心理健康,多數死了寵物的人都避之不及。我有六七段它咕嚕咕嚕叫的錄音。自己欣賞時,題為“呼嚕聲”,要發給別人,就會改成“我的室友是只毛茸茸的大肉鴿”。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我其實一直在為此作準備。我有意記下了它眨眼時那微弱的啪嗒聲,它的頭枕在我手心里的重量,它趴在我腿上任我摩挲時毛發的起伏,還有它背部的高度。這樣,在它消失后,我仍能記起我的手曾怎樣撫摸過它。我不知道它會如何講述我。但它勢必曾知道自己很安全,曾知道自己有名字。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