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攝影在當下的普及,已經成為大眾娛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如果你真正喜歡攝影,要警惕的正是:切莫讓攝影成為沒有思想的游戲。
孫郁在《游戲之于思想》中曾經做過對比,將魯迅與梅蘭芳作為可以互為參照的不斷生長的遺產,并非對立的存在。他認為,在京劇里,人物是類型化的,故事再曲折,結局都以大團圓為主。而新文化運動初期胡適等人翻譯的易卜生戲劇,給國人的印象,一是寫實的力量,將生活中隱秘的存在托出,讓人有徹骨的體味;二是打破了平衡感,確立了個人主義精神。胡適曾肯定尼采式的精神,要做偶像的破壞者。他自己的氣質,雖然與尼采相去甚遠,但就思想方式而言,尼采與易卜生都給了他不小的啟示。他的審美思想與傳統戲劇的距離,是一下子可以看出來的。傳統戲劇讓人有悠然的欣賞感受,而現代藝術則顯示存在的無序,并引入思索的險境中。因此,寫實的藝術不是對觀眾的催眠,而是精神的冒險,引入驚濤駭浪中,于是也打開了思想之門。
魯迅的審美理念也是如此。不是親和觀、尋找彼此的平衡,相反,而是冒犯觀眾,以殘酷的拷問撕裂視覺的帷幕,告訴人們一個荒唐的存在。魯迅筆下的世界是灰暗和沉重的,他不僅不討好生活,也不討好讀者。他欣賞的是大漠驚沙,深淵里的死火,以及無路之途的孤魂野鬼。但在絕望里,依然有精神的熱力。就魯迅、郁達夫等作家而言,人性有復雜的圖景,不能以臉譜的方式簡單為之。所以就會在這些新文學家那里,看到了反本質主義和憂慮,以及個體意識的韌性。
孫郁總結說:中國藝術不缺乏游戲之樂,缺乏的是思想。沒有思想的游戲,總還是單薄的。
這樣的單薄,在中國攝影中也比比皆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游戲之樂,根深蒂固于中國人的創作理念中,自然也難逃攝影人的利用。于是當我們在一片歌舞升平的游戲之樂的影像中陶醉的時候,攝影的力量也就全然“躺平”了。
這里不妨來看一組生活工作于倫敦的藝術家和講師的安斯沃斯的作品。和他另外的一系列作品一樣,主要探索客體的有機和無機狀態,以及和人類的關聯。他曾涉獵那些往往被人類忽略的建筑和空間形態,位于都市的邊緣地帶,然而又和都市休戚相關。作品曾獲各類獎項,并有個展在倫敦展出。而“覆蓋”則是一組如同身體形態的系列作品,描繪的是攝影家父親花園中包裹的棕櫚樹,為了抵御冬日的霜寒。這一系列作品完成于春天伊始,也就是抵御冬日嚴寒的保護解除之前。畫面如同游戲般詭異,卻蘊含了獨特的思想因子。正如瑪麗·霍洛克曾說:“當代花園充滿了矛盾和不確定性,部分沖突,部分協和:是神秘的愉悅和塵世的不完美的結合。”
這類家庭的花園是一種人為控制的非自然的空間,經常處于模棱兩可的狀態中。這既是對自然空間的探尋,同時又是人類欲望持續發酵的象征,讓自然屈服于人類的意志。通過攝影演繹這樣的主題,主要是讓觀眾有一個想象的空間,無法預料覆蓋物之下是什么。因為在照片中棕櫚樹變成了雕塑,覆蓋物的褶皺如同是水母或者蘑菇云,抑或有嘴有鼻有眼的人性,卻是匿名和靜默的形態。這些從地面上長出的形態又如同生根般地佇立在一個底座上。這一系列的作品因此也可以看作是一個雕塑展,成為傳統的人類學的展現。這樣一個位于北倫敦郊區的花園也就有了如同儀式般的感覺,超凡出世,具有神秘性和超現實感。
攝影家比特·安斯沃斯說,這一系列作品只是探索的一部分,他希望繼續這樣一種攝影相關的主題,關注那些生命短暫的客體。而攝影所具有的紀實功能,更是非常好的形象化的描述工具。就像這些客體,在春天到來之前,覆蓋物卻構成了頗有價值的偽裝,而不再僅僅是游戲般娛樂的結果。
接下來,我們不妨延伸一下話題:攝影的本質何在?我們一般認為,也許攝影的記錄功能,或者精確地說是紀實功能,能為攝影的本質界定一個不可動搖的基礎。
文字可以記錄歷史,但讀者對于文字所描述的歷史瞬間必須通過想象去完成和補充,最終才能在人的腦際幻化出相應的形象畫面。繪畫也可以記錄歷史,而且是形象的,但它和歷史真實始終是存在差距的,因為畫家將所面對的歷史場面轉換成畫布或畫紙上的具體形象時,只能憑著記憶和想象然后再借助繪畫技藝來復原出大概的情形,而且任何客觀的事物經過了畫家的涂抹,其主觀和個性成分的介入必然損害其原本的面貌,結果是使觀眾無法從內心深處信服這是事實的真相,從而確認其歷史的真實性——即使是觀眾已經被畫家嫻熟的描寫手段和高超的藝術想象征服了的時候,也僅僅會用“栩栩如生”這樣的評語拔高其與生俱來的偽真實性。而當一幅瞬間紀實的攝影作品出現在觀賞者的面前時,人們首先就會想到的是其真實性和由此帶來的時間消逝后的歷史感。盡管今天的數碼成像技術可以輕而易舉地拼湊出十分逼真的“歷史畫面”或“現實瞬間”,起到短暫的愚弄觀眾的作用,但可以自信地說,今天的觀眾對攝影瞬間的真實性和歷史感的認同還是無法動搖的,這種“頑固”的心理認同為攝影的瞬間歷史感提供了廣闊的空間,這也是值得認真思考和珍惜的。
但是我們還必須隨時提醒自己:照片并非一次偶然的相遇,拍照本身就是一個事件,這里面隱藏著一種獨斷的權力——盡管對于一個事件來說,攝影只是一次非介入性的活動,理由很簡單,正如對攝影深有研究的社會學家蘇珊·桑塔格所說:“攝影基本上是一種非介入性的運動,一些可怕的記錄殺戮場景的照片的更可怕之處來自一種意識,即攝影師處在可以選擇攝影或是生命的情境時,選擇攝影幾乎是必然的了。介入者不可能記錄,而記錄者又不可能介入。”
人們眼睛所看到的影像,只是事實的再現,而并非事實本身。而我們在說寫實、紀實主義的時候所犯一個最大的錯誤就是:堅持認為看到的就是事實本身,并且很執著,加以適當的描述,既認為它可以“官方性”描述事實——其實那不是一面真實的鏡子,只是一個變形的鏡子。同一個事實,在不同的人眼里觀看,所得出的結論肯定是不一樣的;或者同一個事實,在同一個人不同的心境下看,最后得出的結論也不一樣。那究竟什么是事實本身呢?我們所看到的、記錄的只是事實的再現,而不可能是事實本身。
其實我想,攝影的力量就在于它可以在一定的范圍內替代人們的目擊,同時也能在一定的程度上釋放人類的情感,這就是一直隱含在攝影中的“思想性”。盡管從本質上看,一張照片只是一個單一的平面的瞬間,你不可能要它承載太多的東西,否則就是非常不現實的。攝影和電影不同,它將永遠是以單一的瞬間閃爍在這個星球的上空,就像我們仰望星空時所能產生的那份遐想。盡管它不像電影那樣會以流星的輝煌劃破夜空,留下一連串的激動。但是它能喚醒無數閃爍不定的回憶和失落的夢想。照片并不是現實的世界,并不能使我們扭轉光陰的旅程。但瞬間的畫面卻可能使失落的一切聚合為某種難以言說的詩意。是的,照相機從來不是一種中立的、超然的機器,任何快門按動的瞬間都是一系列文化和語言選擇的結果。180多年來,攝影家為了快門按動的這一瞬間進行著艱苦的思考和尋找。只要這一瞬間是區別于其他藝術樣式、是飽含著某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具有震撼力的,那么,攝影就可能為平淡的日常生活賦予了某種不平凡的意義。快門按下了,作為已經過去的瞬間死了,但作為一種心靈和歷史的存在,它卻永遠活著,這就是攝影的神秘和魅力所在。
蘇珊·桑塔格也說:“照片是時間與空間的切片。”既然是切片,我們還有什么苛求?盡管在今天的世界上,每一秒鐘都可能有成千上萬臺照相機的快門被按下,但流動的時間和廣袤的空間決定了攝影已經成為不可重復的瞬間。正如古希臘哲人早就說過的,“你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為新的水不斷流過你的身邊”。用這句格言來形容攝影的瞬間特性,也許是最恰當不過的了。所以,如果你用游戲的心態按下快門,也許就恰恰“浪費”了攝影在這個時代應有的價值。

或許有人會說,為什么就不可以用游戲的心態“玩”攝影?當然可以!關鍵是你怎么“玩”?玩出什么感覺?想起王朔有部小說,題目就叫“玩的就是心跳”。
玩是人的天性,從出生的那天起,誰都是玩著長大的。照相機就是一種玩不膩的東西,不知讓多少人走火入魔,玩了一輩子,也走完了一輩子。當然,會玩不會玩,這里還有質的區別。有的人只是在玩光圈、快門,有的人更喜歡玩光影、色彩。然而真正玩到痛快淋漓,讓人心跳的感覺,確實不容易。
比如,在攝影界廣為人知的攝影家阿爾弗萊德·艾森斯塔特,常常被人稱為“新聞攝影之父”,而事實上,他是最早促進和身體力行參與紀實攝影報道的少數先驅者之一。艾森斯塔特出生于西普魯士,之后舉家遷往柏林。他早期采用印象派的繪畫主義攝影手法,后來受到薩洛蒙和其他抓拍攝影家作品影響,開始了直接的人物寫實攝影。他成為職業攝影家,并因其刊登在《柏林畫報》上的作品而聲名大振。后來,他逃到了美國,在那里,他與瑪格麗特·伯克-懷特及其他人一起,成為創刊不久的《生活》雜志的第一批專職攝影家──最早的四位新聞攝影記者之一。在往后的40年中,他一直在《生活》雜志工作。每次出去采訪,他總能帶著有用的照片歸來──這些都是不背棄個人見解或政治立場的照片,從而使他的作品被稱為“艾西的眼睛”而聞名于世。在這期間,他大約完成了2000多次采訪任務,為《生活》雜志刊出了超過2500張照片,包括86張封面,是在《生活》雜志工作時間最長的成員。
當然,艾森斯塔特最出色的主題是人類的生存。他從不擺布和加工他的被攝對象,而是在當對象放松了他們的戒備之后,用照相機窺視了在公眾面具后面的私人心態。艾森斯塔特的照片幾乎在各主要攝影雜志和許多圖片選集中出現過。他被授予無數的榮譽和獎勵,1981年還在攝影國際中心舉辦過一次名為“艾森斯塔特:德國”的影展。
這里特別要強調的就是他對攝影的熱愛,而非簡單的“玩”。他曾經這樣說過:“我喜歡照相,我活著就是為了要拍照。在攝影的事業上,我永遠不想退休。如果有一天,我老得實在走不動了,那么我還可以坐在椅子上,抱著三腳架,裝上長鏡頭,拍拍天上的飛鳥呢!”
在90多歲時去世的艾森斯塔特實現了自己的諾言。將攝影“玩”到這樣的地步,在世界上恐怕是不多的。而且,這絕對不是簡單意義上的“玩”,而正是將攝影作為一種有思想的“游戲”,才會玩得如此精彩絕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