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攝影史上,有些照片不僅記錄了時空的某一瞬間,更承載了深重的歷史重量。倫蒂(Renty)和迪莉婭(Delia)的肖像照正是如此。這兩張銀版照片拍攝于1850年左右,是美國奴隸制度最為黑暗的時期,由哈佛大學著名教授、生物學家路易斯·阿加西(LouisAgassiz)主導拍攝,目的是“科學研究”——實則是為支持其種族主義的“黑人低等論”提供視覺“證據”。
照片中的倫蒂和迪莉婭赤身裸體、神情痛苦,被迫成為某種“科學標本”。他們的身體在照片上被標簽化、客體化,從屬于一場非人性的實驗敘事。然而,175年后的今天,他們的曾孫女卻站了出來,用法律與輿論,要求將這些影像重新歸還其“人”的尊嚴。
2019年,塔瑪拉·拉尼爾(TamaraLanier)以“精神傷害與非法占有”為由起訴哈佛大學,要求歸還其祖先的肖像,并要求哈佛停止授權這些照片用于營利性展示。她在訴訟中堅稱,倫蒂和迪莉婭是她的祖先,這些照片是強迫拍攝的,是對其家族尊嚴的剝奪。
哈佛大學起初以“照片為學校財產”“肖像人物已無個人權利”為由拒絕歸還,這種“學術機構優先于個體權益”的立場,引發了廣泛社會批評。尤其在美國社會持續反思種族不公的時代背景下,該案迅速成為公民權利、歷史賠償和影像倫理的風暴核心。
最終,哈佛大學在輿論與法律壓力下做出妥協:放棄這兩張銀版照片的所有權,并將其移交至南卡羅來納州的國際非裔美國人博物館——靠近倫蒂和迪莉婭最初被奴役的地方,象征著一種歷史歸還。
盡管照片并未歸還至拉尼爾手中,她本人和律師團隊仍對此結果表示欣慰。正如她所說:“我祖先的靈魂終于可以歸于寧靜,他們將回到家鄉,被安放在一個頌揚人性的場所。”
從影像史角度來看,這組照片的意義早已超越影像本身。它們見證了攝影技術早期與殖民、奴役、種族主義共生的復雜歷史。這類照片,往往隱藏在博物館檔案之中,以“科學證據”或“研究資料”之名,避開了公眾的道德審視。
此案成為首個成功挑戰學術機構對奴隸肖像擁有權的法律案例,為影像歸屬設立了先例。在西方諸多檔案館中,仍藏有大量以非自愿方式拍攝的殖民肖像、民族志影像,這些圖像是否仍應由機構單方面決定其命運,未來勢必成為討論焦點。
正如拉尼爾的律師本杰明·克倫普(BenjaminCrump)所言:“這起案件開創了法律先河,為未來的民權律師指明了方向。它不只是關于肖像權,而是關于如何在人類尊嚴與學術權威之間尋找正義。”

歸還影像的所有權是一回事,而影像所帶來的痛苦記憶、其在歷史結構中的地位是否也能“被歸還”?這是攝影從業者與策展人常常面對的難題。
南卡羅來納州的國際非裔美國人博物館在此次事件中承擔了更為復雜的角色。他們不僅是照片的新歸屬地,更肩負著將這些圖像從殖民凝視中解放出來的責任。這不再是學術研究,而是歷史療愈與公眾教育的開始。
攝影評論家和策展人們也在反思:在展覽中如何展現這類影像?是否應展示圖像的“暴力性”?是否應補充其人物的生平、后代的聲音?如何建立一種“尊重與記憶”的視覺敘事?這不僅是策展策略的考驗,更是倫理感的試金石。
在哈佛大學的檔案中,倫蒂和迪莉婭的照片原本只是編號和標簽,并寫著“高加索人種與非洲人種的對比”的注釋。但正是這種“中立化”的語言,掩蓋了影像生產過程中的權力不平等。
攝影不是中立的,它從一開始就深陷在殖民、戰爭、科學霸權之中。這起案件提醒我們,影像的作者不只有攝影師,還有委托者、使用者、展示者。照片的被攝者也不應永遠沉默。塔瑪拉·拉尼爾的行動,是對攝影史的重新介入,也是對那些未發聲者的啟示。她不僅為祖先爭回一份尊嚴,也將照片從“科學物件”重新帶回“家庭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