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熒熒微光照亮他人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同仁醫院（以下簡稱“北京同仁醫院”）黨委常委、副院長魏文斌的辦公室里，擺放著一張珍貴的照片。照片拍攝于2012年8月23日，是第30屆奧運會中國體育代表團金牌運動員的合影，上面有運動員們的親筆簽名。

在這屆奧運會上，中國體育代表團收獲了38枚金牌，位居金牌榜前列，其中有6枚金牌來自被譽為“夢之隊”的中國跳水隊。魏文斌是站在“夢之隊”背后的醫學“大咖”，從1992年開始，他就擔負起國家跳水隊眼科醫療保健任務，至今已有33年。

魏文斌是一位“長期主義者”：從1986年7月大學畢業后就職于北京同仁醫院，至今已在這里工作39年，并一直扎根于眼科領域；從1990年至今，35年來一直堅持做公益；從2002年至今，23年來一直堅持參與醫療應急工作；他還常常超負荷工作，孜孜不倦地追求技術創新，不遺余力地培養學生……

“一絲光亮對人的生命至關重要，0.03的視力，是光明和黑暗的分界，我的職責就是要‘照亮他人’，哪怕只能讓患者擁有零點零幾的視力，即便再難再累，我都不能放棄。”魏文斌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走上眼科從醫之路的魏文斌給自己定下“ 三個必須”：每次下夜班后放棄白天休息，必須跟著老專家出門診；下班后必須研讀最新文獻；周末必須泡圖書館和實驗室。

練就“小魏飛刀”

魏文斌在安徽桐城的一個村莊里長大，小時候，他就在心里埋下了長大后要當醫生的夢想種子。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魏文斌生活的村莊里，一位赤腳醫生負責所有村民的健康保障；另一位學醫的工農兵大學生畢業后進入縣醫院工作。童年的魏文斌看到他們不僅憑本事解決了溫飽，還備受人們尊重，便向往將來也成為這樣的人。

1981年，魏文斌考入安徽醫學院（現安徽醫科大學），攻讀臨床醫學專業。安徽醫學院老院長張錫祺是一位著名的眼科專家，曾在上海創辦光華眼科醫院，也為安徽醫學院奠定了扎實的眼科教育基礎。但魏文斌直到畢業前進入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實習，都不敢想象自己將成為眼科醫生。

“在20世紀80年代，眼科被業內公認為是非常好的科室，有‘金眼科’之稱，因此特別難進。”魏文斌說，當時自己的理想是成為外科醫生，實習的最后階段是在兒科，結果被兒科主任看中，正準備服從安排做兒科醫生。

恰在此時，另一個機遇也向魏文斌垂青。1986年，北京同仁醫院建院100周年，急需儲備人才。在校期間成績優異且獲得省級優秀畢業生榮譽的魏文斌，被北京同仁醫院負責招募人才的專家選中。

北京同仁醫院的門診里，匯聚著全國最復雜的眼疾。走上眼科從醫之路的魏文斌給自己定下“三個必須”：每次下夜班后放棄白天休息，必須跟著老專家出門診；下班后必須研讀最新文獻；周末必須泡圖書館和實驗室。他用5年時間練就了被業內人士稱作“小魏飛刀”的手術技藝，還能用針一樣細的手術刀切除眼球病變，用比頭發絲還纖細的線縫合傷口。

攻克“脈絡膜上腔出血”難題

1990年，我國眼科學泰斗張曉樓教授逝世，他的一生為中國防盲治盲事業作出了卓越貢獻。遵照其生前遺囑，張曉樓的眼角膜捐獻給由他創立的同仁眼庫。北京同仁醫院安排魏文斌承擔此次取眼角膜的任務，在手術前，魏文斌鄭重地向前輩的遺體三鞠躬，這副角膜使兩位年輕的盲人重見光明。前輩把光明留在人間的無私奉獻，讓魏文斌深受震撼，他下定決心，要做一名醫術精湛、醫德高尚的好醫生。

參加工作8年后，魏文斌成長為醫院骨干。1994年10月，他被公派到法國國家眼科中心進修1年。他無比珍惜這次學習機會，每天白天工作，晚上去圖書館看書。長此以往，他和圖書館管理員成了好朋友。每天閉館后，他幫助管理員整理圖書，管理員則會把新到的圖書、雜志給他留著。

回國時，魏文斌攜帶了大量在當地購置的原版書籍以及從圖書館復印的珍貴資料，為避免行李超重，他將資料縮小復印，并裁掉多余的白邊。回憶起這段經歷，魏文斌笑稱：“我帶回來的每個字都值千金啊！”

進修期間，魏文斌經常觀摩法國專家對各種眼底病的診療。有一天，一位患者在白內障手術中發生了脈絡膜上腔出血，這是一種非常嚴重的手術并發癥，在臨床上很難處理，被稱為“醫生和患者的災難”。魏文斌詳細記錄了法國專家在手術中的處理步驟和患者狀態，隨后查閱資料、深入研究，終于弄清了脈絡膜上腔出血的發病機制和病理生理過程。

針對脈絡膜上腔出血，魏文斌設計了一整套手術方案，回國后便進行臨床嘗試，并把玻璃體手術技術融合進去，效果顯著。

1998年，在全國中青年眼科學術會議上，魏文斌把自己治療脈絡膜上腔出血的研究結果向同行匯報，引起了轟動，他獲得一等獎，受到眼科前輩們的肯定。

在眼球里“拆炸彈”

眼內腫瘤是全球范圍內難治性眼底疾病，其中最常見的是脈絡膜黑色素瘤和視網膜母細胞瘤。脈絡膜黑色素瘤不僅會讓人失去光明，而且嚴重威脅患者生命。20世紀90年代，國內眼科界治療這種腫瘤，除了摘除眼球外，別無選擇。

患者在黑暗中離開人世，讓魏文斌很痛心。“眼科大夫最不愿干的事情就是為患者摘除眼球，我們心里那叫一個疼，但沒有辦法。”據魏文斌介紹，他一直想探索出一種既能保留眼球，又不影響生命預后的治療方法，但人的眼睛特別嬌嫩，除了神經組織，還有很多血管組織，一碰就容易出血，在直徑約23毫米的眼球內，要精準地把腫瘤取出來，還不能讓眼球其他地方出問題，這就像在眼球里“拆炸彈”，難度非常大。

脈絡膜還是個血管膜，切割可能就會出血，眼睛里面出血，患者很可能就看不見了。面對這個看似不可逾越的難題，魏文斌找到了解法。1995年11月，魏文斌完成了職業生涯中的第一臺保眼手術，他介紹道：“手術非常成功，腫瘤摘除得很干凈，患者眼球結構恢復得不錯，保留了0.4的視力。”魏文斌也因此成為國內第一位通過局部切除方法治療眼部脈絡膜黑色素瘤的醫生，終結了我國眼癌患者一旦得了這個病就必須摘除眼球的歷史。

魏文斌至今還記得做這臺手術前，自己很緊張，患者卻一直鼓勵他：最差的結果就像之前的病友一樣，保不住眼球，但成功后的益處則顯而易見。2025年3月，北京同仁醫院日間病房來了位特殊的志愿者——65歲的丁紅（化名），她正是魏文斌30年前做首例保眼手術時治療的患者。“魏大夫，我現在能穿針引線了！”丁紅向魏文斌展示了親手繡的十字繡，圖案是當年病歷上那幅彩色眼底圖。

2015年，魏文斌集結眼科精銳力量，成立了眼內腫瘤診治研究北京市重點實驗室，帶領一批眼科醫生專攻眼內腫瘤。2017年9月，來自全國各地的204名眼內腫瘤患者相約來到魏文斌的門診，為他們團隊獻上了3米長的巨幅錦旗。制作錦旗的牽頭人是一位眼內腫瘤晚期病人，這面錦旗一直深深地印在魏文斌的心里。

憑著眼科醫生的責任感，魏文斌勇敢地闖進被稱為手術禁區的黃斑區。這是視網膜最薄弱的地方，魏文斌不僅在這個厚度要用微米來做度量單位的地方舞動手術刀，還總結出黃斑前膜手術的理論和成熟的實踐經驗，為不少瀕臨失明的患者守住了光明。

在手術筆記中，魏文斌寫下這樣一段話：仁慈的醫者之心，可以將手術風險所帶來的名譽風險置之度外；而嫻熟的手術技巧則可從容面對術中出現的一切意外。

魏文斌認為，醫生在很多時候，要有一點冒險精神，把不確定的事情變成具有確定性，把一定的風險化解掉。

他希望通過本刊向公眾介紹“202020口訣”——用電子產品20 分鐘，應立即向20 英尺（約6 米）之外遠眺至少20 秒，這是放松眼睛的好方法。

為患者守住光明

北京同仁醫院眼科共有眼底科、眼外傷科、眼角膜科、眼腫瘤科等11個專科，魏文斌主攻的眼底病專業，在業內人士眼里，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專業。

如果把人的眼睛比作照相機，眼底就相當于照相機的底片，專門負責感光成像，一旦眼底出現問題，病人就會面臨失明的風險。所以，眼底科患者的病情非常復雜，疑難雜癥很多，治療難度大，風險系數高，無論手術多么完美，大部分患者的視力也很難有較大的提升。

在魏文斌眼中，做一臺復雜的視網膜脫離手術像繡花，也像在一個玻璃瓶內畫畫，特別精細。他告訴本刊記者，一臺眼底手術常常需要數個小時，但最后患者可能只會看見影子在眼前晃悠，正因為此，眼底科醫生所做的是一項“在黑暗中修煉光明”的工作，這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能夠徹底改變一個人的生活。

“徹底改變”的界限往往是0.03。

在眼科醫生眼里，按1.0的視力標準，0.3的視力可以滿足正常人的生活需求，0.3～0.05屬于低視力，0.05以下則屬于盲人。

視力0.03的患者，要用放大鏡并且貼在視力表上，才能看清最大的符號。他們可以看見身邊的人和物，但只是模糊的輪廓。

二三十年前，從事古文物鑒定工作的學者王昊（化名）因視網膜脫離來到魏文斌的診室，這位患者從小就有一只眼睛沒發育起來，另一只眼睛視力不到0.1。然而，僅憑著這一點點視力，他出了很多書，還帶了不少徒弟，直到視網膜脫離。

王昊在其他醫院做了幾次視網膜脫離手術，都沒有成功，沮喪的他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找到魏文斌，經過兩次手術，他的視網膜終于復位，視力恢復到0.03。手術成功了，但魏文斌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覺得自己沒發揮多大作用，王昊卻興奮地對魏文斌說：“我又能工作了，可以繼續帶徒弟了。”

這件事情讓魏文斌深受觸動，“為患者守住0.03的光明，是我作為醫生的職責，也是我的一種幸福。”魏文斌說。

像王昊一樣，許多到北京同仁醫院找魏文斌的患者，都把他的診室當作求醫的“最后一絲希望”，魏文斌深感責任重大，總是加班加點地工作。同時，他也意識到，對于醫療需求而言，他和同事加再多的號、看再多的病人，也只能解決一時之需。因此，他將大量精力投入到為基層培養眼科人才的事業上，努力讓基層醫生掌握規范的診療方法、學到先進的醫療手段。魏文斌發起成立了“同仁眼科講師團”，最近十年，講師團每年到眼科資源匱乏的基層調研，有針對性地對基層醫生進行培訓和幫扶，希望為當地留下“帶不走的醫療隊”。

魏文斌認為，人一輩子都離不開眼睛，眼睛是影響生活質量的一個最重要的器官，一輩子都要去呵護它。因此，眼科醫生做健康科普的意義重大。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恰好臨近第30個全國“愛眼日”，他希望通過本刊向公眾介紹“202020口訣”——用電子產品20分鐘，應立即向20英尺（約6米）之外遠眺至少20秒，這是放松眼睛的好方法。

“眼睛不僅僅是心靈的窗戶，更是全身健康的窗戶。”魏文斌還建議人們做好眼健康管理，每年做一次包括查視力、測眼壓、拍眼底照片在內的“年檢”。

現在的魏文斌已成為眼科界的“名醫”，今年“五一”勞動節前夕，他獲得了“全國先進工作者”的殊榮。對于榮譽，他有自己的“理論”：不想當名醫的醫生不是好醫生，只想當名醫的醫生也不是好醫生。醫生是為病人活著的，治病救人是醫生一輩子要排在第一位的事情。

“微光匯聚，星河萬頃。在歷史的長河之中，總有人以自己的熒熒微光，照亮他人。”魏文斌說，他愿做點滴微光，匯聚星河，照亮黑暗。眼科是他摯愛的事業，為每一雙眼睛守護光明，為每一個生命點燃希望，他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