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蘇啊蘇蘇,無論如何你都要有一雙紅手套,不要別人送的,一定要自己張羅,買的織的都可以,但你一定要有。
虔婆囑咐的語調不夠綿柔,沙啞地刺著蘇蘇原本安寧的神經,波瀾通過那些細小的末梢神經推到了她的心尖。小炕桌上只點了一盞煤油燈,火舌搖搖晃晃地映在墻壁上,蘇蘇的影子也跳來跳去,窗外很安靜,夜里的天際是緋色的,又要下雪了。虔婆往爐子里又加了幾塊炭,不一會兒就轟隆隆地燃燒起來,蘇蘇緊挨著爐子躺著,臉頰被烤得通紅。她把醫書甩在炕上,翻了個身卻瞧見虔婆微閉著眼又一次拆掉了已織好的白手套,她總是不滿意為自己準備的手套,拆拆織織不知多少次了,毛線像剛煮好的泡面攤在炕角落的笸籮里,磨得發亮的鉤針依然映著燈火翻飛。
六十五歲之后的虔婆多半是閉著眼的,年輕時的明亮眼眸在日復一日里蒙上了白紗,與繁瑣炙熱的塵世有了屏障。蘇蘇多次試圖接虔婆去城里做白內障手術,但虔婆不愿意,慢慢地也就耽擱了。這樣慵懶又閑倦的日子并不多,離上一次蘇蘇歸家已經有半年的光景。
晨起時火爐上正架著鍋,里面煮著幾顆蛋。咕嘟咕嘟的水泡聲裹挾著一股淡淡的香火味,在掉漆的暗紅柜子上,又一次連夜織好的白手套就放在神像腳下。蘇蘇早上醒來,灰藍的香云便已浮在空中。虔婆把煮好的蛋供了神像,忙忙碌碌輾轉的身影才休歇了,只把多出來的那枚蛋默不作聲地放在蘇蘇的枕頭旁邊。用早飯時,蘇蘇才發覺虔婆煮的是一枚鵝蛋。
“哪兒來的?”蘇蘇看著稀罕的吃食好奇地問。虔婆雖然養了一只鵝,但早就不會下蛋了。長脖頸的鵝更專注于盯著路過家門的行人與野禽,比院子里的狗更加忠誠于看家護院,老狗反而隨意躺在院子里打盹。
“栓子家的媳婦兒生了,送我的。”虔婆隨口回答,但早已看不清的眼眸不由朝蘇蘇瞟了一眼,生怕蘇蘇又訓斥自己。
又大又圓的鵝蛋有些噎人,蘇蘇蘸了些醬油和醋才勉強吃完。
“下午有去鄉里的車,我打好招呼了。”虔婆說得很隨意,但蘇蘇知道虔婆定是一早就挨家挨戶去問的。
蘇蘇沒有搭這茬,只是耐著性子和虔婆解釋:“不是不相信你,只是現在人都金貴了,還是要動員他們去鄉里的醫院生孩子,出點兒事咱負擔不起。”
“我知道的,我懂的。”虔婆倒是回答得真誠,但蘇蘇知道虔婆不會輕易金盆洗手。
包頭的深秋竟然下了雪,昏黃的日頭之下,這雪粒還是虛軟無聲地飄著,輕輕地依附在趕車老漢的棉衣上、毛驢卷長的睫毛上和虔婆有點兒花白的頭發里。一聲吆喝,叮叮當當的鈴聲就隨著車身晃了起來。虔婆扶著驢車跟著小跑了幾步,把一個布袋子丟到了蘇蘇的手里。蘇蘇瞅了一眼,是一支鉤針和幾團紅毛線。
蘇蘇毫不猶豫地把布袋子又扔回了虔婆的懷里。“我不是接生婆,而是醫生,我和你,不一樣。”蘇蘇堅決果斷地拒絕,語氣亦如鑄鐵般冰冷。虔婆的步伐跟不上四腳的毛驢了,只得微喘著停下腳步。
“蘇蘇啊蘇蘇,一樣的,我們是一樣的,你除了迎來新生,也徒手接著死亡!”虔婆的面容被吹亂的發掩蓋,看得不夠清晰。
蘇蘇和虔婆之間鑲著一塊玻璃,也不知是虔婆在玻璃里,還是蘇蘇在玻璃里。這隔膜是自蘇蘇出生之時就融入到她生命里的,好似一層沒有割破的羊膜緊緊地裹著她。小時候蘇蘇常被人說小心眼愛計較,尤其是那些細枝末節的瑣碎與小情緒。蘇蘇記得那時自己還沒有放神像的柜子高,走路也跌跌撞撞,虔婆偶有重復的一句話也伴隨在這些跌跌撞撞里,虔婆說蘇蘇是罪,是警告、是懲罰。
蘇蘇的童年不停地在回味虔婆的這句話,她不懂虔婆為什么這樣說,尤其在高考之后上了醫學院,在那些漫長的夜里,只要一想起來她就憤憤不平,憑什么要給一個潔白無瑕的嬰孩賦予如此沉重的枷鎖。因此蘇蘇和虔婆自小不大親近,她是在蘇蘇爹的臂彎里長大的。蘇蘇爹常常說,你是爹的老丫頭,你是爹的福寶貝。
虔婆四十六歲才懷了蘇蘇,那年蘇蘇爹也已經五十多歲了。虔婆的身體不夠年輕強健,懷個孩子早已累得氣喘吁吁。那一日,轟轟隆隆的雷聲里,蘇蘇濕答答地生在了炕上。任憑虔婆有一手接生的好本事,卻無法給自己一個圓滿。蘇蘇爹總是念叨,那天夜里炕上都是血水,你媽就像一塊待斬的肉條,怎么撥弄都沒有生氣。蘇蘇爹冒著雨出去找人,連恐帶嚇地抓來一個赤腳醫生。赤腳醫生就蹲在炕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也不說話也不看病。蘇蘇爹沒辦法只得拿出紙寫了字條:若是虔婆死了與任何人無關。赤腳醫生把墨跡未干的紙揣在懷里,然后給虔婆打了吊針。雨下了一整夜,屋外的地泥濘不堪,但屋里的人舒了一口氣,虔婆不再出血也睜開了眼睛。虔婆有一個星期不言語,甚至不去看一眼這個差點兒要了她命的蘇蘇。
“孩子送人吧,太多了養不起。”虔婆這些天一直在做這個盤算,想著怎么和蘇蘇爹說這件事。
“只要想養總是餓不死的。”蘇蘇爹不愿意。
虔婆沒有奶也不愿碰孩子。撿了半條命的虔婆虛軟地坐著月子,蘇蘇不受待見地躺在火炕的另一端,虔婆時而目中無神地自念,這是罰,這是罪。蘇蘇爹被念叨煩了,倔強地給孩子取名叫秦蘇,這是虔婆和蘇蘇爹的姓氏。爹告訴蘇蘇,她只是一粒純凈的種子。蘇蘇爹是那把開啟玻璃門的鑰匙,能把光帶進來,可蘇蘇爹不在了,這玻璃就徹底鎖死了,好在蘇蘇爹下葬之后,虔婆也不再嘮叨這些讓蘇蘇不痛快的話。
年幼時的蘇蘇不夠親近虔婆,她對虔婆外出做的事感到好奇與新鮮,畢竟別家的母親只會下地勞作和拉風箱,可虔婆時不時被請走然后滿載而歸。蘇蘇和她爹長得更像一些,和虔婆的相像之處只在那雙細白又小巧的手。凡見過蘇蘇的人都會說,她天生就要接替虔婆,不僅接過手藝也要接過香火。可蘇蘇爹搖著頭不認可,秦家總要出個讀書人,蘇蘇要到城里念書生活。
一切如蘇蘇爹所愿,蘇蘇上了醫學院,領了補貼獨立生活,在城里快快樂樂。假期蘇蘇回家,虔婆總要念叨當醫生的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穿著干凈的白大褂就是人上人,去哪個科室都成,只要不去接生。虔婆從來不會說硬氣話,更不會命令蘇蘇,只是把這些細碎揉進空氣里。那時候的蘇蘇還不會頂嘴,只安靜地聽,像現在一樣,聽和說成為了兩件毫不相干的事,但她們各自做著。蘇蘇臨畢業輪崗實習,轉到婦產科沒幾天就被主任看中了,那雙小巧纖柔的手,主任看了又看滿心歡喜。蘇蘇啊蘇蘇,如果可以如果愿意,我請你留下來。蘇蘇抿著唇笑著不言語,就像和虔婆相處一樣,說和聽,是兩件毫不相干的事。
蘇蘇第一次知道那些處置的辦法也是在醫書上,這些教科書在入學的第一天就整齊地擺放在帶鎖的書柜里。蘇蘇匆匆翻閱時便看到了那一頁,害羞與害怕支配著雙手,她囫圇地把那本《婦產科學》塞到了書柜最底層,如果可以她一輩子都不想碰,一個未曾見過愛情、婚姻、以及孕育的女孩,書上的畫面是具有沖擊力的。同宿舍的女孩都是搗蛋鬼,知道蘇蘇的軟處,便時常把產科書拎出來嚇唬蘇蘇,蘇蘇多半閉著眼睛笑嘻嘻地說,不看不看快拿走。在二年級的課上,蘇蘇和同學們終于迎來了產科老師,她們都收起了嬉鬧的模樣,把那薄薄的一頁紙攤平。
蘇蘇不是膽小,也不是害羞,只是太容易心碎。那閉著眼睛的小小嬰孩安靜地躺在泛黃的書紙上,子宮的模樣被黑色的線條簡單勾勒出來,蘇蘇不敢看是因為那身軀好似拼圖散落在宮房里。圖下配有大段的文字,這些整齊劃一的字塊有一個總標題——死胎的處理。這些令蘇蘇感到不適的字眼,成為老師口中最簡單的陳述,亦如冬日里被風強行吹下的銀杏果,“啪”地墜在地上,隨后果肉模糊。不適感并非來自畫面,而是那些伸著長長觸角的想象。她們要熟記書中的理論和處置方法,在未來成為一名專業的清理員,把那些成形、不成形、成熟、不成熟的果實淡定而又熟練地斂走。
“你說,真的有赤湖嗎?”蘇蘇從未主動和虔婆聊過天,這是頭一次。
虔婆拿著鉤針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后嗯了一聲。虔婆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會做,除了織手套。
“那赤湖是什么樣子的?”蘇蘇歪著頭問虔婆。
“赤湖赤湖,湖水赤紅如血,那些未曾睜眼的、有微弱氣息的、不夠完美的、還有不太合心意的生靈,就像魚一樣游蕩在湖里,它們以怨念為食,以啼哭代替鳥鳴,長久地等待那些推它們進入赤湖的人。”
蘇蘇倒吸一口涼氣,“如果等到了那個人呢?”
“把他一同拉入赤湖。”
虔婆說得光怪陸離,一個現代的從醫人員,除了不相信還有點兒鄙夷。蘇蘇笑著問,“你見過嗎?”
“見過。”
“在哪兒?”
“夢里。”
唉……蘇蘇長長嘆口氣,這是講給小孩子聽的恐怖故事,雖然嚇人卻不夠吸引人。
“所以啊蘇蘇,你一定要有一雙紅手套。”與虔婆的對話,最終都要指向這個起點,撇不開逃不掉。所有的母女對話最終都以沉默告終。
學習的時光永遠短暫而又美好,離別是永恒又沒有方向的。哪來的回哪兒去,這是她們要往前走的路。蘇蘇的歸宿是鄉里的衛生所,蒲公英雖然帶著種子飛,可它又能飛多遠呢,蘇蘇的想象只限制在直徑十公里,這是蒲公英的極限也是她的極限,畢竟從村到鄉,也要借助風的能量,也是不容易的。離校充滿傷感而又不舍,這些已經習慣了大城市生活的女孩子,又怎么舍得離開有著寬敞水泥馬路的地方。學校食堂里不似往日的熱鬧,有吃著飯就哭起來的,哭自己的前途只能在空氣都是黑色的礦區。也有抓緊時間相親的,只為了一個能留在城里的戶口。
蘇蘇是懵懂無措的,她不知道自己該找誰,又該怎么辦,那個時候蘇蘇爹還在,蘇蘇爹總是開導她,“鄉衛生所也很好,工作清閑離家近,我騎個自行車就能去看你。”可她要離校的前幾天,校領導專門找她談了話,求賢若渴的產科主任通過醫院向學校要蘇蘇,婦產科和衛生所,她多了一條選擇的路。蘇蘇并沒有選,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就點了頭,她可以不喜歡產科,但她怎能不喜歡這座城市。城市里有最時興的布料和款式,有她喜歡吃的小館子,最最重要的是,她與那個長滿蒿草的村莊可以隔開了,也與胡言亂語的虔婆有了更遠的距離。鄉衛生所人員稀少,什么都要簡單會干點兒,遲早都會遇到接生,所以產科和衛生所又有什么區別呢?
二
蘇蘇啊蘇蘇,你看他笑起來多好看,聽說濃眉的男人重情重義,他有一雙狹長的丹鳳眼,而且他還只要我給他扎針,說我扎得一點兒都不疼。
郝凈與蘇蘇住在同一間單身宿舍,一個是醫生,一個是護士。在嬰孩的啼哭和產婦的痛吟中,蘇蘇忙了整整一夜,赤紅的雙眼已困頓難熬,對郝凈的心事不太關注。只記得郝凈喜歡這個病人好久了。如果沒記錯,這是他第三次住院。那個男人她是見過的,年紀輕輕卻住在特需病房,一臉正氣,是小姑娘們喜歡的樣子。郝凈看過男人的病例,沒什么大病,有個傷風感冒也要住在醫院里療養,康復科的大夫和護士都在猜,這里一定有他喜歡的姑娘。可能是郝凈,也可能是別的姑娘,畢竟他長了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畢竟這個科室會照顧人又長得漂亮的小姑娘還挺多。
蘇蘇在郝凈的絮絮叨叨中睡著了,婦產科遠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忙碌,她通常一個白班連一個夜班,嬰孩總在半夜蘇蘇最困頓的時候,接二連三地從肚子里蹦出來。主任待蘇蘇極好,總是手把手地教,教她那些最基本最容易被忽視的細節,也教她那些密不告人的小竅門。實習和工作是兩回事,實習的時候她可以頭皮發麻雙腿發軟,可工作的時候她卻要往前沖。
“蘇蘇快來,這個產婦需要你來試一試。”主任焦急又溫柔地喚她的名字。剛開始蘇蘇是害怕的,她不敢去觸碰柔軟的身體,覺得那樣幽深曲徑的密室,是一個女人最脆弱最該藏好的角落。可到了婦產科才知道,沒有什么是可以隱藏好的,所有的過往都會留下痕跡,在這里沒有秘密。更何況那關合的大門在呼之欲出的新生命里,是陳舊的過往,也是一個嬰孩通往人世的艱難路徑。她那雙細小綿柔的手逆向而行,在已經傷痕累累的密室中摸索,所有人都屏氣等待,蘇蘇只有十五分鐘,如果超過這個時間,這間宮房將被宣判死刑,尖銳的刀鋒會切斷它與身體所有的連接,哪怕它還有炙熱的溫度。
蘇蘇終于在合適的位置找到了黏連著不愿離去的碎片,那一小塊倔強的碎片被蘇蘇握在手中帶出體外,胎盤終于拼成了完整的形狀,所有的人都輕松地舒了一口氣,產婦安全了,蘇蘇也筋疲力盡。這是蘇蘇的第一次,也是今后無數次中的一次。
主任輕輕拍拍蘇蘇的肩膀,“好樣的,優秀。”
后來的蘇蘇一個月不能碰肉,也不能去菜市場買肉,尤其是那些用盆裝著的洗得干干凈凈冒著熱氣的下水。
蘇蘇,他家有好多電器,床單和被罩都是從上海買來的,很漂亮。郝凈總是在蘇蘇最疲乏的時候述說自己的情感經歷,或許郝凈知道蘇蘇根本就聽不進去,這樣她才更放松更自由,畢竟濃眉的青年才俊不止約過她一個女孩。只不過他家里有一個長期癱瘓在床的老母親,還有一個一起居住的姐姐。說得多了蘇蘇也慢慢了解到,青年才俊的老母親住院的頻率要更高。蘇蘇有時候下班會去郝凈的科室約飯,路過那個寂靜的病房,很容易就看到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老母親。老太太比青年才俊的眼睛還要明亮,透著尖銳的棱角,她暗中觀察著每一位路過她身邊的單身女性,帶著警惕的冷淡與考量的寡言。也不知是常年的臥床導致了寒風凌冽的個性,還是優渥的家境抬高了老太太的眉眼,而她的女兒也時常立在身側,與老母親擁有一樣的凌冽與寡言。
“他姐姐說愿意找一個農村出來的女孩做媳婦,吃苦,能干。”食堂里并不嘈雜,蘇蘇也剛從肉類的陰影中解脫出來,郝凈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那你呢?你怎么想的?”蘇蘇問。
“反正挺合我心意的,他的方方面面我都喜歡,畢竟是他選我,也有很多人愿意被他選擇。”
蘇蘇覺察出郝凈的小情緒,有點兒自喜有點兒失落,也有點兒焦灼。原本蘇蘇和郝凈都不該留在這個醫院,畢竟這是城里學生的歸宿與方向,召喚她們的是焦黃、人煙稀少的廣袤土地。蘇蘇是個意外,郝凈也是個意外,這些意外構成了機遇的奇妙與人生的欣喜。蘇蘇想說句鼓勵的話,但又不知道怎么說才合適。蘇蘇也期待愛情,期待那個能讓自己扎根在這肥沃土壤中的愛情,和一個能夠拋去能干、吃苦等字眼的婚姻。
醫院的生活總是忙忙碌碌,工作的間隙夾雜著郝凈的歡喜和躊躇。蘇蘇快速地適應了婦產科的工作,產婦的痛吟和科室里風扇的聲音一樣,不會再干擾到她的心智。那些白凈的身體在她面前敞開,和羊圈里要生產痛叫的母羊沒有任何區別,又有哪個身體不柔弱呢?很快她們的眼淚就會風干,她們會顫顫巍巍地走下病床,要不了多久又會健步如飛。所有的同情與憐憫都不該有,畢竟總會恢復如常。慢慢地,蘇蘇有了金鐘罩鐵布衫,她覺得作為一個產科醫生,嚴肅與專業才是一個工作應有的外表。待產室里是輾轉反側的產婦,室外是偶爾出來透氣的蘇蘇,雖然到處彌散著來蘇水的氣味,但這氣味沖淡了渾濁與腥甜的空氣。獨自透氣的蘇蘇時常會看向窗外,城市的燈火使星光黯淡,這里看不到多少星星,但她喜歡趴在窗臺上感受清風,好似又坐回了鄉下寬敞的院子里。
工作的時間越久,虔婆扶著毛驢車小跑的樣子就越是時常出現在蘇蘇眼前。虔婆說得沒錯,她除了迎來生也同樣接著死亡。那些前來處置的女人,或有懵懂或有冷淡,小腹里怦怦跳動的心臟是身體的負擔與麻煩,無一例外的沉默里她們被呵來呵去。蘇蘇適應了這里的環境,唯獨無法適應一位老同事訓斥病患的口吻與好似洞察一切的俯視眼光。那個比她長幾歲的老同事也是沒結婚的女青年,休班的時候穿著花襯衫高跟鞋,笑盈盈地穿梭在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可一戴上棉紗口罩就自動斂起了笑聲與歡樂。處置室的女人們痛得慘叫,可老同事皺著眉訓斥著,知道疼早干什么去了?
黃燦燦的秋風吹來了收獲的季節,每一個產科醫生都是訓練有素的清理員,每一年都會有銀杏果落下,每一年的銀杏果也都不一樣,她們不需要辨認是哪一棵銀杏樹落的,反正落下來的都沒什么分別。吃飯午歇時,辦公區難得的輕松,同事們講著好笑的段子和醫院流傳的八卦,但這時候蘇蘇總是融不進去,她還想著那些留待觀察的虛弱身體。一起上夜班的時候她會悄悄地對身邊的老同事說,你下手太重了,那個女孩很疼。
年輕的老同事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回想了一下蘇蘇所說的病號,隨后低頭扒拉著盒飯里的肉片回應蘇蘇,就是要讓她痛,讓她知道扼殺了別人的來世路是有代價的。之后就是長久的沉默,蘇蘇和年輕的老同事好像觸及了一個不該說的話題。躺在那里的女病患握著生殺大權,那她們又是什么呢?
蘇蘇你懂的,只有穿上衣服的才能算作人,褪下衣褲躺在處置室里的,不算。年輕的老同事說完就去了產房,只留下了蘇蘇。
“我說得不夠準確,不是在夢里,應該是在半睡半醒的時候見到了赤湖。”蘇蘇回鄉給蘇蘇爹過一周年,白天里和哥哥嫂嫂坐著聊天,到了晚上才和虔婆安靜地坐一會兒,沒有話題的兩個人整晚沒說夠三句話,終于在熄燈并排躺在炕上的時候,虔婆想起了這件事。
蘇蘇搭腔:“人要么睡著要么醒著,半睡半醒算怎么回事。”她始終是不信虔婆的。
虔婆也不和蘇蘇抬杠,只是靜靜地講述:“我睡著但我意識清醒,覺得自己的身體輕盈,然后從門縫飛了出去,外面并不黑,天和地連成一片昏黃,只有一輪紅月亮,也可能是黯淡的太陽。滿地野草芃芃,好像用了蠻力在生長。并不是我們這個世界,可能還要倒退十幾年,人們穿著樸素,街道熙熙攘攘,賣什么的都有,但有一排街市都賣紙錢和香爐。我想停也停不下來,任由自己飄著,飄到一片湖泊才落下來,我有點兒累了,靠著一棵樹休息,待清醒些才聞到強烈的腥甜味,才發現湖里都是濃稠的紅。湖里的那些小手五指抻開,浮上來又沉下去,夾雜著聽不懂的嬰語。那些幼小的生靈身上白白凈凈,而那些成年的男女卻滿身污穢,他們煩躁地求救、咒罵,甩開游到身邊的生靈,費勁力氣地往岸邊游,好不容易上岸的又被粘稠的紅拽回湖里,他們看到我好像看到了救星,滿眼的驚喜,他們用不干凈地手抓著我的腳脖子,想讓我拉他們一把,可我怕被拽進去,瘋了一樣地逃跑。”虔婆講完了,等著蘇蘇搭話,可蘇蘇卻睡著了,虔婆也只得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
三
蘇蘇,我和他處對象了。郝凈最近臉色紅潤春光滿面。蘇蘇也難得跟著郝凈咧著嘴笑,以前總覺得郝凈患得患失,甚至有點兒小矯情,但現在她能夠感受到那種喜悅,因為那種初次心動就想要共度一生的男人蘇蘇終于也遇到了。蘇蘇被臨時抽調前往廠區協助完成義務獻血的工作。早上七點她們就出現在了大門口,等待下夜班和上早班的工人。大批的工人在獻血車前排隊,那個年代的人沒有哪個不喜歡獻血,因為那兩天的額外假期補償太過誘人。人群里盡是身體強健的小伙子,臉上瞧不出熬夜的倦容。白凈瘦弱有書生氣的男人擠在中間太過顯眼,更顯眼的是他是唯一一個因為暈血而住院的男人。蘇蘇把男人抬到了救護車上,安排住在郝凈的科室里,中間她來看過男人幾次。出院的那天他專門在婦產科的門口等蘇蘇,送給她一個印有廠名的挎包,挎包里裝了一個筆記本,還有一枚特殊貢獻獎章,最珍貴的是筆記本第一頁的素描畫,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為蘇蘇畫像。蘇蘇很驚喜,猜想著男人的用意,顯然郝凈更加老練,偷偷查到了他的底細——廠子里的工程師,叫韋時,與蘇蘇一樣是稀有的大學生,單身、木訥,但是有才,更重要的是有大好的前途。
“蘇蘇呀,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郝凈按捺不住地囑咐,生怕蘇蘇錯過了。蘇蘇當然知道這樣的男人不錯,甚至不需要蘇蘇做什么努力,這個男人就會在下班后來醫院找她。有時候怯生生地站在產房外等,更多的時候是坐在椅子上看書。韋時不夠風趣,因為近視眼神還有點兒迷離。
“蘇蘇,街上沒有玫瑰,但我有玫瑰葡萄。”韋時風塵仆仆地來,放下兩串葡萄又急匆匆地趕去加班了。這葡萄果然有玫瑰的香味,多年以后蘇蘇就算忘了他,也忘不了玫瑰葡萄的甜。蘇蘇的戀愛是悄無聲息的,他們約會常做的事情也不過是沿著有路燈的馬路走個來回,蘇蘇覺得就這樣慢慢地走就是愛情。
“我飯做得不夠好。”蘇蘇覺得自己必須要坦白。
韋時點點頭回應:“我昨天買了一本菜譜。”
蘇蘇又說:“我工作忙,以后家里可能會來不及收拾。”
韋時推了推鼻梁上架著的眼鏡:“我好像比你閑一點兒。”
“雖然我是大夫,但我不太會照顧人。”蘇蘇覺得自己有點兒得寸進尺,說出來的話充滿推卸責任的隱喻。
韋時抿著嘴笑了笑:“我也是農村出來的,我懂你的意思。”
蘇蘇也沒想到,在郝凈和青年才俊還在拉拉扯扯形勢不明的時候,她和韋時竟然快速地訂婚領了證。婚姻在他們這個小家簡化成兩個人的事。他們各自往農村的家里寄了一張彼此的生活照,并寫了一封言簡意賅的信,告知親友他們結伴前行的消息。虔婆寄過來一百塊錢,韋時的家里寄過來幾塊做新衣的布料、被子緞面,還有一張他人代寫的字條:早日抱孫。
兩個飄飄浮浮的蒲公英交錯著落地,這座城市里沒有他們熟識的親屬,也沒有隆重和鋪陳的資本。兩人的婚禮請了雙方的領導來主持,同學和同事熱熱鬧鬧地坐了好幾桌,開的最過分的玩笑也不過是讓他們兩個去咬用線吊著的蘋果。
韋時工程師的身份讓兩個小年輕分到了一室一廳的樓房。一張大床,一個很長的寫字臺,還有兩個大書架,一個是蘇蘇的,一個是韋時的。蘇蘇終于有了家的感覺,是堅實地嵌在地里的踏實感。他們趁著節假日回家探望父母,虔婆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早上就宰了雞,在鍋里和土豆燉著。三個人安安靜靜地吃飯,說話的范圍僅限于添飯、夾菜。
“蘇蘇,你一定是被寵大的孩子。”一頓飯后,韋時給她下定義。
蘇蘇問他為什么要這樣說。
“你沒干過農活,有一雙細白沒有繭子的手,這是城市里的女孩子才有的。”韋時說得有點兒激動,眼睛里滿是種下了太陽而收獲的無限光芒。“我發過誓的,一定要找個手掌不起繭的女人,和我一起在這里扎下根野蠻生長。”韋時說到這兒,不免給了蘇蘇一個大大的擁抱,他瘦弱的軀干有很大的能量,把蘇蘇緊緊地包裹著,蘇蘇也感覺到了韋時想要野蠻生長的力量。
婚后的蘇蘇依然習慣和郝凈一起吃飯玩耍,雖然她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托青年才俊的福,郝凈送給蘇蘇一床上海背回來的四件套床品,蘇蘇愛不釋手,只有過年過節才會拿出來鋪一鋪。蘇蘇隨著郝凈一起燙了大波浪卷,穿呢子大衣,穿走到滿腳雞眼也不愿脫下來的高跟鞋。郝凈時常抱怨自己的新舍友不夠安靜不夠體諒,不如蘇蘇這般可以講些私話。郝凈的風評在遇到青年才俊之后就一路下降,懶散是護士長給郝凈的定語。以前郝凈會偷偷換幾個班然后陪青年才俊出差,單身宿舍里枕著星光躺下的蘇蘇,偶爾會想郝凈和青年才俊此刻在干什么,直到自己也找到了對象,才知道那些揣測里流淌著曖昧與無限遐想。自從蘇蘇搬出單身宿舍,郝凈的習慣性定語里又加入了“隨便”一詞,這是流傳甚廣卻不公開談論的修飾詞。
“別以為我不知道是誰在散播這些消息。”郝凈總是憤憤地和蘇蘇訴說,她沒有指名道姓地說破,但矛頭直指那個同宿舍同科室的女孩。每當此時,蘇蘇只是安靜地吃飯,待郝凈平復些才淡淡地提醒,別忘了她是什么機緣才留在醫院的。之后的氣氛多半是凝固和凍結的,她們各自回憶著之前那場血雨腥風殘存在腦海中的零碎記憶。郝凈間或嘆口氣,我已經努力了這么多,再堅持一下就是勝利。郝凈把修成正果叫做“革命勝利”,這個同樣出身農村的女孩,是清醒而又果敢的,亦如她清新外表下的大膽和莽撞。只有蘇蘇知道,在那個晦澀的年代,郝凈是第一個跳過一切曖昧與揣測,直奔主題宣誓愛戀的女人。
“蘇蘇啊你不夠柔軟,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媳婦。”這是虔婆對婚后蘇蘇的評價。此時的虔婆已經什么都看不到了,韋時怨秦家的兒女對虔婆的遷就,不由分說借了一輛汽車把虔婆送進了醫院。蘇蘇不喜歡虔婆對自己的一切評價,消極負面,抹殺她的一切付出。
“你也不夠柔軟,但我爸還是一直照顧你,沒有怨言。”據理力爭是蘇蘇的個性。虔婆干癟的嘴唇動了動,腦中搜尋了一圈,也沒能找到替自己解圍的詞句。
在臨做手術的那個晚上,蘇蘇來陪虔婆,虔婆一整晚都睡得不夠踏實,輾轉反側,半夜甚至驚醒出了一身的汗。
“又做噩夢了?”蘇蘇躺在并排的病床上,虔婆的焦灼與不安透著月光在病房里流淌。虔婆不說話,下意識摸著上衣口袋里的手套,平復著自己的驚厥。
蘇蘇明白了,怕是虔婆又夢到了赤湖。時間一長,蘇蘇慢慢琢磨出虔婆的規律,只要心上有事或者情緒低落,虔婆一定是會做關于赤湖的噩夢。每一次的赤湖都有不一樣的場景,每一次的描述都詭異到天馬行空。蘇蘇為虔婆倒了一杯水,低聲安慰道:“不過一場小手術,你多大的血雨腥風沒見過,還害怕這些?”
虔婆嘴角抿著笑,知道蘇蘇在揶揄她,但這話虔婆聽得舒服。“倒也是,我連蓮花座的小嬰兒都接生過,這一次也會逢兇化吉的。”虔婆多年不敢進醫院,總覺得這是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蘇蘇也不再勸說,只是說了一句睡吧。虔婆真的對死亡很恐懼,也生怕身后的世界無法容納和接受她,所以每一天都會虔誠地上香磕頭。
又到了收獲的季節,那些瓜熟蒂落的小嬰兒排著隊擠在婦產科里,蘇蘇結婚后沒多久就能夠獨當一面了,除去主任她是最令人信任的婦產科醫生。在主任身體漸漸吃不消的年月里,重擔慢慢移到了蘇蘇的肩上,以至于虔婆做完手術之后,雖然在同一家醫院,母女二人也很難見上一面。剛交接完班的蘇蘇在婦產科的走廊里遇到了虔婆,虔婆像個未經世事的孩子,單手扶著墻慢慢地走動著,韋時陪在一旁。蘇蘇這才發現虔婆的雙腿越發地羅圈,已經無法走出一條直線。虔婆站在嬰兒室外,看著并排的嬰兒車里那些一起睡覺、一起啼哭的嬰孩,臉上滿是欣喜與不可思議。手術后看這么清澈的世間,第一眼就是孩子,連她的眼睛都是明亮的。
“你一天能接生多少個孩子?”虔婆歪著頭問蘇蘇。
“十多個吧。”蘇蘇不用想就能回答出來。
虔婆倒吸一口氣說道:“真不錯呢,我一天最多接生過三個,已經累得人仰馬翻,那男孩多還是女孩多?”
蘇蘇想了想:“差不多,但有時候全是男孩,有時候全是女孩,更特別的是前半夜全是女孩,天亮了接生到一個男孩。”
虔婆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聲:“這叫觀音送子,前面的女孩都是觀音呢,她們是坐同一條投生船來的,那個男孩子一定很有福報。”
蘇蘇不愛聽虔婆的這些說辭,尤其是在醫院里。虔婆的語調忽然低沉下來:“那不完美的孩子多嗎?”
蘇蘇已經換了便裝,她沒有回答,只是對虔婆說道:“走吧,去吃你愛的油條豆腐腦。”
她和韋時攙扶著虔婆,也隨著虔婆的羅圈腿左右搖擺。那些不夠完美的孩子也是坐了同一條船,有時候一整天接二連三地遇到。蘇蘇不想搭話茬是因為害怕虔婆又說一些很迷信的話,生物學里明明白白地解釋,不過是些沒有分化好的倒霉蛋。可是工作的時間愈久,蘇蘇也學會了一些細微的心理暗示,就如同主任一樣,好像不說出來,那些不夠好的孩子就不會出生,但是只要一談及這樣的話題,那一整天所有的不完美都突突地從兩腿之間蹦了出來。她不愿觸及產婦絕望的雙眼、親屬重復無變奏的自問自答、還在啼哭的無處安放的脆弱生命。
四
蘇蘇,所有的生命都是愛的果實嗎?
郝凈突然問蘇蘇的時候,蘇蘇正在吃一碗八寶粥,所有的豆子都煮得混沌不分,那顆紅棗早就沒了甜味,嚼在嘴里十分寡淡。
蘇蘇想了想,給了一個她認為合適的答案:“應該是愛欲的果實。”
“這又有什么區別。”郝凈分明在走神。
蘇蘇看到了郝凈的反常,但依然耐著性子說道:“愛是雙方的、奉獻和不求回報,而愛欲是自私的、執著和想要索取。”
郝凈翻了一個白眼,嫌棄蘇蘇說得這么文縐縐,她聲討道:“自從讀了研究生,你就越發境界高深了。”
蘇蘇這半年又去讀書了,就在包頭。在她們這家醫院里想要繼續深造的并不多,蘇蘇也并不是那種有明確目的的人,只不過研究生導師是主任的好朋友,最重要的是她分得了一間獨立的小宿舍。在她婆婆上城投靠他們這個小家的時候,這個小宿舍來得多么及時。
蘇蘇只回過韋時老家一次,但她卻記憶深刻。黃土之上是被烤焦的樹干,裂開的土地里長不出新的生命。雖然她也生活在農村,可她的老家更像是一座世外桃源。而她也明白了韋時想要在這座城扎根生長的強烈愿望,那是萌新的枝丫探及水露之后的沖擊,沖擊著韋時成年之前一成不變的生活和自上而下口口相傳的干癟信念。蘇蘇為人寡淡,更不會說漂亮話,婆婆也是個不甚言語的人。在他們的小空間里,談不上誰是闖入者,韋時用木板做了小床,中間一個紗簾隔開,他覺得這樣做就完美地創造了兩個世界,可那種不適感在三個人的心上漸漸搭建起圍墻。婆婆不是多事的人更不是長舌婦,也不會說蘇蘇一點兒不好。只是會當著蘇蘇的面坐在他們的大床上,和韋時說些悄悄話,也會在碗底給韋時多藏一些肉。虔婆也會這樣做,所以蘇蘇沒有抱怨。她考上研究生,婆婆并不歡喜也不咒怨,好像這一切都與婆婆無關,蘇蘇簡單收拾了一下就住進了醫學院的宿舍里,生活忙碌還顯得有些雜亂,但心里是舒適的。
蘇蘇邀請郝凈來她的新宿舍做客,郝凈竟然有些拘謹,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直到郝凈注意到那張單人床上的床單才找到了共同的話題。蘇蘇把郝凈送的四件套帶到了宿舍里,一折兩半鋪在床上,上面全是扎著朝天辮的童子,點著爆竹放著風箏。
這叫《百子圖》,是用來祈求早生貴子的,郝凈點化著蘇蘇。蘇蘇恍然大悟,還以為自己婦產科大夫的身份,郝凈才送她這樣的床單。
“你怎么還沒有孩子?”郝凈直截了當地問,在匱乏與緩慢的年月里,只有生孩子是急速的,但蘇蘇結婚一年都還沒有動靜。蘇蘇被郝凈問懵了,想了想好像是有點兒反常。她條理清晰地解釋給郝凈聽,一是工作忙,二是沒那個感覺。她也說不上什么感覺,蘇蘇總覺得人生有更好玩更要緊的事情排在前面,孩子還是隨意一點兒比較好。
“可是我有了呢。”郝凈的聲音不大,蘇蘇卻聽得清清楚楚。
“要不要?”蘇蘇說得太過習慣,才發覺此刻的自己又被帶入了工作狀態——機械而又熟練。
郝凈也被這樣的態度弄得不知所措,本來她想了一肚子的推諉之詞,生怕連這個最好的朋友也唾棄和嫌棄自己。可郝凈面對蘇蘇永遠是坦誠的,“你說的對,孩子是愛欲的果實,我只是太想要個結果,它是我的欲望。”
“幾個月了?”蘇蘇又問。
“例假推遲了一個月。”
蘇蘇仿佛看到那個沒有四肢像小魚一樣的胎兒在郝凈平坦的小腹里好奇地游著。蘇蘇是擔心的:“他到底有多好,竟然讓你如此勞心勞力?”
“不見得有多好,只是能讓我在這里扎下根,我寧愿做這城市里的路燈,也不想做一棵蒿草。”這里的一切都真實不虛,可原鄉的那一切也都是真實不虛的。
蘇蘇繼續問,“他知道嗎?”
郝凈鬼精靈一般地轉動了一下眼珠說道:“大一點兒再告訴他,給他一個驚喜。”蘇蘇覺得那不是驚喜,而是對青年才俊的驚嚇。但人是沒有什么立場的,平日里義正言辭,甚至蘇蘇也會對那些前來處置的女孩子投去猜測后的厭惡,但只要與自己有關的,都會自動過濾成迫不得已、情有可原,雖然蘇蘇也會時常想,這種算計的心是最不可原諒的,但她還是會在開工資的時候,在宿舍里給郝凈燉一鍋肉湯補身體,蘇蘇毫無底線地希望郝凈能夠夢想成真。
又過了一陣子,蘇蘇的婆婆回去了,韋時親自把蘇蘇接回家去,打開家門的那一刻,蘇蘇竟然有一絲絲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來源于生活用品的移位,與她有關的一切都疊落在那個大衣柜里。韋時拆除了紗簾,這里又恢復成了以前的世界。只有一天休息時間的蘇蘇洗床單、拖地、拿著抹布細細地擦拭家中的每一寸空間,她想用這些洗劑沖淡撲面而來的疏離感,直到筋疲力盡時,才有了那么一絲絲的踏實。
“我媽說她在這兒影響咱倆要孩子,等你懷孕了她再來。”
蘇蘇不知道哪里來的無名火,竟然與韋時杠了起來。“要是我這輩子都沒有孩子呢?”
“不能胡說八道。”韋時趕忙呸了好幾聲。
小小的空間里,滿是蘇蘇給韋時的冰冷和蕭瑟。韋時很識趣,他知道雖然蘇蘇自主離家搬出去住,其實說是被轟出去的也不為過,他不敢提要孩子的事,畢竟他也知道,蘇蘇這樣的女性是他母親無法理解和想象的。時間漸漸抹平了那些陌生感,也消除了蘇蘇的冰冷。韋時多半是哄著蘇蘇的,因為他知道蘇蘇除了家,還可以回宿舍,她并不是無所依靠。
蘇蘇再次回鄉的時候,虔婆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現在的虔婆不再需要蘇蘇千叮嚀萬囑咐,因為她顫抖的雙手已經無法承載新生的力量,加上政府的宣講,村里的人也樂意去醫院生孩子了。但村子里的人還是習慣把小嬰兒抱來給虔婆看看,讓虔婆摸一摸,說一兩句吉祥話。畢竟在他們的眼中,虔婆接生了一輩子,一定是上天派下來的活菩薩。
“你婆婆問你要孩子的事情了嗎?”熄了燈的火炕上,虔婆總是要提讓蘇蘇不痛快的話題。
蘇蘇憋了片刻才回答沒有。虔婆語重心長地囑咐蘇蘇,“要是人家提了你也不要生氣,畢竟也很久了。”
蘇蘇不再理會虔婆,她不知道虔婆還會說什么,但她預料到都是些不中聽的。安靜的屋子里月光淺淺地照進來,她翻個身假裝睡著了。虔婆卻還在慢悠悠地繼續說:“知道嗎,孩子和父母之間不過一筆賬,你不欠它,它也不欠你,可誰又能知道這孩子是來賒賬的,還是來還錢的呢,沒孩子不是件壞事。”
蘇蘇驚訝于虔婆的言論,她試探地與虔婆繼續聊:“可有的人告訴我,沒有孩子的人生不完整,女人必須得有一個孩子。”
虔婆得過肺病,說話時間一長,呼吸聲就會如拉風箱般地急促與沉重。“你也是整日經見生死的人,想法應該和別人不一樣。”
虔婆的聲音竟然是嚴厲的,但蘇蘇卻心下歡喜,好像長久不夠待見自己的母親,忽然成了一面墻,讓她能夠靠一靠。屋里的窗子有點兒漏風,嗖嗖的涼竄進被子里,蘇蘇抻著胳膊拽了拽窗簾,卻看見窗外那輪紅月亮,她忽然想起了虔婆提到的赤湖,在能看到赤湖的世界里,天上掛著的明亮之物也是紅色的。她從溫暖的被窩里爬起來,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漆黑的空間被拉開縫的窗簾照亮了,虔婆也是睡不著的。虔婆也看到了那紅色的月,口里念叨著,十齋日了,連月亮都紅了。蘇蘇不懂,她問為什么十齋日就是紅月亮?那是赤湖映紅的。虔婆說得那么堅定沒有懷疑。
“接生了一輩子,生下來的死嬰多嗎?”蘇蘇心中也對虔婆的一生持有懷疑和窺探,可她沒有等到回答,虔婆如風箱般的呼吸聲起起伏伏,應該是睡著了。
“韋時今天是不是上夜班?”蘇蘇下班之前,郝凈攔住了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復,郝凈松了一口氣,“今晚我去你家。”郝凈是那種纖瘦高挑的女孩,肚子是藏不住的心事,即便她想晚一點、再晚一點告訴青年才俊,但還是被發現了。坐在蘇蘇家里目光呆滯的郝凈,腹中的胎兒已經有四個月了。蘇蘇問她怎么了?郝凈撲撲地掉眼淚,一會兒就嚎啕大哭起來了,等她哭夠了才抽泣地說起自己的遭遇。郝凈這么著急懷孕,是因為廠長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了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喜歡郝凈,也喜歡廠長的女兒。這種不確定帶來的危機感令郝凈不夠踏實。郝凈想著自己懷孕了,青年才俊就只能和她結婚。但青年才俊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廠長的女兒也懷孕了。郝凈和青年才俊都相互隱瞞,直到廠長的女兒意識到郝凈的存在,兩個微微凸起的小腹相見,郝凈才知道對方是她無法對付的角色。
“蘇蘇啊蘇蘇,那個女人一懷孕他們就領了證,只瞞著我一個人。她高高在上挑著眉毛看我,她說讓我自己處理掉,否則會讓醫院里的人都知道我破壞她的家庭。”
“那……那他哪去了呢?”蘇蘇問道。
青年才俊消失了,好像母親的角色是由兩個女人各自的愛慕演化而成的,與這個男人無關。
“你還記得我是怎么留在醫院的嗎?”郝凈哭腫著眼睛問蘇蘇。
蘇蘇怎么會忘記那個原本在郝凈崗位上的漂亮女護士。郝凈就是補了空缺才留下的。能夠配得上漂亮女護士的只有風情萬種這個詞。這樣的女護士不僅同事喜歡,病人也喜歡,就像如今的郝凈。蘇蘇還記得那一天,病人手里提溜著長長的輸液管,站在護士站里破口大罵。蘇蘇當時和郝凈都輪崗到了康復科,她們都嚇壞了。所有惡毒的字眼在那天都屬于那個風情萬種的女護士。病人要拔輸液針的時候,她比病人預期的來晚了十幾秒,還因為那天護士值班室的門一直緊鎖,女護士和她對象一直待在里面不出來。病人鬧得很大,沒等到上班時間就驚動了院長。女護士一直在哭,她不承認不檢點的罪名,也有好事的同事加入進來,義正言辭地要還原真相,她們不讓女護士受委屈,更不會讓病人受委屈。她們熟練地扯下“案發現場”的床單,要用最科學的方法地毯式地偵查這塊褶皺的證物,她們發誓要憑借放大鏡、憑借顯微鏡、憑借藥劑實驗、憑借無上的經驗來找到她們想要的斑斑點點。女護士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從窗口跳了下去。
當時的場面真的很震撼,好似捉奸現場,又好似菜市口的砍頭大會。蘇蘇和郝凈都懵懵懂懂地站在人群里,帶著點兒新奇帶著點兒興奮,城市與鄉村由黃土連接,飄走的云還會再飄回來,河水的兩岸就會下著酸堿度相同的雨。這瓢潑的大雨下到城市里,這場戲比在村口看潑婦哭鬧還要吸引人。但看戲的總歸熱鬧,演戲的卻筋疲力盡。
“蘇蘇啊,僅憑臆測和想象就可以讓一個人消失,我害怕,所以你必須幫我。”
蘇蘇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冷冷的空氣鉆進來,她渾身發麻,“你要我怎么幫?我又能怎么幫你?”
郝凈搖著蘇蘇的胳膊提醒著她,你是婦產科醫生啊,你有辦法的,只要不讓醫院知道,只要我還能保住工作,我還年輕,我不想也從窗口跳下去。
五
虔婆去世時是個白天,風和日麗。上午蘇蘇在醫院里心慌難耐,于是便請假回鄉了。虔婆肺部感染有段時間了,前前后后去了四五次醫院,虔婆每次來醫院都會裝著那雙白線手套,做檢查或者做手術的時候,時不時把干瘦的手揣在病號服的口袋里。就這么折騰了兩年,虔婆病得再重也不愿意離開鄉下了。年邁的黃狗和鵝早已不在,院內空空曠曠,虔婆也不愿去兒子的院子里住,蘇蘇的三個哥哥只能輪流過來照看。虔婆在云霧繚繞的香云里望到了進門的蘇蘇,眼中閃過一絲絲的欣喜,她照常從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枚鵝蛋,可沒等蘇蘇接過來,鵝蛋就掉在了地上,虔婆也一并栽倒了。蘇蘇生平第一次叫媽,而且一連叫了好幾聲,可是虔婆沒有答應。
虔婆穿著色澤明艷的老衣睡在炕上,蘇蘇替她清洗了身體,干干凈凈的。外屋陰陽先生直念叨是喜喪,沒痛沒災四個孩子都在身邊,雖然歲數不大,倒也是順天而去了。靈棚搭在院內,連院子都是虔婆自己打掃過的,臨走也沒拖累誰。蘇蘇想,雖然和韋時最近一直鬧矛盾,但這件事上不能賭氣。雖然告知喪事晚了些,韋時還是在下了夜班之后趕了回來,而且是廠里領導送回來的。自蘇蘇研究生畢業之后,她就成了副主任,單位工會和科室的同事都來村里吊唁。村子里設了流水席,里里外外特別忙亂,韋時這些年褪去了剛來時的羞澀,待人接物方面也淡定自若了。村民沒見過這么多城里人組團來吊唁一個老太太,都說虔婆生了有出息的女兒。要定棺的那一天,蘇蘇親自把手套放進了棺槨里。那雙白線手套不知何時已用紅墨水染過,顏色猩紅而又扎眼。虔婆出殯的那一天原本還刮著風,待起靈之后風聲卻消散了,可蘇蘇卻哭不出,總覺得這是普通病患的死亡,與虔婆沒有任何關系。葬禮過后已是中午,蘇蘇才發現自己竟然好多天沒睡一個囫圇覺,韋時在送往迎來,蘇蘇有了須臾的透氣時間。
虔婆死于秋天,墳冢被金黃的葉鋪蓋,蘇蘇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墳前。他們秦家的墓地是找鄉里最好的風水師看過的,蘇蘇走得累了就靠在一棵樹下休息,晌午天氣暖洋洋,這里可以把祖墳看得清清楚楚。北方多沙塵,她用紗巾把頭包裹住,腦中的思緒從呆滯走向混沌,瞇起的雙眼透過紗巾,她看到了又被沙塵過濾了一遍的粉紅色太陽。遠處是兩棵枝杈交錯的大樹,微風中搖擺的枝條盤結著,在空中慢慢舒緩開,秋日里的大樹伴著沙沙聲在生長,梢尖的能量不一會兒就垂在了地上,蘇蘇狠狠地眨了眨眼睛,可那枝條清楚分明地又扎進了土壤里,堅硬的土地由此松動,結塊的貧瘠化成松軟的沙漠,那些泛起的漣漪一圈又一圈,有水從凹陷的沙土中滲出來,她看見了渾濁的湖水,蘇蘇想要過去探個究竟,可她全身涼麻,一下也動不了。
蘇蘇耳邊全是虔婆的聲音,沙啞、虛弱沒有力量。“天與地是相同的昏黃,時間模糊一片,湖水一點一點變紅,細小的波瀾化作劇烈的起伏,湖上有狹長的擺渡船,只要揣著紅手套,就不會掉進污濁與腥血中,我還能有一個干凈的身體,還能有來生。”
蘇蘇的眼淚流下來,沙塵暴終于小些了,吹散的黃沙讓赤湖露出真實的模樣。雖然與虔婆描述得不夠相似,但蘇蘇好像早就見過了一樣,湖上零散點綴著狹長、輕薄如葉的扁舟,每個小舟上都只能容身一人。她看到最近的那艘船上有一張慘白虛弱的臉龐,那些手從湖面伸出來扒在船身,留下一道道印跡。慘白的臉龐忽然抬起頭,那是一張雙眼紅腫的臉。蘇蘇終于認了出來,船上的是郝凈。郝凈啊!蘇蘇叫出了聲,也叫出了眼淚。可湖面又漸漸縮小,小船與人重新回到漩渦深處,黃沙也滲入地表,開裂如龜背的土地擱淺上岸,深深垂下的枝條如橡筋一樣快速地收縮,一切又回到了原貌,那不過是兩棵最普通的樹。
失心瘋,這是失心瘋。村里的老人根據經驗診斷之后,眾人強行給蘇蘇灌下一碗用紅糖調好的滾燙的醋。又哭又鬧的蘇蘇終于安靜了下來,在炕上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天依然是昏黃的。蘇蘇的嫂嫂給她煮了幾個荷包蛋,蘇蘇這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她是虛軟無力的。蘇蘇坐在炕頭,韋時守在炕尾,兩個人都不說話。蘇蘇把韋時打發走了,她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就住在虔婆的屋子里。漫天的星光里不再聽到輕咳和沉重的呼吸聲,輾轉反側間都沒有可以陪她的人。
“我從沒有不喜歡你,而是因為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了我曾經犯錯做過的事。生你那天漫長的疼痛與失血,是對我今后的警告,我時刻銘記自己是個向上天祈求護佑的人。”
蘇蘇記得那個有粉紅色月亮的夜晚,虔婆假裝睡著了,可過了一小會兒,虔婆卻起身下炕擦了一根火柴,片刻屋內就散發著檀香味兒。虔婆又躺進被窩里和蘇蘇嘮家常。虔婆的香火是從蘇蘇姥姥那里接過來的,她是生過第一個孩子之后,便干起了接生的活計。蘇蘇姥姥和虔婆也都有一雙細小綿柔的手,只攜帶最簡單的工具,虔婆就走街串巷了。所有褪去衣褲的生命都是脆弱的,不管是母親,還是嬰孩。虔婆在生與死的邊緣來回忙碌,難得的是多少年都沒有出過錯。可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她動了私心。
“你秀姨那年生了一個男孩,但是個怪胎,生下來就像小貓一樣叫,不會哭,餓了連奶也喝不下。秀姨生了三個女兒,秀姨父說如果再生不出男孩,這輩子都沒臉回南邊去。”虔婆的語調里已聽不出是些什么情緒。
秀姨父不是一個溫柔的男子,會賺錢也會喝酒,會罵人也就會打人。秀姨聽信了來村里的江湖郎中,花大價錢買了保男胎的藥吃。生下來果然是男孩,與其說是男孩,只不過是那生機勃勃的地方有點兒像男孩罷了。
“你一定要幫我,否則等他回來羞辱我,那只有喝農藥的份兒。”虔婆懵了,問秀姨又能怎么幫?秀姨擦干紅腫的眼睛對虔婆說,“你是接生婆你有辦法的。”
巧得很,過了幾天就有人來請虔婆去接生,臨產的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白白凈凈,一看就是城里來的。小姑娘疼得直哭,陪她的長輩沒有一點兒疼惜,只是不住地罵,年輕的身體里滑出來的小生命,聲音洪亮滿是力量。
虔婆整理好一切,鼓起勇氣問道:“孩子要嗎?有戶人家非常想要。”虔婆很順利就帶走了孩子,那小小的嬰兒熟睡著,被抱到秀姨的炕上時,秀姨枯朽的雙眼一下子就明亮起來,秀姨不顧虛弱,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孩子摟在懷里親了又親。
“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把孩子處理一下,下午他就回來了,絕對不能讓他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坐月子的秀姨早已被生下的殘缺孩子折磨得形如枯槁。虔婆又一次心軟了,她抱著小貓叫的嬰兒頂風走在大路上,她心里是茫然的。不完美的生命從來不值錢,在閉塞的鄉村里,這些小生命就是剛生下來的小貓小狗,想要了就留著,不想養就隨便找個地方扔出去,他們的棲身地在尿盆里、茅廁里、樹林里、曠野里,成為野狗口中爭搶的食物,是皮球在頑童腳下滾動,最后大地接納了支離破碎的它們,又成為大地的一部分,完成了一次短暫又悲壯的輪回。
虔婆接生過形形色色的嬰孩,也見多了各式各樣的怪胎,但沒有替別人拿過一次主意,除了秀姨。處理嬰孩的辦法很多,一遍一遍在虔婆的腦子里走過,但她總是找不到一個最妥帖的處置手段,因為孩子還在小貓似地哭著,身體的重量還壓在胳膊上,炙熱的體溫通過襁褓傳到了虔婆的心上。可能是因為太冷了,也或者是太過于緊張,虔婆有點兒尿緊,她把嬰孩放在一塊大石頭上便找可以解手的地方。方便完的虔婆起身便聽見了小嬰孩尖銳的叫聲,她慌張地去找,襁褓已經散落在風沙里,遠遠能看到幾只狼向更遠的地方移動。見過大場面的虔婆嚇壞了,虔婆忘記了恐懼向前追去,可她怎么能跑得過饑腸轆轆的狼群,她追得有點兒緊,引起了狼群的注意,有幾只又折返了回來。害怕被吃掉的虔婆又順著雪地里孩子留下的星星點點的血跡往回跑。她躲在高處,親眼看著那個孩子四分五裂,看著雪花融進它的血肉里。
虔婆回家就發了高燒,胡言亂語好多天,待清醒了都不敢去秀姨家。當虔婆鼓足勇氣告訴秀姨的時候,秀姨只是擦了擦淚,說了句就這樣挺好,算是天葬了。蘇蘇姥姥用藤條抽打虔婆單薄的身體,她邊抽邊罵,“你把禁忌全都忘了,如何面對這些殘缺的生命,向來不是接生之人應該接手和考慮的。”可面對秀姨,虔婆忘記了什么是原則。
“你生出來哭聲就很小,嚶嚶地像個小貓,和那個被狼叼走的孩子的哭聲一模一樣,好像它又回來了。所以我固執地認為,生你時候的所有磨難,都是對我的懲罰,讓我明白縱然生命短暫,我也要認真對待。你一定要謹慎,尤其那些由你經手的生命,脆弱的終究會變得剛強,完美的也必然走向衰敗,由于私欲而未被真心對待的生靈會化作怨念糾纏一生,所以余生你必將每日懺悔祈求原諒,這就是我為什么不想讓你去婦產科的原因。”
虔婆那羸弱的身體已釘在棺木中,可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化作縷縷香云,纏繞在蘇蘇的思緒深處。蘇蘇用被子蒙上了頭,她在哭泣,蘇蘇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忽然失心瘋,赤湖在虔婆去世之后以這種嘲諷的方式出現在她的眼前,笑著她的無知。
虔婆還說過,如果太過得意,老天總會給你一個現世報嘗嘗的。蘇蘇永遠記得電話里那顫抖的聲音,“血,好多血,止不住,你說怎么辦?”蘇蘇整個人都懵了,那幾天醫院里要評級,領導來了一波又一波,蘇蘇走不開。電話里的同學說,我們這里條件不行,還得往鎮上轉。蘇蘇此刻正陪著院領導檢查病房,可她眼前全部是郝凈慘白的臉龐。原本蘇蘇準備把郝凈安排在另一個鎮上的醫院里,但郝凈死活不同意,學醫的就是這樣,走到哪里都是熟悉的面孔,她們如果生病了,是沒有隱私的。蘇蘇只好把她安置到鄉衛生所同學那里,只想著不過一個引產手術,總不會太難。那些理論清清楚楚地攤在書頁上,蘇蘇和郝凈敢去僻遠的地方,是因為熟知那些原理與流程,可郝凈不知道自己是個流鼻血也很難止住的體質,又如何能經受得起這樣的折騰?
原本想要默默地結束一切,可最終還是人盡皆知了。郝凈被轉送到鎮里的醫院,那里不僅有郝凈的同學、也有郝凈曾經的同事。郝凈家里來了一個哥哥和嫂嫂,也是一臉的無知與焦慮,那些專業術語解釋來解釋去,也還是聽不太懂。他們知道的只是郝凈不知道怎么懷孕了,在打胎時快死了。蘇蘇趕到鎮上的時候是夜里兩點半,所有人都在等蘇蘇,這所鎮醫院歸蘇蘇的醫院管理,她也輕車熟路,因為常在此做手術。蘇蘇知道救郝凈的辦法是什么,所以一直在掉眼淚,她怪自己輕易就聽了郝凈的話,而沒有好好考慮后果。她怪自己這樣的手術做得太多,自己已經成了所有流程里的一部分,那個包著理性外殼的東西其實叫做麻木。
口舌是長了翅膀的鞋墊,漫無目的地在人群中飛行,人能走多遠,口舌就能飛多遠。流言只一個星期就傳到了蘇蘇的醫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郝凈想要隱藏的秘密,一個未曾結婚的女人卻意外丟掉了子宮。猜測會七十二變,變出無數的分身,但每一個分身也都還是郝凈。休息了很久的郝凈整個人都變了,沉默寡言、眼眶深陷,身上好像罩著一層灰,沒有了往日的光彩。郝凈畢竟聰明,沒等領導開口她就自動辭職走人了,她想要的一切都沒有得到,最終還是指向了原點。蘇蘇去單身宿舍找郝凈,可郝凈早就走了,不知道她怎么走的,也不知道她的未來在哪里。
之后的蘇蘇時常做噩夢,醒來的時候就是一身大汗。在此之后,她在工作中也充滿艱辛與坎坷,同事的上班都是迎接生命,而她的上班總是處置死亡和不完美,蘇蘇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冥冥之中的玄機,她機械地問著每一個前來問診的女人要不要,可回答總是不要。每一個醫生都不需要理由,她們只要答案。可她是產科醫生啊,那洪亮的啼哭聲是永遠的良藥,蘇蘇忘記多久沒對家屬說過恭喜了,明明婦產科的新生兒比去年翻了一倍,可為什么一個都輪不到她呢?
喪假只有五天,可蘇蘇休了三天就覺得漫長了,她決定還是回城去。韋時說找她有事談,蘇蘇心下摸不著他到底要干什么,前些天韋時提過想換一個大點兒的房子,畢竟他不能把老母親常年留在鄉下。或者是調動工作的事,蘇蘇好像也聽他說起過,但不是很清楚。蘇蘇的世界好像只有產科那么大,低頭進去,低頭出來,就算不用眼睛也不會走錯。她只記得今天收了多少產婦,又迎來多少孩子。韋時學會抽煙也是這兩年的事情,她一回家就已煙霧繚繞。蘇蘇走在煙霧里,卻不似在老家香云里的安然與愜意。
“蘇蘇,我們還是分開吧。”
這是韋時想了一下午的話。或許他已經思忖了很久很久,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開口。蘇蘇總要問一句為什么,雖然她似乎清楚答案。
“我總覺得自己是干枯的草團,我從未在這里扎根。”韋時低著頭,局促與不安在雙手間攥著。
“可我們已經在城里了啊?我們有城市的戶口,我們有這座城的住房,我們呼吸著這里的一切,也為這里付出。”蘇蘇盡量讓自己平和。
韋時有些激動地辯駁,“種子播撒在這片土壤里,根才能深深地扎下去,種子再結種子,我才真正屬于這里。否則待我枯槁之時,風一吹就都消散了。蘇蘇,你懂嗎?這種消散的可怕。”
蘇蘇不想跟他辯論,韋時早就決定的事,又能拿什么撼動呢?拿愛嗎?愛不如愛欲。有時候愛欲的果實比愛的果實還要豐碩與熟壯。韋時以為蘇蘇會和他爭吵,或者是撕破臉的難堪。可蘇蘇只是在當天就搬出去了。蘇蘇明白,韋時想在水泥地上野蠻生長,可他的根卻永遠扎在鄉下那個不夠兩畝的院子里,蘇蘇的婆婆每天小心翼翼地守護著,生怕他不會發芽不會結果。
韋時和蘇蘇在一個天氣凜冽的上午辦了離婚手續。走出民政局的時候,蘇蘇才發覺包頭又一次刮了風沙,太陽又蒙了一層灰,成了粉紅色。韋時建議吃一桌散伙飯,也好將來別跟仇人似的分外眼紅,可蘇蘇拒絕了。辦手續的前一晚,蘇蘇學會了抽煙,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吸進來又抽出去,就像她簡單到乏味的夫妻生活。她邊吸煙邊反省自己,是不是沒有給韋時足夠的重視,如果重視,總是可以在閑暇的時候去測測排卵做做準備。也許孩子對韋時來說是欲望,可對于她來說,可以是給予的愛。
六
蘇蘇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迎來了青年才俊,這是郝凈出事以后第一次見到他,青年才俊比以前更加意氣風發,已從原來的分廠副廠長升為總廠的副廠長,歲月并沒有苛責他,反而讓他看上去愈發年輕了。青年才俊的妻子挺著大肚子坐在產科的單間里,比自己的丈夫看上去更加疲憊與焦慮。青年才俊癱瘓的老母親和大姑子也一同擠在了病房里,蘇蘇發現原來眼睛長在頭頂的人也是會端屎端尿過人間生活的。產婦的肚子很大,那是營養過剩的表現,蘇蘇上手摸了摸,已然知道這個孩子的體重超標了。陣痛讓這個曾經趾高氣昂的女子也俯身難耐,讓蘇蘇不自覺地想起臉色慘白的郝凈。那個柔軟又有彈性的宮房,是無價的房產,也是滋生一切欲望的溫床。那是女人特有的產權,也是無法甩掉的負擔。產婦的父母帶著親屬來助陣,老太太和大姑子夾在中間,生怕說錯話丟了臉面,最后只能退到了病房外的那一溜長椅上。
“蘇蘇,不要記恨我,這個時候我只能依靠你。”蘇蘇發現青年才俊的含情脈脈不過是一種常態,不分男女不分老少,蘇蘇不知道要用什么樣的語氣來回應,她可以保任何人平安,可無法給郝凈一個周全。產婦被推進了手術室,這樣的狀況必須得做剖腹產了。無影燈下,身體被尖銳的刀刃劃開,一層一層被包裹著的子宮展現在眼前,蘇蘇記得,她也是這么劃開郝凈的肚皮的。手術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小小的嬰孩閉著眼睛嚎哭著,曾經,一個生命的降生是以消滅另一個生命為代價的。
助手輕輕叫了幾聲主任,蘇蘇才緩過神來。她快速地縫合,完成了一系列后續的工作。青年才俊一家緊緊地圍著這個珍寶觀賞,蘇蘇卻摘掉手術帽擦干額前的細汗,如果剛才不是助手提醒,恐怕產婦這無價的房產就要被自己切掉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如此恍惚,她是專業的,她并沒有帶任何不良的情緒。只是那么一瞬間,她好像發生了錯亂,以為自己正在進行切除子宮的手術。產婦一家的臉上都洋溢著迎接新生的喜悅,這份喜悅蔓延在科室里,蘇蘇的辦公桌上堆著青年才俊的下屬買來的糖和水果。
今天蘇蘇雖然只做了一臺手術,但她已經筋疲力盡了,她回到出租屋,整個人都虛軟無力,那是后怕也是痛苦的回憶。她做手術時出現了幻覺,兩個凸起的腹部山丘般的交替橫亙在她的面前,眼睛就這樣被猩紅色遮蓋。她做手術的時候怎么忽然就手抖了呢?如果不是自己努力地控制,早就被別人看出來了,希望今天差一點發生的事故只是個偶然,她必須時刻保持清醒,否則她的職業生涯就會提早結束。
命運對蘇蘇是厚愛的,半年之后醫院里就分了房子,蘇蘇一個人分到了兩室一廳的大房子。她把所有的積蓄都拿來裝修,一間是簡單的臥房,一間是書房。她不用再和誰共享空間,所有的一切都屬于她自己。搬家的那一天,她請同事來家里吃飯,熱熱鬧鬧之后,她獨自收拾著廚房。蘇蘇覺得房間空空蕩蕩,又養了一只貓。老主任正式退休了,蘇蘇順利地接班成了婦產科的一把手。每年的夏天,工作的繁忙與疲乏讓她也開始留意那些資質不錯的輪崗學生。每當看到那些適合的人選,也會心頭一動想要幫她們留在醫院里,畢竟她手抖的頻率最近有些高了,而且總在需要做開腹的手術時。
主任,有個孕婦情況復雜,需要您看一下。值班同事給她打來電話。
蘇蘇的新家離醫院很近,休假的蘇蘇十分鐘之后就到了科室里,卻瞧見韋時陪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站在她的辦公桌前。妊娠期高血壓,蘇蘇熟練地寫著診斷與醫囑,做好了所有的安排,沒有多說一句話就走了。剛來沒幾天的小醫生嚇壞了,跟在蘇蘇身后賠禮道歉,他哪里知道這個孕婦家屬就是蘇蘇的前夫。她沒有理小醫生,也沒有看韋時的臉。那個小女人的肚子怎么也有七八個月大了。蘇蘇以為她能夠保持足夠的冷靜與漠然,但蘇蘇發現她的淚水也是不值錢的,小小的異樣情緒從細小的淚腺鉆出來,瘋狂而來的還有憤怒和被欺騙的錯亂感覺。原來韋時早就在這兒生根了,有一粒種子在更年輕的身體里野蠻地生長。韋時需要做的只是把蘇蘇這棵雜草拔掉,他才有足夠的空間澆水灌溉。蘇蘇瘋狂地在家里打掃衛生,她用酒精一遍一遍地洗自己的手,用消毒水泡過所有的衣服。蘇蘇以為上過學她就和別人不一樣,她擁有在城市自由行走的資本,她可以做到足夠理性。但此刻理性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她碰過那小女人的身體,似乎還感覺到了韋時的雙手在這身體上留下的痕跡。蘇蘇深層的記憶和想象攪拌成混凝土,澆筑成一座韋時和小女人的私人密室,腦子里藏著放錄機,她能看到他們從牽手、親吻,到交合的每一個步驟,清楚到細節,以及每一個小怪癖。這個放錄機還帶了四百倍到一千倍的顯微鏡,照得清小女人汗毛上頂著的韋時滾燙的汗珠、那鮮血奔涌過的微微顫動的紅藍血管、那在甬道中悶頭向前找尋的精銳部隊、以及如紅月亮一般靜謐的卵子默然接納闖入者,一切才就此又歸于沉寂。
蘇蘇終于踢翻了那桶漾著消毒水的水桶,她一屁股坐在浸著水漬的地面上,把頭發抓亂,放聲大哭起來。為什么他們不能換家醫院?憑什么給她這么多的侮辱與難堪?她知道這些瑣事都成為了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那些指點與閃爍的目光里,她清楚地知道每個人對她的評判。她被扣上了男人婆的帽子,被上了不能生養的枷鎖。即便她是個追求自由的女性,但那些議論也是自由的。消毒水把洗衣服的手燙得起了皮,灼燒和熱痛讓她漸漸平靜。第二天蘇蘇依舊淡定自若地去開會、查病房、組織工作。韋時的小女人時常來醫院產檢,蘇蘇和韋時還有前婆婆時不時會碰個面。
“蘇蘇,你是這個市的權威,我去了所有的醫院,但他們都建議我來這里。”這是韋時給蘇蘇的答案。蘇蘇的負面情緒很高,有時候苛責下屬,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在醫院走廊里暴走,她除了打掃衛生和給貓洗澡,沒有別的排解方式。蘇蘇的小公貓最近有點兒發情,在家里各個角落里撒著氣味。蘇蘇就沒日沒夜地拿消毒水擦,日落的那一刻忽然閃過一絲亮,光照在了金屬物上,晃到了蘇蘇的眼。那是虔婆的遺物,一枚被磨得發亮的鉤針,它靜靜地躺在陳舊的笸籮里。蘇蘇本能地走了過去,盤腿坐在地上,她摸著光亮的鉤針,她不會起頭,也不懂針法,就這么胡亂的織著,蘇蘇好像回到了鄉下的炕頭上,轟隆隆的爐火聲里,她安寧地懶散地甩開了醫書。
蘇蘇是優秀的,醫院的領導都在為她的私事擔心。“蘇蘇哇,還是要找個人一起過,否則太孤單了。”圓臉謝頂的院長每次看到蘇蘇都要叨叨這么幾句,也著實給蘇蘇瞧了幾個合適的人。有工程師,有企業家,也有大學教授,都是和蘇蘇很相配的人。蘇蘇選了一個大學教授不溫不火地交往著。大學教授對蘇蘇很滿意,他喜歡獨立、自主又要強的女人,符合靈魂伴侶的要求。他們的交往僅限于淺薄的吃飯與聊天。
“主任,我想后天做手術。”那個小女人顯然被韋時警告過少惹蘇蘇,所以和蘇蘇說話的時候拿捏著,但臉頰上又洋溢著控制不住的小欣喜。蘇蘇胡亂地翻著眼前那本書,隨口問小女人為什么。
“那天是農歷三月初三,我想要娃沾沾喜氣。”蘇蘇僅用余光就將小女人一覽無余,小女人年輕,差不多比蘇蘇小十歲,手掌很粗糙,掌心肉眼可見長了繭。蘇蘇啞然失笑,她還記得韋時跟她回鄉時激動地握著她的手宣告,此生一定要找個手上不長繭子的女人。
小女人的身體指征已然可以手術,但蘇蘇的心上擰著勁兒,口中自帶了三分的冷,她說,“這是醫院,不是你家菜園子,想什么時候摘果子就什么時候摘。”
小女人憋著嘴不服氣地瞟了一眼蘇蘇,然后憤憤不平地回病房去了。蘇蘇自然知道那一天是個好日子,每年的三月初三,虔婆都會上大供,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還有水里游的,夜里三點就起來蒸一鍋大饅頭,用筷子在饅頭上點上鮮艷的紅點,在剛有晨曦的時候,便在長柜子上擺好陣仗,一整天房間里都是香云繚繞。每年的這一天蘇蘇爹也會配合虔婆磕頭,蘇蘇是個拗脾氣,只躲在門后看,虔婆向她招手,她便一溜煙跑開了。所有虔婆喜歡做的事蘇蘇都不喜歡,虔婆不允許蘇蘇做的事蘇蘇都要去嘗試一下。就像拒絕小女人的要求一樣,蘇蘇會產生一種奇異的快感。誰的人生能如愿呢?
蘇蘇偏偏在三月初二那一天給小女人排了手術,可早上起床洗漱的時候,她發覺自己的手抖又發作了,蘇蘇緩了很久依然不能緩解,第一場手術排在早晨七點半,離手術時間僅剩半個小時。她想著許是睡了一夜,手指有些僵硬,她拿起角落里的鉤針,試著織了起來,十幾分鐘后,不良情緒終于止住,手抖的癥狀也消失了,蘇蘇已是緊張得滿頭汗水。蘇蘇知道自己手抖的緣由,那是給郝凈做完手術之后的后遺癥,伴隨著夢中的赤湖一同出現在她的生活里。恐懼、不甘、憤怒以及記恨都是手抖的發條,無法緩解的死循環在上下翻飛的鉤針里漸漸瓦解,她又成了那個可以放心托付的秦醫生。
好在這一整天都沒有出差錯,蘇蘇只想被釘在產房和無影燈下,她知道韋時心里的膽怯和顧慮,手術室外,他想要歡喜雀躍地接過孩子卻又要照顧蘇蘇的情緒,而后立刻繃起了一張臉。韋時和前婆婆都圍著小嬰孩轉,還沒下手術臺的小女人昏昏沉沉。蘇蘇心下的苦悶又釋放了一些,記起自己做闌尾炎手術的日子,韋時整宿整宿守在病床旁邊,他專門請了假來照顧她,回家后的好長一段時間,韋時包攬了所有的家務,即便下夜班晚了也不允許她插手。而此時此刻沒有人關心小女人的身體狀況,好像大家都忘記了這里還有一個需要隨時監測的高危產婦。那個小小的女娃被送進嬰兒室,韋時媽媽欣喜地趴在玻璃上看,不時指著里面的小嬰兒說,那個尿得好高,都呲到護士的白大褂上了。那個力氣好大,像個紅羅漢。咱家的小貓兒不哭不鬧是個乖囡,以后有了弟弟,一定是個好姐姐。此刻也只有蘇蘇關心小女人到底是什么時候清醒的吧,而這點關心也不過是醫生的職責所在。一個星期之后,蘇蘇終于迎來了平靜,韋時一家抱著那個小小的嬰兒出院了。韋時把娘幾個送上車,又折返回婦產科,專門和蘇蘇說了幾句話:“有難事不要自己扛著,我總能和你一起想辦法。”
蘇蘇連頭都沒有抬,更別提給他一個得體的答復。許久才嘟囔了一句:“快點兒走吧。”
蘇蘇覺得最近自己很累,恰好醫院里有到廣州學習的機會,領導特意讓蘇蘇去,一是學習交流,二是采購先進的醫用器材。兩件事加起來不過五天就做完了,蘇蘇并沒有好好看看廣州,而是悄悄地回來了。她越累就越是夢到郝凈,她終于鼓起勇氣去了郝凈所在的縣城,這里并不是郝凈的老家,從市區到這里差不多要三個小時。這里有煤礦,空氣中混雜著煤渣子,那些細小的煤灰從一切可以滲入的地方滲透,蘇蘇捂著鼻孔也還是感覺到要窒息了。蘇蘇坐在一輛毛驢車上,晃晃悠悠地前行,她又恍惚起來。這個昏黃的煤區好似虔婆描述的世界,又好似她那天在墳頭看見的郊外,這里有太陽,只不過太陽被污濁的空氣所掩蓋。地上、房頂上、所有裸露之處都是黑灰色的印跡。郝凈就在這么一家礦區醫院里做護士,醫院里滿是礦上的工人,他們擼起袖子,沾過酒精的棉簽在胳膊上劃過,棉簽就變成了黑色。郝凈就端坐在抽血的玻璃室里,戴著口罩。她并不抬頭,黑色的胳膊伸進來,郝凈就拿個棉球擦一擦,止血帶一勒,針頭就扎進去了,前后幾十秒一氣呵成,她依舊那么精明能干。郝凈是頂著月亮上班的,月亮變成了太陽,可她卻顧不上看一眼。她也不知道今天又抽了多少只胳膊的血,只是眼前這一只又干凈又白,郝凈這才發現蘇蘇來了,蘇蘇在采血窗口的長條椅上坐了整整一上午。
好在郝凈是半天班,她脫下白大褂領著蘇蘇要請客。郝凈拉著蘇蘇,一個走在前面,一個走在后面,蘇蘇知道這里比郝凈老家條件還要再差一點兒。礦區都是小館子沒有大飯店,重體力勞動的工人們都喜歡吃燉肉,郝凈也請蘇蘇吃。兩個食客也是這么一鍋,十幾個食客也是,咕嘟咕嘟地燉著。
“我結婚了呢,喪偶的男人,礦上的領導,有個孩子不到一歲,能當親生的養。”郝凈淡淡地說著,又像是自言自語。
蘇蘇瞧不出郝凈是喜悅還是寬慰,郝凈平靜的面容里,是她無法丈量出的心思。
“所以別再來了。”
大鍋里的熱氣把蘇蘇和郝凈正好隔開,蘇蘇心下有點兒痛,她說道:“是我對不起你。”
郝凈卻呵呵地笑了,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沒有,你從沒有對不起我。我只是看見你,就想到了那個瀕死的夜晚。我每次看到你那雙細白綿柔的手,總能想到手術刀劃破我肚皮的聲音與感覺,我只是害怕,想逃了。”
這頓飯很貴,郝凈痛痛快快結了賬,便把蘇蘇送到了汽車站,半個小時里,她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兀自站在一片灰蒙蒙中,慢吞吞的鐵皮汽車進站,蘇蘇和郝凈才都松了一口氣,蘇蘇跳上車,和郝凈揮揮手作別,郝凈只是朝她點點頭,從此之后蘇蘇就再也沒有聯系過郝凈。坐在車后座的蘇蘇,好像突然理解了虔婆那些年對自己的冷漠與疏離,不過也是如此吧。
蘇蘇一直在學習,學習如何調節情緒,工作的時間越久她發現自己越不能控制自己,有時候是訓斥病患,尤其是那些搞不清楚狀況就珠胎暗結的女孩,訓斥她們的懵懂與無知,恨她們的恍恍惚惚。有時候是訓斥下屬同事,那些她刻意栽培還總是出亂子的小年輕,他們的世界里是唱歌、蹦迪、打臺球和談戀愛,產科主任的囑托總是乏力和單薄的,她討厭他們的敷衍與潦草。
蘇蘇的心是疲乏的,和教授談了兩年多的戀愛終于想通了,她準備和教授一起生活。蘇蘇不需要大山依靠,只想要一個可以墊在身后的松軟的枕頭,能夠有個人聽她嘮叨幾句而已。蘇蘇做了一大桌菜,教授進門的時候也是滿心的歡喜,他早就盼望著這一天了,抱在一起說說話聊聊天,這一天也是余生最平常的一天。蘇蘇把那條有點兒燒糊的魚端上來,終于要開席了。這頓飯吃得不夠安靜,教授是研究新文學新文化的,飯桌成了他的另一個道場,他從封建禮教如何毒害人心講到人究竟因何為人,興起之時不忘再多喝三五杯紅酒,更覺得今天是他人生中里程碑式的一天。直到教授講累了蘇蘇才問道:“能說說你為什么離婚嗎?”
舉著筷子的教授想了想:“沒知識沒文化,生了兒子之后更無法交流。”接下來的后半場成了教授的吐槽專場,那些細碎的生活過往令蘇蘇的耳朵里嗡嗡直鳴。
“蘇蘇,你說我睡哪間房合適?”教授摸著有些鼓的肚子,想著一會兒沖個熱水澡,就能躺進虛軟的被子,摟著虛軟的身體,做一個虛軟無力的夢了。蘇蘇看了看桌上的殘羹冷炙,卻問了教授一件不相干的事。
“如果你先遇到我,還會離婚嗎?”教授摸摸紅光發亮的額頭,毫不猶豫地說,“那就是天作之合了。”
蘇蘇忽然嗤鼻一笑,她沒有再說話,蘇蘇和韋時也被人叫做天作之合。教授在吐槽前妻的時候,那個儒雅的男人消失不見了,她看到了他肥膩的身軀,油光的臉龐,日漸稀少的頭發,她率先聞到了他十幾年后才會有的老人味兒,她忽然就不想湊合了。
蘇蘇就這樣分手了,還是自己了斷的。她本來也不喜歡結婚,只不過想換一下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可是怎么就這么難?難的不止生活,還有隨時挑釁的人。韋時的小女人又來了,經過幾年的蛻變,小女人的頭發也染了時髦的顏色,穿衣也洋氣了不少。她專門掛了蘇蘇的專家號,把那張懷孕的化驗單親手遞到了蘇蘇的手里。蘇蘇的病患非常多,小女人身后排著長龍,蘇蘇知道小女人為什么要來,聽別人說韋時與小女人總是吵架,他喝醉酒了偶爾會叫蘇蘇的名字。在城里的這些年,小女人也算是慢慢明白她對韋時的真正意義。
“要不要?”蘇蘇例行問道。
“當然要,我要一兒一女湊個好字。”小女人回答得斬釘截鐵。
蘇蘇拿著筆的手又抖動了起來,她表面依然保持鎮定,“按時做檢查,到日子建檔,你不用次次都掛我的號,別的大夫也能看。”
小女人搖著頭說:“那可不行,我這一胎金貴著呢。我老公天天菩薩一樣地供著我,看大夫自然也要找最厲害的秦醫生。”
小女人終于走了,可蘇蘇卻手抖著無法再看病和開處方了。抱歉地把病人打發走后,蘇蘇哪兒都沒去,只是回家安靜地織了一會兒手套,今天還有三臺手術,身份規定她不可以任性。蘇蘇好像習慣了這種緩解方式,那一團鮮紅的毛線在眼前跳躍,她又回到了蘇蘇爹的臂彎里,虔婆在鍋里煮著雞蛋,門外的鵝和狗懶洋洋地睡著。不過半個小時她就恢復如初,從家走回醫院,又開始了持續的戰斗,她又身披盔甲,走在陣列的最前端,自己也變成了盔甲的一部分。
別喊了,哪個女人沒生過孩子?產房里,她恨不會配合用力而撕裂身體的產婦。
疼也忍著,早干什么去了?處置室里,她恨不懂安全措施或一意孤行的執著個體。
都來了多少年了,還不能獨立做一臺手術?她恨那些成長緩慢的年輕同事。
手術室里,她熟練地切開光滑的、潔白的、褶皺的、布滿妊娠紋的肚皮,取出藏在里面的嬰孩、腫塊、各種組織,甚至那不再中用的傷痕累累的宮房。她做手術的時間控制得越來越好,出手麻利不拖泥帶水,她一個人活成了整個婦產科的樣子。
再次看到小女人的時候,蘇蘇沒發現自己唇角狡黠的笑。“再過兩周建檔,別忘了時間。”蘇蘇提醒著,卻并沒在處方上寫下任何的文字。
今天的病患并不多,小女人原本想掛別的專家號,但陰差陽錯還是落到了蘇蘇的手里。小女人的眼圈是紅腫的,目光是呆滯的,早沒有上一次的小得意。
“不要了。”小女人的聲音是顫抖的。
蘇蘇卻故意問:“為什么呀?都這么大了。”
小女人用手背揩去眼淚,昂著頭依然驕傲地說:“我們韋時要升分廠廠長了,響應國家政策,作為妻子,要有覺悟不能拖后腿。”
蘇蘇繼續問她:“萬一……是個男胎呢?”
小女人眉心一皺,斬釘截鐵地說道:“那也不要了!”
蘇蘇早就知道韋時不可能兒女雙全的,按照政策,他們只能擁有一個孩子。每天數不清的女人前來處置,在工作、未來和孩子之間,天平總是歪歪斜斜。并不是不能生,而是這代價太過沉重。韋時不過想一頭扎在城市里成為摩天大廈,為了一個魚鰾似的小東西,不夠劃算。
小女人獨自躺著,她感到了冰冷的房間、器械、眼神、以及那雙冰冷的綿柔的手。所有的神經都攪在一起,痛是被扭曲的、放大的、帶有刺和棱角的,好像面團里揉著玻璃渣子,一點一點揉進最深處。
“秦大夫,輕一點,好疼。”小女人終于學會求饒了。
蘇蘇反而手上又加重了一些,她終于等到了這個不如她千倍百倍女人的俯首。“知道疼,早干什么去了?”幾十年的委屈,都不如這一句軟綿綿的回擊來得有效。原本的鮮活與期待,此刻化為污血和碎片,被隨意地扔在廢棄箱里,還不如市場里賣的一副下水。
下了班的蘇蘇順路買了一瓶紅酒,研究生同學從國外寄給她一張古典音樂的碟片,一個人的晚上,她就抱著貓喝著紅酒聽著音樂,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全部都退散,這是屬于她一個人的自由。紅酒喝了一大半,蘇蘇卻越來越清醒了,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涌了上來,她知道與韋時有關。這么多年蘇蘇才明白,她和韋時之間也是有果實的啊,那愛欲的果實伸出枝枝丫丫,瘋狂地長成刺,刺上頂著果子,亦如摔在地上爛了的銀杏,彌散著濃烈的氣味。她就這樣歪歪斜斜地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夢中她浸泡在紅酒里,周身都是溫熱的酒香,可不知怎的,這甜味兒好像餿了一般,再仔細聞聞,卻是一陣刺鼻讓人作嘔的腥味。蘇蘇慌亂地睜開眼睛,自己卻躺在醫院里,那些醫生和護士的面容很模糊,她只知道冰冷的器械在身體里戳來戳去,痛感席卷而來,夢里的她想說話也說不出來。那些人惡狠狠地訓斥她,知道疼,早干嘛去了?
蘇蘇是被嚇醒的,那種腹痛的感覺卻并沒有隨著夢境消失,她去了一趟廁所,才發現生理期悄然而至。她痛到滿身大汗,以前的蘇蘇生理期是不會痛的,可至此之后的每一月她都痛到影響生活和工作。她看到圍在眼前的病人心情煩躁,聽到嬰兒的啼哭煩躁,同事都在暗戳戳地談論她,說蘇蘇提早進入了更年期。她終于在和病人的一次爭執中被投訴了,院長恨鐵不成鋼,只能讓蘇蘇停職在家反省。在家的蘇蘇不知道哪里出了狀況。她哭得太用力,貓在她腿上不能睡一個囫圇覺,鉆到床底捉迷藏去了,一會兒卻叼出一個東西。蘇蘇瞧見了那個紅色的毛線團,明亮的鉤針插在線團里。不知什么時候,這線團被貓叼去玩了。
蘇蘇啊蘇蘇,不論如何你都要有一雙紅手套,不要別人送的,一定自己張羅,買的織的都可以,但你一定要有。
這是一個流傳已久的傳說,蘇蘇打小就聽過。相傳,人在死后要經歷七次審判,所有的過往都會被拎出來成為呈堂供詞,審判之后才決定是否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如果此人生前雙手沾染鮮血,則犯了最重的罪,那必將被罰入赤湖永遠不得上岸。為了避免誤判,臨死時有兩種人可以攜帶紅手套以表身份:一個是屠夫,一個是接生婆。
蘇蘇忽然明了一切,她和虔婆究竟是一樣的,她當然需要一雙紅手套,用來覆蓋沾滿嗔恨與冰涼的雙手,用來壓制那些時不時就冒出頭的小爽快,用以消除不滅的罪惡。就這一團毛線也足夠了,織了拆,拆了織,從黑暗織到黎明,從暖春織到寒冬,從青春織到老朽,一直可以織到生命的盡頭。
責任編輯"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