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西部80后詩人的包文平,其詩歌創作所依托的地域分野不僅內化于作品的形式肌理,也是理解其詩歌的重要路徑。本文基于包文平的生平與文本分析,探討其組詩《七星在野》地域書寫的雙重維度,一是以故鄉定西為核心的鄉土記憶,二是以岷縣——甘南交界地帶為場域的文化交融。《七星在野》從詩學策略上主要體現在對扎尕那、瑪曲、納納河等地理符號的詩化重構,完成了一種“在地性”與“超地域性”的辯證表達。
2018年,包文平回顧自己的創作初衷時說,他寫詩是為了“必須把壓在心里的那口氣吐出來”,如同“在身體熔爐中提取生活的黃金”。在他看來,詩歌能呈現思考與生命的體驗,以此可以審視自我并抵達生命本質。他視詩歌為靈魂的觸角,能“拂去生活假象,呈現原風景”。顯然,包文平對其自身的詩歌創作具有高度的自覺意識,多年來,他亦確實有效地踐行著這一書寫方式。包文平出生于甘肅岷縣,其成長軌跡跨越隴中黃土高原,進而抵向河西走廊求學,最終到達青藏高原東緣工作至今,這種多元地理經驗深刻地塑造了他的詩歌書寫,詩歌中的意象系統也恰切反映著他的審美氣質。如同他所說,寫詩宛如一圈年輪,記錄你走過的足跡,仿佛生活的印記。包文平自述“在西部探尋詩歌的觸角”的創作理念時,所揭示的是西部詩群地域書寫的內在邏輯與詩學價值,他試圖喚醒的是人們對自身的重新認識與思考,詩歌成為探索自我的一種方式,而這種方式在詩歌創作過程中需要用地域書寫去完成,這才使得詩人本身更為完整。這與張繼紅從地理空間維度分析甘肅作家群體的創作特征與文學版圖是有一致性的,甘肅文學須以地理空間為精神原鄉基礎,通過“邊緣沖擊中心”的策略走向全國文壇中心。正是在這樣的創作理念推動下,包文平的詩歌構建了一個既傳統又現代,既鄉土又開放的詩歌世界。
此時我們論及包文平的組詩《七星在野》仍然要從同題的這首詩歌開始。《七星在野》是一首描寫親情的鄉土詩,這是包文平自投身詩歌創作以來的突出優勢,這也是他一直以來最能觸動人心的一類詩歌。他的出身塑造了他的記憶,這些記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說這一路而來,在苦寒的隴中大地辛勤勞作的父母,始終是他詩歌中難以抹去的意象符號,他對親情與鄉土的深刻挖掘,不僅傳遞出他對個人情感的真摯抒發,更凝聚著他對土地的深厚情感。可以說,《七星在野》這首詩歌與他那首《祈禱辭》是一樣的質地,甚至連其中的部分意象也如出一轍,透窗的月光、父親的旱煙、流逝的歲月和無法阻擋的衰老,充滿鄉土情懷與歲月沉思,相較之下,《七星在野》顯得更為平和,像是吃透了時光的樹木,心平氣和地迎接著四季輪回。“父親和母親/像兩只被日子掏空的口袋,平鋪在炕上/盛滿了虛無的疲憊”,這句詩歌讓我結識了包文平,數十載光陰荏苒,他寫道:“父親離開多年,母親還是忙進忙出/她墻角摞起的柴禾,已經/不及去年的高”。那個渴望父親煙味淡一些的兒子,如今在星光的映照下,于老家的院落中早早醒來,凝視著屋里屋外那熟悉的景象,感受著時光流轉中的家庭變遷。詩中“干癟的柿子”“枯敗的老樹”等意象既隱喻生命衰敗,又承載著對農耕文明的緬懷,體現著西部詩歌中的真情特質,彭金山老師稱包文平的這類詩歌是以自觀者的身份進入詩的生命體驗。對包文平而言,村莊不僅是他的根基和起點,納納河更是他靈魂深處的出發地,同時也是他洞察世界的窗口,風往北吹的時候,那個“腰桿挺直的村莊”是他長久以來拓開詩性空間的客觀存在。80后詩人們保有著可貴而真誠的詩寫熱望和對于生命存在的尊重,包文平的早期詩歌構建起“苦寒隴中”的生存圖景,這種書寫繼承了現代鄉土詩學的抒情傳統但并非書寫田園牧歌,而是隱含對原生地理的精神溯源。
實際上,我認為《北斗星下》這首詩歌更適合被命名為《七星在野》,“七星”本就指北斗七星,七星在野,天象示變,天命未歸,剛好與《北斗星下》這首詩歌完全吻合。“北斗星下,智者迷途/有人隱于市井,煙火一生。”詩人以此天象表達對時局的隱憂,這樣的詩歌在包文平的創作中較為少見。若從詩歌形式層面考察,這組作品堪稱包文平創作風格的典型縮影。他憑借對傳統詩歌結構的創造性解構,構建了一種兼具實驗性與民族性的詩學范式。在《晨霧中》《背柴禾的女人》等高原行旅詩中,以疏朗自由的節奏勾勒甘南高原的蒼茫意象;《北斗星下》則以現代隱喻重構古典意象,在天象符號中暗藏哲理沉思;而《賣炭翁》《雪事》等觀察詩篇,則通過顯微鏡般的細節捕捉能力,在日常生活細微處開掘詩意;《好聽的話說給仇人聽》是一首較為另類的情詩,從形式上和內在肌理上來說屬于洮岷花兒,內容上看似是贊美,實際上又情感復雜,那些美好并不曾被自己擁有,擁有它們的人就成了敵人;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狼渡灘秋意》這類作品,既延續了中國古典懷古詩的時空意識,又融入現代性的情感質地,與他的“河西走廊”系列作品相吻合;《七星在野》作為組詩的終章,卻以鄉土記憶為底色,將個體生命體驗升華為普世性的親情挽歌,展現出宏闊的創作格局。已逝的詩人王若冰是一位性情中人,在他看來,甘肅的60后、70后詩人已經穩固了其地位,而80后及更年輕的詩人則需要承擔起發展的重任。包文平作為80后詩人,在甘肅所受到的關注程度卻遠未與其創作成果相匹配,外界對他的關注也還遠遠不夠,這無疑是他詩歌生涯中的一大遺憾。“他內心固有的蒼茫,他對生命的真摯熱愛,他對苦難的寬容與和解,他處理詩情的智慧,都讓他的一組組短詩,有著大詩的雄渾和氣魄。”包文平在詩歌中展現出的對地域文化的深刻理解和獨特表達,使他成為一顆璀璨的明星,但仍有待更多學者予以關注。
周俊鋒在探討80后詩人的詩歌時,提及了一個頗具趣味性的話題,他說“語言還鄉的旅程聯結著作家所向往的生活意義的源頭;隨著技藝的膨脹,那些關于故鄉的記憶卻黯然消褪,詩人對語言和存在的省視逐漸替代了傳統意義上鄉土回溯式的寫作”。這是對這一代詩人做出的一個較為準確的定位,當下80后詩人并非固守“還鄉”的窠臼,而是隨著詩技的精進轉向了多種詩歌敘事,進行多向突圍,視野中的胡桑、王東東、茱萸、唐不遇、鄭小瓊、熊焱、吳小蟲、張二棍等80后詩人已在全國聲名鵲起,他們在中國當代新詩中探求著語言自覺,深挖著詩性潛能。憑借地緣優勢,遠在青藏高原東緣的包文平向甘南藏區伸出了雙手,積極展開其詩歌創作的突圍與轉型,因為交界地帶具有催生文化對話的可能。在組詩《七星在野》中,《晨霧中》《背柴禾的女人》《高原石花》《阿木去乎》《夜宿扎尕那》《旗布林卡》《瑪曲之夜》《行走高原》《好聽的話說給仇人聽》等大部分詩歌均屬于這個序列。包文平昂首闊步地將日常生活中的民族詞匯融入詩歌書寫,其語言風格傾向宗教隱喻和對藏族文化的世俗化解讀,這一動作使得他的詩歌地域色彩更加鮮明。而在意象系統的構建上,他并未與甘南詩人扎西才讓、諾布朗杰等人那般醉于描繪藏鄉情深,而是以外來者的視角,將步履揉進草原,書寫另類“事不關我”的陌生關懷,如同他在詩中寫道:“阿木去乎——/我像一個迷途漢字/回不到自己的書頁里”,他也是一個生命的旅者。包文平的藏地書寫轉向實則是一種迷途探路的過程,他的詩歌中這些鮮明的地域標識性,蘊含著深刻的文化內涵。只是他作為一個漢族詩人,始終站在生命、人性、宇宙、自然等這些宏大的主題上進行著思考,并未將視角轉向甘南藏地的神秘與隱喻,僅對某些元素進行了世俗化解讀,從而使得詩歌在普適性上更具說服力,更加貼近讀者的生活經驗。其短詩以簡練結構承載復雜經驗,他的確是想“用自我個性化的意象開辟陌生疆域”,形成“人無我有”的詩境,如此,他將地域性的情感與經驗以更為直接和生動的方式表達出來。
“思維的光華、指符的光華、‘各種聯系’的光華籠罩在心靈觸及的所有事物上神秘的區域”,在包文平的詩歌中,語言所蘊含的民族基因及凝結的生命歷史,使其成為神思構建的、在流徙中充盈著對腳下土地巨大向心力的精神家園。當這些鮮活的詞語、意象從生活中斜溢而出,演繹出超越生死的生動,以此,更能喚醒民族性的文化基因和集體隱秘的記憶。通過不同的書寫手法,他將地域與時代巧妙縫合,汲取漫長生活與歷史的智慧。在更廣義的詩歌創作中,其對人性價值追尋的生命觀成為詩歌書寫的重要指向,正是這種打破時空界限、揭示人性恒久本質的筆觸,展現了其對世界的獨特洞察。也就是說,包文平的組詩《七星在野》在西部詩學傳統與現代敘事實驗之間構建了新的路徑,起碼這個路徑是通往內心超然之境的,這不僅拓寬了他個人從鄉土抒情到存在哲思詩寫方式的轉折,而且正是他獨特的語言介入能力為當代西部詩歌貢獻“裂變”的典型范例,為西部詩歌的當代轉型提供了重要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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