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痣

他覺得面前的水是有岸的，要不他的腳怎么能站立呢？怎么能奔跑呢？他低下頭想確認一下自己的想法，可他的脖頸像一整段圓鋼，無法低下去，更無法回頭。

水，只是多得出奇，看不到邊，似深藍的天掉了下來，沒有浪，只有一圈圈的風在上面行著。他看著看著，便生出了一股懼意，怕腳一不小心踩斜了，落進水里，這水實在不是他從小戲慣了的水，那些水都清冽得透底，無色，如同他新房門窗上的玻璃，撩起來卻是白的，如一串串的水晶珠子，砸在空氣里、光著的身子上，便生出一種無任何陰謀的脆脆的響。眼前這水是不透亮的，稠得像豆油，卻深藍里透著綠光，幽幽的似黑夜里的山林，神秘而貪婪。他想該回家了，蓋好大水泥缸，里面是已收成了的糧食。重要的是在新房周圍圈起堤壩，防止被水沖垮，蓋新房花光了全家所有的積蓄呀。只要保住新房，轉年春上桃就能嫁過來。他思忖著，可腳始終沒挪窩。

就在這時，無垠的水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向遠處游著，遠處不知何時生出了花，艷艷的，看不清種類，女人的下半身在水里，上身赤裸著，銀白的背上一條黑辮子。女人的胳膊劃著水，兩個漿似的，伸出時，他就能看見女人雙乳的側影。他想這女人的奶也真夠大的，竟然從背后都能看見，轉念一想，自己一個二十二歲的大男人竟看女人光溜溜的背和那個東西，實在是傷風化。想走，腳又挪不動。腦子里巴望著那女人能轉過身來。那女人像與他簽了約似的，大辮子一甩，如白色的小帆船掉頭轉向一般，向著他。只見兩個小墳堆一樣的奶子，聳立在水面上，隨波漸去。突然間，他望見了左邊那個的下側生著一粒紅紅的相思豆樣的胭脂痣。

是桃！是俺的桃！他的腿驟然靈便得像馬的腿，奔跑起來，喊：桃，桃，桃！這一喊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所房子南邊的窗下，雙手放在膝蓋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他抬頭看了看，房間里黑洞洞的，東側山墻上有著一幅大紅的標語，字的筆畫全連在一起，熟透的石榴色的液體在筆畫里亮亮地流動，千折百回。他沒能認出啥字，卻看見桃的身影從眼前飄過。他放下心來，原來剛才經(jīng)歷的真是一場夢。

忽地，他覺得手邊涼乎乎的，低頭見一張臉在膝蓋上，眉里眸里浸著哀怨，一副哭之前的表情，他的心里并不覺得害怕，只是有點不安，他的手指安慰地撫摸著那張臉上的眉毛、絨毛似的胡須。他想應該聽聽這張臉會說什么，人心里有苦，說出來會輕松些的。可它緊抿著唇，怔怔地凝視他。淚在眼眶里汪著，即將沁出的湖水一樣。他更覺它可憐。細端詳倍感熟悉，他瞇上眼讓親人朋友同學的面孔一一在瞳仁上走過，也未對上號。再睜眼看它，突然認出那是自己的臉，他心里先是茫然，逐漸地害怕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的頭上到底還有沒有臉，更不知道膝蓋上的臉能不能粘回去，他想找鏡子照照，或找個人問問，可房間里黑乎乎的。他站起身，雙手捧著那張臉，小心翼翼，那臉在手上似水珠在荷葉上一樣地不穩(wěn)。在他著急的時候，母親的身影出現(xiàn)了，他的手被占著，不能拽母親，只得大聲招呼，娘！母親終于轉回身來，母親說，孩子，娘的眼老花了，怎么也看不見你的臉了。他的恐懼被母親證實，他顫抖著把手舉到母親的面前，想讓母親把他的臉放回去，那臉卻露珠滾出荷葉一樣地滾出了他的手掌，落在地上，化成刺目的石榴紅的一團光。他絕望地哭起來，猛地把手插進地下，想抓起它。

他抓著身上的一床油灰耷拉的薄被，陽光照著他痙攣的手指。他跳下床，從自己的那件掛在墻上的上衣兜里摸出小圓鏡。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臉完好無損，他的雙腿一軟坐回床上。他想，這回真的從夢里醒過來了。他坐在自己的青石紅磚的新房內(nèi)，陽光被窗棱隔出一塊塊的長方形，嫩豆腐塊似的，熱熱的。這回真的醒了，他尋思著，重躺下身去，頭枕雙手，翹起右腿架在左腿上。心里輕松起來，用腳趾夾著溫熱的陽光，一開一緊，大拇腳趾和食趾，組成一把笨拙的虎頭鉗，鉗著陽光。

房頂梁柱上那塊紅綢布在悠閑地蕩著，他看見它，半個月前的喜樂也就一下抖了出來。那一天，可真叫美——他晃著腿想到——幾乎是全村的老少爺們聚在這里，人人屏著氣，仰著頭，大睜著的眼全盯在這塊紅布上，它像國旗一樣，隨著橫梁被房架上的漢子們用粗繩小小心心地拉到三米多的房頂上，大伙不自禁地舒了口長長的氣，二百響的鞭炮震天地響起來，青色的煙在火紅的響聲里飄。他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輕得欲飄。爹和娘的眼角掛著晶晶亮的淚珠子，接受著老少爺們的夸贊和祝福。就在那一天，在那些贊嘆中，他第一次為自己是爹的兒子感到了硬氣，連以往讓自己覺得羞恥的爹的外號——老細，似乎也成了一種榮耀。那天，他們怎么夸爹哩，噢，是這樣的：

——老細！真有你的！能耐得很喲！

——你看人家老細，這房子蓋得多排場，細得值！

——老細，老細，大任務完成了，日后呀，可得粗著點。再細下去，你的身子可真成了細竹竿了……

——老細，啥時候請咱爺們喝喜酒？

——早了，今冬！晚呢，明春上！

一向沉默寡語的娘嗓子眼里涌著樂，代爹大聲回答。那聲音讓每個人都跟著高興。爹拿笑瞇了的眼斜瞅著娘，喜滋滋地說，今兒能了娘們兒，好，就讓你做回主，明春上娶！到時老少爺們兒可得給我老細個大臉面，都來喝上幾盅！

明春上，明春上，俺就能把桃娶過來了，娶在這全村最棒的房子里。他的眼從上梁的紅綢上移開，看著白石灰墻上一大塊未干的濕印子，心思一下就跳到了轉年的春上怎么布置新房那碼事上，可思緒只在上面打了個滑，就滑到婚后夜里和桃的事上了。周身一陣燥熱，下身硬了起來，他干脆翻身朝下，把個枕頭抱在懷里，發(fā)起癡來。那枕頭似乎真的成了夏天的桃，和他一起躺在剛打過的麥秧上，附在他耳邊叨叨嘮嘮，俺只跟你偎一小會兒，俺只是給你送個床單怕你夜里著了露水，你可不準摸俺喲，附近說不準有人呢。他的勇氣想必就是她嘴里哈出的熱氣惹出來的，那熱氣從耳根水一樣地流過全身。桃的麥場在一塊自留地里，孤單單地，二里之內(nèi)不與任何人家相鄰，想必這也是他和桃的勇氣。他們驚喜地品嘗著神奇的悸動，一次又一次，興奮地吟哦著，白花花的麥秧堆合著他們的愛一起顫舞，月光則化作了水潑滿了整個麥場。他一棵棵地從桃汗?jié)竦纳砩险湺拑骸Ⅺ溍海艺f你看這兒被你咬破了不是！并突然羞了起來，急著穿衣，他還想再抱抱她肉墩墩的身子，再聞聞她腋窩里的味兒，就認了真地非看不可。桃只得把褂扣重新解開了，讓他看那個相思豆一樣的紅痣。

想到紅痣，又想起水面的景來，擱了枕頭想去桃家看桃。走到門口方覺不妥。已和爹娘說好了，中午到南坳子把那塊地的高粱穗搴了，下午幫爹采方石頭，秋后給他蓋西屋用。忙完了這兩件事、再去桃家，也能安心地幫幾天忙了。他穿上襯衣，往衣兜里放了兩根采石頭用的雷管。把刀子別在腰后。娘是不允許他用這種刀子割高粱穗的，娘說用鐮刀頭搴，又快又不會劃破手。可刀子是桃送他的，尖尖的象柄短劍，套著個鞘，桃托她弟弟從城里的軍用器材門頭買的，讓他夜里走路時帶著，防那越來越多的截路砸杠子的用。他寶貝一樣地時刻掛在腰上，像舊時的人掛情人送的荷包。

他鎖上門又覺有什么東西忘了拿，在房門口猶豫起來。摸了下衣袋和腰后，雷管和刀子都在。他在衣袋里摸到了鑰匙，突然擔心鑰匙放在衣兜里會丟在高粱地或石塘里，拿著它猶豫一會，決定把它從開著窗內(nèi)扔到屋里，他扒著窗上的鐵條，把鑰匙扔了進去。再回過頭來卻看見彤紅的太陽在不遠處的山坡上滾動，火球一樣。他想，今日真?zhèn)€活見鬼，凈做些稀奇古怪的夢不成？大中午的太陽會掉到地上？他想抬頭看看天上是不是還有太陽，可腦袋沉得像鉛球。他的視線沒有選擇地跟著土坡上的太陽轉，那火球時隱時現(xiàn)。正在他莫名其妙的時候，一個女人扛了個石榴紅的大包袱閃了過去，他跟著那個女人走起來。

那女人進了他家的老宅，把大紅的包袱摔在他爹和娘的面前嘰嘰咕咕地說了通什么，又氣球一樣地飄向山坡。爹的罵聲和娘的哭聲也風一樣地飄著——誤了咱家兒子三四年，說退就退？這世道是壞了，人連心都不要了，眼蛋子里除了認得幾個臭錢還認啥？閨女也當物件賣！這桃也不是個有種性的，寧愿去給半老頭子當填房啊……

哭，哭喪啊哭！

娘的哭聲低去。

孩子扛長工一樣地給她家當牛做馬，我老細哪兒對不住這家王八羔子啦？快收起來吧，想法子讓咱那死心眼的兒子慢慢知道，那癡心的兒可怎么受得了呀！哭，哭喪啊？哭！天下死凈了女人嗎？我就不信我老細家娶不上個好媳婦。明天托村東頭二嫂再給張羅吧。

他的一雙腿剔除了骨頭似的，軟了下去。

桃的臉在四周飄蕩，飛舞，有笑著的、有生氣的、有撒嬌的、有哭泣著的。竟然還有一張撇著嘴嘲笑他癡情的。他握著刀子想把那張臉砍個粉碎。他對整個世界的信任和親切原是建立在桃的臉上的，是那張臉和他鬢額相磨，信誓旦旦。他相信著他的桃，方相信著他的世界的永恒，親近著他的桃，方親近著他的世界。驟然間，一切都崩塌了，他唯一的信仰竟是一個女人的謊言。謊言，她竟然欺騙我，跟我都心貼心了，還欺騙我，吃了我的心又吐出來？讓你嘲弄我，讓你嘲弄我，瞧不起我，騙我！他手里的刀子總也刺不著那張嘲弄他的臉，反倒把別的都刺破了，桃那些破了的臉流著血卻頑強地聚攏在那張臉周圍，保護它。它得意地不停地變換五官的形狀，像小屏幕似的上演著譏諷。他瞄準它，投出刀，那張臉在刀尖觸到它的時候向高空彈去。

刀子落在石頭上的聲音喚起了他的腿。他拾起刀子，看見了天上的太陽，金燦燦的，而不是火紅的。他四處看了看并不見地上有血跡。他尋思著，又一場夢，今兒個是活見鬼了。但他再無法做任何事情了，他只有去見他的桃，親眼看著親耳聽著桃說他在做夢，才能放心。

他順著山路，抄著近道向桃家跑。

桃坐在一張高粱秸皮織成的席上，周圍堆著她的紅紅的嫁衣和新縫的被子，小山一樣圍著她。

見他進來，還未看真切就著急了，你怎么來了？快回去，回去找個比俺好的！俺家的人都到村口去接那家人了。讓他們撞見你，是不行的！他說，桃，這么說來一切都是真的了？可我老不相信，八成是在做夢呢，桃，你打俺個嘴巴子，把俺打醒吧。俺家的新房已蓋好了，排場得很。明春咱就成親，咱說好一輩子不分開呀！桃把手伸進新衣里揉著，攥著，忽地落下淚來。你別發(fā)癡了，俺爹的病，得很多錢治，俺家沒有，你家出不起，沒辦法啊！他問，你爹什么病？我咋不知道呢？桃說，怕窮的病唄。

那張?zhí)优芰说哪槒摹皢h”字里一閃而出，圍繞著他和桃忽閃跳躍。桃說，你快走吧！俺細想過了，覺得俺爹娘說得對，再甜膩的恩愛都會在窮字里磨成糠！這山溝溝就是盤轉不出去的大石磨！你快走，回去，憑你的模樣說不定也能找個家底比俺家殷實的。他跪在桃的嫁衣上，哀求，桃，這不是你想說的話，你說過一輩子不變心的，窮窮過，富富過，只要心貼心就是天下最舒坦的事。桃鼻子哼了一下，說，別胡攪蠻纏了，那不就是句腦子發(fā)熱時的話嗎，話能頂啥？頂吃？頂喝？頂錢？你能拿話去醫(yī)院治病嗎？拿話去買東西嗎？拿話養(yǎng)孩子養(yǎng)老人嗎？

那張譏諷他的臉，從桃的鼻子哼哼聲中分裂出一群，蒼蠅似的圍著他嗡嗡不休。他揮手去趕的時候，它們重疊成一個，貼在那個他曾緊貼的心上，發(fā)著唄——哼——的聲音。

他伸手去趕，說，桃，這是個夢，咱倆都被夢魘住了，咱抱在一起就能從夢里出去。桃說，別動手動腳，現(xiàn)在這樣你就是耍流氓了。是夢又咋了，夢里的窮也變不成富，富也變不成窮。你快走吧，別在這里等人來了自找難堪。他腦子里空蕩蕩地響，像空無一物的破屋子灌著風，只有那張譏諷的臉在桃的心窩處朝他眨眼撇嘴。他拔出刀子向它猛地一刺，那張臉標簽一樣地貼結實了。

桃大張著嘴驚恐無語地倒下去。他低頭看，那張臉卻消失了，他使勁眨了幾下眼，說，有這刀柄擋著，任憑誰都貼不近你的心了。他想抱緊她，發(fā)現(xiàn)刀柄也阻隔著他，遂拔出刀，血像燒開了的熱水一樣涌出來，小溪一樣地流。漫過她的乳，小瀑布似的流下她的身體又爬上他的腿，纏著，紅蛇一樣地纏，纏得他喘不出氣。

他掙扎著，把桃彎跪著的腿拉直，把她擺成熟睡的姿勢。他挨著她躺下，心貼著她的心說，桃，你爹娘錯了，你也錯了，話是不頂錢，但頂命，頂情，那些心愛的話撐著命呢，就像梁撐著屋頂......你別怕，我永遠陪著你，永遠和你在一起。他把刀子刺進自己的下腹，沒覺得疼，刀扎下去軟軟的，他閉上眼摟著他的桃。這時，他聽見了街上吆喝賣熱豆腐的聲音，他想起新房內(nèi)豆腐塊一樣的陽光，睜開眼見自己身上也有一個泉眼，冒出燒開的血，和桃的融合......為啥還不斷氣呢？他用力憋著，最后被氣沖得嗆咳起來。他腦子里突然冒出清晰的念頭：再不趕緊追，他的桃就要像水面上的背影那樣遠去了。他想起采石頭的雷管。摸到，含在嘴里，又擔心炸裂會傷著桃。只得掙扎爬起，跪在桃身邊，吸盤一樣盯著桃，點煙一樣地點燃了。

滋滋叫的火花，在他眼前歡跳出絢麗的迷幻，腦中閃出人成煙花的錯覺，生出騰空炸裂出美麗光焰的渴望和愉悅。倏地，他想起自己忘了驗證桃的左乳下側是不是真的有顆相思豆一樣的紅痣，他突然對一切都產(chǎn)生了懷疑，想吐出雷管時，它帶著他的臉尖叫著向空中飛射，炸裂成無數(shù)的相思豆一樣的紅痣，在貧瘠的山村里飛，落。

責任編輯"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