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只石獅子,守在包孝肅公祠大門前,表情歡悅,充滿善意而非戾氣。與淮河路李鴻章家族舊居門前的石獅子,神情迥異。
昨夜,入合肥,在旅館放下行李,我就去淮河路步行街晃蕩。李府門扉緊閉,旁邊是合肥市歌舞團,閉門不聞歌舞聲。那條街,曾全是李家產業,當下絢爛燈火里,是金店、咖啡館、酒吧、餐廳、服裝店、“劇本殺”游戲廳……與中國南北其他城鎮的格局和景象,無大不同。
因包孝肅公祠的存在,合肥或者說廬州,有了別樣的硬朗和柔情。
眼前,祠堂大門敞開。紅燭燃燒,讓前來祭拜者,感受一顆心的炙熱——包孝肅,亦即包拯、包希仁、包公、包青天、包龍圖,一顆心自北宋燃燒至今。在臘月的寒意里,這一顆心的炙熱,對于孤寒者尤顯得必要而動人。
“孝肅”,是包拯在1062年去世后,宋仁宗為其所封謚號。很精準:“孝”,中進士后,為父母守墓十年,經歐陽修推薦重歸仕途,獲宋仁宗信任,先后履職于建昌、端州、瀛洲、揚州、江寧、開封等地;“肅”,自幼至老,莊嚴正大,從未結黨營私、貪贓枉法。而本名“拯”,“拯救苦難境地中的人”,成為他至死不渝的宿命。故,包拯或曰包公、包孝肅,能成為戲臺上久唱不衰的“黑臉包青天”——鑼鼓嗩吶管弦急,把民間對于清平社會的期待,寄托在一個半寫實、半虛構的人物身上。
祠堂內,塑造一尊昂然端坐的包拯像,帽翅展開,像鳥,寓意飛黃騰達?就包拯而言,那帽翅更像兩把尺子,在衡量時代的公平性。滿臉銅鑄的光,一點也不黑。額頭上,也沒有戲曲老生扮演他時描畫出的一彎新月。
在戲臺上,包拯面孔之所以被涂黑,第一,為了扣緊其“鐵面無私”之人格特質,鐵一般堅毅不屈;第二,與奸臣白臉形成鮮明對比。臉譜里,有中國人的道義與愛恨。大幕剛拉開,觀眾就能一眼辨別人物的正邪清濁,迅速站穩立場、投入感情。幼年,我跟著外公外婆,在中原戲臺下,聽梆子一聲聲追逼板胡和鑼鼓,緊拉慢唱著萬千喜悅和哀痛,懵懵懂懂間,接受了古中國倫理的早期教育。
眼前,這一尊銅像上方,高懸匾額,書寫著四個楷體大字:色正芒寒。
在北宋,一個人,滿臉鐵一般冷峻的冬夜,有新月如戟如鉤高懸額頭,令亂臣賊子膽戰心驚。
2
“……拯性好剛,天姿峭直。少有孝行,聞于鄉里,晚有直節,著在朝廷。但其學問不深,思慮不熟,而處之乖當,其人亦可惜也。”
當包拯遭受攻訐,歐陽修向宋仁宗講了這一番話,似責備,更似辯護與偏愛——“學問不深”,有誰的學問能超越北宋文壇盟主歐陽修?“思慮不熟”,故能胸無城府,清風明月般打動人心。別人此時不宜說、不想說的話,歐陽修說了,顯出與長他八歲的包拯之間,有深情在焉。
的確,包拯天姿峭直、類乎危崖,在北宋官場,是獨特的存在。
他屢屢向宋仁宗提建議:裁減內侍,壓縮支出,將財力向邊防傾斜;愛惜人才,不因朋黨論是非,抑制僥幸投機者謀取高位;免去一切施予寵臣的恩賜;把唐代魏征關于施政的奏章,抄下來,放在龍椅旁以示誡勉和警醒……宋仁宗聽了讀了,點頭采納或臉紅,嘆口氣,打量眼前這一張端正面孔,想起孔子關于《詩經》的名言:“思無邪。”
一個無邪、無私、無塵垢之人,“與人不茍合,不以辭色悅人”,屢屢彈劾官員,以至于獲得“包彈”綽號。張方平擔任三司使(類似財政部長),以極低價格購得他人房舍。包拯寫奏章,彈劾其“失廉”。宋仁宗深以為然,將張方平外放南京任職。繼任者宋祁,寫過名句“綠楊陰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溺于聲色美食,與其兄長同在朝堂供職。包拯寫奏章,彈劾其“有違任職回避制度”,應“退居中樞系統之外”。宋仁宗猶豫一下,嘆口氣,將宋祁免職,調其編纂《新唐書》……
“貴戚宦官為之斂手,聞者皆憚之。”那些心驚膽戰者,私下感嘆:“從包拯臉上看到笑容,比看到黃河水變清還難!”《宋史》如是記載。
也是《宋史》,敘述了包拯任職端州的故事。端州出端硯,價值昂貴,被當地官員以進貢之名,大量索取,向權貴行賄,以致民怨沸騰。包拯到任后,嚴禁索硯行徑,任職期間也從未受贈或購置端硯。
他用一方普通硯臺研墨寫詩:“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秀干終成棟,精鋼不作鉤。倉充鼠雀喜,草盡兔狐愁。史冊有遺訓,毋貽來者羞。”詩言志。寫詩,是古代士子的基本功,包拯對此稔熟于心頭筆端。其修辭才華,顯然不及于同時代的歐陽修、曾鞏、宋祁等人,惟有這一首詩傳世,被銘刻于故鄉祠堂,讓來客仰頭讀著、感動著。
每一個時代,都不乏精于修辭之人,然,文質合一者寥寥。故,一個包公、包大人、包青天,一座包孝肅公祠,本身就是偉大文章,令合肥為之榮光。
3
包孝肅公祠旁,建有蠟像館,塑造著包拯審案的戲曲場景。包拯背后,是畫筆描繪出的波濤紅日,高懸寫有“正大光明”四字的匾額;面前,三副鍘刀,讓橫行霸道的魯齋郎、負情棄義的陳世美、貪污賑糧的龐昱們,瑟瑟發抖;身旁,站立展昭、公孫策、王朝、馬漢,這些完全由民間文學虛構出的人物,幫助包拯敘事、言志、抒情,緩解一個杰出者的孤單。
一個白發游客,面對蠟像,用豫劇曲調哼唱:“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詳。曾記得端午日朝賀天子,我與你在朝房曾把話提。說起來招贅事你神色不定,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我邁進門檻時,他一驚,扭過頭笑笑,不唱了,轉身出門,打傘朝包公湖邊走去。誦唱聲突然大起來:“……我勸你認香蓮是正理,禍到了臨頭悔不及啊……”他必須要把這一段唱完,不吐不快。
我笑了。他大約是河南、山東或陜西人,這三個省份,流行豫劇和包公戲,其中沉淀著中國往事里最沉痛的部分。包拯坐在蠟中,沒有笑,緊盯面前被質疑、譴責或拯救的蠟人,以及我?
中國各地劇種,有不同版本的包公戲:《打龍袍》《鍘美案》《陳州放糧》《灰闌記》《貍貓換太子》《花亭會》《包公索狀》《包公賠情》《包公鍘國舅》……一代代劇作者、演員、導演、作曲家、鼓師、琴手,通過包拯,合力塑造一種理想化的士子形象:中正剛猛,無畏不懼,“雖千萬人吾往矣”“謀道不謀食”“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驚堂木驚雷般轟響于大堂和戲臺,包拯一次次怒斥:“為何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還不快快如實招來!”看戲的人,眼里噙著淚水,跺腳、鼓掌、擦眼睛。
胡適愛看徽劇,包拯在斷案中體現的大智大勇,令他感嘆:“這是我們中國的福爾摩斯啊……”
《宋史》中記載的包拯斷案事跡,不多。比如,有人找包拯控訴,自家的牛,舌頭被人割掉后終日哀嚎,咋辦?包拯讓他把牛殺掉,賣到粥鋪里,什么也不要說。數日后,又一人來衙門控告有人殺耕牛,犯罪了。包拯大聲斥責:“你為何割了人家牛舌?”那人震驚不已,叩頭求饒。又如,朝中官員和貴族,紛紛在運河邊私筑水景園林,壅塞河道,雨季有潰堤風險。包拯接獲舉報信,急急奔往現場勘察,下令將違章建筑全部拆掉,惹恨意于同僚,得敬意于民眾。再如,依舊制,欲進衙門告狀者,先遭受小吏審查亦即敲詐一番,方能登堂擊鼓鳴冤。包拯大開正門,“使得至前陳曲直,吏不敢欺”。
包拯走到戲臺上,被呼為“包公”“包青天”,符合民間與文學的邏輯:通過虛構,讓道義更澎湃清澈,去滋潤無數干涸枯萎的心。
鍘,包拯斷案執法的這一重要道具,在元代才由草原傳入中原,鍘草喂馬。北宋敘事中,提前出現一口鍘,很必要:包公扛一口鍘,在戲臺上昂然巡視人間,比扛一把大刀,更顯得氣象豪壯。眼前,蠟像館內這三口鍘,不是蠟制品,是鐵的鑄造,沉甸甸,寒光凜冽。我有疑慮:以龍頭鍘(對象是皇親國戚)、虎頭鍘(對象是貪官污吏)、狗頭鍘(對象是惡霸流氓)之不同符號,區分三種階層,有違于現代法制精神,合于包拯本意否?
包拯依舊皺眉瞪眼不吭聲。門外,雨聲大起來,像在替他做出嘩嘩啦啦的回答。
4
我曾經進入開封包公祠拜謁,那里是他升堂斷案的地方。院落一角,有古碑,“包拯”二字,被民眾手指撫摸得近于模糊。類似的包公祠,在中國各地多多,一位前賢對后世的慰藉,持久而廣泛。
合肥這一座包孝肅公祠,始建于明弘治元年,即1488年。祠堂所在位置,是包拯幼年生長、讀書、為父母守孝的地方。包拯墓,也位于附近湖邊。把一個人的生命起點和終點,相疊加,類似封面和封底,裹緊一部北宋社會史,供后人閱讀之、深長思之。
這祠堂與墓地間,存有包拯開鑿的一眼井,井壁上勒痕深深,像一顆心在疼痛中留下的裂紋。其名“廉泉”,據說,不廉者飲用之,頭痛不已、腸胃不適。
光緒八年,即1882年,李鴻章拿出2800兩白銀,重修遭戰火焚毀的這一祠堂,恢復原格局。他尊敬這位同鄉前賢。重修完工那一日,隨從遞來一碗廉泉水,李鴻章猶疑片刻,接過來,濕一濕嘴唇,遞回去了。祠堂東西兩道側門上方,分別題寫“頑廉(讓貪婪者廉潔)”“懦立(使懦弱者挺立)”四字,李鴻章仰望著,挺了挺繡有仙鶴圖案的官服所遮掩的腰身,嘆一口氣,坐上八抬大轎走了,繼續為透風漏氣的清廷,當一個裱糊匠,簽訂一系列喪權辱國的條約。
“……嗟乎,人臣峭直剛勁,不肯與時俯仰,必不為濁世所喜。若公清風介節,并世已奉之如神明,其精神氣象至今尚仿佛于村夫野老、婦人孺子之口,是固無所往而不在,豈有待于祠歟。我邦人士瞻拜公祠,皆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思。且念大臣遭際之難,后先相望,不自知其何心而唏噓不自禁也……”祠堂一角,立有李鴻章《重修包孝肅公祠記》石碑,上述文字,混合著“敬仰”“羞愧”等復雜意緒。
或許,李鴻章以此婉轉自辯:清廷已非北宋,自己如何還敢于像包拯那樣犯顏直諫?但,同一時代的左宗棠,剛猛如虎,在“海防與塞防”孰進孰退問題上,與李鴻章針鋒相對,虎嘯獅吼般厲聲陳詞:“海洋與邊塞,皆不能棄!棄則一敗涂地!”之后,有了他扛著棺材越天山、率領將士收復新疆之壯舉,粉碎俄國人吞并伊犁的野心。
警覺于異族覬覦,正確應對邊境狼煙中的消息,包拯,同樣在為后世晚生,提供啟示和勇氣。
某年,出使契丹,遭對方官員詰難:“你們的雄州城,新開設了便門,是不是想誘惑我方人員叛變以獲取情報啊?”包拯平靜回應:“我們的涿州城,也開設便門,始終未見你方叛將涌入——若欲刺探情報,開一扇門,即可做到嗎?”對方張口結舌,顯出邏輯混亂和修辭的無力,羞憤交加。契丹人在邊境集結騎兵、散去、再集結,劍光閃爍,向中原示威。北宋疲于應對,在漳河一帶廢耕種、養戰馬,鄉村凋敝,民不聊生。包拯勸解宋仁宗:此非長久計,漳河土地肥沃,達一萬五千頃,應還耕于民,所得賦稅用于強兵備戰,若邊境告急,也能迅速應對。此意見獲宋仁宗肯定、采納。
不知左宗棠來過合肥,進入這一祠堂祭奠否?他,是可以與包拯交心共情的昂藏君子,一概色正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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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祠堂,沿湖前行五百米,就是一座方形大墓。自六十三歲開始,包拯在此沉睡已達九百余年。墓頂長滿麥冬,又名“階前草”“書帶草”,是一味滋肺潤肝的中藥,四季青蔥,與墓中不敗的靈魂,相契相映照。
生前,包拯給子孫留下遺訓:“后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放歸本家;亡歿之后,不得葬于大塋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孫。”我看到,幾步開外的家族墓園里,沉睡著包拯的妻、子、兒媳、孫,墓頂同樣長滿麥冬。看來,后人遵從其遺訓,才擁有這泥土中的闔家團圓。
20世紀60年代,船王包玉剛來訪寧波,翻閱天一閣收藏的《包氏家譜》,知悉自己身上流淌著包拯血液,激動不已:“我是包青天后人!當追從先祖心志。”遂抄錄上述“包拯遺訓”,帶回香港。
1973年,考古隊勘察包拯墓地,發現棺材有打開的跡象,墓道墻壁,有盜墓賊豎寫的繁體字跡:“包公清廉,吾輩佩服!”這理應是民國以前的舊感嘆。由此可旁證,墓中沒什么金銀陪葬物。距此地不遠,有李鴻章墓,我未去探看。他將自己埋在距包拯很近的地方,試圖求得一個前賢的教誨、糾正?
包拯墓地前,聳立一座五層木制建筑“清風閣”。我登至頂層,半座城池入眼底。
遠處,巢湖隱隱見,其名與遠古部落首領有巢氏相關。他,是史前人類構木為巢、以避猛獸的建筑物發明者。更遠處,淮河與淝水蜿蜒而微茫,注釋古中國南北分裂之痛。此地,先后生成“投鞭斷流”“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望梅止渴”“草船借箭”“不足為慮”等成語。兵家必爭之地,風起云涌之所,包拯生于斯、葬于斯,萬般憂樂在心頭。
俯瞰包公湖,水面清澈,隨風蕩漾起層層波紋。據說,湖中魚,墨黑如鐵;泥中藕,與他處蓮藕也不同,無藕絲。這奇異的魚和藕,團結起來,隱喻“鐵面無私”之士子精神。要相信萬事萬象間,存在隱秘互動關系。當下,合肥,是世界量子力學研究領域的佼佼者。“量子糾纏”這一物理學概念,充滿詩意。現代作家朱自清,提出“從遠取譬”的詩學原則,似與“量子糾纏”相通:在遙遠的、看似無關的現象中,建立起隱秘連結,讓人間事物免除了孤單感。
我與一位北宋前賢的心靈,在歲末糾纏半日,從他的面影里,獲得鐵的堅毅、一彎新月的明銳。
下清風閣,雨霽。收起長柄傘,捏手中,我就很像一個手持利劍的武士,追隨包拯去邊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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