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螞蟻（外一題）

我的隔壁老王沒有緋聞。他對鄰家的女人，都是目不斜視的。可他的故事還是令人唏噓。

離我們的居民樓不遠處，是一個大公園，我們也經常在那里相遇。都是剛剛退休的老男人，自然有不少共同話題，常常就邊走邊聊。內容隨機，無所不包，但只要聊得盡興，最后總要談論國家和世界大事。因為很熟，也不避諱家事。有趣的是，每當遇到掏錢消費的時候，老王總是搶著買單。他的解釋是，錢花不了就都留給女婿了。老王多次表達過對女婿的鄙夷。從他講述看，主要是因為他女婿跟他在“重大問題”上總是看法相左。我也笑著勸過他，這就叫代溝，很正常。而老王卻會生氣，說他女婿就是腦子進水了。

老王不像很有錢的樣子。他很早就退休了，實際上是不到五十歲就下崗了。是一家不太景氣的老國企。當年只給了每位幾萬元，就把四十歲以上的老工人全打發了。但是這絲毫沒有影響老王的三觀，該熱愛的他還是熱愛，該痛恨的他還是痛恨。

有一件事可以證明老王是個善良的人。他家里有螞蟻，而他不忍心下藥毒殺，竟然經常捉了螞蟻放在一只瓶子里，帶到公園里放掉。我笑話他，你這種捉法，一定趕不上螞蟻的繁殖速度。他苦笑，那也沒有辦法。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每次都在同一地點——那棵老銀杏樹下放生螞蟻。他的解釋是，它們本就是一窩的，怕它們找不見“一家人”。

我曾經半開玩笑說，你對小螞蟻都這么愛惜，怎么就容不下你的女婿呢？

老王的表情當時就無限鄙夷。他只說了一個他認為還比較次要的理由就覺得足夠了——那小子是某國的舔狗！

出事那天是個周末。我先是看到老王的獨女帶著女婿回來了，然后聽到了隔壁剁餃子餡兒的動靜。再過了很久，聽到了老王和女婿的爭吵聲。后來爆發了很大的撞擊聲——立刻又傳來兩個女人的哭叫聲……顯然是出大事了！作為鄰居和老友，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連忙出去查看。

老王的餐廳里太血腥了——女婿躺在地上，身邊及頭部到處是血！老伴兒和女兒一面在驚叫大哭，一面用毛巾在幫女婿止血。我看到暖氣片上也噴濺了大片血漿，腦補剛才發生的場景……

“我，忍不住踹了他一腳。他翹著腿坐那椅子上……”老王還跟我解釋，“太氣人啦！他竟然在我這里信口雌黃……”

“快救人啊！打120！”我說。

“剛打了。”老王說。

就在我們等待救護車的過程里，女婿已經慢慢地咽氣了。哭聲和喊叫聲更加撕心裂肺了……

“現在，我得改打110了。”老王拿起手機，開始自己報案。

身處在這樣的場面里，我也受不了啦，我的雙腿都快站不住了。

老王在電話里向110講述了大致經過，聲明他就是兇手，現在在自首，但不是故意傷害，只是太生氣，想把女婿翹起的椅子腿踹回原位……最后他跟警察說他會在這里等著他們來……

打完電話，老王看著我，想起一件事。他去洗手間拿來一只玻璃瓶——

“這是我剛捉的小螞蟻，他們今天晚點來，我就去放螞蟻了。我沒機會去了，只能麻煩你了……”

我接過那只玻璃瓶，看著里面爬來爬去的小螞蟻，不禁百感交集……

“別弄錯了，是湖邊那棵最大的銀杏樹。”

美好的夏天

夏天的故事寫出來像一場惡作劇。好在，大家都知道我是個老實巴交的家伙。還有，故事發生的那年，我才二十一歲。這兩點都至關重要。

那時我還是遼大的走讀生，所以不得不經常去擠公交車。我真不明白為什么天越熱車上人越多，人們真愛湊熱鬧。別人大概也是這么合計我的。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給實實在在地擠扁了。

你想象不到我的處境有多么尷尬。擠壓程度你是可以想象的，但相比之下這又不算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忽然發現前后左右都是女同胞。這種局部的性別比例失調是完全可信的。我身旁和身后的女同胞完全聽天由命，只是面對面和我貼在一起的那個年輕女性表情極為痛苦。

我不想說她漂亮不漂亮。一來，在這種沒有任何距離的情況下，很難看清她的面目；二來，這時候再渲染她的姿容就更是個惡作劇了。

汽車就在這種全方位的擠壓中緩緩行駛著。

她還在徒勞地掙扎，努力想創造出一點“距離”來。我一點兒也沒想注意她，但這是不可能的。假如我真有那么點惡作劇的閑心，我完全可以準確無誤地“體會”出她的心臟每分鐘跳多少下。她蠕動了半天，才勉強把一只胳膊抽上來，把它隔在她和我的胸前。這是一只漂亮極了的胳膊。她只穿了件短袖真絲衫。擠車的女人夏天最好穿皮襖。她汗津津的胳膊潤濕了我的白襯衣，開始在我的胸膛上打滑了。那樣子看上去活像她在撫摸我。且不用說覺醒了我多少奇妙的意識，連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她只好放下胳膊。

車停了一站。全車的人誕生了無數個美妙的幻想。但結果很糟糕——沒人下車，卻又擠上來了一大堆。

大家只好靠得更緊些。我和她也沒有權利例外。但她惱了。其實她惱了也沒辦法，因為明擺著我也沒辦法，于是她只能在這兒顧自生氣。她的火氣可不小，我簡直被她燙壞了。

于是，我想給她降降溫。

“你就當這是輛悶罐車，裝了滿滿一車的木頭。”我故作平淡地小聲說。

她笑了一下，笑得無可奈何。我想她肯定不認為這個玩笑好笑，只是給我點面子而已。

又過幾站，她問：“你到哪兒下？”

“終點。”我說，心里覺得挺對不住她，因為我想她這么問一定是盼我早點滾蛋。

她又笑了一下，像苦笑，于是我知道她也是到終點。平心靜氣吧，離終點還還遠著吶。咦，她該不會是我遼大哪個系的同學吧？

汽車時走時停，不知又走了多少站。我們平靜地挨在一起，默默無語地站著。車廂里似乎不像剛才那么悶熱了。一切都在淡化。

汽車還在緩慢地行進著。

停了。又走了。

“下站是終點，準備下車啦——”售票員喊道，從表情上看，她顯然是沖著我們這邊來的。

我和她突然發現，車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剩幾個人了。許多座位都空著，只有我們倆還貼一起。

紅著臉下車，果然我們都走向了遼大校園。她是外語系，我是中文系。然后我們經歷了一年多的戀愛，還是分手了。她的結論是，我們的基礎不太牢固。我說我們為鞏固這么不牢固的基礎，也都盡力了。

今天的我并不后悔那之后的一切，但免不了要鄙視說“盡力”時的嘴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