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

我喜歡戴手鐲，硬玉、軟玉、黃金、白銀，無論什么材質，只要第一眼看上去覺得有緣就行。我也喜歡戴手鏈，碧璽華麗，珍珠溫婉，千足金顯富貴，泰銀有個性。

但我不喜歡戴手表。

曾有朋友也想送我手表。她帶我去她家玩，拿出一個巨大的紙盒給我看，只見盒子里躺著幾十塊手表，有機械表，有電子表，有表殼生銹的，還有新嶄嶄未拆封的。

“沒別的愛好，就喜歡弄點手表玩。”朋友從紙箱里拿出一塊淺灰色的手表，表盤的顯示屏是墨綠色的，上面的數字是白色的，看著也還清爽。

“這兩塊是同款，”朋友將左手手腕的白色手表和右手拿著的那塊手表貼在一起，“顏色不同而已，可以計步，可以測心率和血壓，還可以連接手機藍牙打電話，怎么樣，喜歡不？喜歡就送你，這塊灰色的是全新的，你看，表盤上面的保護膜都沒扯?！?/p>

“我不要呢，不喜歡戴手表，同款買兩塊，錢多嗎？”我接過那塊手表，瞄一眼就往紙箱里放。忽然，我發現有塊金色的機械表好像在哪里見過，拿起來一看，果然是上海牌手表。這塊手表也是全鋼外殼，表盤是金色的，外圈的羅馬數字也是金色的，表帶是金色和銀色相間。手表保養得不錯，除了表帶有幾處不怎么顯眼的刮痕，其他地方都還好。

“這塊可不能送你，”朋友說，“我媽用過的，她老人家戴了二三十年，不想戴了才送給我玩?！?/p>

“我媽以前也有一塊差不多的，早不見了?！蔽覍⑹直磉€給朋友。

“你媽和我媽差不多大，年輕時都喜歡這樣的手表。”朋友笑了起來。

一個從不戴手表的人，一個朋友白送手表都不肯要的人，居然網購了一塊智能手表，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魔幻。

為了買這塊手表，我將常逛的幾個電商平臺都搜索了一遍。比功能，比價格，比口碑，眼睛都看花了，終于選中一塊好評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智能手表。

這塊手表可以測多種數據，比如血糖、血壓、血脂，比如尿酸、體脂、心率，還可以做血糖趨評估、血液成分分析等，簡直就是方便實用的自動體檢機了。

收到貨后，我迫不及待將所有能測的數據都測了一遍，一切正常?？墒?，我在那家全國著名的三甲醫院所做的體檢，結果顯示血脂偏高，糖化血紅蛋白已經達到糖尿病的診斷值。體檢中心給我發信息，要我盡快去內分泌科就診。我用手機搜了一下，像我這種情況，要測很多項目才能確診到底是不是糖尿病，是哪一種類型的糖尿病。我不想去醫院折騰，主要怕抽血，有的護士水平太差，扎得我眼淚汪汪的還反問我有這么疼嗎。

智能手表告訴我一切正常，意味著體檢中心的數據很可能有誤，也許是標本被污染了，也許是儀器壞了，想到這一點，我忍了幾天的食欲終于爆發了。我喝了蜂蜜，泡了咖啡，啃了西瓜，吃了一大碗米飯，加上很多很多的菜，肉魚蛋都有。再用手表測餐后血糖，依然正常。正當我心情大好的時候，兒子回來了，我得意地向他炫耀這塊神奇的手表，并要他也測一下。

沒想到，兒子好幾項指標都比我的高，有幾項已經達到了臨界值。正好兒子預約了第二天體檢，我要他戴好這塊手表，明天體檢抽血前先將各項指標都用手表測一下，保存好數據，等醫院的體檢結果出來后再一一比較，看看到底有沒有誤差。

晚上和母親視頻時，我問她扎手指測血糖疼不疼。母親的血糖一直很正常，卻早就買了血糖儀，隔三岔五測一下。我說：“血糖既然正常，何苦動不動就扎手指？”

“扎手指有什么好疼的？”母親說。奇怪了，母親和我一樣，也是痛感神經特別發達的人，她竟然認為扎手指不疼。

我問父親為什么不測血糖，父親說：“能吃能喝能睡，有什么好測的？”

父親的話不無道理，可很多糖尿病患者都能吃能喝能睡，不到癥狀特別明顯甚至出現并發癥的時候，和正常人沒什么區別，甚至比正常人更能吃更能喝。

原想瞞著母親，可聊著聊著，我就說漏了嘴。母親聽說我可能有糖尿病，頓時急了。

“那你要注意飲食呢，少吃甜東西，少吃飯，多吃蔬菜，還要多運動。”母親說，“趕快買個血糖儀，每天都測血糖，要是降不下來，就去醫院找醫生開降糖藥?！?/p>

聽母親的口氣，仿佛她是一個經驗豐富的醫生。

“我買了塊智能手表，可以隨時測血糖?！?/p>

“手表怎么能測血糖？沒見血怎么測得準？”母親幾乎吼起來了。

“好好，我等會兒就去樓下買血糖儀?！?/p>

母親只相信自己的生活經驗，對于那些高科技產品總抱懷疑態度，她又是個急性子，我不得不屢屢使用緩兵之計。

母親又反復交代了好幾遍，直到我說馬上出門去買血糖儀，母親才同意我掛電話。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母親該吃安眠藥了，希望母親吃了藥之后能夠好好睡一覺。

晚上十一點多，我正躺在床上看書，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響了。夜那么靜，手機的鈴聲簡直驚心動魄。我想不會是母親打來的電話吧，一看，果然是。

“我睡不著，”母親說，“你測了血糖嗎？到底有好高？”

“測了，完全正常，放心吧，媽?！蔽业闹e話張口即來。沒辦法，母親這樣的急性子，如果我不說那些善意的謊言，她壓根就沒有一個好覺睡。

“多少？”母親問。

“你沒吃安眠藥嗎？怎么十一二點了還沒睡？”我轉移話題。

“我問你血糖多高！”母親又生氣了。

“好像，好像是四點九?！蔽矣行┬奶?，隨口捏造了個小一點的數據。

“那很正常，”母親說，“明天早上起床再測一下空腹血糖，吃完早餐隔兩個小時再測餐后血糖。”

母親掛了電話，我又去搜那些血糖數據，萬一母親明天問起來，我得隨機應變。

“媽，你趕緊退貨吧。”正在醫院體檢的兒子給我發微信消息，他將那塊智能手表測量的數據和醫院已經出來的那些數據全都對比了，沒一樣相同。

“這個很正常，”我安慰兒子，“靜脈血和手指頭的血本來不一樣，有一點點誤差也正常。”

“差蠻遠呢，”兒子說，“醫院抽血之前，我用手表測空腹血糖，七點九，把我嚇了一跳。剛才血常規結果出來，我的空腹血糖只有四點六?！?/p>

“??？”我有點不敢相信，“誤差這么大？”

“對啊，你退掉手表，我給你買個血糖儀?！?/p>

“不用，我自己去買。”

我坐在沙發上發了半天呆，以為自己的血糖很正常，沒想到是空歡喜一場?！疤悄虿　比齻€字就像緊箍咒，我有些頭昏眼花，感覺再不采取措施，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弄個并發癥什么的。死了也就算了，萬一半死不活的，豈不是害人害己？

我提交了退貨申請，手表卻依然戴在手上。

或許那塊手表有點認生，收到貨后我是第一個使用的人，手表里面保存的身高和體重數據都是我的，這才導致測兒子的不準，測我的卻很準。也或許，兒子用手表測量時方法不對?？傊也幌Ｍ@塊智能手表真有那么大的誤差。

我走進一家大藥房，想咨詢一下有沒有采血不痛的血糖儀，卻見一個中年男人正和收銀員聊胰島素，他的手上，赫然戴著一塊黑色的智能手表。他要買胰島素，莫非是糖尿病患者？

“請問您手上戴的也是可以測血糖的智能手表嗎？”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心，又不好意思直接問他是不是有糖尿病。

“對啊，我有二十多年的糖尿病了，天天要打胰島素。”男人笑著說，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左手腕上。

“您那手表準不準？我這塊太不準了。”

“這種東西有點小誤差是正常的，測出來的數值只能做參考?！敝心昴腥擞置榱嗣槲沂稚系闹悄苁直?。

按中年男人說的，他那塊手表只是“有點小誤差”，可我這塊明明是大誤差啊。我想問問他那塊手表是什么品牌、多少錢買的，他卻用手表接起了電話。

中年男人拿著一盒胰島素，邊接電話邊往外走。我只好讓那個短頭發店員給我找血糖儀，要找那種扎起來不痛的。

“扎一下手指有什么好痛的？”短發店員說，“頂多像螞蟻咬一口?！?/p>

我打了個寒戰，問：“螞蟻咬一口還不疼嗎？”

短發店員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你是不是特別怕疼？”

我點了點頭，沒好意思告訴她有一回因為我太緊張護士的針頭都打歪了。

短發店員遞給我一個大盒子，里面有一百張試紙條、一個血糖儀和一支采血筆。我皺著眉頭問這種儀器用起來疼不疼。

“我有辦法，”短發店員說，“等會兒我幫你調一下采血筆，給你試扎一次，保證你一點都不疼?！?/p>

我連聲說好。短發店員拆開包裝，將試紙、血糖儀和采血筆都拿了出來。她將采血筆調到二檔，我問是不是這樣就不疼了，她說二檔扎得很淺，針又細，幾乎沒什么痛感。她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個針頭裝在采血筆上，又將一張試紙條插進血糖儀里面，然后要我伸出手來。

“等一下。”我連忙用左手手腕上的智能手表測了一下血糖，數值顯示五點六。

我畏畏縮縮地將手伸給短發店員，她早就拿著酒精和棉簽等在旁邊了。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拿著采血筆在我的小指指腹扎了一下。

“咦，真的不疼?！蔽矣煮@又喜。

血糖儀的數據很快出來了，七點三。這塊手表的誤差也太大了，幸虧可以七天無理由退貨。不過，我并沒有申請馬上退貨，而是想多試幾次，如果誤差越來越小就不退貨了，畢竟用手表比用血糖儀方便多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破例沒有睡懶覺。鬧鐘剛響，我就起床測空腹血糖。血糖儀、采血筆、采血針、試紙、棉簽、酒精，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先用智能手表測了血糖，五點二，正常，必須正常。我做了個深呼吸，打開血糖儀，拿了一張試紙條插進去，又取了一枚采血針裝進采血筆，擰掉采血針的保護帽，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右手拿起小瓶酒精朝著左手小指的指腹噴了噴，手握采血筆時，我的心跳驟然加快，在大藥房扎手指時一點都不疼，我不知道自己的恐懼從何而來。屏住呼吸，我將采血針對準消毒部位，按下采血筆的開關鍵。

“?。　蔽覒K叫一聲，太疼了。怎么回事，同樣的采血筆，同樣的采血針，為什么會有天壤之別？我慌里慌張地拿起棉簽擦掉剛剛迸出來的血珠子，等新的血珠子冒出來時再拿起血糖儀，將試紙條的吸血端放在血珠子上面，血糖儀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顯示屏上顯示的仍是昨天在大藥房測試的結果。

唉，第一次測試徹底失敗。我找出說明書，從頭至尾仔細讀了一遍，真是我弄錯了。血糖儀在關機狀態插入試紙條，它會自動開機，顯示可以采血時再采血。擰開采血筆的調整套，嵌入采血針后，還得將調整套裝回去，可我忘了這一步，讓采血針直接對準我的指腹，采血筆的開關一按，針頭猛地扎進我的手指，深度估計已經超過了采血筆的最高檔，不疼才怪。

第二次測試更緊張。我將采血筆對著手指頭，戰戰兢兢地去按采血筆開關，竟然沒什么感覺。我拿開采血筆，等著血珠子冒出來，等了一小會兒還沒反應。試紙條的有效時間好像只有三分鐘，我的指腹仍然毫無動靜，難道我又操作失誤，針頭沒扎進皮膚？我咬咬牙，將采血筆的拉套往后拉到底，重新對準左手小指的指腹，用力按下采血筆的開關，好疼啊，我咝咝地吸了一口冷氣。不過，再疼也沒有忘裝調整套那次疼。再看指腹，竟然出現了兩個血珠子，原來第一次扎成功了，可能深度不夠，出血慢。

血糖儀的試紙條終于吸滿了血，幾秒鐘工夫，結果出來了：四點七。

四點七和五點二，這種誤差沒辦法接受。是不是這塊智能手表質量有問題？是直接退貨還是選擇換貨？說不定這塊手表有質量問題，換一塊沒問題的就沒誤差了。我還可以退掉這塊，另外挑選一塊價位更高的，一分價錢一分貨，那種大幾千一塊的，說不定沒什么誤差呢？

糾結了好一會兒，我決定再給這塊手表一次機會。

我沖了一杯牛奶，吃了十來個餃子，上好鬧鐘，繼續睡回籠覺。

兩個小時后，鬧鐘準時響起，我用手表測血糖，六點八，正常，必須正常。緊接著，我手忙腳亂地安裝采血針和試紙條，給手指消毒，采血筆對準指腹，深呼吸……血糖儀用標準的普通話報出數據：八點三。

唉，果然超出正常值了。如此看來，還是糖化血紅蛋白值得信任，比空腹血糖值得信任，更比這塊勞什子智能手表值得信任。

正嘆氣，母親神仙似的又打視頻電話來了。這一次，我反倒不心虛了。我將血糖儀上面的數據翻到之前的正常值，舉給母親看。母親高興地說：“正常就好，我昨晚一夜沒睡，安眠藥沒一點用了?！?/p>

善意的謊言只能講給母親聽，我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任性”的資本了。少吃可以做到，多動可以做到，就是測血糖太考驗人。算了，還是退掉這塊“厲害”的手表吧，扎手指雖然疼，但靠得住。

這年頭，靠得住很重要。

（選自2025年第5期《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