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的這片土地上遺留著諸多古堡,有的保存相對完整,片片苔蘚像老年斑一樣儲滿歷史的滄桑;有的殘垣斷壁,如英雄暮年,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只剩下落寞寂寥。如果深入了解下去,這些古堡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故事,一幕幕、一件件,令人唏噓,讓人心酸。
小時候讀書的校舍是很差的,常常因陋就簡,有的是幾孔窯洞,有的是牛棚羊圈。我讀書的中學(xué),是用王家堡子改建的。這在當(dāng)時算是條件好的了。
王家堡子格局獨特,分內(nèi)城和外城,站在城外,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開闊的空間,腳下的石板路蜿蜒向前,盡顯往昔的雄偉與輝煌,穿過一道斑駁的拱門,就進(jìn)入了內(nèi)城,內(nèi)城有幾間房子,是我們讀書的教室。我們常在外城和內(nèi)城的巷道追逐,好像比當(dāng)年的守卒更為熟稔路徑。
一次,我對奶奶說:我在王家堡子這個學(xué)校,到大門外背書時,怎么感到頭皮麻酥酥的?奶奶告訴我王家堡子以前死過好多人,陰氣重。奶奶說小時候聽她父親說,一股土匪破了王家堡子,把幾十口人捆綁了手腳,拉到堡子門前的打麥場上,一溜兒擺開,土匪趕著騾馬,騾馬拖著石磙子,碾場一樣,碾上一圈又一圈,把這幾十口人活活碾死了。
對于一個沒有血腥經(jīng)歷的十幾歲的娃娃,聽到奶奶這么一說,瞬間感覺寒氣逼人,毛骨悚然。這簡直太暴力了,讓我無法接受。殺牲畜也講究一刀斃命,這些土匪真是慘無人道,對同類竟然如此虐殺。
隨著年齡增長,歷經(jīng)了人間百態(tài),方知道和土匪講人道是太滑稽了。奶奶的這個故事,讓我好長時間心里很難受。我原本以為生活是和平的、美好的、風(fēng)和日麗的。其實,我那個年紀(jì)接觸這種駭人聽聞的故事尚有些早,這種故事給我幼小的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陰影。后來一個女孩的出現(xiàn),才使這個古堡在我的記憶里留下一抹亮色。但是,我依然不敢去校門口背書,覺得這里陰森恐怖,不敢多作逗留。接著,在這個古堡里,我這個多情的少年,遭遇了一件尷尬至極的事。之所以說尷尬至極,是我的虛榮心使然。
有一天,我坐在王家堡子的教室里上課,大哥突然推開教室的門。他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裳,拎著一條布袋,像一個沿門乞討的叫花子。我腦子嗡的一聲,當(dāng)時恨不得把腦袋塞進(jìn)褲襠里。我那時正暗戀著萍子,食不果腹也要裝作家里是開著米面鋪子。大哥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老師:這班里有個牛……牛蛋嗎?大哥平日里并不結(jié)巴,但那天卻突然期期艾艾起來。
大哥在這種場合直呼我的小名,不如殺了牛蛋。大哥啊大哥,你這一聲牛蛋,會讓同學(xué)們此后必喊我牛蛋,這讓我多么難堪!更重要的是萍子聽到這個乳名,心里會有何感想?老師問誰叫牛蛋。我希望大哥沒有看見我。不幸的是眼尖的大哥還是看見了我,傻瓜似的齜著牙,結(jié)結(jié)巴巴大聲喊:牛……牛蛋,你出來取干糧!這時,我還不出聲,難道我真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根蔥?我有些木然地站了起來。大哥把干糧袋子騰地放在了老師的講桌上:牛蛋,這是娘捎給你的饃饃。干糧袋子原本是白粗布縫的,年深日久沒有拆洗,變成了黑色。我沒有勇氣上講臺去取這只布袋,它就像一只骯臟的小狗在講臺上蹲了一節(jié)課。
后來,“牛蛋”這個名字被同學(xué)們叫得無比響亮,每聽到有人喊我“牛蛋”,而且說我大哥是個討飯的時,我淚花就開始閃爍。萍子看見我的委屈,小聲對我說:你大哥不是乞丐,他是生產(chǎn)隊里的羊倌,對嗎?我點點頭,很感激她對我和我哥身份的漂白。她家境優(yōu)渥,卻不高高在上,在我自卑的心里點亮了一盞燈。
萍子跟我說話時,我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于是我看見了自己的腳指頭,也看見了她的腳指頭。我的腳指頭是從鞋子的破洞里露出來的,她露腳指頭是因為穿著塑料涼鞋。因此,她的腳指頭露出來顯得理直氣壯,而我的腳指頭探頭探腦地像洞口的土撥鼠。她輕輕的一句話,我覺得眼前的枯葉都溫柔了起來,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這是突然降臨一束亮光,像花朵一樣就要開放起來。
現(xiàn)在,我?guī)缀趺刻於家呓切┕疟ぃ驗槲腋傻氖俏奈锉Wo(hù)工作。以前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張望,遐想,卻不敢走近它。如今對于許多堡子,都能叫上名字,知道是哪個朝代夯筑而成的。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新領(lǐng)域,我有了探索、發(fā)現(xiàn)、一窺全貌的欲望。
我在縣志上看到了對王家堡子的記載:萬歷十四年筑土城。清,城破人亡。短短十幾個字,猶如一聲驚雷,讓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縣志。我早就知道王家堡子是萍子老祖先的家業(yè)。萍子的祖爺,在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殺中,躲在隱蔽之處,奇跡般地逃過一劫。但真沒有想到,這縣志上面還有所記載,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叫上老高,有事沒事去王家堡子轉(zhuǎn)悠。如今王家堡子已經(jīng)升格為省級文物保護(hù)單位。這也是我的工作,去一趟就是巡查一次,看看是否遭到人為損壞。我倆從堡子的一處臺階盤旋而上。撫摸著粗糙的墻面,感受它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堅韌。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塊磚石,都承載著厚重的歷史,讓人不禁沉浸在對往昔歲月的無盡遐想之中。在一面墻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白漆大字:死。耀眼,突兀,十分駭人。我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何人所為?這究竟懷著怎樣一種心態(tài),要在王家堡子被風(fēng)雨吹打了幾百年的墻上寫下一個“死”字?我猜測了一種可能:王家的后人從國外回來,看到祖先曾經(jīng)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如今修繕一新,想到當(dāng)年土匪的殺戮,懷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心理,在墻上寫下了“死”字,是在表達(dá)一種死里逃生的感慨。
想想許多人的一生,不過是這個世上的螻蟻,盲目爬行著,一輛車子的轱轆碾軋過來,恰好碰到輪胎的凹處,就生存了下來;碰到凸處,生命就結(jié)束了。也就是說,生命不是我們能左右的。其中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也許這就是人世的萬花筒,讓人眼花繚亂的原因吧。
王家堡子的人遇見了土匪,是他們的宿命;萍子遇見那個男人,是她的宿命;我認(rèn)識萍子,也是我的宿命。
(選自2025年第3期《六盤山》)
原刊責(zé)編" 李"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