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7世紀巴黎出發：城市空間實踐中的時尚傳播轉向

作為現代時尚產業的起源與中心，巴黎在17世紀60年代開始創立了影響整個歐洲的時尚風格與商業體系，并將時尚領域的統治延續到今天。主流觀點將巴黎時尚產業的誕生與發展歸功于路易十四開創的奢華宮廷美學，以及財政大臣科爾貝爾的重商主義政策。但彼時巴黎興起的一系列大型城建，以及由此誕生的眾多公共空間在時尚傳播中扮演的角色被忽略了。寬敞的鵝卵石林蔭大道、開放的公共花園、擁有路燈照明的街區以及新奇的購物體驗，這些全新的公共空間與生活方式，為時尚傳播提供全新的舞臺，助推法國時尚產品在整個歐洲的風靡。城市公共空間作為時尚傳播的基礎設施，開始承載不同階層的人群對時尚的認同、追求與表達，而這些空間實踐的過程作為現代性的萌芽，促成了時尚傳播在空間、權力與文化多個維度的轉向。

一、作為媒介的城市公共空間

早在古希臘城邦時期，其共同體決策的執行有賴于在劇場、競技場和學院等公共場所中的溝通與辯論，一直到14世紀，西方的傳播概念仍側重于“聚會的方式”。隨著媒介技術的發展和人類社會信息化程度的不斷提升，傳播學的研究議程逐漸開始重內容而輕物質、重文化建構而輕物質基礎，走上了一條脫實向虛的道路，限制了我們對媒介形式的想象。事實上，城市作為傳播媒介的歷史跨度更長，人類的信息傳遞開始通過信息技術走向虛擬空間也不過近百年的時間。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孫瑋教授指出，傳播媒介不應局限于大眾傳媒，實體空間包括建筑物、街道等公共空間，它們與報紙、電視等大眾傳媒共同構成了現代傳播體系，以及公共交流的基礎設施。

建筑規劃領域的學者則從另一個角度對城市空間與基礎設施對社會傳播的影響進行探索。著名城市規劃專家簡·雅各布斯（JaneJacobs）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將公共空間定義為消除了排他性的空間，公共空間能夠促進城市中不同社會階層或團體的人群進行交流、融合，它的多元化和包容性是形成社會共識和共融的重要基礎，也是城市活力的來源。公共空間的媒介性不僅由其物質形態所決定，其作為媒介的可供性還需要在行動主體的感知與實踐中實現，即公共空間是對“場所”的一種謀劃和實踐。以國內城市中心商業街區普遍采用的步行街格局為例，人車分流的步行空間能夠更好地適應人們購物與休閑的需求；而目前國內普遍缺乏無障礙設施的設計，導致了公共空間對殘障人群的拒斥。因此，本研究將視角投向鮮有人關注的17世紀巴黎城市公共空間，站在現代時尚傳播的歷史起點審視和展望時尚傳播的空間實踐。

二、突破與融合：時尚傳播媒介的空間轉向

直到17世紀上半葉，除節慶或皇家舉辦的大型活動外，巴黎鮮有場所能讓社會地位懸殊的人發生接觸，這一情況隨著路易十四在巴黎城建突破性的嘗試而改變。在其主政下，巴黎街道的平均寬度被拓寬了一倍，并形成了沿路密植樹木覆蓋的林蔭大道。其路面被鋪設上明亮光滑的鵝卵石，便于行走且不再因為雨水而泥濘不堪，著名的香榭麗舍大街亦誕生于這一時期。同時，巴黎的皇家園林開始向公眾開放，以杜樂麗花園為代表的公共花園開始在城中涌現，它們與林蔭大道一起，構筑起了城市中向所有人開放的步行空間，同時吸引了走下馬車嘗試步行的社會上層貴族，以及開始欣賞城市風景的工薪階層。這些擠滿了不同階層人群的街道和公園，開始從城市基礎設施轉化為打破階層壁壘的公共空間。打破兩性社交隔閡的公共空間也在這一時期開始出現。1662年，巴黎啟動公共馬車的交通服務，向乘客提供寬敞舒適的乘坐體驗，同時低廉的價格又使人人都能享受這一便利，這項公共服務甫一推出即大受歡迎。隨著越來越多女性選擇這一出行方式，公共馬車帶來了兩性共處一室的機會，這對于當時的巴黎人和外國游客來說有著打破禁忌的意味。越來越多的城市公共空間使人們有了更加迫切的與陌生人的社交需求，即通過外表和服飾來閱讀他人或被他人閱讀的需求。

與此前宮廷時尚在貴族階層中的小范圍流行不同，大量涌現的公共空間為時尚傳播提供了全新的媒介，法國宮廷時尚在17世紀后半葉實現了前所未有的大范圍傳播。在步行風尚的推動下，林蔭大道和杜樂麗花園的中軸大道變身為上層人士的時尚秀場，行人展示著巴黎當季最新樣式的服裝與配飾。上流社會的女性行走于街頭，開始如參加社交舞會般身穿精致時髦的服裝鞋履。當她們坐在杜樂麗花園用于歇腳的長椅上，化身為巴黎城中的一道新風景，這些歷史上最早的公園長椅則成為時尚傳播的一種新媒介。巴黎的時尚潮流從路易十四的皇宮中產生，以城市公共空間作為展演舞臺和傳播通路，在各個階層中迅速擴散，從貴族到新興資產階級再到普通市民，并蔓延到法國的外省城市，進而影響歐洲各國。

在德國著名社會學家西美爾的論述中，時尚的本質是對階級社會參差格局的建構，但從巴黎的經驗出發，現代時尚傳播展示出另一面向，即通過打破既有秩序與邊界，創造全新社會共識的空間實踐。當不同階層與文化背景的人群在公共空間相遇，好奇的目光共同聚焦于華美的時裝，時尚作為一種全新的共識被同步生產。隨著這一共識突破原有的圈層被傳播與效仿，時尚的普及使得原有的社會身份與界限變得模糊，城市公共空間也因此成為凝聚融合的場所。以2023年時尚品牌Prada的郡王府大秀為例，通過在北京郡王府這個包含中國歷史象征的場景下展示其時尚設計，這場時裝秀不僅展現了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美學碰撞，更展示了北京作為國際都會的開放與包容姿態。在現代時尚傳播中的媒介空間組中，也依然能夠找到來自17世紀的歷史投影：明星與網紅在社交網絡中扮演著路易十四的角色；時尚T臺在造型上如同縮微的林蔭大道和公園中軸，在這里專業模特取代了王公貴族展示最新的潮流服飾；拱廊購物商場升級為城市綜合體，在今天仍是城市的中心與時尚消費目的地。

三、賦能與平權：時尚傳播的權力轉向

隨著一系列包括林蔭大道和公園的公共空間次第出現，步行很快成為巴黎人的新風尚。通過這一全新日常，在17世紀巴黎的尋常街道，普通人也有機會與曾經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擦肩而過，他們首次有機會近距離觀察來自皇室宮廷的衣著打扮風格，并可以仔細打量并學習當下最新的時尚流行趨勢。而隨著巴黎時尚產業的高速發展帶來巨大的商業利益，激烈的市場競爭使得巴黎的時尚商家開始不斷升級商店的展示手段與購物體驗，并將之推向新的高度。巴黎在火災后重建的皇宮百貨，與其他歐洲城市倉庫式的簡陋商場有著本質的區別：除了賞心悅目的建筑風格，每個攤位均設有柜臺和櫥窗進行典雅的商品展示，一些精品專門用玻璃盒子盛裝以吸引過往的潛在消費者；當時最先進的玻璃制造技術被運用在商店的落地窗上，更加明亮的采光提升了購物體驗；同時商家也可借此向外部展示店內的豪華陳設，使商店本身成為巨大的櫥窗，進一步誘發人們進店消費的欲望；售賣高級時尚產品的商家云集于此互相競爭，讓顧客可以在閑逛中貨比三家，這在當時給顧客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消費體驗。視覺與體驗消費開始從消費者購買商品的過程中獨立出來，巴黎的精品商店發展為一種可供觀看、游覽和想象的公共空間，人們無須購買商品，僅僅通過在精品商店閑逛，即可自由地進行觀看和體驗并獲取有關巴黎時尚動態的第一手信息。

這一時期的巴黎誕生了在當時歐洲顯得極為獨特的社會景觀：開放的散步場所似乎帶來了社會身份的模糊，許多衣著入時的商店女店員被誤認為是貴族，而衣著華麗的新興資產階級則被當作爵爺。在時尚傳播變得日常和普及之時，巴黎的普通人似乎可以借助對時尚潮流的敏感來模仿貴族的審美與服飾，進而被當作上流社會人士。盡管西美爾將時尚傳播描述為一個從社會精英階層往普通民眾的單向“涓滴”過程，但時尚的廣泛傳播使其成為中下層人群嘗試階級跨越的工具。而時尚的商業化開啟了對華貴服飾作為階級標識的祛魅，時尚精品商店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過程中的商機，并將對階級跨越的想象運用到對購物場所的空間謀劃中，開創了時尚消費的全新敘事：只要支付足夠多的費用，顧客可以像選擇尺碼一樣選擇自己的階級，商品價格的高低與階級有著直接的對應關系。

在法國哲學家、社會學家拉圖爾的行動者網絡理論中，傳統傳播模式中的主體/客體、原因/結果的二元對立被消除，取而代之的是用關系的視角將之定義為眾多自主行動者，這些相互獨立的行動又被同一網絡聯結和影響。從這一角度審視時尚傳播的空間實踐，城市公共空間編織起時尚傳播的行動者網絡，其中的普通民眾對于時尚的創造并非無能為力的被動接受者，而是主動參與其中，通過時尚傳播和公共空間的展演實現自我賦能。一方面，他們對時尚的追逐展現了個體實現社會地位躍遷與重構社會關系的努力；另一方面，作為觀眾和消費者，他們的需求與選擇正是時尚傳播的前提與動因。公共空間使時尚從展示、指定轉為注目、共識的現代傳播范式，大眾開始成為時尚傳播中的主角。由此不難理解，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街頭時尚品牌開始登堂入室，成為主流市場的寵兒。2017年，百年奢侈品巨頭LouisVuitton與Supreme在巴黎時裝周合作推出品牌聯名產品，而后者是一家始于1994年的街頭滑板品牌。在此之后，高奢時尚品牌與街頭時尚品牌的合作聯名已成為當今時尚界的新常態。

四、規訓與異化：時尚傳播的文化轉向

隨著社交空間的極大拓展，時尚開始成為重要的社群文化表征。17世紀末，出于對城市治安以及冬季商鋪夜間經營的考量，由金屬基座和蠟燭組成的照明系統開始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鋪開，這一照明系統在1702年達到了5470盞街燈，彼時巴黎被稱為歐洲的“光之城”。在警察系統的配合之下，巴黎成為歐洲最安全的城市，巴黎人的社交生活也得以在夜間延續。貴族階層的宮廷社交活動與沙龍在這一時期變得更加頻繁，普通的市民階層可以利用夜間的閑暇時光走親訪友，延長營業的餐廳和咖啡廳則為社交活動提供舒適的場所。這些活動一方面為參與社交的個體展示時髦服飾提供了更多的時機與場合，進一步拉動了對時尚產品的剛性需求；而作為社交場合中的炫耀與攀比的重要道具，時尚產品也在這一過程中被不斷要求加快推陳出新的節奏，為時尚產業的發展提供了動力。同時，購物場所的空間謀劃開始進入到時尚產業的競爭范疇，包括商品的展示和包裝如何引領消費者對于時尚潮流的預期和想象，以及購物體驗如何與商品的售價相匹配。這些精品商店也因此成為巴黎時尚行家的聚會場所，購物成了時尚圈子可以享受的一項重要社交活動。而對于普羅大眾和外來游客而言，觀看、體驗和感受巴黎的時尚文化上升為一種新奇的娛樂活動，巴黎的精品商店成了重要的旅游目的地，與歷史悠久的古跡和教堂并列。

“時裝的奴隸”一詞在17世紀末第一次出現，巴黎的琳瑯滿目的商店被認為會讓人喪失理智，最后帶著本不需要的昂貴商品回家。時尚往往被批評為敗壞風氣、腐蝕美德的存在，不同時代的文學作品中總會出現一位跨越階級的暴發戶，其惡行之一便是糟糕的時尚品位。但所有這些針對時尚的批評背后，隱藏著對傳統階層界限被僭越的指責，以及對破壞現狀的野心的聲討。從幾個世紀以來對巴黎奢侈時尚風格的批評中不難發現，現代時尚商業化的進程總是充滿對傳統社會階級秩序破壞與重建的張力，其中暗含著17世紀末資本主義萌芽作為一種全新的社會意識形態對個體的規訓。正如精品商店櫥窗中展示的商品，不斷勾起玻璃外的觀看者嘗試擁有的欲望，但高昂的價格又使絕大部分人只能隔著玻璃欣賞，無形的玻璃讓階級跨越只能停留在想象。當時尚產品被作為身份標識被生產與銷售，中下層人群只能以有限的成本來模仿高階人群：皇室與貴族佩戴寶石，資產階級女性佩戴水晶，女工則往往用應品來代替。

西美爾認為時尚存在的前提即不同階級的存在及其流動性，時尚一方面團結特定的社會人群，另一方面拒斥這個圈子之外的人群一一當底層完成對來自上層社會的時尚的復制或模仿，上層社會將立刻將之拋棄并轉而尋求新的風格。在市場經濟的推動下，時尚傳播異化為一種對階級跨越的想象，這種想象被規?；瘡椭瓢b成商品進行傳播和銷售。在現代時尚產業中這一傳統仍在延續，時尚傳播由高至低的階級金字塔在今天看來依舊穩固。對于絕大部分高端時尚品牌而言，盡管面向大眾消費者的低門檻美妝和耐用皮具產品線貢獻了大部分的利潤，但在其品牌傳播策略中，小眾且昂貴的高級定制產品線永遠是其重點，后者在消費者心中營造的高端形象與高價預期很大程度上助力了相對便宜的前者的銷售。

17世紀的巴黎通過城市公共空間的改造和利用，造就了時尚傳播在空間、權力與文化維度的一系列鏈式反應。這些全新的空間實踐無疑具有相當的現代性，并在很多方面形塑了現代時尚產業和時尚傳播范式。隨著媒介技術的發展，賽博空間的出現與成熟意味著時尚傳播空間實踐的再一次轉向，但從17世紀巴黎的經驗出發，仍能為我們提供時尚傳播研究的原始坐標系。

（作者系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博士研究生，重慶第二師范學院助教）

本文系2023重慶市社會科學規劃培育項目“技術平臺視野下的視障青少年數字鴻溝研究”（項目編號：2023PY65）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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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孫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