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卷成績”“卷綜測”“卷保研”愈發成為大學生學習生活的核心,學業焦慮不只存在于中小學階段,且已經逐漸蔓延至高等教育,“考上大學就輕松了”的想法已近乎成為過去式。面對巨大的學業與就業壓力,不少大學生正深陷一場以“內卷”為樣態的集體性激烈競爭,也隨之陷入抑郁、“45度躺平”等精神困局。當“內卷”的氛圍在高等教育場域中彌散,越來越多青年人呈現出疲憊和不快樂的精神面貌,其背后是大學生對未來就業和人生發展的潛在感知。
在討論高考前的學業競爭時,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周作宇曾犀利地指出,“社會分層是應試教育的根源”。在大學生關于未來的想象中,“人生不是軌道,是曠野”常常作為安慰自己或他人的話語。在大學之前,高考制度為無數青少年設定了一條既定的軌道。那么,為何在可以多元發展的大學,大學生依然有強烈的“被設定”之感?要回答這一問題,大學生可以擁抱哪一種未來是其中的關鍵。審視以“內卷”為名的大學生學業競爭樣態,需從多個維度探究其社會根源。
當大學成了另一場升學的起點
“內卷”概念是一個舶來品。在對原始文化的分析上,美國人類學家亞歷山大·戈登威澤(AlexanderGoldenweiser)認為,毛利人的裝飾藝術呈現出一種“內卷化”的狀態,即“在所有邊緣被固定的情況下,發展表現為內部的精細化”;而后,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Geertz)用“農業內卷化”描述“無數的勞動力集中在有限的水稻生產”中這一農業發展形態。在教育領域,曲阜師范大學教授龐守興等學者用“內卷化”闡釋基礎教育領域學生學習時間過度延長,高等教育中學科專業的過分精細化與教育科學研究中的內容重復化。可見,“內卷”最初更多應用于對農業生產的研究,而后延伸到政治、教育等領域,描繪的是一種近乎“西西弗斯式”的努力。
作為一個特定的社會情境,“象牙塔內卷”具有自身的鮮明特點。在高等教育中,“內卷”主要體現為大學生之間的學業強競爭,包括分數的競爭、加分的競爭等。在之前的報道與討論中,主要關注的是績點的“內卷”,而績點關聯著保研、留學等未來抉擇。不過,今天的保研制度已愈發精細化,對學業成績、競賽、論文、社工、志愿服務等均作出了明確的說明,以積分式量化排名的方式為大學生的學業競爭設定了軌道。為了能夠在競爭中獲勝,大學生迫切需要通過更加努力以收獲更多可量化的資歷。不敢停下腳步的心態背后,是他們對自身學業排名和就業前景的深深焦慮。
在學歷膨脹制造出的強烈升學渴望,以及求職競爭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下,大學生普遍對未來感到迷茫,不確定性的增加,讓他們傾向于更穩定的、可預期的職業領域。在就業市場文憑門檻水漲船高等多重壓力下,升學是青年人為數不多的可以依靠自身努力實現發展的路徑。以研究生考試為例,2022—2024年考研報名人數均突破400萬,而每年的錄取名額僅有100余萬。同時,相比于考研,作為一條更“穩妥”且循序漸進的通道,保研也被視為“很少被質疑的選擇”。
當大家都在奮力奔跑時,很多大學生認為,停下來休息或者跑慢一點就會感到焦慮甚至羞愧,“休息羞恥”“娛樂羞恥”就這樣成了一些大學生的日常心態。在一些普通高校,不少學生為了能夠在研究生考試中脫穎而出,從大一、大二就開始準備,將大學的四年變成另一個“高考備戰期”。當本科教育有了具象化的升學目標,大學就成了另一場升學的起點。

被放大的焦慮,異化了“優秀
就全世界范圍而言,就業市場上的學歷膨脹是高等教育大眾化和普及化的自然結果。當供大于求時,就業市場對人才選拔的標準從專科提高到本科再到碩士研究生,甚至有些提升到了博士研究生,這并不讓人意外。但在長久以來的考試文化的浸染下,學歷成了社會身份的突出表征之一,似乎學歷越高,個人就越“優秀”。而且,這樣的觀念在一些地方無形中獲得了某種制度化的承認。比如,在一些公務員考試或事業單位招聘中,學歷的起點標定為碩士研究生甚至博士研究生。在一些高校的招聘中,看應聘者的“第一學歷”成為一種潛規則。在這種社會形勢下,青年人的學歷焦慮尤為突出,爭取一個更體面、更亮眼的高學歷也成了不少青年人的現實心態。面對社會的激烈競爭,機會和資源的相對有限讓不少青年體驗到了挫敗感與被邊緣化。為了獲取更多的社會資源,考研考博成為青年人逃離現實困境的“解藥”。青年人對升學產生了強烈的認同與渴望,并為此付出不懈努力。
當大學成為以讀研為目的的預備階段,基礎教育階段十多年的考試經驗便會持續發揮作用。在基礎教育階段,學校之間的區分、學生之間的排名就是一種印刻于心的思維方式。青年人在一次次考試中被篩選與區分,更加渴望成為社會意義上的成功者。在經歷過中考、高考的激烈競爭后,他們上大學后也會保持努力學習與競爭的慣性,爭取獲得好分數,擁有較高的排名。
在大學保研制度的影響下,不少大學生以“游戲通關”式的思維方式規劃生活與學習,他們在大一時就開始為保研規劃,像工程師一樣“搭建”每一門課程的分數,穿梭于分數計算與加分博弈之間。在研究生推免過程中,大學生想要讀研,不僅要與同校同專業的學生競爭,還要與其他高校的學生競爭。為了進入更高層次的學府繼續深造,他們則會更加努力。不少大學生在入學初就已做好為再次升學奮力一搏的準備,向著既定的目標奔跑,試圖擠上另一座“獨木橋”,拼出一個更值得期待的未來。一些在高考中不如意的學生,渴望在考研中重新獲得一次證明自身的機會,這使得“考進985、沖進211”成了一些考研機構的噱頭。
文化的塑造也與“內卷”生態息息相關。南京大學教授余秀蘭提出了“大學組織建設的情感之維”,她認為高校管理者很容易重視“績效唯上的競爭邏輯”,忽視教師與學生都是有情感的人。大學生為學業疲于奔命,教師也成了發表論文和完成課題項目的“機器”,以至于大學更像是一個指標化的“績效工廠”。在激烈競爭中,大學生容易變得淡漠,逐漸“原子化”“孤島化”。在對效率和優勝的追求中,一些大學生習慣了“陌生人社會”,人與人之間更多的是竟爭。因此,“搭子”文化越來越流行,成為緩解大學生情感孤獨的一種可能。大學生的“內卷文化”基于長期學業競爭文化的思維慣性,也會滋生出過度理性、冷漠和效率至上的心態。
“內卷文化”的快速彌漫也離不開社交媒介放大宣傳的效果。在網絡媒體上,一些以“ x× 名碩博士競崗山區事業編”為標題的報道在博得人們關注的同時,也在不斷傳遞著就業焦慮。一些自媒體博主則以虛假的“ ×× 大學學生的自律日程表”吸引大學生盲目跟風,讓他們唯恐自己不夠努力、不夠優秀。在自媒體時代,社交媒體放大了那些最優秀、閃亮的同輩群體,讓一些大學生變得自卑、加劇對未來的恐慌。在學歷膨脹的社會局勢下,優秀的單一化定義以及一些媒體制造的焦慮放大效應加劇了大學生的“內卷”生態。
超越單一軌道,鼓勵多元“優秀”
大學生的“內卷”生態不只關乎大學生,也是一面折射當前社會生態的“鏡子”。在學歷膨脹的社會情勢下,大學的績效主義管理模式以及整個社會對于“優秀”的單一化想象、
在高等教育中,‘內卷’主要體現為大學生之間的學業強競爭,包括分數的競爭、加分的競爭等。在之前的報道與討論中,主要關注的是績點的‘內卷’,而績點關聯著保研、留學等未來抉擇。
互聯網的放大效應,共同制造出了大學生“不敢停歇”“相互競爭”的“內卷”心態。
仔細想來,青年人之所以如此“卷”,他們到底希望達成什么樣的目標呢?在青年人渴望進入的職業領域中,近幾年和“內卷”生態一同涌現的是“上岸”大潮,即考研、考公,甚至不少本科生想要考研的主要原因就是考公的門檻在提高。需要警惕的是,“上岸”潮表明社會活力和經濟活力有萎縮的風險。去年,筆者在一所縣域中學調研時,一個高三學生提出了一個問題:“現在很多本科生畢業也要打工,而編制只是少數,那讀普通大學和不讀大學、直接出來打工還有什么區別?”從這個問題中可以窺見,今天高中生讀書的心境已經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一些高中生擔心的已經不是能否考上心儀的大學,而是讀完大學能不能找到工作,擔心就業率,擔心未來能不能“上岸”“入編”。現實社會的焦慮已經通過互聯網觸達這些正值青春年少的高中生的內心世界。
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春玲等人所著的《學業和就業競爭壓力下大學生社會心態特征一基于2023年“中國大學生追蹤調查”數據分析》一文中顯示,69.1% 的大學生認為當前“就業失業問題”十分突出, 54.3% 的大學生認為“貧富差距過大”。當指責青年人“內卷”的無意義和非理性時,需要看到青年人面對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與其說大學生的“內卷”是一種非理性或非常態,不如說這只是對社會競爭加劇的一種理性回應,但這種理性也潛藏著風險。過度的競爭感知會損耗學習者的學習熱情,異化學習本身的意義,給個體、家庭、高校、社會和國家發展帶來隱憂。
說到底,“內卷文化”的流行離不開社會結構的形塑。改善整個教育系統“內卷”生態的關鍵在于,從進一步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入手,持續縮小社會不同群體的收入差距,激發社會活力和信心,為經濟發展開拓更大的空間,打造青年友好的社會生態環境。政府需警惕權力的過度使用,要為社會的涵育和發展留足空間。與此同時,要減少高校之間的競爭性評比和指標性評估,創建更為良好的育人環境。就高校管理者而言,須警惕管理主義的思維模式,在保研、獎學金評定等評價體系中,探索多元化的關于“優秀”的評價標尺,為大學生生命力的蓬勃發展創造更具人文關懷的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