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從中國傳統詩歌理論“物我關系”出發,細致分析布寧風景詩的表達方法與藝術效果,以其具有代表性的風景詩《群星之間》為例,并與王維山水詩《山居秋暝》作比較。通過比較,結合東西方哲學思想與藝術理論,探究布寧的風景詩在表達此主題時與王維在創作手法、秉持的創作理念以及最終所呈現的相似美學特征上的異同。總結歸納其對當代的價值與啟示,為比較文學領域提供中國特色的研究視角,為建構美學共同體提供新思路。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布寧(I.A.ByHMH)(1870年—1953年)于1933年憑借小說《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俄國第一位獲此殊榮的作家。米爾斯基(I.C.MupcKи)所編撰的文學史中如是評價這位偉大的作家:“相較于高爾基、安德烈耶夫或象征派任何其他同時代作家,他顯然是一位更大的藝術家。”但是,布寧在小說家光環下的另一個文學身份一詩人,常常被人們遺忘。他在長達67年的文學生涯中創作了700余首詩歌,其中風景詩占據其詩歌創作的半壁江山。王維是中國山水田園詩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極大地豐富了山水詩的題材內容和藝術表現形式,進而將山水田園詩推向了新的高度,在中國詩歌發展中占據著十分重要的位置。其作品中,生態環境美、社會生活美、人格精神美“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布寧與王維在風景詩題材創作上都成績斐然。因此,通過比較二者在寫作手法、創作理念以及最終呈現的美學效果相似、創作理念相異之處,能夠更好地總結中俄山水詩的寫作手法與寫作角度,感悟中俄山水詩呈現的不同美學效果,探究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背景下中俄山水詩的創作理念。
布寧的詩歌創作很難歸到某一個具體的文學流派。這反而使運用中國古代傳統詩歌理論“物我關系”重新解讀布寧風景詩歌成為可能。兩位詩人在“物我關系”的主題書寫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創作手法上,布寧與王維的寫作手法、寫作角度相似,手法多變、角度豐富;在詩歌呈現的美學效果上,布寧與王維山水詩都給人以心靈上的平靜。但是,由于兩位詩人所處的時代不同,人生經歷也不同,所以布寧與王維對待自然的態度以及對“如何物我相融”的解答有明顯的不同。從中國傳統詩歌理論視角出發,解讀布寧風景詩創作的“物我相融”境界,通過對其詩歌創作中人與自然的同源與共生研究,為建構美學共同體提供新思路。
詩歌中的“人與自然”:中國傳統詩歌理論“物我關系”
人類與自然是密不可分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伴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定義不斷的變化、內涵不斷的豐富。“自然與人是相互呼應的,它能喚起人類的情感證悟力量”,而中國山水詩作為中國詩歌反映人與自然關系的重要載體,經歷了長久的發展。從最早的《詩經》開始關注自然風景,到東普謝靈運將游仙詩轉變為山水詩,再到唐朝的詩人們以其開闊的詩風將其發揚光大,中國山水詩的發展可謂源遠流長,此詩歌流派的研究理論也是成果豐碩。
“中國山水詩中所描寫的山水,能在不受詩人知性介入或者情緒干擾之下,以其本來面目呈現”。值得注意的是,山水詩中并不是完全不能有詩人的主觀情感。王國維曾指出:“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葛曉音也主張中國詩人憑借佛家“靜照”的方式,使得“自然界反映在人的心神之中,便不是‘附理’‘切事’‘起情的意象,而是一個客觀的整體”。如果詩人將自己的情感代入詩中,則會出現“物我對立”“物我若即若離”的現象。但無論詩人的情感如何變化,詩人是在美感經驗中的觀照者,其對風景的描寫都應是客觀的,因此能夠將山水的原本面貌呈現。
山水風景詩中物我關系的重要關鍵就是美感經驗的展露,即詩人以原始的面貌呈現自然之美。王國纓將山水詩創作中的物我關系分為三類:物我對立、物我若即若離、物我相融。“物我相融”是人與自然的融合:詩人在塵世中歷經千帆,但面對山水時仍舊能夠拋棄主觀情感,“以我之神與山水之神相接”,直接感應自然現象而不是借用自然隱喻或對自然做出主觀評價。詩中“人”的形象常常是模糊的,甚至是隱去的,成為景色的一隅,揭露的是詩人完全忘卻社會宇宙人生之我,全身心地投人自然的美中。此時,人與自然達成了一種和諧一詩人忘卻了自我,將自己放置在自然之中,承認自然的廣闊無邊與包容、人在宇宙中的渺小。
跨越千年的合音:相似的審美意趣
從中國傳統山水詩理論“物我關系”出發,布寧與王維的風景詩創作都可以被劃分為三種境界。布寧與王維都用極高的創作才華描寫自然、表達自然給自己帶來的感受。由于風景詩創作題材的局限性,所以兩位詩人的寫作手法、審美意趣難免相似;由于寫作手法、審美意趣的相似,所以兩位詩人的作品最終呈現的美學效果也相似。以布寧《群星之間》與王維《山居秋暝》為例,在布寧的詩中,詩人隨著商隊乘坐駱駝穿越沙漠,夜晚璀璨閃耀的星空給他帶來了無限的靈感:“夜色降臨,星光下沙漠已經變冷。我跟隨商隊,在沙漠中瞞珊而行,分流的銀河在沙漠上空閃著白光,如霧如煙。”
詩人乘坐著駱駝在沙漠中穿行,駱駝一深一淺地踩在沙子中,領隊身上的槍隨著它的動作搖晃,領隊的頭隨著它的動作擺動。星星的目光落在這一隊人身上,自然靜謐又廣闊:“干燥的鞍子發出木頭的吱吱響聲,騎者不停地點著他的仿佛沒有生命的落滿星星的頭顱。”
詩人在旅行中接觸自然、感受自然,在自然中獲得無限的靈感一這時詩中詩人的形象已經不復存在,他與自然融為一體,觀察著周圍的一切一一駱駝、商隊成員、沙漠、星空,詩中沒有主觀感受,只有不經修飾的美麗景色,通過詩人的客觀描述傳遞給讀者。
從中國傳統文學理論“物我關系”的角度來看,這首詩的創作角度是“物我相融”。此時詩人已經和自然融為一體,完全忘記了“社會人生中之我”,只是單純享受山水風景給他帶來的美感體驗,從自然中獲得單純美的體驗。不同于《衰落》和《青春》中的詩人形象,雖然詩人在詩中以“我”的形象出現,卻并未抒發任何個人的主觀情感,作為純粹一個“觀察者”出現,而忘記了作為一個在社會、在宇宙中的人的身份,只是用詩意的語言向讀者描述眼前的美景。風景讓他完全忘卻了自己,沉浸在美的體驗中。
王維在書寫物我相融主題時則稍有不同,以《山居秋暝》為例,在這首詩中,詩人描繪雨后山間的秀麗景色:“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此詩描繪了秋雨初晴后傍晚時分山村的旖旎風光和山居村民的淳樸風尚,表現了詩人寄情山水田園并對隱居生活怡然自得的滿足心情,以自然美來表現人格美和社會美。全詩將空山雨后的秋涼、松間明月的光照、石上清泉的聲音以及浣女歸來竹林中的喧笑聲、漁船穿過荷花的動態,和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給人一種豐富新鮮的感受。
從中國傳統文學理論“物我關系”的角度來看,這首詩的創作角度是“物我相融”。全詩并沒有出現詩人的形象,他將自己巧妙地隱去,找到與自然的平衡點,以勸告作結。不過,看似是詩人的勸告,實際上是在以自然的口吻和世人對話。前三聯以白描的手法描寫了山中的美麗景色,襯托了山水間的靜謐,尾聯雖然出現了詩人的形象,但此時詩人已經和自然達成平衡,沉浸在山水帶來的美的體驗中,給世人以勸解。此時詩人已經在自然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完全忘記了“社會人生中之我”,只是單純獲得和享受山水風景給他帶來的美感體驗,并從自然的角度出發,勸解世人回到自然。
內心世界的反映:相異的創作理念
布寧的詩歌語言清新質樸,凝練生動,富有詩意。他善于運用簡潔明快的語言來描繪自然景物,同時又不失細膩和深情。而王維的山水詩歌以清麗淡雅的意境和細致入微的描寫著稱,極大地豐富了山水詩的題材內容和藝術表現力。布寧與王維的山水詩寫作手法相似,其呈現的寧靜致遠、悠然自得的審美意趣相似。但是由于所處時代、人生經歷的不同,兩位詩人書寫“自然”這一意象時,所秉持的創作理念不盡相同。
自然對布寧與王維所起的作用不同,根本原因在于兩位詩人對自然的定位不同。在布寧的詩中,人是自然最渺小的組成部分,人與自然是并集的關系,人就像宇宙里最小的一顆星星,淹沒在銀河之中。而王維認為人與自然是平等的,他在自然中只是“觸景生情,觸物及己”“不分彼此,合二為一”,他融入周圍的風景之后以自然的口吻呼呼人們回歸自然。因此,在如何達到“物我相融”的主題上,布寧選擇將自己從詩中隱去,他認為達到“物我相融”的方法是承認“人只是宇宙中最小的一個部分”,從而“真正地沉浸、回歸、融入自然”,人與自然是有明確界限的,人包含在自然之中;王維則一直以第一視角觀察自然,其形象雖然也不甚清楚,但在他筆下,“物我相融”實現方法是忘卻自我,從而找到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平衡點”,人與自然沒有明確界限。
其實,布寧與王維在“物我合一”這一主題創作理念上的差異,與兩位詩人所經歷的世事、所處的時代有很大的原因。布寧生活在19世紀末的俄國,系統的科學已經出現,人類開始明白自己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而他經歷過社會的黑暗只能將目光投向更大的主題,見識過世界的曠闊后逐漸承認人在宇宙中的渺小。王維“在朝廷做官時,厭倦了官場上的明爭暗斗,心中對山水田園有著無限的眷念”,他本人受母親的影響信仰佛教,在其詩作中更重視內心的修養,世間萬物本都是假象,面對社會的黑暗決定隱居山林與自然作伴,在逃避世事的過程中找到與自然相處的平衡點。面對曠闊而美麗的自然,兩位詩人欣賞并都想融入其中,表達了對自然的敬畏。他們以此表明,人要親近自然、敬畏自然,自然是人類的精神源泉,其中蘊含著無限的魅力與哲理。人類只有端正自己的態度與自然和平相處,才能獲得自然的饋贈,從中得到美的體驗與哲思。
由于山水詩的題材僅限于描繪自然之趣,所以布寧與王維的寫作手法相對單一:動靜結合、正側描寫、白描、列錦等,均在其風景詩中有所體現。他們用優美而客觀的視角呈現自然之美,給讀者以極高的審美體驗。因此,兩位詩人在風景詩“物我關系”上呈現的美學效果是相似的,二者都以簡潔的筆法描繪自然之美,帶給讀者美的體驗。雖然二者的手法、審美效果相似,但是其創作理念有著根本上的差別。
由于兩位詩人根本上對風景的作用定義不同,所以在表達人與自然關系時有著本質的差別。布寧認為自然是給人類帶來無限啟示的源泉,人與自然是并集的關系,達成物我合一要做到承認人類的渺小;而王維認為自然是人的精神居所,人與自然是平等的,達成物我合一需要找到人與自然的平衡點。并且,布寧的風景詩創作是跳脫出西方傳統二元論、帶有宇宙主義色彩的,詩人敏銳地意識到人不是宇宙的中心,人是宇宙中最渺小的一部分之一。雖然有時自然意象在他的創作中會以隱喻的載體出現,但是總的來說,詩人對自然是滿懷敬畏的,人的地位與自然平等甚至低于自然,他渴望從自然中獲得哲思,希望與自然融為一體。
作者簡介:
程映,2004年出生,女,俄語語言文學專業學生。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布寧詩歌審美共同體意識研究”(項目編號22BWW030)階段性成果;國家級大學生創新訓練一般項目“中俄風景詩中‘天人合一’思想比較研究:以王維的《山居秋暝》和布寧的《群星之間》為例”(202414436020Z)階段性成果。作者單位:江蘇第二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