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端午臨近,我就會回想起小時候11歲那年的難忘經歷。
那年,由于政治運動,父親被打成走資派遣送農村勞動改造,家里的主要經濟支柱倒了,僅靠母親的工資養活我們姊妹三人和我的外婆,突然的拮據使我們家不知所措,那幾年我們很難見到父親,好想他。而母親又從防疫站的流調和防疫專業人員調去縣醫院做了傳染科醫生,以前住的楊柏濤將軍行署別院也要讓給他人居住。
楊柏濤將軍是國民黨軍隊的抗日名將,恰好是芷江人,當時湘西會戰時,臨危受命赴芷江湘西會戰指揮部的所在地,在陳誠、白崇禧的領導下,指揮部隊與芷江機場的美國空軍志愿者陳納德將軍指揮的“飛虎隊”共同抗擊日軍。我們家只好從小縣城的中心地帶叫做“大傘巷”的、家里有一個“天井坪”的別院,搬離到了城鄉接合部,就是城市人與龍坪公社(現在叫龍坪鄉)社員混居的城鄉接合部,城里人習慣叫“城墻邊”的小四合院。
剛搬來時,我的心里是空落落的,有一種我們家已被城市拋棄但又沒被農村接納的那種懸著的心態,“騎墻”這個詞語就是那時被我牢記住的。雖然騎墻的原意是說的“中間派”,但那個年代,要么你是造反派,要么你是保皇派,中間派是少數派,是被孤立的那“一小撮”,我覺得很孤獨。
畢竟年少,很快我的這種抑郁與被孤立的心態就被一些城邊的新事物和經常性的饑餓感給沖刷得無
影無蹤了。
我在極短時間里結識了對面獨院里的一位農村大哥哥,起初的相識是他貪念我手里的棒棒糖,他用他家桃樹上的桃子和我交換,后來又帶我下到田里抓泥鰍和鱔魚,條件是要我把手里的棒棒糖給他吃。
我很有興致地從大哥哥那兒學會了養雞養鴨和養鵝,每當牛耕田時,大哥哥就叫上我帶上我那六只鴨子和五只鵝,鴨子跟在泥耙后面吃蚯蚓,一直吃到“潄胞子”(頸部那段食道)鼓得老大,再也吃不動了,此時在田埂邊吃草的鵝也吃得飽飽的,我們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那樣打道回屋。我還從大哥哥那里學到了木工技術,自己動手做了一個養兔子的木籠子,養了四只小白兔,想著等年底父親回來就有兔子肉吃了,心里美美的。后來我養的老母雞“打抱生”(就是要孵小雞的那種迷迷糊糊的狀態),我央求母親到東門口外農民家買了六顆種鵝蛋,讓這只抱雞婆替鵝媽媽打工,這只打工老母雞很爭氣,六顆種蛋孵出了五只可愛的小鵝,最大一只后來長到了十八斤重。
我還學會了上山砍柴,學會了種菜,白菜、蘿卜、棘椒、豇豆、四季豆、茄子、西紅柿、冬瓜、南瓜,很齊全,城墻邊空地多得是,大哥哥一邊教我一邊親自動手開墾出了好幾塊菜地,于是后來家里再也不用買柴火和蔬菜了,多余部分還送給鄰居叔叔、伯伯、爺爺、奶奶們,鄰居拿著我送的柴火和蔬菜,總要夸我一句:“小孩子真能干!”于是我虛榮心和成就感爆棚。
后來我帶著小我三歲的弟弟和小我四歲的鄰居陳奶奶家的孫子一起上山砍柴,下水捉魚和摸蚌殼,砍柴火要將砍下的樹枝、樹干再截成一米左右的長度,每人理出兩捆,每捆的重量要根據自己能挑多重決定。我最大,可以挑三十多斤,捆得長度也最長,而兩個小弟弟打的捆就要小一些,高度也矮一些,用藤蔓使勁纏住,然后砍一根五到六公分粗細、一米左右長度的木棍,兩頭削尖做成“尖擔”(與扁擔的差別之處),然后往柴火捆中間部位用勁插入,一頭插一捆,做成擔子。我最高,不到一米四,陳弟弟最矮,恐怕沒過一米三吧。我們步履瞞跚地沿著布滿雜草荊棘的蜿蜒曲折的山路一路向下,回到家里。因為住在城邊邊,離砍柴的山包不算遠,約走兩個小時吧,賀家飯店(村落名)方向也就五六里路。
我老弟比我還不抗餓,他喜歡抓蛇和老鼠,我不敢抓蛇。有一次在干涸的水渠里發現一條一米長的毒蛇,老弟像發現了美味佳肴似的緊追不舍,蛇跑不動了,突然回頭,吐著蛇信子,張著嘴要咬我老弟,我的心臟受不了了,而老弟眼疾手快一下抓住了蛇的七寸,收獲大大的,回到家就剝蛇皮,取出苦膽往嘴巴里一扔,老弟說蛇膽可以使眼睛明亮。然后給蛇破膛開肚,清理完內臟,用幾根細木棍撐開,做一個燒烤的架子,撿些樹枝、樹葉,用火點著,不多時肉香味四溢,幾個小孩子吧嗒吧嗒吃得津津有味。逮住老鼠也用差不多的方式處理,剝皮去內臟,剁掉腦袋和尾巴。還有,螞蚱也是我們的美食。
有一次我獨自上山砍柴,回到家發現父親回來了,他把我養得挺肥挺大的兔子宰殺了。用他東北老家學到的烤兔肉手藝,將我的寶貝兔子烤著吃了。等我回到家,我饞嘴的小姨和姐弟們吃得差不多了,還是我父親硬給我留了一塊肉,不然我算是白白替我們家的好吃婆們打了一回工。后來我得知,父親回來見我們姊妹幾個缺乏營養,精瘦精瘦的,家里沒什么有營養的東西,只好把我養的寶貝小白兔為人類作貢獻嘍,而他自己一口沒吃。
東北烤兔肉的方法很奇特,是用白糖放在鍋底并加點水,上面用一根一根排列整齊的木棍隔開,其上放上砍成幾大塊的兔肉,蓋上鍋蓋,小火侍候,待白糖成了焦炭狀,再悶上一悶,那味道終生難忘啊,因為是父親做的烤兔肉。
有一天一大早,大哥哥跑過來找我,要我快點帶上粽子和中午飯跟他走,我問他去做么個(干什么的意思),他說去看劃龍船,又補充一句:“今天是端
午節。”
來到人山人海的舞水河邊,鑼鼓喧天,喊聲震天,只見幾條細長形狀極具本地特色的翹頭船在河道里齊頭并進地飛速向前進,有節奏的鼓聲和兩岸人群的吶喊聲,以及木船兩側坐著的齊刷刷的劃船手,他們極為粗獷和極具夸張、動作協調一致的劃槳畫面真把我震撼到了。
我問大哥哥:“水怎么成綠豆色了?”在我的印象里,家鄉的河水總是清澈見底,水底的魚都看得一清二楚。大哥哥告訴我:“這是因為上游貴州那邊下大雨漲洪水,把我們家的河水給染成了綠豆色。”這種綠豆水使得寬度有四十米到近百米的舞水河變得湍急,深不可測。
龍舟比賽結束,大哥哥急急忙忙帶我跑到芷江大橋(現改回最初的名字龍津橋)上中間地段的欄桿邊,讓我在擁擠的人群中剝開粽子葉,將里面的粽子扔入舞水河里。當時我的腦子里有十萬個為什么在打轉轉。大哥哥不厭其煩地為我答疑釋惑一一端午節是怎么來的?屈原是誰?為什么要紀念他?扔粽子是個什么儀式?芷江家鄉的地名與屈原有啥關聯?河對面天后宮是做什么的?河岸邊的房子為什么叫“吊腳樓”呀?水輪泵那邊水深不深?芷江是楚國管轄區?楚國是現在中國的一部分,為什么啊?我是愛屈原的楚國還是愛我現在的中國啊?
那一天我突然覺得只比我大兩歲的大哥哥無所不能,無所不知!雖然他沒機會上城里的小學,可他的生活常識與生存能力讓我只有驚嘆和崇拜的份。
看著舞水河兩岸延綿一里地的沸騰人群,我陶醉了,一切煩惱都不值一提了,早已被我和周邊的人群拋諸腦后。我的整個腦袋里,只有快樂的童年和快樂的事。生活與生存是最重要的,其他事要等肚子吃飽了再說,還有我喜愛的住在城邊邊的農村大哥哥,自從認識他,我再也沒有玩過在城里住時玩的滾鐵環、打三角板、躲貓貓之類的真正屬于少年兒童該玩的游戲了,第一次感覺我長大了,可以為家里人承擔生活的重擔,家里人不用再挨餓了。
成長的快樂和時常的饑餓感使我終身難忘,不過我喜歡快樂反感煩惱,我也希望與我有同樣經歷的人都快樂、不要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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