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文友相約去泉崗喝茶。雖然喝了多年的茶,其實我對茶的認知,僅停留在玻璃杯里一撮紅茶或綠茶沉浮,茶湯鮮美或醇厚的層面。
時值仲夏,到處都是蓬勃鮮嫩的綠,汽車一路朝著大山奔去,氣象預報寫著高溫,但是天陰著,像罩下了一個巨大的琉璃瓶,滿眼的綠有如實質,風帶來薄荷般的清涼。
覆卮山,很容易讓人從具象的角度去理解,其實它源于一個動作—東晉山水詩人謝靈運“登此山飲酒賦詩,飲罷覆卮”這個帶點“耍帥”的動作,因此,此山古老而有盛名。泉崗村在覆卮山半山腰,時間尚早,我們便先奔山頂而去。盤山公路在山谷里遷回盤旋,像寫一首回文詩。覆卮山多霧,記得有一次上山頂,在度假村吃完晚飯下山,一團一團的霧,將路裹得嚴嚴實實,車燈完全照不見前路。出了一團霧又進入一團霧,一團團的濃霧好像繞在了山體上,不游不走,讓人心慌。只得一個人下車在前面引路,車子跟在后面蝸牛一樣爬行,慢慢才走出霧團。此刻風輕云淡,到得山頂,遠遠近近的山丘,都在前方顯露出來,一條一條弧線,像海浪一樣層層推進,直到隱入淺藍色的天際。田野和村落變成了線條和色塊,古老又簇新地呈現在視野里,深廣地鋪展在目光盡頭,很像保羅·克利早年的田園畫。梯田之上,千畝油菜花早就收起了壯麗的織錦。插上秧苗的稻田,和放棄耕作的旱地,同樣用綠色回答一切。綠色之美很深邃,在人和植被的攻守中被調出了最豐富的層次。種了茶樹的山頭明顯較別處濃烈了許多,遠處的,干脆綠成盛大的整體,近處的則能看出肌理,那盤旋、上升、延展、錯落的茶壟似大地繁復的指紋,又似墨綠色的水紋或波浪。茶山的綠不分是唐宋的,還是明清的,它們在香灰土的滋養下就這樣沒心沒肺地綠著,浩浩蕩蕩、恣意汪洋,和湖水、山峰,抑或是千姿百態的樹一起蓬勃成最原始最天真的綠色。有山嵐散散淡淡地朝峰尖升騰游弋,像泡開了一壺綠茶。
山頂多是矮小的灌木。奇峭冷峻的巖石柔和了面目,山、樹與石頭交織重疊在一起,天真而滄桑,組成了這個季節特有的語言。灌木叢中的紅泡刺藤、綠葉小檗、野生茶樹等高低錯綜,疊加有序。大片大片的一年蓬擎著微雕一樣的小花,像在竊竊私語。暑熱下,植物們恰到好處地蒸騰出的體香,裹挾著我。每一種植物都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生活,呈現出一種高處的寧靜,我們的闖入,短暫地打破了它們的寧靜,它們輕輕地晃動起身體。這使我想起了西格德·F·奧爾森《低吟的荒野》里的那種寧靜。幾條石浪,從遠古的第四紀冰川時期呼嘯而來,穿越了幾百萬年的時光,保持著狂野奔流的姿態,每一塊石頭前赴后繼,浩蕩而行。所到之處,植物讓行。幾叢金剛藤敬畏地匍匐在“岸邊”,默默地興衰交替。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山民們也有豐沛的想象力,他們說,這是仙人趕來的一群小豬,生動、玄幻又有喜感。石浪無言,它們從來不追問生命源頭,它們圣跡般地將數百萬年光陰凝固成這一刻,如同被時間遺忘的處子。時間對于它們沒有意義,時間只對人有意義。奧爾森說:“那些古老的樹,其中有些早在公元前就存在,在新大陸被發現很久以前就已經成熟,具有歷經滄海的寧靜。從這層含義上而言,它們不僅僅是樹;它們的存在使得作為世間匆匆過客的人類清醒鎮靜。”石也一樣。1600 年前,謝靈運坐在石浪上喝酒,他易感的靈魂是不是越喝越清醒?
文珍說,村中自古傳說石浪下有暗流涌動,她也曾聽得水聲淙淙。我沒聽見水聲,但我相信她的說辭。這水的聲音大概只有靜心之人才能聽到,像隱遁的禪意。堅硬的巖石有了水聲,就有了靈氣,有了滋味,有了和塵世綿延不絕的糾纏。一路行來,各種姿態、面目的泉水不斷出現,有垂直崩瀉的小瀑布,有石澗暗流—從路邊一塊大石中不斷噴涌而出,繞過一座廟宇順流而下,猶如神跡。各種水系一路攘攘,前赴后繼,匯成明珠一樣的湖泊,又滋潤了那么多的梯田。垂直而下的水,來自神話中的天池,滋養著萬物。
正說著,看見石浪下方的山道上有人影往上移動,有背包客正頂著暑熱在攀登。對于我這樣四體不勤的人來說,這樣的精神委實令人敬佩。我們站在高處的大石塊上看著,低吟的微風,讓心情敞亮。下方的人漸漸接近我們,終于朝我們走過來。這是一幫上海客人,遠道而來,見到眼前的山水,顯然比我們的快樂增加了幾倍。一位客人突然舉起茶壺向我們詢問輝白茶,他說,有位友人曾送他輝白茶,此行來到輝白茶的原產地,便期盼有更好的遇見。我們指著下方的泉崗村及滿山的茶園,讓他感受茶在自然里最本真的狀態。同為愛茶人,告別時,文珍邀請他們來泉崗喝茶。
我們靜靜地走在謝靈運曾走過的山道上,時不時被紅泡刺藤阻擋一下腳步。看著天上移動的云影,在大地上投影,山嵐、石浪、天光、翠色,構成了深邃渾然的氣場。萬里長風,生命意境仿佛拓展開來,在幽深闊大到無邊無際的宇宙中緩緩旋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看見謝靈運從始寧跋山涉水地一路過來,他的衣袍在風中揚起,我和他皆是一葉茶,在天地這一綠色茶盞里。
在覆卮山頂,我先飲下了一杯虛擬的茶。
二
驅車一個多小時趕來泉崗喝茶,當然是奔著這里的好茶好水。泉崗村村口有一個大湖,藍綠色湖水像一塊經年的翡翠,縹緲的云霧演繹成煙的輕柔舞蹈,白中透出絲絲縷縷的涼意,它蒸發的水汽潤澤周遭的山林與茶園。
泉崗多是俞姓,像棵根系發達的大樹,隔著時間的長河,家族之間仍能感受血脈的躍動。從某種角度來說,茶人俞芳華是這方山水的代名詞。他的茶莊來過幾次,按理說該上他家去喝一杯最新的“泉崗輝白”。此行本沒打算叨擾,卻因為汲泉水,被俞母客氣地迎進了屋內。
“泉崗輝白”是一款厚的綠茶。俞芳華不在。碧透的茶葉在玻璃杯中上下翻滾,眼前浮現出俞芳華厚道中帶有一絲精明的臉,他的故事也像眼前的茶水一樣在我心里翻騰起來。
植物,凝結著鄉愁。覆卮山的雄奇給了茶樹得天獨厚的佑護,土壤里的酸堿度,空氣里的含水量,海拔和溫差,讓它有了獨特的氣質。千百年來,山、水、田、人、茶都在自然的經書里種植。“一粒茶葉抵七粒米”,農諺昭示著泉崗人對于茶的珍重。清朝同治年間,泉崗人完成了人與茶的靈魂交流,炒制出了一款屬于自己的茶—泉崗輝白。(此茶以前叫“前岡輝白”,著名茶學家莊晚芳先生在《中國名茶》里又寫作“前崗輝白”,后正式定名為“泉崗輝白”。)民國初年,辛亥革命志士俞丹屏先生卸甲后致力于實業,他熱愛家鄉,將輝白茶帶出山,作為上層人物之間的禮品茶。據說在滬上,當時只有黃金榮、杜月笙之類的大亨才能喝到。后來,茶香漸漸地飄散開來,泉崗輝白走進了更多人的視野。
歲月悠悠,俞芳華28歲那年接過了祖傳家業,添酒回燈重開宴。到他這一代,算得上第八代傳人。一代代茶人的人生就像一壺壺的茶,一壺茶有一壺茶的味道。泉崗輝白曾在民國初年位列中國十大名茶,在1915年拿過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也因遭戰亂,曾一度失傳。自小跟著父輩在炒制茶葉的大灶前長大,看著成千上萬顆嫩芽經過父親粗蠣的大手,抱縮里藏起往昔的春秋,收斂成珍珠的模樣。每一粒都具有巧奪天工的結構,可媲美人類所造的藝術品。俞芳華覺得自己就是一棵茶,離不開故鄉的山水。
他回到村里承包茶園,辦起茶廠、茶莊,還修復了俞丹屏先生建造的起祥學校舊址,建成“中國輝白茶博物館”。前后8年的營建開發都親力親為,輝白館、起源室、茶具陳列室、授藝堂、收藏館、起茗堂,傳遞著“清、儉、靈”的茶文化。每個館室都滲透著自己的審美,都帶著珍重的心意。鐵木揉捻機、八卦算盤、清代輝白茶罐等老家具、老物件,都精心地展示在館內,樸素中心含著雍容和文雅。“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一壺茶”,門口的對聯雖有點江湖氣,卻也道出茶中的人生感悟。來泉崗村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少老臺門被打造成特色農家樂,展示了民俗文化、茶藝文化,茶以外的許多東西相應地溢了出來。
我見過春天的泉崗,大概是世上最清香、最緊張的地方,每道工序都在與時間賽跑。谷雨前后,茶事已進入盛期。茶園里站滿了采茶女,挎著竹簍,成千上萬根手指,在茶樹上彈奏出春天的旋律,整座山被帶進歡快、忙碌又緊迫的節奏中。無數的青葉在紅紅的柴火上輕舞。殺青、初揉、初烘、復揉、復烘、炒二青、輝鍋…炒茶師傅將一口大鐵鍋摩擦得鋰亮,像一把出世的名劍。碧綠的葉子下到鍋里,隨即就有一雙手伸進葉子里,滿鍋的綠葉紛紛揚揚在鍋里起落翻滾,好像回旋的龍卷風。燜、揉、推、轉、翻、拋.所有的動詞在此刻有了具象的意義。殺青是泉崗輝白炒制技藝的一個重要特色,200-220攝氏度的大平鍋,雙手也有了局限,特制的竹叉悶殺,多悶少拋,保持綠茶的固有色澤,維護茶葉的香氣和滋味。這種獨特的“泉崗悶青殺”,是傳統絕活兒,很多老師傅說不出動作要領,但知道該怎么做。很多感覺,來自身體肌肉的記憶,好像只要雙手伸進大鍋,每個細胞就會復蘇,手上動作也會自動成型。揉捻時葉子又被吸到一雙手里,葉子迅速聚攏,隨著手推動的弧線轉動,先重后輕,力把葉子吸緊,松軟的葉子很快就團結成一個厚實的球,茶汁外露,條索漸漸成形。上了竹制的茶沖烘焙時,仿佛能聽見葉子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后,潮汽外溢,葉色漸漸轉暗。最后的輝鍋是關鍵,最費時費力,雙手有節奏地推炒,滿滿的一鍋茶摩擦著鍋底,沙沙地猶如雨聲。由重到輕,溫度由高到低,在時間和力的作用下,茶葉把自己所有的光華內斂成小小的一粒,深綠披霜,像浸透了歲月的風煙。
規模擴大了,茶農也看到了雙手的局限。機器打開了新的制作工藝,在更具科學精度的指導下,泉崗輝白日益享譽于它的醇厚清透和絕妙香氣。
茶葉似乎成了俞芳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連同老一輩傳承下來的堅韌精神,沉淀為流淌在他靈魂里的深厚文化。為了與滾滾向前的宏大歷史展開對話,他既堅守老祖宗的手藝與規矩,也有向著未來奔去的闖勁。“形如圓珠,盤花卷曲,濃綠起霜,湯色黃綠明亮,香高味醇,經久耐泡,葉底嫩黃成朵。”——“泉崗輝白”的標志,正在對這一款茶重新做出指認與定義。
玻璃杯里的茶湯澄黃晶亮,入口錦緞似的,煙火氣里裹著悠悠的花果香,順喉嚨而下。這一杯茶下去,琴姐感觸最深,勾起了她很多回憶。夫妻倆農大畢業,做了多年的鄉鎮干部。茶葉專業出身的邢先生,當年為了泉崗輝白,畢業后背著行囊一頭扎進了下王這個山區小鎮,建基地、育種、病蟲害防治年復一年,時光的腳印在此疊加。年輕的身影在茶山間奔走,讓我想起東山魁夷名畫《綠色回響》里的那匹白馬—受莽莽綠林召喚而來,天生擔負著使命,馬蹄過處,必有回響。對琴姐夫婦來說,泉崗輝白中有流淌的歲月,有時間與記憶的深度發酵,16年的青春都渺小在那一盞淺淺的茶湯里。
三
泉崗人說,西灣、茶園里兩地的茶葉最好,這里地勢坐西向東,土層深厚,地力肥沃,茶樹健壯。站在崗上俯瞰,滿眼青綠,是多少歲華堆積的蒼翠。層層階梯狀的茶園,茶樹都被掛飭成有序而齊整的模樣。“前岡大嶺頭,云霧繞山頭。”山嵐云霧在茶園里飄蕩,將每一叢茶樹修煉得骨骼清奇。被云氣霧嵐滋養過的葉子,是一種靈物,茶芽鋒苗挺秀,銀毫顯露,葉厚芽壯,有了一番說不出的道骨。茶園里的勞作,是泉崗人生活中甚至一生中的一道重要功課,除草、施肥、修剪直到春天里將萬千顆雀舌一樣的嫩芽收入囊中。
山里的芽頭比平原上的生長緩慢,但更厚實,攜帶的自然信息也就更多。從一芽一葉到一芽二葉再到一芽三葉,葉片里蘊藏著節令和氣候的密碼。和正在修整茶園的老農聊起了一點兒茶的舊事,“茶葉最好還是老早辰光長在田角地頭的,施了土肥,芽葉肥壯。”“以前采茶帶中飯么?”“帶呀。”“都帶什么吃的?”“幾塊蒸年糕,放點兒菜干,或者帶個冷飯蒲袋。”是啊,當我們沉醉于“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時,其實有那么多人為了生活的詩意而付出艱辛的勞作。
茶葉是南方農耕圖的重要一頁。家鄉前山后山的坡地上也種著一壟壟茶樹,我想起小時候去采茶的往事。大清早,和母親戴上草帽,拎著竹籃子,籃子里裝條小板凳,帶上點心一通常是母親烤的糯米餅、年糕,或者一些小糕點,還有一壺茶,配置倒像郊游。走出家門,沿途的田間地頭早已有三三兩兩的鄉親在茶地里忙碌。來到中央塢口—我們隊的田地大多在此。清脆的鳥鳴從樹林間透出來,帶著晨起的歡愉。中央塢是個“U\"的小山谷,連綿的小山包環繞著一塊不大的谷地,谷底是幾片水田,兩邊一壟壟的茶地斜斜地沿山而上,像畫滿了一條條的五線譜。此時,五線譜已經標上了高高低低的“符號”—村里的阿嫂阿嬸早已開始了忙碌,最勤快的已采滿籃。我家的茶地在山坡的中上段,沿途不時有茶叢后探出的腦袋和我們打招呼。我家地塊坎上坎下的毛土阿嫂、樟全嫂見到我母親,老遠就開始喊:“嬸子,快快,接著昨天講—”大家便一陣歡笑。
和別人打理得齊整的茶地不同,父親不善稼穡,茶樹疏于剪枝,我家的茶葉都是野蠻生長,參差不齊,地上也長滿雜草,不僅產量少,采摘起來也很不方便。母親和我好半天也采不滿一籃。采茶是項枯燥的重復勞動,沒一會兒,我便生厭了。母親是個幽默風趣的人,記性好,善于講故事。她講演義,講笑話,講民間傳奇,繪聲繪色,常常引得相鄰地塊的姑娘嫂子們不愿挪步。歡聲笑語在山谷里回蕩,像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去,連鳥兒都忘記了鳴叫。很多年以后,一些人的記憶里還回響著母親的故事。
陽光慢慢地鋪展開來,從樹縫里漏下來的光有神性。蜜蜂、粉蝶兒開始嚶嚶嗡嗡地響起來,植物的氣味像煮熟的湯圓慢慢地浮上空中,這時候往往臨近中午。我的心早已焦躁,日頭烤得人脊背發燙。山脊像龍一樣在遠處蜿蜒起伏,萬千樹木仿佛升騰起綠焰。我感覺時間仿佛是凝固和停頓了,所有的旁作像橡皮筋般一寸寸被拉長。我多么希望被茶葉漿汁染成墨綠的手指,擁有點石成金的魔法。
終于,捱到飯點,我們坐到泡桐樹下,享用食物。泡桐樹撐開肥大的葉片,灑下一片陰涼,泡桐花開得云霞一般,花香厚實得仿若實質,將人團團包裹起來。許多鳥兒嘰嘰喳喳在樹上鬧,布谷、百靈、云雀聽著這些史前的語種,像在枝頭綻放出一個個小花苞,雖說聽不懂,但是卻像空山新雨一樣清新。這一刻是歡愉的。有時,相鄰人家會相互分享一些自帶的食物。我最喜歡母親烙的蔥油千層餅,一層層的,像一本冊頁,折疊著一個主婦的生活智慧。
那時候,中央塢偌大的山谷只住了一戶人家,我叫他孝伯伯,長了一雙瞇瞇的小眼晴,很是慈藹,他們全家都長了同一雙眼睛。我常想,晚上這山谷里出沒的會是神仙還是鬼怪?當我們拎著籃子下山歸家時,就會看見孝伯伯坐在門前的茶樹下,端著一杯茶,臉上表情像泡開的茶葉,在暮色中逐漸舒展開來。
我們村莊種植的大多是坡地茶,用手采摘。誠實、樸素甚至是笨拙的勞動融入其中,更顯出茶葉的珍貴。村里的茶葉大部分賣給茶廠,頭茬的龍井,也會高價賣給外鄉收茶人,根據品相定價格。那時候的春天真忙啊,采茶的人起早貪黑,村口的茶廠通宵達旦。茶樹是很慷慨的,能采好幾茬,當然越早的芽尖,價格越貴,量也少,還需要精心伺弄茶樹。老一點的就做成珠茶,濃香,經久耐泡,也是獨樹一幟。炒茶機隆隆地翻滾著,揉捻機不知疲倦地轉動著,像唱針搭在膠盤上,唱出春天的歌謠。村莊上空,始終彌漫著一股清新好聞的茶香。
多年過去,中央塢像關上了門,進山谷的人漸漸少了。有時我去掃墓,遠遠地望一眼谷口。陽光的輕塵里,故鄉很遠,坡地上的人老了,母親的故事已經鎖進了墳墓。我家那些茶樹不知道長成什么樣子了。惟有那種茶香夾雜著桐花香,又被日光蒸發出來的氣味,時常幽微、夢幻地縈繞在鼻端。一閉上眼睛,就回到了童年。
四
老臺門舊得不能再舊了,連修葺上去的補丁也舊了,泉崗這種老臺門很多。坐在里面品茶,有種“江湖夜雨十年燈”的慨然。茶葉季落市,那口日夜灼燙的大鐵鍋已經歇火冷灶,茶筷、茶沖、茶匾等工具亦如鳥兒斂起羽翼,停在了板壁上。這些老物什上的包漿,泛著暗紅的光澤,像農耕文明的圖騰。時間被壓縮成薄薄的一塊,在寫著“俞氏泉崗煇白茶百年老灶非遺薪火”的牌子上閃著光。這口老灶連同老宅傳到了文珍的弟弟忠達的手上,連同著這份手作茶的傳承。我仿佛能聞到屋角落、樓板、墻壁縫隙里散逸出的茶香,連板壁縫里的潮蟲大概也是泛著暗綠的茶色。
并沒有現成的茶室、茶桌。我們“吭次”著將廂房里的一張老舊的八仙桌從窗戶里弄了出來,放到廊下。文珍做足了準備,掏出塊青花桌布一鋪,茶器一擺,竹編的精致小香爐起檀香,儀式感就上來了。她開始一樣樣往外掏茶葉,滇紅、安吉白茶、安吉黃金芽、天姥云霧、泉崗輝白、大紅袍、金駿眉讓人想起茶葉博物館,珍貴茶品裝在一個個楓香木抽斗里,應有盡有。像平時寫小楷一樣,文珍顯得鄭重又嫻熟,對每片茶葉的沉浮和品性如數家珍。我對茶葉素無研究,屬于現實主義,雖也重茶葉口感,但平日為了提神,多喝濃茶。至于水和器血,僅限于玻璃杯泡綠茶,白瓷蓋碗泡紅茶,紫砂壺泡烏龍茶的概念。
無事此靜坐,山中日月長。穿堂風吹過來,清涼舒爽。道地開闊,遠遠望過去,斑駁的墻頭上的魚鱗瓦像一古籍。臺門打開,像個取景框,將墻外一角的屋檐和竹影納入鏡頭中。午后的陽光照在道地里的雜草青苔上,荒蕪中透出一種生機,莫名有了一種禪意。昔年二三十個孩子奔跑嬉鬧的宅院,如今就剩下四位耄耋老人留守。晾衣桿上的衣衫蒼老而干癟。
品茶宛如操琴,先嗅其香,再試其味,徐徐咀嚼,閉目回味。文珍對茶頗有研究,對家鄉茶更有種執念。祖輩傳下來的老宅,有茶魂,坐下來,便有種神魂歸位的安寧。她并未穿漢服,也無多余的茶藝動作。但是茶香氤氳中,我竟恍惚覺得眼前的她寬袍大袖,一舉手一投足極具古風,這一幕有點像懷舊文藝片。
茶葉在水中次第打開。第一款滇紅香高色濃,茶味醇厚。橘紅透明的茶湯,如飽滿奔放的女子,有搖曳生姿的美感。汪曾祺在《尋常茶話》里曾寫道:“昆明茶館里賣的都是青茶,茶葉不分等次,泡在蓋碗里。文林街后來開了一家‘摩登’茶館,用玻璃杯賣綠茶、紅茶一滇紅、滇綠。滇綠色如生青豆,滇紅色似‘中國紅’葡萄酒,茶味都很厚。滇紅尤其經泡,三開之后,還有茶色。我覺得滇紅比祁(門)紅、英(德)紅都好,這也許是我的偏見。當然比斯里蘭卡的‘利普頓’要差一些—有人喝不來‘利普頓’,說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惡,不能勉強。”汪老說自己對茶是外行,但他總是有本事將各種味道寫得親民雋永。
安吉白茶葉底嫩綠帶玉白色,泡在杯中,極具觀賞性。湯色嫩黃清澈,芽鋒直立其間,嫩度好,香氣清鮮,滋味濃醇爽口,有鮮甜回味。黃金芽相比較而言,茶色清淡,我稍嫌其寡淡。文珍將天姥云霧在茶荷里均勻地鋪開,讓我們聞看,這款鄰縣產的勾青茶,和輝白茶淵源頗深,其形卷曲,綠的表面覆上一層白色茸毛,好似一群似睡非睡的蟲子。“遠山眉黛綠”,古代女子畫好的眉毛大概是這種顏色吧。綠中有一點兒黑,黑得卻不呆板死氣,隱有韻致流轉。淡綠的茶湯,不驚不艷,鮮爽、醇厚,縹緲散淡處又有云霧繚繞之姿。對于泉崗輝白,文珍肯定更多幾分鄭重,她分別將機茶和手工茶讓我們細品,每款茶標注了出茶的日期。我日常辦公室喝的就是輝白茶,端起茶杯,熟悉的茶香襲來。“吾鄉既富茗柯,復饒泉水,以泉烹茶,其味大勝。”此刻用泉崗水泡泉崗輝白,便多了種“原湯化原食”的奇妙。葉片在水的喚醒下,很快擁有了自己在山里的樣子。湯汁更加清亮飽滿,啜飲一口,醇厚爽滑中帶著花香,根根芽鋒宛若在大雨初霽的山野里游蘊的精靈。
我們一款款喝著茶,馥郁的茶香四下彌漫,那獨特而美妙的清苦在齒舌間游竄,在我并不內行的品鑒中,仍給我鮮明而豐富的味覺體驗。茶杯上悠蕩出那縷碧色,一時間將西窗透進來的陽光都涸成了嫩綠,我們似乎變成了在嫩綠色泉水里游弋的魚,心隅有種酥
酥的慵懶。
比起內心,生活的形式是狹窄的。很多人以茶為媒介,尋求內心的寧靜和平衡。我曾在一個朋友家喝過一款珍藏三十年的“冬雪”,她的家潔凈、素雅、簡靜,茶桌、古琴、榻榻米、蒲團住在里面像是個與現實面目脫節的人。獨居的她,已經習慣用這種看上去舒服的方式回避內心,回避世間所有讓人不安讓人痛楚的東西。
飲至日影西斜,茶葉渣子堆成了小山。琴姐大呼,不能喝了,暈眩、出汗了,文珍說她那是“茶醉”。這使我想起《崤阪石茶》里描寫的神秘詭異、動人心魄的品茶現場。“越是懂茶的人,越不敢輕易侍茶,只有知了面前茶葉的身世品格,才敢上水,因為茶不同,水的溫度,水的軟硬度,盛茶的器血,沖沏煮泡的方法都不相同。”一套茶理看得我目瞪口呆。“從來佳茗似佳人”,佳茗之于我,大概如牛嚼牡丹,無論茶禪還是茶味我都無法參悟。而文珍之于茶的準備,像寫作一樣用心,用一堆意象平行疊加,使文字的詩情寬舒而有層次,卻又收口在剡茶的身上。
關于剡茶,記得小時候讀到《世說新語·異苑》“剡縣陳務妻”的故事,先是被這個鬼故事吸引,那種靈異,像是跳出了紙張,從我的后背脊慢慢爬了上來。再是驚嘆于家鄉的剡茶竟然已經老到史記的程度了,那真是古老的從前。年歲漸長,看到許多茶葉盒子上印著:“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爨”字難認,查了才知道,便也知曉了這是茶道鼻祖唐代皎然法師的茶詩。不僅他喜歡剡溪茗,他的好友茶圣陸羽也入剡考察過茶葉,還品評過茶泉,留下了“剡茶聲,唐已著\"的評語。到了宋代,高似孫在《剡錄》中更是被詳細記錄了剡地十種茶品,瀑布茶、五龍茶、真如茶、紫巖茶、焙坑茶、大昆茶、小昆茶、鹿苑茶、細坑茶、焦坑茶。又將剡溪潭谷的水分為十個水品:五龍潭、葛翁井、石門潭、三懸潭、雪潭、偃公泉、亞父潭、紫巖潭、響巖潭、簟潭。前兩年電視劇《夢華錄》熱播,宋朝的茶文化吸引了新一輪的關注度,其中有一款“真如茶”,就產自嵊州。宋代真如茶興盛,黃庭堅也有詩云:“心知韻勝舌知腴,何似寶云與真如?”但真如茶在剡地卻失傳了。千百年來,生長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已經構建起剡茶的理論與歷史,但是,也丟失了很多冊頁。這使我想起北宋李誡的那本差點失傳的“天書”—《營造法式》,某天梁啟超把這本書寄給了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兒子,從此開啟了梁思成一生的追尋。
這淺淺的一盞湯水太深太厚了。為了喝好這盞茶,從茶葉的采摘到繁瑣的制茶工藝,到各種茶藝的表達,以及產生的專供這一系列流程的器皿,人們為此付出了太多的心血。蘇軾說,“傾身事茶不知勞”。古往今來,多少名人與茶結緣,各種典籍琳瑯滿目。《茶錄》《茶經》《茶典》《大觀茶論》…茶詩更是比比皆是。有白居易“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有盧仝“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有蘇軾“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我卻喜歡明代冒襄的《界茶匯鈔》,冒襄這個人除了用《影梅庵憶語》記錄與董小宛的愛情,對界茶也是一生鐘情,除了寫采茶、蒸茶、烹茶,更重要的是讓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留名茶史,比如吳人柯氏、金沙于象銘、吳門朱汝圭等平凡茶人。
我狹隘地認為,所謂的茶文化其實就是人與茶年復一年的故事。前幾天,我的同事去一家企業義診,突然發給我一張照片,上面是一段文字:“古有茶圣陸羽為著述《茶經》入剡考察茶事,又有茶僧皎然‘傳花飲茗’美談,還有山水詩人謝靈運引種茶樹的經典先河。今有春力公司名列中國百強茶企,又有‘春力號茶葉專列’開啟中歐貿易,還有春力茶文化博物館亮相剡溪大地。”她說:“看到這段文字,我突然熱淚盈眶,我竟不知道我們的剡茶這么好,這么強。”是啊,這個世間有許多人對這片葉子深懷由衷的愛意和深情,他們和茶樹一樣,扎根腳下的土地,生生不息。作家小茶說:“大地蒼茫,山高水長。這些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盡管人往風微,盡管走過的轍印已微茫。”
這一路,我看見炊煙、茶樹、流水…世間的一切,都在生生不息。
【作者簡介】陳瑜,女,浙江嵊州人。作品見于《星火》《山東文學》《野草》《文學港》《海燕》《美文》《散文百家》《散文選刊》等。出版散文集《南方有味》。曾獲第二十四屆孫犁散文獎,第五屆“禾澤都林杯”散文一等獎。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