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意象的叢林

作為當代詩人的重要標志，八十年代甫一登上詩壇，就受到詩壇內(nèi)外的關注，成為那個時代代表性的詩人之一。他的詩歌的獨特藝術風格，對于詩歌意象的銳意探索，在詩壇上獨樹一幟，尤其是他的《無題》系列以及近年來的詩歌，對于漢語詩歌語言藝術的拓荒發(fā)展，對于詩歌題材的賦能，具有相當重要的文本意義，受到詩壇高度關注和評價。的詩集《四月之光》收錄了八十年代至今各個時期的代表性詩篇，對于人們?nèi)媪私夂脱芯吭姼杈哂兄匾囊饬x。

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還在晉中山水間徜徉的潞，對于文學就有了相當?shù)臒釔邸ＫL在一個軍人家庭，自幼喜愛讀書，尤其是對文學有著執(zhí)著的追求，在時代劇烈的陣痛中捕獲生活的火光，化作對于人生和社會的沉思。

八十年代初，他甫一登上詩壇，就引起了萬眾矚目，成為朦朧詩時期山西詩壇的卓越代表。不知什么原因，本書沒有收入潞潞當年的代表作《肩的雕塑》《城市與野牛之血》。記得那時我剛上大學走上文學道路，這兩首詩歌受到詩壇的關注，在大學生中互相傳抄。《肩的雕塑》寫出了黃土地上祖祖輩輩生活的農(nóng)民對于光明的期盼，希望改變命運的呼喊，寫得極為抒情，充滿著時代的烈度。而《城市與野牛之血》中對于城市的向往，在上海聆聽了一場音樂會的心靈震撼，又反映了作者對于現(xiàn)代文明的渴求。從那時起，潞潞的精神世界就在鄉(xiāng)村與城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游弋，他的詩歌也在汲取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基礎上，不斷創(chuàng)新蛻變，以至于裂變，形成了自己獨到的詩歌語言藝術，在漢語詩壇上成為醒目的標識。他的詩歌不僅在國內(nèi)具有影響，而且不斷被介紹到國外讀者手中，受到人們的喜愛。

潞潞當年的詩歌就具有一定的反思性。《野蒺藜》：“被遺棄是一種不幸/更不要說臉上被刺了金字/發(fā)配到這里”蒺藜上不被人注意的野草，在詩歌中賦予了痛苦的命運，尤其是“臉上被刺了金字”，蘊意十分深刻，令人回味。

潞潞帶著對于世界的疑問，對于禽王的描述，也許說明在他的靈魂深處有想要改變現(xiàn)狀與世界對話的渴望。那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對現(xiàn)實的室息感，在字里行間流露出來，也許只有破壞或者打碎現(xiàn)存的世界，才能帶來希望。要說潞潞的早期詩歌，我對《石頭屋子》是很有印象的。為什么在八十代末期，正當盛年之際的他想擁有一座石頭屋子，“離村寨遠遠的/離玉米田遠遠的/蓋在北方/光禿禿的原野”，詩人的內(nèi)心不可能不是孤獨的，他要離開人群，聽靜靜的落雪之聲，思考人生的突破，不愿意生活在熱鬧的地方。

我們在他的其他詩歌中，也可以感受到“生活在別處”的渴望：“黑色土地上的謎語/它使種子的苦味持久/它在黃昏和我們相遇”（《枝極》）。潞潞為太陽歌唱，難道說他的心中也如太陽一樣燃燒？不過永恒的太陽如何燃燒都沒有灰燼，這讓詩人懷疑和迷茫：“太陽升起卻遠遠地照耀著/哦，它是誰的靈魄/為什么不肯走近我們？”（《太陽升起》）潞潞的《首飾工匠》里描寫了工匠打造首飾的艱難歲月，那種細致的紋路，打磨的艱辛，流逝的羅月，充滿了重復和無解：“幽深的水晶的天空映照著/手握金子之光苦行的貴族/他隨身攜帶的花園/是那只木質(zhì)早已陳舊”，他甚至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它的邊緣因此有些泛白/充滿了病態(tài)向我們靠近/它太像詩人”。詩人是什么樣子？對字詞的推敲苦思冥想，在語言之海中孤舟苦渡？對于文字的打磨讓他們耗費心血，難免讓潞潞感到詩人是不是帶著“病態(tài)”。潞潞的詩歌意象繁復，辭鋒銳利，充滿著粗磅礴之勢，具有強大的勢能，沖擊著讀者的心靈。從這方面說，他是拒絕“病態(tài)”的詩人的。

二

1989年之后，潞潞開始《無題》詩歌系列的創(chuàng)作，這些詩歌的橫空出世，表明了潞潞自朦朧詩以來對于詩歌文本的拓展和超越。這個系列的語言藝術令人耳目一新，對詞匯的紛繁復雜的探秘和創(chuàng)造，對意象和意境的獨具匠心的營造，傾注了詩人對世界的關注和生活的陳訴，引起了詩友和詩壇的共鳴和反響。我們在他的詩句中徜徉，感受到了只有詩歌才能給予的語言魅力，詩句的游蕩飄逸，節(jié)奏帶來的震顫，時空用戶心靈的交合一一畢現(xiàn)。《無題》（1989-9-20）：“大樹在木匠的斧斤之中/他們的孩子正站在屋檐下/看著遠處太陽的一個光…我看著我的兄弟在暮色中/如同騎著一匹石馬/茫然地鋸著自已的坐騎”。木匠與斧斤，孩子與房屋，暮色與石馬，這些詞匯組成的意境沖擊著我們，使我們感受到人與自然的矛盾和掙扎，可是誰能拯救人類？

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潞潞，骨子里存在一種執(zhí)拗，也許這正是他堅守的可貴之處。他對自然、大地折射的鄉(xiāng)村有著天然的眷戀，他對生活的眾生有著悲憫的關注，這些我們都可以在他的《無題》系列中看到。《無題》（1989-10-2）：“遠處的一所村舍/漸漸被黃昏的塵埃淹沒/汲水的少女來到這里，和/偽裝的土地有一絲線索/她的鉛桶叮當作響/井那仰望著的眼窩里結(jié)滿冰凌”，緩慢的節(jié)奏，停滯的畫面，古老的鄉(xiāng)村，這幾乎是鄉(xiāng)村生活的一幅圖畫。有的詩歌讓我們心潮澎湃，有的讓我們淚流滿面，潞潞的詩歌讓我們的心靈靜止，仿佛在接受農(nóng)耕文明的洗禮，回到天荒地老的舊時代生活。靜止的村舍、黃昏的塵埃、結(jié)滿冰凌的井，都在鉛桶的“叮當”聲中被激活了，給現(xiàn)代文明以沖擊，吹皺一池春水。《無題》（1990-2-14）：“山野上偶爾走過三三兩兩農(nóng)夫/馴順地低著頭并且長呼短嘆/我永遠不能忘記他們的眼睛/那是古代洞窟中石人的眼窩/其中一些人停下仰望天空/喃喃告誡自已千萬不能絕望”，平常的語言，質(zhì)樸的情愫，呢喃的絮語，流瀉的時光，卻像巨石一下一下敲著心臟，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這構(gòu)成了無題詩歌系列的特征之一。農(nóng)民在嘆息什么？眼睛為何像古代洞穴中石人的石窩，為什么喃喃告誡自己不要絕望？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文明與落后，仰望與絕望，構(gòu)成了一幅當代農(nóng)民的群雕。潞潞的無題詩歌系列，正是通過這些強烈的畫面感和意識流，表達了他對農(nóng)耕文化的致敬，也完成了他詩歌藝術的地域擴展。

潞潞的詩歌具有很強的思想性，楔入了對現(xiàn)實的深入觀照。《無題》（1990-8-8）：“這是一處停頓/是時間唯一的縫隙/我看見大地的白光中糧食在沉睡/它們依靠空心的根莖吸入黑暗/很難分清楚是誰在黑暗之外”，民以食為天，糧食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根本保證。然而，他看到的是“糧食沉睡”“依靠空心的根莖吸入黑暗”，但是對于詩歌作者來說，又難以分清楚“誰在黑暗之外”，這樣的疑問，令人困惑難解。其實，詩人也無意解開，他只是把上帝的話語傳達給眾生而已。真正的詩歌并不僅僅是個體情感的抒發(fā)，也不是對于某領域題材的抒情，而是對于人類命運、情感的關注和思考。《無題》（1992-9-23）：“遠處山腳下的農(nóng)人正在忙碌/繁忙的農(nóng)事與我沒有一點關系/是天空中的幻象招我而來/夕陽時分的烏云變作黑馬的樣子”，繁忙的農(nóng)事，與自已沒有“一點關系”，而他對農(nóng)事卻如此關切，詩歌里充滿了有關農(nóng)事的意向。這似乎是一種矛盾，但是其中流露對農(nóng)事農(nóng)夫更為真切的感情。是的，與農(nóng)夫沒有關系，但是是什么在召喚？那是“天空中的幻象”“烏云變作黑馬的樣子”，農(nóng)事與自然、生活、人類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詩歌是靈魂的躁動，直達詩人的內(nèi)心。我們在潞潞的詩歌中可以明顯感受到靈魂的氣息。《無題》（1992.6.5）：“靈魂的腹地會開出怎樣罌粟/轉(zhuǎn)瞬之間，使一切回春/進步的幻想永遠這么招人嫉妒/它比激情更加動蕩，自由和冒險/一種至上之美，一次神的交媾”，這種詩句仿佛神龍見首不見尾，天馬行空，讓人感受到漢語詩歌寥廓的意象，也從中讀到了詩人生命的激情，仿佛罌粟一樣美麗而有毒，然而那種生命的火焰終究要燃燒，要達到“至上之美”，甚至“神的交媾”。《無題》（1992.6.5）“夏日即將過去，我坐在窗前/看著群山之巔的花朵升高/這樣的日子何其平淡”，這種“花朵”，不僅僅是普通的花朵，它包括著深刻的思想，代表著作者的理想和未來。然而要離開窗前，離開世俗的世界又是何其艱難，只能在心靈中超越這些世俗之物。

評價一個詩人的成就，應該是他的語言藝術。潞潞這一階段的詩歌具有一種神奇的想象力，尋常的詞語通過詩意的組合，使人遐想不已。《無題》（1992-10-3）：“此時靈魂才會毫無阻攔/仿佛經(jīng)歷過前世的生活/從此秋天的黃金將打擊我”，跨越了前世今生，秋天的黃金令人回味，尤其是這種黃金的比喻化詩歌語言產(chǎn)生了無盡的張力，對讀者的閱讀產(chǎn)生震撼力。《無題》（1991-9-25）：“仰慕的人只得佇立家園/傾聽云端之上/高處的鳥停頓了。它瞭望遠方/扇動的翅膀鞭子一般抽打氣流”，詩歌通過空間的反差，形象的比喻，生動的比擬，把人們對于生活的向往表達出來。這種想象不愧為神來之筆，將人們放置家園之中，“傾聽云端之上”的鳥鳴，看它用翅膀的鞭子抽打氣流，這分明隱喻著作者對于生活現(xiàn)狀的逃離心態(tài)。他發(fā)出了約請：“請把我們這些無力的人帶走/給予我們無邊的視野和高度/我們磨礪已久，是另一種搏斗”，這樣的約請流露著詩人的心聲，也是他心靈的矛盾掙扎。無力的詩人企圖改變現(xiàn)實，但是又是那么“無奈”，他希望用另一種搏斗，提升自己的視野和高度。

三

潞潞不是那種為寫詩而寫詩的人，他已經(jīng)超越了詩歌的任何功利性。作為從事創(chuàng)作四十余年的詩人，詩歌已經(jīng)融入他的人生，進入他的血液，成為一種自覺和潛意識的存在。對于詩歌，他寫作目的就是詩。這使得他的詩歌更加純粹，沒有任何詩歌之外的雜質(zhì)。在這種類似純銀打造的詩歌意象的叢林中，我們感受到蓬勃滋生的詞語，紛呈綻放的奇花異草，充滿生命力的詩意迷宮。

如果說小說體現(xiàn)故事的虛構(gòu)能力，那么詩歌就是對語言的修煉。潞潞的詩歌到《無題》出現(xiàn)后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語言和意象更加趨向于詩歌內(nèi)部之感，表現(xiàn)詩歌的本質(zhì)，而在《無題》系列之后，從此時開始他在詩歌的天空馳騁，《復活詞》《一個中介者的記錄》的出現(xiàn)，證明了潞潞詩歌創(chuàng)作的又一次突破，紛繁復雜的意向如花枝亂顫，飛雪滿天，讓人應接不暇：“朝圣者沉浸在晦暗之中/他們在江河的源頭聚首/巨大的冰川如同發(fā)亮的拱廊/莊周的蝴蝶左右躲閃著/征戰(zhàn)的將士們卻夜以繼日”，復活的元素有江河、冰川、蝴蝶和征戰(zhàn)，也有國王、古城堡的總督、牧羊女，甚至把莊子也包括進來。各種人物的出現(xiàn)和自然現(xiàn)象的碰撞，構(gòu)成了詩歌奇崛突兀的詞匯元素，給讀者展現(xiàn)了詩人內(nèi)心的混沌世界。《復活詞》又道：“露水打濕了手上的銬/那是一些敘事的稻草人在搏斗/基督的鏡子在墳瑩里安息/轉(zhuǎn)瞬即逝的一道白墻/非洲的獅子悄然無聲地過來”。我們讀潞潞的詩歌，必須從整體上把握，在字里行間感受詩人對于世界乃至宇宙的洞察力，體會他內(nèi)心飛馳六合的扶搖之態(tài)。詩歌的跳躍性如此之強，給人蒙太奇的感覺，從手上的“鏢銬”“稻草人”瞬間進入“基督的鏡子”，還有“非洲的獅子”，稻草人的弱小、基督的受難與強悍的非洲獅子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人與自然的壯觀圖卷，讓我們感受到“復活”的內(nèi)在含義。《復活詞》又道：“遙遠的旅行淹過城市/摩天大廈如同一道閃亮的背脊/云層的分界線在下滑/李白從今夜的夢中醒來/兩次找不到月亮和電燈開關”，摩天大廈與李白有什么關系？可是，詩歌能夠讓二者發(fā)生關系，詩人能夠使二者結(jié)合到一起。而且夢中醒來的李白“找不到月亮和開關”，這其中蘊含的意象是跨時空勾連形成的意境，讓人回味無窮，反映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強烈的碰撞效果。也許，只有詩歌藝術，才能將這些看似遙遠的、互無瓜葛的東西，通過內(nèi)在聯(lián)系在一起。這首詩中，不僅融入中國詩人的意象，還有希臘詩人埃利蒂斯、美國詩人艾略特、蘇格拉底、耶路撒冷等意象，可以說，這首詩歌以“復活”為主題，心游萬仞，縱橫古今，把作者當代世界的意識全部進行了詩意的闡釋。

《一個中介者的記錄》對于詩歌形式的處理，更加趨于現(xiàn)代意識，使詩歌的語言穿越詩意的迷宮，更加恣意自在，縱橫捍闔，游刃有余。該詩分為多個自然段，每個自然段采取喃喃自語的對話方式，并且引號加以標注，與以往的詩歌形式大不一樣。詩句連貫，火花閃爍，意向縝密，連綿不絕，像潮水一般排陣涌來，形成強烈的沖擊波。其中：“一陣風穿過門廊，仿佛/從另一個遙遠世界的彼岸吹來/他曾經(jīng)渴望獲得一切/那時候他還沒有預見”，作為一個“中介者”，他的存在，對于世界的感知，對于童年的回憶，對于現(xiàn)實的隔膜，使他充滿了困惑和糾結(jié)。他所經(jīng)歷的生命之中的一切，感受的歡樂與痛苦的高潮、青春期的血腥與“不高尚的欲望”生命的燃燒與熄滅，都體現(xiàn)了深深的憂慮和懷疑。又道：“很久以后他才注意到/他呆了如此之久的地方/貧窮。骯臟。患黃膽癥的嬰兒/日復一日的勞作。／他不知道/人們就像是一些最初的創(chuàng)世者/他們享受著，在其中驀然淹沒”。這個中介者，應該是人與世界的溝通者、人與神的吹哨人，他把世間的不幸與痛苦、苦難和歡樂、艱辛與血腥傳遞出來，進行了深入的解剖。又道：“午夜初臨，誰將在秋后算帳/她顧盼，脫衣，在你面前/請丟下往日的渴望/他覺得他的激情正在下潛/他祈盼那是一個無法到達的地方/一個殘廢的器官在飛翔/它曾經(jīng)是那么美妙的象征”，讀著這些字里行間隱喻神秘氣息的詩歌，怎么能不引起我們對于生活的警覺和反思？又道：“他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轍/每一個日子都依稀成為夢境/那是一些不容置疑的瞬間/制造出碎玻璃般空曠的蒼穹”，生活的洪流攜帶著泥沙朽木向我們沖來，湮沒了多少風景，而歲月依舊，我們每個人都在“重蹈覆轍”，無奈地接受命運的饋贈。這一時期潞潞的詩歌不僅在藝術上已經(jīng)達到一定高度，而且在思想上已經(jīng)遠遠超越時代，面向無限廣闊的時空，想象未來的世界。

潞潞九十年代后期的詩歌中，還有組詩《藍色墓志銘》值得關注。這首組詩分為上中下三個部分，上篇七首，中篇十二首，下篇十首，二十九首詩歌組合起來表達對于命運的隱喻象征。其中有對于大海的禮贊，大海的遼闊、孤獨、神秘讓詩人思考和關注，詩道：“它們墜入形式的深淵/一萬個魔鬼在其中試探/藍色的面紗驚恐而興奮地動蕩”，詩歌以大手筆描寫了大海的氣勢，激蕩的浪花、無邊的深淵讓人心奮，那藍色面紗下藏著什么秘密，擊打著詩人敏感的心靈？“蠟一樣的皮膚在溶解、銹蝕/腳趾還活著，呻吟著走動/沉默吧，時光中的歹徒…你永遠不會被謀殺/生活發(fā)出最大的聲音贊美著：/是的，我們從來都是馴服的”，大海的驚濤駭浪預示著人生的波浪，來歷不明的風暴讓人猝不及防，生活不是這樣嗎？我們的皮膚在像蠟燭一樣光潔的同時，也像蠟燭一樣被溶解，我們小心翼翼地生活著，歌哭著，我們都是被馴服的，詩人寫的是人生，也是時代的巨大的投影。“任陳舊的愛情腐朽下去/那不過是隔世的榮耀/白色的風帆染上了污垢/—莫非昭示著生命的本色？”生命的本色是什么？莊子強調(diào)人生的返璞歸真，自然無為，反對制度和禮樂對于人性的扼殺，可是，人類文明的演化和文明對于人的作用，必然讓人發(fā)生“異化”，每個人最終難免染上“污垢”。這就是潞潞詩歌所揭示的真相。

四

進入二十一世紀，潞潞的詩歌在藝術上更加精進，爐火純青，作為一種重要文本而存在。這類詩歌注定是屬于天才詩人的，他的生活閱歷、知識沉淀和靈魂的馳騁，是不可復制的。潞潞的詩歌是如此的天馬行空，以至于讓人不明所以，可謂神龍見首不見尾，然而它可以感知，可以體會，可以欣賞，給人們帶來心靈和精神的震撼，成為一個時代詩歌的地標建筑。當人們對于庸俗的詩歌已經(jīng)掩耳蹙額，潞潞詩歌的藝術魅力令人拍案叫絕。

潞潞善于觀察生活，在常人不注意的地方往往有驚人的詩意。《青春》：“在沒來得及懷疑之前/內(nèi)心有永不養(yǎng)足的夢想/對即將來臨的考驗/由于無知而勇敢”。想當年，潞潞寫這首詩歌時正值天命之年，半生歲月如歌，望眼詩路漫漫，他回首青春時光的求索，恍然若夢，他為那時的勇氣而驕傲，同時也進行著內(nèi)心的自省。《詩人》：“很小就知道屈原和李白／知道一千年前的王維是同鄉(xiāng)/亡國之君李煜的詞則爛熟于心/比起馳騁草原的君王/他更傾心這個倒霉的皇帝”，自幼受到家庭熏陶的潞潞，對于古代詩歌了然于胸，從內(nèi)心來說糞土當年萬戶侯，他不喜歡馳騁草原的君主，反而傾心于李煜“這個倒霉的皇帝”，因為李煜是以文詩詞而名垂歷史的。由此看來，詩歌在潞潞心中的分量。《排練室》：“到處有這樣青春的練習！/誰賦予了她們旋轉(zhuǎn)的天職？/裙裾中裹著的不是肉體/而是空無一人的風”，這是對于青春的謳歌，還是對于生命的追問？青春時期不可能過著飫甘饜肥的生活，奮斗才是主旋律。然而，我們卻從中讀出了人生的空無和幻滅，肉體像風一樣在時間中消失了，變得那么虛幻。其實，人生無論以任何一種方式生活，都最終在時間上走向不可預知的深處，所謂佛教的四大皆空，也就是這個道理。

《這》：“這水，這火/冰的，熱的，暗的，亮的/包含了一切排斥了一切的/這土地的上面和下面/使我們愿意單調(diào)地活著/使我們好奇，愚蠢，自不量力/不泯滅人性亦殘存一點獸性”。詩歌帶給人們什么？帶給詩人什么？五光十色的生活之于詩人，有時候恰恰說明了生活的無意義，因為詩人要過一種詩意的生活。然而，誰也難以輕易解脫世俗的繩索，因為這北方的深沉的土地，無論是“這土地的上面和下面”，都對人具有毋庸置疑的吸引力。這也是詩人存在的必要性。《查拉圖斯特拉》：“他還剩下了什么？／足夠多的鳥銜來葡萄／為林間謙卑的諸神加冕/…他還剩下了什么？/破碎的冰塊在內(nèi)臟里晃/捂著胸口像巨石吐不出/他看到人類救贖失敗的征兆”。尼采寫過一本書《查拉圖斯特拉》，書中講述了查拉圖斯特拉從隱居到開始說教的精神演變歷程，查拉圖斯特拉前往“幸福島”，對“同情者”“有道德的人”“學者”“詩人”等各類“現(xiàn)代人\"進行了尖銳的批判。查拉圖斯特拉明白，自己追求的不是幸福，而是“事業(yè)”，“就像從陰暗的山后升起的晨曦，熱烈而強壯”。

值得關注的是，近年來潞潞的詩歌在意象營造上返璞歸真，意旨深遠，獨樹一幟，甚至魅惑。《一個人的冬天》：“鐮刀丟落在田野上/一個半野蠻人把它留在這里//人跡罕至的隆冬/雪把鐮刀埋住了/完整地保持住它的刃/云天低垂之下/那個坐在巖石上一言不發(fā)的人/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遇見自己的靈魂”。這樣的意境，這樣的場景，尤其是最后一句令人回味無窮，拓寬了讀者對于詩歌的視域。也許從這里我們才明白，詩歌作為語言藝術的獨特魅力。《一隊人》：“遠處山脊的顏色越來越藍/像漂泊者用手晃動藍色的鐵索7把漫長的旅程甩向天邊/一隊人在河邊坐得太久/腳趾在遙遠的年代泡得發(fā)白/沒能留住這一天，他們好像失敗了／暴曬的白日是一顆光彩奪目的珍珠/不知該對他們?nèi)绾畏Q謂／他們是創(chuàng)世時的同行之人”，他把巍峨的山脊比作“藍色的鐵鎖”，把白日比作“光彩奪目的珍珠”，這么一種奇特的比喻，將“一隊人”所面臨的生存狀況和艱辛使命襯托出來，使詩歌具有了彈簧般的持續(xù)性張力。《麥粒》：“孤寂的黃昏烏鴉在盤旋/一顆麥粒就像一個暈頭漲腦的流浪漢/有時被壓在泥路的輪胎印里/更多的時候不知身處何方”，麥粒的命運飄忽不定，它讓我們極容易聯(lián)想到人生，眺望遠行者的背影難道不也是這樣嗎？又如《四月之光》：“春天，久旱的青草攔住雨水/往返穿梭如血淚相交的燕子們到了交配的季節(jié)/又一代生命在土地上站穩(wěn)腳跟/空氣中散發(fā)著陣雨過后的土味和草香/羊群從坡后走出又消失/午后的陽光在濯洗過的巖石上變換色彩如同流動的彩虹，直到暮色將它覆蓋所有的事物都在漂移/喂，你們還活著嗎？”燕子作為候鳥的往返和交配，羊群在山坡上吃草又消失，流動的彩虹，暮色的籠罩，讓我們感到世間萬物的“輪回”。尤其是最后一句令人醍醐灌頂，讓我們感受到飄忽不定的命運充滿了不確定性，人啊，曾經(jīng)再有雄心壯志萬丈豪情，然而在命運的拐彎處一切都會化為烏有。這樣的詩歌，才是真正屬于“寺廟”和“智者”的詩歌，才叫真正的“詩人”。

潞潞在詩歌的道路上徜徉已久，或許發(fā)現(xiàn)了詩歌的內(nèi)在端倪，或許受到繆斯的格外鐘情，游潞近來的一些詩歌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有些語句變得比較長，好像在喃喃自語絮絮訴說，這些語句加深了對于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探尋。《說什么？如何說？》：“深海中會說話的魚，說什么？如何說？／告訴我永無止境的旅程何處是源頭告訴我它們在冰下過冬的眠床/告訴我永遠沒人能聽明白的低沉的猶如遠處獨自鳴響的長號”。對于世界，詩人說什么，如何說，確實是一個問題，也是永無止境的求索。但是，該說的還要說，因為詩人需要做出對于世界的回答。《愛河》：“不要太快，他們需要像磐石在地底扎根。像嚙齒動物的后腿一樣有力/他們?nèi)找股裼巍Ｈ嗽冢裨凇?時而追趕河面上的粼粼波光時而承受驟落的雨點在日暮的鐘聲里看倦鳥歸巢/那只偏于一隅的手一邊回首往事一邊在想象中編織這條河流的盡頭和隱隱閃現(xiàn)于海上的燈塔”，這些詩句如巨浪排空，裹挾萬物，看似有所指，又似無所指，實際上無為而無不為，指向了無窮的時空，具有了經(jīng)典詩歌的意蘊，人們在這樣的詩句中踟躕漫步，好像在欣賞無限的世界和人生。

我們不妨再欣賞一下他的詩歌《絕非》：“世界的白晝化。無意義，無戲劇性，無焦點。無前提。/空間的存在。走過廣場，爬上樓梯，從窗戶往外看。／“無”。“無”的世界。草原上空的繁星。海天一色的夜。／“無”使其存在。存在者的存在。存在的存在者。/誕生的形式。繁衍的形式。形式的形式。/寫一個永遠的長句。一無所是。／說謊的歷史。沒有真實。表達之表達。格格不入。／身體的，身體的，脫掉睡袍吧。/由此發(fā)生。由此感到。由此促使。由此經(jīng)歷。由此絕望。”這樣的詩歌把我們的生活容納進去了，看似極為日常的詩句卻涵蓋了對于世界的俯瞰解讀，存在者的存在，空無的存在，一切的形式包括歷史和現(xiàn)實，賦予了令人思考的許多意義。又：“烏托邦。理想國。日常生活。谷倉里的磨坊。夏天的河邊。/仰賴自然的恩賜。永遠不會有事的。/荒謬的個人信念的敗落。朝著北方神圣的邊緣，天際中隱身于水平線的船。／地心的引力使他在漫長的生活里變形而理所當然。\"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詩歌了，把詩歌上升到了哲學、思想、智慧、無解，達到了一種智者的境界。這樣的詩歌像寂寞的大地上的一聲洪鐘，像漫漫長夜的一顆星光閃爍在人類的長空，讓我們仰視。

詩人是語言藝術的呈現(xiàn)者，也是具有思想的哲人。作為一個詩人，他一直在努力探索，永不止息，然而，時間的無情又讓他對于自己的身份有些懷疑。《詩人》：“試圖把詩寫得純粹，不含雜質(zhì)/像工匠磨練手中的技藝/他身邊有時簇擁著美人/卻很少看到他寫愛情詩/…他覺得靈感已不再重要/如同他不在意詩可能帶來的羞辱/他對詩歌的意義保持靜默/正是這靜默使他幾近于癱瘓”。詩歌抒情言志，或者說到語言為止，然而語言總是有特指的，詩歌總是要表達思想并且借助語言來完成的，如何寫得“純粹”則沒有確切的答案。在另一首詩歌《詩人之名》中也表達了詩人對于詩歌的思考：“你必須歌唱靈魂嗎？/…他情不自禁往上飛/腿腕綁著粉紅色的腳蹼/用鳥的方式清空水/耗盡骨頭里的精髓…當刺眼的光芒消失前/拋出寫下晦澀詩句的漂流瓶”，詩人難道必須要歌唱靈魂嗎？詩歌的崇高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當詩人苦心孤詣，獨辟蹊徑，追求詩歌的最高主旨的過程中，耗盡了生命中的精髓，有時候詩歌通向了虛無變得“晦澀”，然而，也許這正是詩人成熟的標志。作為一個從少年時代就熱愛詩歌的詩人，潞潞走過了漫長的詩歌之路。他的詩句讓人浮想聯(lián)翩，思索好久。《深、深、深呼吸》：“我已經(jīng)不能夠表達，我不再仰慕真實/在我躺著的地方我考驗自己/讓先驅(qū)者一定先于我，這是運氣”，潞潞對于人生、詩歌、藝術、語言不斷地思考探索，他對于自已的要求愈來愈高，他沉浸于詩歌的世界中，成為詩歌的王子。四十多年的詩歌道路，讓他有一種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的境界。

什么是詩歌？自古迄今沒有準確的答案。然而，我們從潞潞的“詩歌”中感受到詩歌的藝術魅力，感受到詩歌的“存在”，觸摸到“純詩”的質(zhì)感，這才是真正的詩歌！審視潞潞的詩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文化的深入思考和融會貫通。他的詩歌中始終帶有對農(nóng)耕文明的描寫或者回憶，然而，據(jù)我們了解，潞潞卻沒有真正在鄉(xiāng)村生活過，盡管他在城市生活多年，并且早已成為具有一定身份的詩人，有關鄉(xiāng)村場景的元素卻一再出現(xiàn)在他的詩歌中，成為詩歌意象言說不盡的源泉，這說明潞潞詩歌中的意象和內(nèi)容十分豐富，跨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廣闊時空，成為他詩歌的標志之一。認真探究鄉(xiāng)村元素出現(xiàn)在潞潞詩歌中的內(nèi)在原因，潞潞說因為鄉(xiāng)村元素能夠帶給人廣闊的背景，使人體驗到人生的孤獨，能夠從中反芻生命的本質(zhì)。分析潞潞數(shù)十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說，他的詩歌從八十年代的合唱，到以《無題》系列的出現(xiàn)為標志，真正形成了自己的詩歌語言藝術風格。潞潞的詩歌意象紛呈，想象豐富，隱喻迭出，象征廣泛，營造出極強的在場感和現(xiàn)代感，層層疊疊的意象，涵蓋了大千世界，詩歌雖然名曰“無題”，看似沒有主旨，卻又無窮的“外延”，成為他的詩歌藝術的標志。潞潞具有極為深厚的文化積淀，他博覽群書，不僅對于中國古典詩歌潛心研究，含菁咀華，對于西方文化更是手不釋卷，追求探索，他對于西方的濟慈、艾略特、蘭博、惠特曼、尼采、叔本華、波德萊爾、龐德、普拉斯、帕斯捷爾納克等等詩人的作品，都有廣泛的涉獵和思考，加之自己的人生積淀和知識積累，以及天賦和創(chuàng)造，形成了獨特的語言風格和詩歌文本，成為中國詩壇重要的存在。潞潞的詩歌，從七十年代登上詩壇至今，跨越四十余年，他的詩歌藝術不斷探索進取，徜徉于意象的叢林登高探險，成為一代詩人的象征，潞潞詩歌的重要藝術價值和文本意義，對于新詩的探索和發(fā)展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作者簡介】寧志榮，山西萬榮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法制日報》《山西日報》《中國新聞出版報》《山西文學》《青年文學》《上海文學》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著有《北方的記憶》《撬開你的心鎖》《心想事成》《正力量》《薛瑄傳》《皇皇后土》《讀莊記》《廉潔自守薛瑄》《東渡河東》等書，曾獲《山西文學》散文獎、《黃河》詩歌獎、趙樹理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