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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皮房

2025-06-26 00:00:00金問漁
文學港 2025年6期
關鍵詞:醫院

雙山鎮上,最出名的房子有兩幢,其中一幢是鐵皮房。

此間方言里,鐵皮叫做洋鉛皮。“哦,洋鉛皮房子啊,知道,知道,在縣委大院旁邊。”

瞎講!鐵皮房隔壁是黨校,再往東,才是縣委大院。其時,縣委的牌子已換了稱呼,大家的叫法卻一直未變。縣委大院雖有圍墻,但四門通達,從最熱鬧的干河街回鐵皮房,拐入“縣委”,抄近路可縮短三分之一行程。

錢大群常這樣走。

這個上海第一醫學院的畢業生分配到縣人民醫院后,天大的事便是看電影,鎮上的電影院三天一換片,他每片必看,包括其實很厭惡的《半籃花生》等越劇電影。影院坐落在干河街的中段,邊上有一片國營“新味”點心店,看完夜一場后,進去吃碗水餃,看一只只白白胖胖的“小腳丫”在蔥花紫菜湯里沉浮,錢大群的孤寂感暫時消停,稍后,再拐進縣委大院,給領導們辦公室窗前的香樟樹施點肥,便又撒出點鄉愁,這一天也算功德圓滿了。大院里幾十株腰身粗的樟樹把月光糟蹋得零零碎碎,一路陰森森的,錢大群可不怕,他每天上下班都走醫院后門,后門外就是太平間,即便是臘月三更天,那兩扇飽含死亡氣息的門扉在北風里吱呀吱呀慘叫,他也不在乎的。

說是鐵皮房,卻早已面目全非,原本整個兒都穿著鐵衣,如今別說水檐了,連人字頂屋面都爛穿啦,外墻上的鐵皮大部脫落,露出石灰壁面和稀疏的木柱,唯一還有點鐵質雄風的就是一扇扇包著鐵皮的木門了,雖銹跡斑斑但仍相對完好。對了,鐵皮房子里現在住的全是縣人民醫院的醫生、護士及其家屬,這一長溜三十幾間平房里的醫護工作者,基本上是醫院半壁江山了。

錢大群住在最東面那間,他西側是護士長黃愛蘭一家,再過去住著泌尿科醫生唐何華。鐵皮房坐北朝南,采光卻不好,前走廊往南隔了一跨就豎著兩米高的圍墻,墻那邊是縣廣播站大樓。這幢樓像一支倒放的手槍,手槍柄是四層的播音區,槍管是兩層的辦公處,屋頂上還有幾個弧形及倒八字的天線,分明就是扳機了。錢大群和黃愛蘭就緊貼在槍柄的正后面,盡管有紫氣東來的地利,享受的陽光卻不見得比唐醫生多一縷。不過,最最不爽的還是溫燕春醫生,她住在最西端,廣播大樓雖已戛然而止,正門卻對著三十米外的機耕路,也就是說,她門口乃醫院半壁江山進進出出的必經之路,居所仿佛成了一間傳達室,大熱天也必須關門關窗,即便是換上了毛玻璃。更要命的是,每隔一天,各家的馬桶就要在她家門口排隊開會,等待環衛工人洗腦訓話。

說起來,溫醫生還是錢大群的學姐,兩位卻有點不搭調,院長已答應把最東面的房間調整給溫醫生,不知情的總務科科長卻順手把這間空房給了剛來報到的錢大群,錢醫生開始當然是不知情的,把她的名字掉了個頭,春燕姐、春燕姐親昵地叫,卻總是熱面孔貼上冷屁股。

人民醫院挺小的,總共五六十個職工,門口平房是門診樓,后面一幢兩層樓是住院部,還有零零碎碎的幾間,食堂鍋爐房供應室什么的。住院部的樓梯在中間,分成了四個區域,除了婦產科獨占一區外,其他區域都是好幾科擠在一起,醫護人員也嘻嘻哈哈共處一室。錢大群是二樓西區兩大公害之一,他空下來便霸占著電話撥長途,聯系調回上海的事,市區進不了,川沙、金山也行哦,滿口自以為豪的上海腔調沒完沒了。另一公害就是唐何華大醫生了,此公原先是學中醫的赤腳醫生,擅長治療蛇咬傷,在公社衛生院德高望重,當初上調時原單位還不肯放人,到縣醫院卻混成了渣男,老是出差錯,科室里三天兩頭有病人或家屬來找麻煩,背后大家叫他“糖污花”,污花郎中是此間對蹩腳醫生的蔑稱,知根知底的病人萬萬不敢找上門去求診的。

醫院里嘛,護士總歸是低醫生一等,但黃愛蘭護士長不理這茬,她是軍屬,資格又老,反倒對醫生頤指氣使,也只有她敢掐斷錢大群漫無邊際的電話,全然不顧兩人深厚的鄰里之情。黃愛蘭一人拖著剛上小學的兒子,她夜班值勤,很多時候兒子就磨蹭在錢大群屋里做作業和睡覺,周末還能蹭場電影和一小碗水餃,然后一大一小在縣委大院播撒愛心。錢大群也要輪到夜班的,但小屁孩就是不肯待在另一隔壁鄰居唐何華屋里,黃愛蘭沒辦法,要么帶到醫院里,要么狠狠心把他扔在家里。

那個時候,唐何華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溫燕春身上,溫醫生雖是三十出頭的老姑娘了,但堂堂正牌醫學院畢業生豈能接受這個污花土郎中?傻子都看得清,就他自己沉浸其間不能出來。溫醫生的心思其實與錢大群無二,想離開這個小縣城,內心甚至比他還猴急,對于錢大群的張揚,真是越看越來氣。

人民醫院在鐵皮房的東南面,中間隔著一大片廣袤的蔬菜地,最南面是茭白和茨菇的水田,北側是應季蔬菜,春天豌豆蠶豆,夏天冬瓜番茄,秋天韭菜茼蒿,冬天青菜茭菜……每季都有十多個品種。蔬菜們推推搡搡,在地里揚起一張張小臉、伸出一只只小手,索要著陽光雨露,一天天成長又漸次離開。鐵皮房里的醫生護士們在這片希望的田野上穿越往返,日日風光不同,心境也起起伏伏。溫醫生唯對這段路程情有獨鐘,每天換著田埂走,到這里時,腳步也變得輕巧起來,邊走邊吐濁納清,時間如果充裕還會逗留一下,蹲下身子摸摸這些小可愛,順帶捉掉幾條葉脈上的小爬蟲。一個夏日的清晨,涼風送爽,空氣中彌漫著好聞的青草味,溫醫生哼著小曲拐入芋艿田,田里,小傘般的葉子一張挨著一張,自有一番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的意境。她的小曲高亢起來,顯然意猶未盡,又鉆進了前方豇豆地。一人多高的豇豆架子層層疊疊,像原始森林似的,千百條開著紫色細花的藤蔓掛下來,烘托出一片隱秘和氤氳。突然,攔路跳出一個戴著沙和尚面具的人,大喝一聲:“溫醫生!”溫燕春猝不及防,嚇得渾身哆嗦,面無血色,褲襠也好像迅速濕了一塊,拎著的兩個竹殼熱水瓶失手掉在了地上,一個碎了,另一個咕隆隆滾進了溝壟里。說時遲那時快,從溫醫生身后閃出了唐何華,掄起胳膊朝“沙和尚”就是一拳,面具碎了,露出的是錢大群半張血臉。這時,“森林”里又跑出一個戴了孫悟空面具的小孩,咯咯咯笑個不停……自此,鐵皮房里的各路神仙的關系微妙起來,溫燕春、唐何華與錢大群徹底翻臉,黃愛蘭和溫燕春漸漸疏遠,而唐何華英雄救美的壯舉不僅沒贏得美女的芳心,反而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笑談。不過最自感無辜的,可能是牙科主任蔣根良了,錢大群兩顆上門牙被唐何華老拳打松,要求蔣根良處理固定,蔣根良檢查了下說沒事,牙齒自己會長牢的,結果兩顆牙的牙根越來越萎縮,最后“啪”的一聲齊頭并進掉在了飯碗里,不得已,裝了兩顆假牙,銀燦燦的牙套鑲在了邊上兩只好牙上,錢大群人前羞于張嘴了,但每次提到蔣根良,開口就是一聲“醬污花”。

江南水鄉都是青磚瓦房,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幢獨一無二的鐵皮房?錢大群應該是很好奇的,他問了醫院總務科科長,后來還一本正經地找院長切磋,估計都沒得到答案。在和唐何華交惡前,錢醫生有一次發現這位鄰居趴在地板上研究著什么,便蹲在一旁,煞有其事與他分析探討鐵皮房的結構,什么椽子孔武有力、檁條筆挺方正,什么墻體石灰漿里拼了沙石鐵條、粗壯的托柱從地基直指屋頂,房子建得很考究云云。可唐醫生似乎沒心思聽這個,眼睛盯著地面“哦哦哦”敷衍著。后來才知道他是發現有條蛇“嗖”一下鉆進了墻與地板的夾縫中,尋思怎樣捉到它呢,這可把錢大群嚇了一大跳。不僅唐醫生沒心思,所有住戶都不好奇。不錯,很多人關心著房子,但黃護士長關心的是能否再多占一間,溫醫生盼望著挪個位置,至于房子的前世今生,關她們屁事。

黃護士長時不時催促愛人轉業回鄉,她一直琢磨著再申請一間,一家子需兩間房生活起居才有條理。兩間當然是要連在一起的,要么兼并錢大群這間,要么攏進唐何華那屋,重點目標嘛,應該是唐何華。“儂愛人轉業回來,尋個好單位,說不定一去就輪上分房,那時,儂現在這間也可讓出來給別人啦!”總務科科長老奸巨猾,不僅不答應解決,還把她套了進去。“有水泥套房住,誰還稀罕油毛氈房啊!”看黃愛蘭面色不善,老頭馬上笑嘻嘻補充了一句。是啊,房頂上的洋鉛皮西一塊東一塊早爛穿了,破的地方現在只能鋪幾層油毛氈,下雨時頭頂上的噪聲倒輕了不少,到這個時候,黃愛蘭才稍微想了想,這房子究竟是啥時建的啊,怎么爛成這樣?屋頂上到處是狗皮膏藥,經常要“捉漏”也挺麻煩的,不過,她也只是在這瞬間想了想。

對于溫醫生,醫院領導非常非常重視。她是本縣引進的第一個醫學院本科生,外科一把刀,她的去留直接影響醫院乃至整個縣域的醫療水平,但其性格內斂,有心事悶在肚里,遲遲不在本地談婚論嫁,領導就有些擔心了。不僅積極介紹對象,房子調整的事其實也一直擱在心頭,特別是近期,事物發生了新的變化,鐵皮房北面后墻外建起了養豬場。那里原本是黨校的農場,平時種些甘蔗甜蘆粟小番薯等經濟性作物,待成熟了,把根一割、地一翻,作物留在地里就不管了,讓黨校職工和縣委干部自己去拿,算是一種福利吧。醫生護士們有時翻過墻去“偷”一些,或者大模大樣走進去揣幾樣,里面的人看見也不會計較。炎炎夏夜,玉米在懷孕,甘蔗在拔節,陣陣清香飄過來,讓白衣天使們悶熱的情緒也有了些涼意,可現在,那邊貼著圍墻砌好了豬圈,挖了高低不一大大小小的坑,說是黨校一位教師去外地學習,帶回了一種叫作“沼氣池”的先進技術,要養一大群豬,然后利用豬糞發酵產生可燃燒的氣體。哎呀,前馬桶后豬圈,那不是兩臭夾攻嗎?溫醫生對未來充滿了絕望,頭一次對鐵皮房起了一絲疑心,醫院的職工宿舍為啥遠離醫院,反而挨著黨校?這咋回事啊?

沼氣池的事,溫醫生的隔壁鄰居蔣根良卻毫不在意,這些天渾身還漾著隱隱的得意,后來大家得知,他要提拔到牙防所當所長了。“這污花郎中要去禍害更多人了!”錢大群滿臉不屑,大聲嚷嚷著。黃愛蘭心里卻是一動,接下來溫醫生心里也是一動,然后不約而同去找了院長。那天溫醫生看到黃愛蘭從院長辦公室出來,然后黃愛蘭看到溫燕春也來找院長,兩人四目相對時,一定是互相猜到了什么。

裝了假牙,口腔內的異物感也梗在心里,錢大群與病人交流時總覺得對方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的牙齒,便正兒八經地戴起了口罩,戴著戴著也就習慣了,走出醫院都不記得摘下,有時還戴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電影院,食堂吃飯時則默默躲到了角落,電話機不霸占了,一有人接近就閉嘴掛機。

有人對唐何華說,這是你調入人民醫院后,院長唯一對你滿意的事,一拳打掉了錢大群的四氣。“四器?死氣?”唐醫生沒聽清。“傲氣、驕氣、霸氣和洋氣啊,比政治思想工作有用多了!”我們的唐醫生苦笑著,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頓了頓,連忙說,這是蔣醫生,是蔣根良醫生的功勞。這話傳到蔣根良的耳朵里,蔣臉色變了變,輕聲吐出一句國罵。

蔣根良所長退出鐵皮房是半年以后的事了,這段時間,黃愛蘭每天路過他房間時總要瞄上一眼,和唐醫生也重新熱絡起來,有意無意暗示他:蔣根良搬走后,他可申請調換到他的住房,離溫醫生近些。唐醫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連點頭。其間黃愛蘭的老公回鄉探親,對于是否轉業,夫妻間尚有巨大分歧,他還想留在部隊繼續發展,有天晚上兩人又吵了起來,黃愛蘭把他推出了房門。很晚了,錢大群從電影院回來,看他蹲在走廊上抽煙,紅紅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閃一滅,很有韻律的樣子,像是幾小節悲傷的樂曲。

這或許就是一個前奏。

接下來的日子,此間奏響了低沉憂郁的主旋律,流年不利,幾個醫鬧事件扎堆趕集了。

首先自然逃不了糖污花,一個蛇咬傷重癥沒能搶救過來,病人送醫時本就昏迷不醒了,家屬一聲不吭把尸體抬上拖拉機準備拉回去了,唐醫生滿懷歉意為他送行,對家屬說真是不好意思,可能不是蝮蛇咬的,我血清沒用對。死者兩個兒子一聽,這還了得,馬上把尸體又搬了下來。

然后是黃愛蘭,那天她臨時抽到急診室代夜班,深夜,妹夫的弟弟被急送醫院,她一檢查,無脈搏和心跳,再掀開眼皮一看,瞳孔擴散,便判定已死于心肌梗塞,沒叫醒已睡下的值班醫生。第二天家屬湊在一起商量后事,東一句西一句,思路越來越清晰,驀然發現黃護士長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妹夫說,她怎么也得叫醒醫生搶救一下吧!小妹站在夫家一邊,頃刻就與她翻臉了,后來一大家子鬧到了醫院。

第三位中招的是溫醫生,誰也沒料到她會出醫療事故,一個極其常見的割闌尾手術,患者卻死在了手術臺上。溫醫生對自己的技術是完全自信的,思忖十之八九是麻醉的問題,可又不能明指麻醉師,家屬偏偏還不答應尸檢。死者是鐵皮房西邊鄰居“奪煤指揮部”的駕駛員,他的同事們翌日就開了兩輛解放大卡車上街,車頭懸著橫幅:人民醫院草菅人命!家屬站在車廂里敲鑼打鼓,握著高音喇叭喊冤,那陣勢,像是去年秧歌隊上街游行慶祝豐收,鎮上的人紛紛走出家門看熱鬧。家屬還把另一條橫幅掛在了一墻之隔溫醫生的宿舍門口,溫燕春看著這巨大的紅色封條,又氣又急,腳一蹬,頭也不回登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

正當院領導焦頭爛額之際,錢大群不識時務地湊了進來。

黃愛蘭愛人休完假期就回部隊了,幾乎是匆匆逃離的,黃愛蘭傷心又憤怒。前些日子奉命在家休息,夫妻倆整天待在一起,久別勝新婚的喜悅早被日常的瑣碎所替代,關于轉業與否,兩人一說話就杠上。姐妹反目、夫妻不和、工作受挫……黃愛蘭有些支撐不住了。

那天傍晚,錢大群剛下班回家,小屁孩就跟了進來:“錢叔,有啥好東西?”

“小鬼頭,又饞了?”

“我媽都沒燒飯,餓死了。”小屁孩邊答話邊拿起餅干盒,像在自己家里一樣。

“你媽為啥沒做飯呀?”錢大群有些好奇。

“她生病了。”

待小屁孩拿了餅干,錢大群便跟著來到隔壁,果見黃愛蘭躺在床上,精神萎靡,不時咳嗽幾聲,床頭柜上放著一支體溫表和一小瓶酒精棉花。

錢大群問:“怎么樣,有體溫,看過醫生了嗎?”

黃愛蘭說:“稍微有點熱度,也就是個普通感冒,看什么醫生啊,我自己在醫院待了十幾年,還不知道得啥病?”

錢大群返身到自己屋里拿了個聽診器,要聽聽她的呼吸,黃愛蘭捂住毯子,死活都不肯坐起來,錢大群便問:“體溫多少,還好吧?”

女人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連連說體溫沒測,不高不高!

錢大群有些奇怪,瞄了床頭柜一眼,臉也紅了,原來那個是肛門表。

黃愛蘭扭扭捏捏輕聲說:“我從來都不生病,那是兒子小時候備的,原想測一測,找出來一看不是口腔表,就沒……”

“那我去食堂給你娘倆打點飯菜吧。”錢大群有些尷尬。

黃愛蘭點點頭:“麻煩你了!”

接下來的兩天,錢大群承包了母子倆的一日三餐,早餐他原本是去食堂吃的,用完餐正好到點上班。現在提早四十分鐘起床,拿上鍋碗去食堂買了油條饅頭稀粥回來,端到黃愛蘭屋里在她床頭柜放上一份,然后叫小屁孩到自己屋里吃,吃罷洗把臉一起出門,在機耕路上看著他屁顛屁顛上學去了,才拐入蔬菜地去醫院,中餐與晚餐則是自己先吃好了再帶一份回來。

黃愛蘭充滿感激之情。

這一天,錢大群輪到中班,早上七點值至下午三點,早餐多買了幾個饅頭,對黃愛蘭說,中午你只能吃饅頭了。黃愛蘭說不要緊,今天好多了,應該能起床走動了。

夏日的三點,太陽還毒辣辣的,蔬菜地里的作物都蔫了,遠處行人寥落,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從機耕路上開過,卷起一片塵土。錢大群從醫院后門出來,順手偷摘了兩根黃瓜。到家后稍事休息了會兒,看看走廊上自家的水缸已空,去井臺拎了幾桶,瞧見旁邊黃愛蘭家的水缸也要見底了,便又打了幾桶倒進去。黃愛蘭在屋里聽見了,喊道,大群,你在幫我拎水嗎?明天我自己拎吧,這兩天這么麻煩你本來已經很難為情了。錢大群說,舉手之勞嘛,對了,你身體怎樣了?黃愛蘭說,已經好多了,就是身子還有些軟,要不,你給我聽聽?

錢大群拿了聽診器推開虛掩的門,瞧見黃愛蘭慵懶無力地坐在床上,就穿著一件小背心,兩個碩大的乳房鼓鼓囊囊,而乳頭像是要把薄布頂穿似的……一時有些尷尬,退不是進也不是。

黃愛蘭低頭看了看自己胸脯,嗲道,你是外科醫生,還沒見過女人?怕啥?

哦,錢大群裝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走近床前,拿聽診器的手卻仍有些哆嗦,他把聽筒貼到了她胸部。黃愛蘭上身稍挪了挪,幾縷雜亂的長發掛到了胸前,也碰上了錢醫生的手臂,癢癢的,像是在撩撥他。

三十一二歲的女人,正是珠圓玉潤的最好時光,黃愛蘭柔弱無骨、眼色迷離,錢大群的手抖得更厲害,再也把持不住,失手的聽筒蕩了回來,重重撞上自己胸口。

他像是要抓住來回晃蕩的聽筒重新按上去,最后卻只貼上了自己的手。

黃愛蘭“哎喲”一聲,卻沒有躲閃,反而閉上了眼睛。

錢大群遲疑了片刻,手慢慢游走起來……

洋鉛皮房子大約是本鎮知識分子最集中的居所了,別看他們平時清高冷淡,其實敏感八卦著呢。最先發現奸情的自然是隔壁老唐。唐何華被要求停職檢查,他是本地人,農村還有房子,這些天夾起尾巴晝伏夜出,神龍見首不見尾,房門關著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他究竟在不在里面。也不曉得錢黃二人是疏忽大意了,還是干柴烈火有些肆無忌憚,茍且時地動山搖,絲毫不防一墻之隔有一雙豎起的耳朵。

唐何華急不可耐地跑到院長辦公室,問:“我能否檢舉揭發戴罪立功?”

院長原本厭惡的表情變得有些緊張:“你要揭發哪個領導?”

“不是領導,是醫護人員,哦,不對,護士長也算領導吧?”

院長一聽是錢大群和黃愛蘭,臉色剛緩和下來,又猛然變色,估計想到了黃是軍屬。

破壞軍婚,那可是要刑法伺候的!

錢大群沒研究過廣播喇叭的速率與距離的失真,不過他堅信近水樓臺的鐵皮房是整個縣里最早最真實聽到黨中央聲音的地方,北京時間那最后一聲“嘟”也要比農村鄉下準上幾分之一秒,這是他待在這個江南小鎮鐵皮房里唯一引以為豪的東西,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資本主義國家水深火熱中的勞苦大眾的各種資訊,知道的一點也不比留在大上海的同學們少。

不過,幾個醫療事件和花邊新聞一傳,鐵皮房倒成了本縣人民心中的熱點區域。門前的機耕路熱鬧起來,不時有人探頭探腦,像是參觀名勝景點。其他醫生護士也連帶著淪落為大嫂大媽們茶余飯后的談資。這些天,遭停職的錢大群被勒令每天去院長辦公室報到寫檢查,沒心沒肺的人也隔三岔五失眠了,那夜聽著隔壁窸窣窸窣,翻來覆去又沒睡著,索性起了床。三四點鐘的光景,天空未見一絲曙光,路上亦未見一個人影,他拐進縣委大院,第一次感覺林木幽深曲徑陰冷,似乎處處暗藏殺機,趕緊出了東大門往干河街方向走。到了干河街,法國梧桐遮天蔽日,把路燈都藏了起來,兩邊的店鋪排門板緊閉,白晝的風韻蕩然無存。覺得這樣逛街也無意義,本想走回去繼續睡大覺,卻鬼使神差走到干河街的盡頭,跨過了茅橋,瞧見了那片已在營業的茶館。白天黑不溜秋一向被忽略的茶館,此刻卻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透過門口的氤氳之氣,見幾張八仙桌都已圍滿了老年茶客,瘦的極瘦,胖的極胖,或兩眼微閉雙手撫杯或搖頭晃腦輕啜茶水,低聲交頭接耳有之,扯開喉嚨大聲宣講有之,一個完全不同于白晝的世界驀然出現在錢大群面前。錢大群一陣激動,像是找到了親人——茶客們十之八九都鑲著大金牙或大銀牙。他在茶館門前稍稍駐足,正猶豫著是否也進去泡上一杯,忽聽得那慷慨激昂之人提到了洋鉛皮房,連忙跨了進去。一張新面孔進店,老茶客們也只是朝他看看,沒有擠出座位,也沒茶小二上來招待,瞧著臟兮兮的桌椅,不給上茶更合錢大群心意,他選了個角落,倚在排門板上,繼續聽那老者講。老者臉上溝壑縱橫,六七十歲的年紀,身體消瘦,手掌卻特別粗大,連講帶比劃,唾沫橫飛。錢大群半途聽起,連猜帶蒙,倒是明白了個囫圇。鐵皮房是民國三十幾年時候建的戰馬棚,當時駐扎了一支部隊,馬棚嘛,四面通風,砌了一圈矮墻,墻體不到頂,椽子很稀,上不了瓦,江南多雨,草披不能用,屋頂就用了洋鉛皮這種時髦材料,據說還是美國進口的,當時在鎮上也是一件稀奇事,大家都跑過去看熱鬧,明晃晃的屋頂,大晴天爬上東山寶塔遠遠望過去都睜不開眼。沒幾年就解放了,新政府把矮墻砌了上去,加裝了鐵皮門,又給墻壁包上了洋鉛皮,改造成臨時監牢。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想不到鐵皮房前身竟然是馬棚和監牢!這個煩躁的夏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錢大群好似醍醐灌頂,一下子頓悟了。

熱辣辣的陽光照亮了茅橋,照進了滿地狼藉的茶館,茶客們一窩蜂散去,只留下了濃烈的劣質煙味和滿地煙蒂,橋下的河水開始升騰發酵的味道,回到干河街這端,兩側的法國梧桐似乎一大早就有些心煩意亂,把陽光漏得滿地都是,錢大群瞇著眼打量四周,覺得街道變得陌生起來。這個時候,他打定了主意,從今天起不再去院長辦公室報到了。

整個夏季悶熱而不安,總像是在醞釀著什么。年初的時候,傳來了總理逝世的消息;待到春暖花開,吉林下了隕石雨。醫生護士們忙忙碌碌中總有一些不祥的預感,果然,唐山大地震了!

醫院接到上級指令,騰空所有病房,準備接收唐山傷員。而此時,坊間流傳著還會有大余震的消息,可能波及江南。軍屬黃愛蘭拿出了一頂軍用帳篷支在沒有電線桿的蔬菜地里,匆匆忙忙搬些鍋碗和鋪蓋住了進去,然后又用了大把全國糧票去副食品商店買了糙米糕、綠豆糕和幾大罐動物餅干。醫生護士紛紛學樣搞來了帳篷,搬到了空曠之地。一時間,鐵皮房子人去樓空,只剩下了錢大群與溫燕春兩位。

錢大群還一直窩在屋里沒有上班,溫醫生則是院長親赴上海請回來的。

錢大群說:“嘁,屋頂就幾張破油毛氈,倒下來也砸不死人。”溫燕春不聲不響,指了指緊挨著的廣播大樓,卻仍如往常般飲食起居,看不出一點害怕的樣子。

嘈雜的鐵皮房變得寂靜無聲,屋頂的破毛氈和狗尾巴草臨風而舞,望過去好似一座廢墟,有幾個晚上,溫醫生值夜班,錢大群逛街,這兒荒兮兮沒有一絲燈光,棲息了幾只不知從何而來的烏鴉,“呀——呀——”不停地叫,把月亮也叫進了烏云中。

醫院清理病人的工作并不順利,病人還沒通知,醫護人員先有思想障礙,譬如錢大群,雖已暫時停止上崗,但一聽這消息竟怒不可遏,輕度病人可以勸退、清理,中度和重度病患如果勸退,很多就是回家等死了,這不是違背希波克拉底誓言了?

溫燕春卻另有小算盤,她手頭有一特殊病人,正好借機推出去。那是一個重大刑事犯,進院時奄奄一息,割脈、喝農藥畏罪自殺,公安局要求必須救活,治愈后得押著游街、開公判大會。病房安排在走廊最里側,門口公安人員二十四小時把守。那天,溫醫生進入病房,看到病人雙手雙腳都被銬在了病床上,當即要求解開。公安人員告訴她,這是一個殺妻犯,即便救活了,也要槍斃的,只答應解開一只手銬方便治療。溫醫生心里當即涌起一個念頭,既然以后還要挨槍子,還不如不搶救,讓他死了算了,也可少受點罪。后來又斷斷續續聽說他是殺妻未遂,而他在地區醫院搶救的妻子是縣里二把手的女兒,有名的潑婦。作為主治醫生,每次救治時總有點遲疑,現在,終于有正當理由回避這個兩難選擇了。

醫護人員亂七八糟的心思中,清退病人工作開始啟動。

住院樓出現了一些吵鬧,砸掉了幾個鹽水瓶,但情緒激動的大多是中度患者本人,原本以為難度最大的重癥患者,家屬竟出乎意料地配合工作,一些兒子媳婦聽到強制出院的消息竟兩眼放光,特別是來自農村的。從大城市來的醫生,如溫燕春、錢大群,轉念一想也明白了,鄉下人不像城里人,看病配藥有記賬單,在醫院的每一分花費都得自己出,因為沒糧票,在食堂買飯都要糶米置換……那些神智尚清的老人也不說什么,任由家人辦理出院手續,躺上擔架抬走,但一連幾個夜晚,錢大群仿佛聽到了黑暗中一聲聲嘆息。

無所事事的錢大群時不時篤悠悠晃蕩在干河街上,逢有對心思的電影連著場重復看,聽說電影院對面的人民銀行要搬出,恢復成某名人故居,就很好奇,順便轉悠幾圈,聽聽八卦。

他知道了這里原先的主人姓徐,是新文化運動中“新月派”一個著名的詩人。而人民銀行占據的這幢樓,就是與洋鉛皮房齊名的小鎮建筑雙雄之一——“新月小筑”。20世紀20年代,新月小筑的起樓讓鎮上人第一次知道了洋灰、瓷磚,抽水馬桶和彩色玻璃,而時至今日,鎮上還沒出現第二只抽水馬桶。

錢大群開始熱愛詩歌了,然后通過北京的校友知道了《今天》,與《一切》相逢: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云/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并發現自己也有了那種《感覺》: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中/走過兩個孩子/一個鮮紅/一個淡綠。

一個焦灼不安的夏季終于過去了。

清空的醫院最終沒有迎來唐山傷員。

幾件事漸漸平息,唯一受到處分的是唐醫生,他被打發回了公社衛生院,隨后便搬出了洋鉛皮房子,走的時候,在溫醫生門口躊躇了很久,但終究沒有敲門。稍后不久,溫醫生搬進了他騰出的房間。

院長通知錢大群回崗上班。

錢大群卻對院長說,我要跟你拜拜,做行吟詩人浪跡天涯去!果然,他就此從大家的視線中消失了。

錢大群的父母得到消息后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了洋鉛皮房子,撬開門,發現房里的物件上已積聚起硬幣般厚的灰塵,兒子沒有留下只字片語。

幾十年過去了,當初小小的縣城醫院已升格成三級乙等醫院,三甲在望,醫護人員近兩千,鐵皮房還趴在原地,盡管風燭殘年修修補補,卻仍屹立不倒,還裝上了自來水和抽水馬桶,舊城改造亦無波及,醫院新來的單身碩士、博士,總要在此間過度些時日,儼然已成人才公寓。

新月小筑也早恢復了原貌,每天都有一兩撥游客慕名而來,而中國喧囂的詩壇并沒有出現一個叫錢大群的著名詩人,當然,他可能用了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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