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拜是最后的隱喻 [組詩]

虎耳草

性涼。全株可入藥。清熱、解毒、消炎……

中醫的早課和晚修。先生對教條

無感。順手栽進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里，然后

寫下：翠翠。夢。懸崖半腰。飛。又軟又纏綿的歌聲①

這是湘西記憶，1933年的石縫擠出的黎明和哼唱

先生轉身向北時，一直拖著故鄉的影子

能將巖石割開②的草多不多我沒有查過

至少，虎耳草做到了。這和先生的“耐煩”③何其匹配

客居北平的先生對其消炎消腫、止咳止血、去毒去火不會關心

更不會用整個故鄉涂抹在身體的某個部位

夢。現實。先生笑一笑。北京達子營左邊的地攤上

一件件明清遺物被焐熱

其實，強化拉丁語的譯注，或辯論其歸屬與花語

意義不大。我問過瑪格麗特·米④。她從亞馬孫森林的花草間

抬起頭來

緘口不言。那一年是1988年⑤。先生用最后的力氣

睜開眼。而萬里之外的熱帶雨林中

瑪格麗特·米沒來得及畫完最后一朵虎耳……

我聽見一個聲音說：都回家吧……

注：①沈從文《邊城》中的故事。

②虎耳草的學名，從拉丁語直譯過來是“割巖者”。

③汪曾祺回憶恩師沈從文的文章《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中寫道：“沈從文先生……說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煩。”“耐煩”的意思是鍥而不舍，不怕費勁。

④瑪格麗特·米一直對神秘、瑰麗的亞馬孫森林魂牽夢繞，15次深入雨林，進行了動人而危險的探險。著有《森林之花：瑪格麗特·米的植物學筆記》一書。

⑤1988年，沈從文先生逝世于北京。瑪格麗特·米也在同年出車禍身亡。

雍布拉康①

扎西次日山。母鹿背上的神殿。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

在西藏，需要仰視的東西太多。此時

陽光依然刺眼。懷抱經書的紅袍僧人一閃而過

仿佛太陽不慎遺落的一粒光斑

一只鷹掠過，拔升、降落，而后成為一團白云中最黑的點

更遠的遠處，牦牛與藏羚羊在一望無邊的蒲團上坐禪

像無數的圣徒，仔細尋找前生遺失的經書和鏡子

至于神靈和凡人的區別，千萬別在這里發出

偈問。敬拜是最后的隱喻。肉身融入寂靜

唐卡和天地神龕之間藏有故鄉的影子

靈魂是否從此潔凈？需凝聽一塊被經幡覆蓋的

瑪尼石。它的唱禱耐人尋味

注：①雍布拉康位于扎西次日山上，是西藏歷史上第一座宮殿。“雍布”意為“母鹿”，因扎西次山形似母鹿而得名。“拉康”意為“神殿”，松贊干布時期改作寺廟，文成公主初來西藏時每到夏季都會和松贊干布來這里居住。至五世達賴時又在原碉樓式建筑基礎上修了四角攢尖式金頂，并將其改為黃教寺院。

蝎 子

蝎之螫刺，不要主觀地當成武器。

譬如，塞爾凱特①。美麗、優雅。有著誘人的

身材和迷人的面容

毒刺為腿，為腳。這人世間最迷人的刺。

球形毒腺里的火，能否把凡間病痛一一烤熱？一個人的

烏托邦。暗合斯坦利·斯賓塞②的隱喻——

《荒野中的基督——蝎子》：放棄了背叛、死亡、危險、痛苦、邪惡、

仇恨和魔鬼

這讓奧利安③的世紀之戰和藏民轉經筒上的

傳說更顯默契。在冥界大門前，你不能說守門將

邪惡，也不能說伊希斯④的保鏢兇神惡煞。

有時候，蝎子的懲罰和佛菩薩的懲誡類同。

我能感覺一種神諭與另一種神諭的關聯，也理解了

馬爾克斯為什么將一只蝎子放進麗貝卡的拖鞋里

“新婚之夜……它蜇了麗貝卡的腳，她的舌頭都疼痛了。”

但麗貝卡卻沒有成為新的星座。神話，寓言，小說……

《動物世界》。人為蝎之螫刺排演了諸多戲分，譬如，它為什么豎起

毒刺。而蝎不知。蝎沒有耳朵。4.5億年，它因

聽不到，摁住了世界的躁動。它打敗了人們津津樂道的evolution

注：①古埃及神話中的塞爾凱特是蝎女神，代表著死亡、保護、治愈和智慧。

②英國藝術家，有油畫作品《荒野中的基督——蝎子》。

③古希臘神話故事中的巨人和英雄，曾經遭遇過與蝎子的對抗，但是在戰爭中蝎子刺到了他的腳，不幸變成了獵戶星座。

④埃及的自然女神伊希斯用一只巨型蝎子做保鏢。

2016丙申西行記

佛的方位就是玄奘的方向。這一點

毋庸置疑。想起那年一路向西——偃師，西安，藍毗尼……

幾個月走完17年5萬里行程

然后和姿勢不同的大師一起在相機里微笑。

當然，笑的只是我自己，大師沒有扭頭

看我一眼。我也沒有帶回一卷佛經，沒有將我老祖宗

5162字的感悟講給佛祖后人。我默默感覺佛與人的

距離，在縮短還是被拉長。這很奇妙。

千年前的那次西行，已接近

珠峰的高度。即使我借著大鳥的翅膀輕松

飛過雪峰，也于事無補。至于漫游或疾行，不過是

同一片藍天下的無聊模擬。

看旅客拍照、打卡，告訴別人自洽的欣喜

我忽然心生悲戚。

直到我整個身體似褪盡了骨頭

直到我的影子擠進大師的影子

直到我在藍毗尼的小賓館里看到窗玻璃上擠扁鼻頭的猴子……

直到七年后，我忽然想起——丙申年是猴年，而我

恰好屬猴。

一只紅蝴蝶停在月面，像一滴血

有的蝴蝶像花朵，有的像樹葉或刺繡的成品

唯獨我遇到的這只，正在水面上撲扇著翅膀

努力成為水中月的發卡。

看到水中月，想起勾肩搭背的滑稽猴子

它們想撈起月亮，撈了幾十年，都沒有完成小學學業。

當然，這只是我偶爾的走神

蝴蝶不會和猴子一樣調皮，它和水中月融為一體

或者說停在月面上，怎么想都令人戚戚。

我不是蝴蝶，猜不透它為什么停在月面上

莫非它以為那個金黃的圓舟里，藏匿著消失千年的梁山伯？

但上帝絕不會成全所有人，蝴蝶的悲劇是注定的。

我可以不動，蝴蝶也不動，但是月亮在動。

這個世界，一廂情愿的絕不是愛情，但道理易說無人愿信。

回頭，滾向西邊屋檐的月亮，拋下空無和寂靜。

很遺憾，面對紅蝴蝶，我是無用和多余的

讀書筆記之《鐘形罩》

暮秋，南風強烈痙攣。我的左手

已推開法國的普呂多姆，拉住

美國的普拉斯。同樣是孤獨，兩個詩人各站一端

一個在孤獨中思索，一個在孤獨中走向消亡。

“牛油果是我最喜歡的水果。”

主人公艾瑟的最愛，是牛油果和蟹肉沙拉混合在一起的

味道。祖父暗藏在背包里的秘密，和書里書外孫女的秘密

南轅北轍。他正值青春的孫女，已將死亡當成藝術

去悟。并篤定地每十年彩排一次。

“看，黑暗從爆裂中滲出

我不能容納這些，我容不了我的生命”

同樣是陽光，溫暖，灰燼，因人而異。

普拉斯看到自己“披著紅發升起，像呼吸空氣般地吞噬男人”

男人不是她8歲時死去的父親，更不是

26歲那年抱緊后又滑走的特德·休斯。真實的情況是

她看到了無數個自己

在相互撕扯打斗。失敗的那一個去麥克林精神病院被

電療。試圖飛起來和拒絕飛翔，這是另類邏輯

常人不懂。我只看到，試圖被毒針固定的每個

字母，都想喚醒并重新掐死自己的肉體

普拉斯安靜之后，休斯安靜了34年。

其間，他將愛情底片上的黑斑一點點剪下來

在《生日信札》上細細粘貼。但我看不出這本紀念詩集里

有沒有，或者，有多少留白

抬頭，普拉斯在顯示屏上向我展示腹語術：

“這女子已臻于完美

她死去的

身體帶著成就的微笑”

注：詩中引號部分，均為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詩句。

黃胸織布鳥

鳥，不能機械地分為是否會飛。每分一次

鳥群里面的異類都要被重新排列一次。譬如

身兼建筑師和哲學家的黃胸織布鳥

會讓杰斐遜和彼得·艾森曼①黯然失色。

在云南西南部或西部，人們常常驚詫于這種鳥的飛翔

架起相機一天，都可能捉不住這一枚枚超速飛過的箭鏃。

開始，樹木間有著黃色的閃電，而后是一個個口袋模樣的

橢圓形，在枝丫間靜止成一枚枚倒掛的葫蘆或燈籠。

但是否能在時光中靜止下來，取決于觀賞技工表演的雌鳥。

雄鳥負責采織筑巢，雌鳥負責把關修飾。

最后一道工序鳥巢尾筒是否安裝，和雄鳥無關。

此時，雌鳥的驗收不只檢驗技術，而成哲學

婉轉啼鳴還是轉身飛離，決定了雄鳥成功收尾抑或拆掉重來

“我后悔我所做的事嗎？不，不，不！

假使一切從頭再來，也還是會一樣的。”②

喜歡群居的人，在同樣喜歡群居的黃胸織布鳥面前

應該感到慚愧。人類建筑的爛尾取決于資金鏈

黃胸織布鳥的爛尾只和愛情有關。

“孤獨絕對是一種修行，而愛情卻未必。”③

所以，雄鳥編織期間的倒吊、翩飛、展翅、鳴叫

不只是炫技。它們只想用一個口袋

將其對幸福的渴望兜緊。

一如某些哲學家，總奢想在地球之外

找到些什么，用來補牢看得見的漏風的現實

注：①杰斐遜和彼得·艾森曼都是美國建筑學家及哲學家。后者還被稱為建筑的哲學詩人。

②列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

③張小嫻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