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營經濟發展中的平臺企業：定位轉向與立法回應

一、引言

和自然界的生存法則一樣，有大必有小，有強必有弱。無論如何，允許適量的民營企業存在于市場中，是一個經濟運行體良好運作的前提。這一判斷在當下的中國無疑更具現實意義。統計數據表明，截至2023年4月初，我國登記在冊民營企業已經突破5000萬戶，民營企業在企業中的占比由 79.4% 提升至92.4% ，②并在國民經濟體系中貢獻了 50% 以上的稅收、 60% 以上的GDP、 80% 以上的城鎮就業。這一重要性也被官方文件所承認，近年來有關民營經濟的立法和政策頻出。在2024年全國兩會期間，有關推動制定

民營經濟促進法的代表議案更是掀起了新的熱潮。

作為一種以所有制分類為特征的經濟形態，民營經濟在歷史上常被置于與公有制經濟不同的視角下進行審視，其獨特性質和發展潛力并未能得到充分認識和評價。鑒于此，有關民營經濟的法律制度設計也主要是圍繞如何肯定其法律地位、平等保護各類所有制經濟的角度出發的。例如，較早的文獻提到，民營企業的權利具體包括生存權、產權、競爭權和發展權。生存權是民營企業的合法性問題，通過憲法來確認、體現和保障;發展權指民營企業能否享有公平待遇”類似觀點還有，“國家保護非公有制經濟的權利，就是要在法治條件下，保護產權，維護市場生產、經營等各個環節的自由、平等和公平”，“公權力對于非公有制經濟特別是民營企業營業自由的限制及其引起的合法性爭議屢見不鮮，致使‘民營經濟離場論’的誤判甚囂塵上”即便是在最近的立法建議中，無論是“地位平等、共同發展、公平競爭、互惠合作、平等監管、平等保護”的六大訴求，還是“加強產權保護”“賦予長期穩定、合法的法律地位”“保障民營企業平等參與市場競爭\"等聲音，都不乏對各類所有制經濟進行比較的字眼。

然而，在長達40余年的改革開放進程中，我們已經出臺《民法典》《公司法》《反壟斷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等相當數量的有關產權平等保護、市場競爭、契約自由、鼓勵投資等基礎法律，不斷鞏固非公有制經濟的憲法地位。為什么直到今天，我們仍然需要重申“平等保護各類所有制經濟\"這一常識性命題，以其為促進民營經濟立法的核心要義？換言之，如果這些法律能夠被妥當地遵守執行，民營經濟就會具有穩定的商業環境預期，似乎不應當存在我們所擔心的以大欺小、偏重保護的問題，以至于需要通過另行立法的手段糾偏。另一方面，伴隨著我們對國有企業“公共企業”屬性認知的強化，過去那種將國有企業視為普通的私人商事公司，以\"產權主義\"的私法道路改造國有企業的路徑亦逐漸暴露了其固有的缺陷。我們仿佛陷人了“所有制經濟平等保護\"的怪圈，在基礎法律日臻完善的今天，這些“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的措施可能被誤解為缺乏新意的重復，甚至被認為在實際效果有限的同時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一個更重要但往往被忽視的經濟現象是，隨著平臺企業的發展，一種足以改變市場環境的新的私人經濟權力正在形成。從起初的購物（淘寶和京東）、交通（滴滴）住宿（攜程），到隨后的社交（微信）、資訊（微博）文娛（抖音和小紅書），乃至日用百貨（盒馬生鮮）、菜場買菜（美團和餓了么），平臺企業正在飛速整合商業環境。他們影響著我們的日常生活起居，形成了對現代經濟社會的一種無形控制力。“不加入，就出局”，是否屈從于平臺企業力量進行“轉型升級”，這是多數民營市場主體正在面臨的“平臺經濟困境”。這種強大到足以控制私人財產權和契約自由的經濟力量，正使得民間的營業自由再次面臨被摧毀的可能。民營經濟發展面臨的難題，從來都不只有公有制經濟這一個影響因素，而是一切可能扼殺民間營業自由的集中權力，而無論該權力的所有制來源或性質如何。因此，除了我們一直關注的不同所有制經濟之間關系的問題，民營經濟促進立法應當存在另一種契合時代發展的可能方向。

二、平等保護民營經濟的歷史慣性

（一）法律體系的發展脈絡

作為一個歷史上對民間商業活動存在較多限制的國家，新中國成立后的較長一段時間內，民營經濟的法律地位并未得到明確承認。早在1950年11月，還未完全實行計劃經濟體制時，中央人民政府貿易部就發布《關于取締投機商業的幾項指示》，將諸如超出人民政府批準之業務經營范圍、不在規定交易市場內交易等行為定性為\"擾亂市場的投機行為”。隨著計劃經濟的實施，國家確立了“優先發展重工業\"的目標，絕大多數商品實現了憑票證供應，以\"輕工業”和\"市場經濟”為典型特征的民營經濟徹底喪失了合法性。高度管制的經濟環境，對資本主義的敵視，加之傳統文化對商人“惟利是圖\"的刻板印象，相當部分的私人貿易活動成為了刑法上“投機倒把”\"非法經營\"等罪名的打擊目標。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如何正視和肯定民營經濟、釋放民間經濟的活力，就成了我們努力的方向。

從農村“兩戶一體\"改革開始，民營經濟開始快速發展，制度層面對民營經濟平等保護的基調不斷強化。1988年《憲法》第一次承認了私營經濟的合法性，明確規定“國家保護私營經濟的合法的權利和利益”;1999年《憲法》進一步提升了個體經濟和私營經濟的法律地位，從“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補充”變化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2004年《憲法》則將國家對非公有制經濟的態度從“引導、監督和管理\"調整為“鼓勵、支持和引導”，民營經濟在《憲法》上的“國民待遇”也最終得到了確立，形成了堅持“兩個毫不動搖”的基本格局。這期間，有關產權保護、契約自由、市場競爭的基礎法律規范陸續出臺，他們分別在回應《憲法》承認民營經濟的平等法律地位上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例如，在行為法領域，1999年《合同法》就是較早通過的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的法律，該法第3條和第4條將“平等原則、合同自由原則\"寫人立法，給契約自由的市場交易奠定了基礎。相比之下，《物權法》的出臺可謂一波三折。自1993年開始長達13年的《物權法》立法辯論中，爭議最大的問題就是是否確立物權平等保護原則，直至七讀稿的“立法沖刺\"階段還出現了《物權法》是否“違憲”的爭議風波，但立法機關依然頂住壓力，將“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保障一切市場主體的平等法律地位和發展權利”“國家、集體、私人的物權和其他權利人的物權受法律保護，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侵犯\"等產權平等保護的精神寫入法條。在主體法領域，《公司法》經歷了從充滿管制色彩、服務于國有企業改制到鼓勵私人投資的變化過程。在2005年修訂之后，《公司法》大大降低了準人門檻，其蘊含的鼓勵投資、營業自由精神被平等運用于不同所有制類型的商事組織之中。組織商人之外的其他商主體，也分別得到了《城鄉個體工商戶管理暫行條例》（1987）、《合伙企業法》（1997）和《個人獨資企業法》（1999）等法律的規范。在這些立法中，亦不乏“為了指導、幫助城鄉勞動者個體經濟的發展”“為了保護個體工商戶的合法權益，鼓勵、支持和引導個體工商戶健康發展”“為了規范合伙企業的行為，保護合伙企業及其合伙人的合法權益”等積極鼓勵民營經濟發展的立法目標。在競爭法領域，《反壟斷法》（2008）和《反不正當競爭法》（1993）的出臺為破除行政壟斷、實現各類所有制主體公平競爭提供了依據。

直至今日，以上法律的修改或解釋進一步強化了《憲法》的“平等保護\"理念。例如，《民法典》（2020）第207條規定：“國家、集體、私人的物權和其他權利人的物權受法律平等保護，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侵犯”，第一次引入“平等”一詞，將公、私財產置于平等保護的制度框架之下。《刑法修正案（十二）》（2023）將《刑法》第165條非法經營同類營業罪、第166條為親友非法牟利罪和第169條徇私舞弊低價折股、出售國有資產罪的行為主體從國有企業擴張到民營企業，改變了以往只保護國有企業財產而不保護民營企業財產的狀況。新修訂的《公司法》（2023）將“保護公司利益、弘揚企業家精神、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提到新高度，并強化了公司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和董事等主體的責任。為了提升中國的營商環境，《公司法司法解釋五》（2019）和《破產法司法解釋三》（2020）先后予以出臺。

回顧這段歷史，我國并不缺少促進民營經濟的立法，而是已經圍繞民營經濟形成了數量龐大的規范群。公平競爭、平等保護等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的理念早已被蘊含在這些基礎法律之中。不僅如此，《中小企業促進法》《促進個體工商戶發展條例》《優化營商環境條例》《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關于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的意見》等直接在名稱中體現\"促進民營經濟發展色彩\"的立法和政策文件越來越多地出現。一些法律規范，例如《政府采購法》第9條，甚至還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對民營經濟的\"特別保護”。可見，法律在賦予民營經濟以“國民待遇”，承認并平等保護民營經濟發展的道路上已經走了很多，這既是我國法治進步的體現，亦是改革開放以來所積累的寶貴經驗。

（二）“平等保護”的立法陷阱

當我們再次審視目前的有關議案和舉措，會發現無論是民營經濟促進法（立法草案建議稿）中提到的“地位平等、共同發展、公平競爭、互惠合作、平等監管與平等保護\"六大法治原則，還是全國工商聯《關于制定民營經濟促進法的提案》中提到的“地位平等，公平競爭，保護權益\"等九條建議，抑或《關于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的意見》的\"三十一條舉措”，其立足點依然在于各類所有制經濟的\"地位平等”，為了實現\"地位平等\"的目標，就是要通過各種手段糾偏當下不平等的現實。但實際情況卻是，以“地位平等”為出發點的民營經濟促進法，不僅難以起到效果，反而容易帶來民營經濟“偏重保護\"的質疑。

原因在于，理想的民營經濟發展狀態并不需要被“特別優待”，過多的自由裁量權和行政優待容易形成新的權力尋租和腐敗問題。從現行制度來看，各類所有制經濟已經實現了法律地位的平等。在此種邏輯之下，出臺以“地位平等”為目標的民營經濟促進法的意義就會降低，只能是對市場經濟理念的重申和現有法律制度的觀念重復。相反，民營經濟促進法所蘊含的“促進”一詞容易帶來思維上的偏差，使人誤認需要“特別優待\"某些民營企業。當“經濟下行\"的潮水逐漸退去，即使我們不再特別強調對民營企業的保護，漠視產權保護和無視契約自由的問題可能依然存在。或許有人會說，既然外國資本有《外商投資法》，國有資本也有《企業國有資產法》，民營企業為什么不可以有一部專門性法律？這其實是將不同資本類型簡單類比的結果，混淆了民營經濟作為一般類型經濟形態在市場經濟中的地位。外國資本因涉及外匯、利率和國家安全的問題而需要受到特別管制，國有企業則因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而受到特別管制，二者都涉及特殊的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上述兩部法律并不是為了實現對其他資本類型的優待，而是為了更好地監管，這和民營經濟“法無禁止即可為\"的基本立場存在本質不同。

以上制定民營經濟促進法的困境，都來源于我們對民營經濟的“所有制偏見”。這種基于“所有制偏見”的立法方式，在改革早期是有必要的，但當民營經濟的合法性已經得到承認、基本法律規范已經完善的當下，其無法成為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的措施，反而容易異化為一種“運動式\"的法治環境，甚至面臨民營經濟“偏重保護\"的悖論。因此，如果我們不關注基礎市場經濟法律制度的運行，僅在經濟下行時關注一時性的政策措施，那么民營經濟發展最重要的信心——來自法律的穩定預期將永遠無法實現。這種理念下的民營經濟促進法，可能更多只是一種形式上的法律框架，而非實質性的制度保障。此時，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的措施，將仍然是諸如財稅支持、資金扶持、建設場所等帶有“臨時性\"的權宜之計，其激勵的效果并不持久，甚至會因為優待政策形成不同民營經濟主體之間的不公平競爭。

經濟增長理論告訴我們，“制度是促進還是限制經濟增長，要看對人們努力是否保護，為專業化提供多少發展機會和允許多大的活動自由”。有意義的法律激勵措施，一定是落實到基礎法律制度設置的權利義務本身。例如，我們是否愿意在合同效力的認定上采取更為寬容的態度以促進交易，而不以國有資產流失為由隨意逃避合同責任;是否尊重商法上的外觀主義、能否通過企業信息公示以維護財產的流轉和交易安全;是否希望為鼓勵投資而準確識別投資性財產轉讓的應稅事實;以及是否能夠準確區分個人和組織機構的責任，構建過罰相當的法律責任體系等等。事實表明，較早出臺的《中小企業促進法》，因為其較差的操作性和過多的政策性措施，并未起到預想中的激勵效果。因此，要破解“平等保護民營經濟\"的立法困境，制定更有價值的民營經濟促進法，就必須跳出“所有制偏見”歷史慣性，重新回到《憲法》描述的經濟結構體系中，理解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立法的基本邏輯。

（三）回到基本經濟制度

在《憲法》上，涉及民營經濟的規范包括第6條、第7條和第11條。第6條界定了我國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經濟制度，即“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第7條明確了國有經濟的地位，即\"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制經濟，是國民經濟中的主導力量。國家保障國有經濟的鞏固和發展”，第11條明確了非公有制經濟的憲法地位。改革開放以來，雖然我國的經濟面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憲法》確立的經濟體制和市場結構并未改變，公有制經濟和非公有制經濟的區分是清晰的。隨著平臺企業的壯大，市場的經濟結構正在悄然發生變化，一種在所有制分類之外的經濟權力正在形成，最直觀的就是國有經濟的主導力量問題。根據《憲法》構建的經濟體系，代表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的公有制經濟應該在可能影響社會民生，關系國家安全、國民經濟命脈的重要行業和關鍵領域享有控制地位，例如國防、能源、糧食、交通、通訊、金融等，但從當下平臺企業的發展來看，生活必需品、文化娛樂、交通出行、信息通訊等關涉公共利益的事項確實進人了平臺企業的控制范圍。對此，K.薩比爾·拉赫曼（K.Sabeel Rahman）稱其為“新公用事業\"（New Utilities）。平臺企業發展帶來的經濟結構的變化，不再是一個單純的經濟問題，而且是涉及基本經濟制度的政治問題，是如何應對不受政治問責機制約束但又逐漸累積的私人權力問題。

可以看到，當下的平臺企業現象和過去民營經濟與公有制經濟不平等問題并無本質差異。二者都蘊含著平等市場地位的理念，只不過一個是政治體制帶來的天然不平等，一個是一種私人經濟力量的后天不平等。在這個意義上，關注平臺企業和過去我們關注國有經濟平等市場地位的目標是一致的。正如有學者提到的，“為什么法律允許Airbnb上的房東進行種族歧視，而希爾頓酒店卻不能？為什么國家的言論法律對世界上最大的言論平臺幾乎無話可說？這是因為平臺擾亂了法律所劃定的相對固定的公共和私人概念，但大部分規制權力的法律卻仍然只適用于公共主體和公共空間，而不是私人主體。”可以說，平臺經濟在某種意義上創設了基本經濟制度之外的“第三種”所有制，對原有的法律權利和義務關系提出了新的調整需求，同時也對“公有制—非公有制”二元框架中的經濟觀念提出了新的思考“平臺不僅僅是一種新的商業模式…它們正在取代并重新實現市場的功能。”“當一個商品的生產者有權規定另一個生產者的價格和產量時，兩個商品生產者之間就不存在競爭。”這種私人權力和經濟力量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影響民營經濟的發展走向。因此，關注平臺企業在促進民營經濟發展中的作用，這是由我國的經濟結構所決定的。

三、正在改變市場敘事的平臺企業

（一）平臺企業的特定含義

學界有關平臺的定義和解讀很多，有觀點將平臺描述為一種“瓶頸”，發揮類似于狹窄道路、邊境檢查站或電網中細電纜的功能，其界定了整個區域內的整體容量。也有觀點認為，平臺是替代市場發生經濟活動的場所，但與虛構的“市場\"不同，平臺已經形成為獨立的法律實體或組織，有自己的目標。還有觀點借用財產權的概念框架，將平臺視為一種\"私人許可”，在概念之外，還有觀點更關注平臺的用戶規模、市場力量、對上下游產業的重要性，以針對性地制定規制措施。這些觀點在某種程度上都將平臺理解為使兩個不同群體聚集在一起并促進他們之間交易的設施，我國在規范層面也采用了類似定義。《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提到，“本指南所稱平臺為互聯網平臺，是指通過網絡信息技術，使相互依賴的雙邊或者多邊主體在特定載體提供的規則下交互，以此共同創造價值的商業組織形態”;《網絡平臺分級分類指南》認為，“對平臺進行分類需要考慮平臺的連接屬性和主要功能”。

上述定義雖然抓住了平臺的交易中介屬性，卻依舊顯得寬泛。由于每個企業都是其上下游產業鏈中的一環，都促進了至少兩個不同群體之間的交易。按照這一定義，則任何一個企業都將構成一個平臺。顯然，平臺企業的個性問題并不在于其規模過大——這是現代超大型跨國公司具備的共同特征，也不在于平臺是否具備法律意義上主體的屬性——作為市場維護者的國家也經常以主體身份參與到市場競爭中來，抑或\"網絡效應\"等經濟學概念——傳統電話公司、鐵路公司產生網絡效應的方式與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網絡無本質不同。平臺企業的關鍵問題在于其帶來的經濟效果或經濟結構的變化，進而可能影響到人們投資營業的自由。這種“受制于獨特政治經濟動態的企業\"（firms subject to distinctive political-economy dynam-ics）將產生獨特的\"平臺效應”正如洛貝爾（Orly Lobel）教授所言，“法律和語言試圖劃定界限，但平臺天生是蔑視定義的。”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就可以明白強調平臺企業在民營經濟發展中的重要性。

（二）影響民營經濟的理由

平臺資本主義具有兩種敘事。毫無疑問，平臺企業在當下的經濟發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數據統計表明，截至2022年，全球價值超百億美元的互聯網平臺共有70家，價值規模約9.2萬億美元。全球前十大平臺企業營收的年均復合增長率遠超全球經濟的平均水平，電子商務在全球零售貿易中的份額從2019年的13.8% 激增至2022年的 20% 以上。從國內初步測算數據來看，平臺經濟已經是我國國民生產總值（GDP）和總要素生產率（TFP）增長最重要的貢獻者。2001—2018年間，數字經濟部門對GDP增長的貢獻達到了四分之三（ 74.4% ），數字經濟部門的TFP在總體增值不斷減弱的情況下保持持續的正增長。由于平臺企業諸多優點和便利，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沒有人反對這種絕對權力。加之開放、中立、去中心化等互聯網早期印象，人們更愿意相信平臺企業的客觀中立。在經濟轉型的浪潮之下，國內對平臺企業的態度也多以“鼓勵、支持、觀望\"為主，貫徹\"包容審慎監管\"的政策。以至于當我們開始意識到問題時，圍繞某些平臺企業所生的某種經濟、環境、價值觀和經濟支配力已經被悄然強加于世界各地。

1.私人的社會經濟控制力

最直接的影響是平臺企業的反競爭行為，例如，平臺內置的搜索和排序可以決定消費者獲取信息的內容、數量和時間，各類應用的開發商必須針對平臺的應用商店及其各自的操作系統進行定制，并持續與平臺保持關系以維持一定規模的用戶群體，許多第三方服務提供商甚至嚴重依賴平臺的基礎設施，內嵌于某一特定平臺內運營，此以“微信小程序\"“第三方賬號登錄”為典型。因以上產生的自我優待、歧視和差別待遇、排擠競爭對手、利用信息收集便利使自己受益等，直接影響到了平臺內經營者的利益。不僅如此，平臺經濟對關聯行業造成的影響也顯而易見。例如，在廣告行業，因“注意力經濟\"的影響，2006年至2015年間，法國主要報紙的廣告營業額下降了一半以上。在美國，報紙廣告收入僅用了十年時間就退回到1950年代的水平。在零售業，全球在線銷售的書籍、音樂和視頻的份額已經達到 63% ，計算機和消費電子產品的份額為50% ，亞馬遜的競爭對手沃爾瑪在電子商務領域的市場份額仍然不到亞馬遜的六分之一。如果一名平臺內經營者發現其遇到了賬戶封禁、搜索降級等問題，通常最有效的解決方式是與平臺進行深人的溝通與合作，通過協商達成共識，從而化解矛盾。這種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平臺經濟生態中經營者的現實處境。

事實上，平臺企業的影響已經遠遠超出了經濟層面，引發了政治、文化、社會方面的廣泛擔憂。以美國發起的圍剿TikTok運動為例，著名猶太團體——北美猶太聯合會（JFNA）給國會的一封正式信函中寫道：“對我們猶太社區來說，當今最重要的問題是反猶太主義的急劇上升。我們認為，社交媒體是反猶太主義上升的主要驅動力，而TikTok則是迄今為止最嚴重的罪犯。”有反對者甚至認為，TikTok可能操縱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他們擔心其\"成為一種情緒操控，或者文化滲透的工具”。無獨有偶，Facebook建立了一個獨立的平臺監督機構，負責處理平臺的相關爭議，并試圖使用“平臺最高法院\"這一國家權力機構的話語體系。于是，平臺企業成為了“立法機關和行政機關”，平臺用戶成為\"公民”，平臺服務條款成為了“法律”，投訴機制成為“上訴”，平臺審查機構成為“法院”。這展現了平臺企業傳播信息的能力，進而發生游說政府、反抗法規、進行社會監控和行為矯正等政治參與的效果。此時，即使平臺企業的決策看起來是錯誤的，他們也可以構建出公平、中立和透明的流程，最大限度地減少利潤損失。有學者評價到，平臺企業在行使內容審核職能時，傾向于將其行為與某些具有高度規范性的概念相提并論，例如規則制定的獨立性、用戶權益的保護以及多方利益的平衡等。這種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對其角色定位的討論。他們快速成長為名副其實的公權力機構，甚至在國際法律秩序中起到類似于主權國家的作用。

“你們關于財產、言論、身份、行動和背景的法律概念不適用于我們。這些概念都是基于物質的，而這里沒有物質。\"在巴洛（John Perry Barlow）看來，典型的法律只能作用于主權國家與本國公民之間，網絡用戶之間的信息流屬于私人運營的平臺信息中介，它們決定了個人的表達、結社和從事商業活動的經驗和機會。可以看到，當下平臺企業面臨的爭議已經不再是Uber、Airbnb剛出現時單純的侵犯隱私、種族歧視或損害勞動者權益等弱者保護的傳統問題，而是發展到了競爭秩序、社會輿論、政治參與、文化傳播等各個方面，形成了一種和我國過去公有制經濟不相上下的社會控制力。在計劃經濟時代，國人常常賦予自己“單位人”的身份，意指強大的國有企業能夠為我們負責生活起居、教育養老、看病就醫等多數問題。在這種環境下，民營經濟的發展空間受到一定限制，難以與在經濟社會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公有制經濟形成充分競爭。而在當下，我們何嘗又不是另外的一種“單位人”，平臺企業正在替代過去公有制經濟扮演的角色，深度介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們甚至塑造了我們的生活習慣，僅以紙幣的使用為例——全民出門不帶現金而只帶手機，這種因網絡平臺支付而發生的中國現象，在15年前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這種權力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現行法的默許，例如《電子商務法》第32條至第36條提到平臺經營者制定平臺服務協議與平臺交易規則的權力，《網絡安全法》第47條和《民法典》第1195條賦予平臺信息審查權力、“通知—刪除\"規則等。

因此，我們有充足的理由關注平臺企業對民營經濟發展的影響。其一，是對與其直接發生商品或服務法律關系的民營經濟主體的可能權利損害，例如侵害消費者的隱私權、公民的言論自由等憲法基本權利、勞動者休息休假的權利等。其二，是對民營經濟市場競爭秩序的控制。在工業時代的經濟中，市場是買賣雙方進行交換的場所，商品和服務的特征、數量和價格由供求規律自主調節;現在，平臺替代、創造市場，用算法設計并組織了交易，制定了平臺認可的交易規則，自我優待、平臺封禁、大數據殺熟行為即為典型。其三，平臺增強了成員之間組建團體和共享信息的能力，也放大了集體行動的陰暗面，使得公共領域兩極分化，諸如性別對立、種族對立、國家對立等話題激起了公眾的情緒波動，加速了社會的撕裂。這些都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民營經濟的發展。當平臺的數據和流量決定市場主體的曝光度和交易機會，經濟主體的商業機會和行業發展前景也將由少數平臺企業決定。他們不得不遵循平臺規則，在平臺給定的框架內尋找商業機會、進行商業交易，乃至為了實現營利追逐平臺流量，加人到涉嫌違法犯罪的活動中來。

2.經濟自由與生物多樣性

前文描述的還只是積極求變、試圖實現“平臺轉型\"的民營企業，對于那些尚未加人平臺經濟的中小民營企業，可能面臨更大的危機。經濟學理論認為，中小型企業具有不可替代的經濟作用，被喻為經濟中的“毛細血管”。這不僅僅是數據上的直觀印象（一則統計結果表明，1977年，員工人數不足500人的企業創造了美國 46.5% 的企業產出，員工人數不足100人的企業則達到了企業產出的 34.1% ；1984年，員工人數不足500人的企業貢獻了美國 52.9% 的就業崗位，員工人數不足100人的企業則為 38.9% ），也是因為小企業對應了企業生命周期的起步，對創業創新、就業政策、宏觀經濟有著重要影響。對此，中小企業往往被譽為體現了“競爭、創業精神、堅定的個人主義\"美德，是\"人民自由生存的重要體現”，乃至“最神圣的企業\"等。為了保障正常的商業活動生態，尤其是“小店/小商人\"的利益，不少西方國家都存在定期“歇業”“閉店\"的做法，這種做法最早可以追溯至羅馬帝國。公元321年，羅馬帝國君士坦丁大帝命令“所有的法官、市民、工匠都應該在星期日這一可敬的日子休息”。目前，德國、西班牙等歐洲國家依然存在《商店關門法》，美國部分州至今仍然保留《星期日歇業法》，除了宗教和職工保護等因素以外，統一商店關門時間被認為致力于保證所有經營者有相同的競爭機會，在客觀上達到保護“小店/小商人”的作用。

這種在工業時代看似平常的經濟現象，在當下卻變得遙不可及。原因在于，平臺經濟并非局限于文娛、金融、交通等某個行業內的領域經濟，而是工業化和信息化的深度融合，這決定了平臺企業會不可避免地走向不同行業、同行業不同部門的跨界資源整合，形成\"虹吸效應”。試舉一例，如今很多人已經不僅將微信看作一個簡單的通訊工具，而是將其作為支付和理財手段（微信支付和零錢通）搜索引擎（微信公眾號）、閱讀工具（微信閱讀），乃至各類生活助手（微信小程序）等，這些功能都依賴于微信強大的用戶規模。因此，當下被我們所熟知的“阿里系”“騰訊系”“小米系\"等龐大的平臺生態，他們起初可能只是專注于網絡購物、即時通訊、操作系統等某個特定行業，卻通過交叉補貼、行業并購放大網絡效應，在短短幾年內成長為橫跨金融支付、外賣旅游、家居汽車等數個毫不相關行業的巨型企業。在\"贏者通吃\"的局面下，被排除在平臺之外的小企業、個體工商戶等就會被逐漸淘汰。有學者形象地稱之為“萬物皆可平臺\"（the Everything Plat-form）。正是這種過于強大的力量，以至于在平臺企業下沉社區終端搶奪賣菜市場時，有關媒體發出質疑，認為\"掌握著海量數據、先進算法的互聯網巨頭不能只惦記著幾捆白菜、幾斤水果的流量，而應在科技創新上有更多作為”。法律應當為商業活動營造一種相對寬松的環境，讓人們在街坊鄰里、胡同小巷的日常生活中，能夠自由地從事小買賣、小生意，而不必受到外部經濟力量的過度干預或限制。因此，將平臺企業納入民營經濟發展的考量，還在于其所蘊含的自由平等、生物多樣性和經濟發展等價值追求。

四、規制平臺企業的理念轉向

“與其爭論平臺權力的本質，正確的問題是行使這種權力是否合法與其回避其全球治理角色，平臺企業不如自愿采用新的程序和方法，而不是等待政府采取行動。”當我們無法阻止平臺經濟和數字經濟發展的進程，轉變平臺企業的監管思路，引導其服務于民營經濟的發展便顯得尤為重要。

（一）關注平臺企業的公共性

1.平臺企業的監管挑戰

以2020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為轉折點，我國對平臺企業的態度經歷了從鼓勵探索到逐步加強規范監管的變化趨勢。2012年網約車平臺剛興起之時，不少城市出臺了針對網約車限制戶籍、限制運營區域等市場準人措施，這種措施在一開始被認為是妨害公平競爭的地方行政保護措施遭受廢止，但在2022年，發展壯大后的滴滴全球股份有限公司因網絡安全問題被罰款80.26億元。同樣是在2012年前后，伴隨著創新創業的浪潮，互聯網平臺金融快速發展，直到\"爆雷”“套路貸”“校園貸\"等問題的爆發，P2P網貸機構于2020年實現了完全歸零，支付寶（中國）網絡技術有限公司和螞蟻科技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也因其違規從事金融活動于2023年受到中國人民銀行高達30余億元的罰款。 P₂₀₁₃ 年\"雙11\"購物節前后出現的平臺\"二選一\"事件，在起初并沒有受到監管者的重視，但最終以2021年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對阿里巴巴集團控股有限公司182億元罰款的行政處罰暫告一段落。總體而言，雖然我們采取了一些措施，但也沒有形成對平臺經濟內外主體的有效激勵。在更多時候，可能只是監管根據平臺經濟發展的規模大小做出的本能反應，是我們民族自古以來的“制約經濟和均產精神\"之體現。

監管措施的多樣性與平臺企業的公共屬性密切相關，無論是司法訴訟、行政監管還是反壟斷執法，在實際執行中都面臨一定的挑戰和局限性。其一，平臺企業的公共性挑戰了反壟斷執法的經濟哲學基礎。例如，平臺自然壟斷和免費提供的公共服務使得雙邊市場的界定、基于價格變動的SSNIP等壟斷測試方法的適用至今尚無定論，這種困難使得執法部門在《互聯網平臺反壟斷指南》出臺過程中一度放棄相關市場的界定。再如，結構分拆、罰款等傳統反壟斷執法方式對平臺企業競爭秩序的價值并未得到充分凸顯。平臺的經濟價值正是在于規模經濟和網絡效應，這種執法方式只會削弱平臺的經濟價值。即便能夠通過反壟斷執法的方式在短期內限制當下的平臺企業，平臺經濟整合發展的趨勢不會改變，網絡效應會立刻促成新的平臺。曾經擁有高達3億用戶的“快播\"視頻播放軟件在創始人受到刑事處罰后，新晉的騰訊、愛奇藝和優酷等立刻占領了市場。其二，平臺企業的公共性挑戰了法律概念。他們可以運用制定交易規則的服務協議選擇權利義務、排除訴訟管轄、發表各種免責聲明。例如，面對同樣的法律事實，他們可以將自己比喻為中立的服務提供者，而非雇傭勞動者的用人單位或民事合同締約主體，那些被困在系統里的\"外賣騎手”“快遞小哥”“滴滴司機”“家政保姆”，在平臺框定的市場中被定義成“新的獨立自由職業者”，使得勞動法律難以觸及。其三，平臺企業的公共性挑戰了法律保障的基本邏輯。例如，交易發生的前提是能夠獲取市場上的隱藏信息，法律對于基本權利的保障有助于民營經濟主體抓住商業機會。但在平臺經濟的邏輯下，人們說什么遠不如他們做什么來得重要。通信加密不能阻止平臺企業繼續使用人們所做事情的數字痕跡，他們仍然可以從移動設備收集位置信息，基于傳感器技術跟蹤點擊信息和網頁瀏覽的DNS級別信息，全方位掌控所屬平臺市場的信息。因此，平臺企業的特點使得監管不能僅僅關注于個案的行為和事后的救濟，而必須從整體和系統上予以把握，正視平臺企業基于社會控制力所生的\"公共性”，需要我們“像國家一樣看待他們”。

2.規制平臺企業的諸理論基礎

在這個問題上，學理上發展出了公共論壇理論、公共承運人理論（強制締約理論）公共事業理論、公共設施理論和基礎設施理論等不同的規制方法。公共論壇理論（public forum）是針對社交平臺的一種理論，意指“公民享有在政府財產上發言的權利”。在美國，Facebook和Twitter等社交媒體平臺已成為公職人員和選民的主要溝通工具，因此被認為是“現代的公共廣場”，平臺企業不能隨意采取屏蔽或禁言的方式。公共設施理論（public accommodations）針對的是平臺的審核權，限制平臺通過算法定制內容和排除用戶的權利。該理論起源于英國中世紀的行會制度，其認為即便是私人企業，如果滿足經常向公眾展示自己愿意為所有人服務，或者從政府處獲得開展業務的特許經營的任意條件之一，該企業就必須對公眾負有特定的義務，該理論已被美國佛羅里達州、德克薩斯州所接受，并出臺了相應的州立法法案。在公共設施的理論之上，又發展出了公共承運人理論（common carriage），該理論將旅店老板、鐵路、倉庫、包裹承運人和渡輪經營者等提供運輸服務的企業視為具有某種公共性質，他們應當提供非歧視性的公共準入標準和公平合理的定價，并強制對公眾開放。在大陸法系中，公共承運人理論又被稱為“強制締約理論”。這一理論認為，出于社會保障（教育、醫療、保險、供水電氣、公共交通）、維護市場開放和良性競爭秩序（壟斷企業）、保護消費者和人格平等原則（勞動合同、善良風俗）的需要，市場中的商品或者服務提供者，負擔必須與交易相對人訂立合同的義務。公用事業理論（public utilities）從私人權力和公共利益的角度出發，認為平臺企業提供的商品在某種意義上已經因其具有足夠的社會價值而成為必需品，他們需要被施加公共義務，以便將核心必需品與其他商業行為隔離開來。在美國歷史上，鐵路（1906年《赫本法案》）、銀行業（1956年《銀行控股公司法》）和電信行業（1934年《通信法》）都曾出現過被強制要求分離平臺業務與營利商業行為的情況。必需基礎設施理論（essential facilities doctrine）是反壟斷法的概念，它發端于密西西比河鐵路案。該理論的核心邏輯為，如果一個實體控制著其他企業在市場上有效競爭所必需的設施，則該實體必須允許其競爭對手使用該設施。適用必需基礎設施理論，需要考察壟斷者對基本設施的控制能力、競爭者復制基本設施的能力、壟斷者存在拒絕競爭對手使用該設施和提供設施的可行性四個要件。這種理論從競爭的角度出發，認為當網絡效應不再充分獎勵創新，而只會形成進入壁壘時，就應當終止壟斷并釋放該市場。

從民營經濟發展的角度總結上述理論，可以發現兩大主要的特征。其一，支撐這些理論來源的行業為交通、能源、通訊、金融領域，都是為經濟提供基礎服務的關鍵領域;其二，所有的理論都離不開對其規制領域\"公共性”的描述，并以此為基礎設定平臺企業必須承擔的公共義務。以上兩大特征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中國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公共事業方法將尋求解決不平等和私人權力的道德和結構問題”，用“新公用事業\"稱呼平臺企業，將其類比于交通、能源、金融等基礎設施領域，就是一種用公有制經濟方法看待、規制平臺經濟的問題。平臺正在扮演并從事這些原本應當由公有制經濟承擔關鍵作用的角色。因此，轉變平臺企業的經濟地位，是當下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的第一步。

（二）實現合理的\"去平臺化”

對平臺企業施加公共義務，就是要將平臺業務與商業活動區別開來，如此轉變平臺企業的經濟定位將帶來多個好處。其一，對于自然人而言，將大大減輕其權利受到損害的風險。眾所周知，消費者權益保護、隱私權的保護、勞動者權利的保護和公民憲法基本權利的保護一直是平臺企業繞不開的話題。這些問題的產生固然是因為平臺企業挑戰了現行的法律框架，更直接的因素是平臺企業直接服務的對象類型。前述議題都是與自然人密切相關的權利，當強大的平臺企業更多地直接面向自然人提供服務時，高頻次的服務接觸、大范圍的服務交易難免提高個人權利受侵犯的可能。相反，如果平臺企業只向民營企業等市場主體提供服務，那么在平臺企業與自然人之間就會形成一層民營經濟的\"緩沖墊”，從而減少權利損害的可能。其二，對于平臺企業和其他市場主體而言，平臺企業服務對象的轉變也有助于提升效率，使得平臺企業從繁重的個人權利保護義務和強制性的公共義務中掙脫出來，更多地致力于經濟的發展。

“平臺通常都有為公眾服務的義務，但為所有人服務的義務從來都不是絕對的，它們也有能力在特定情況下排除服務的對象和內容。\"將平臺企業的直接服務對象從自然人轉向民營經濟主體，這種做法在理論上又被稱為“去平臺化”。所謂“去平臺化”，即通過法律的手段取消全部的平臺功能，禁止平臺向所有主體提供服務。加內什·西塔拉曼（Ganesh Sitaraman）教授在一篇文章中詳細地解釋了“去平臺化\"的原因、方法和實踐。他提到，在美國的交通、通信、能源和銀行業中，去平臺化\"的歷史由來已久。例如，在郵政行業，美國國會將一些物品排除在郵件服務之外，包括毒藥和爆炸物、淫穢材料、彩票廣告、有獎電影以及旨在欺詐的材料;在電信行業，電信公司可以因為服務對象未支付費用、騷擾他人、從事淫穢非法活動而拒絕提供服務;在鐵路行業，承運人有權拒絕運輸酒精制品或者野味;在航空行業，航空公司有權拒絕運送不同意被搜查危險武器的個人;在銀行業，銀行通常對申請人的儲蓄賬戶信息進行篩選，禁止向列入黑名單和受到經濟制裁的個人或機構提供服務。西塔拉曼教授進一步總結了“去平臺化\"的三種原因。其一，為了確保平臺企業提供服務的質量。例如，在超出平臺網絡最大承載量，或者服務對象無法支付服務費用的情況下，平臺企業會限制服務的提供。其二，為了防止對其他用戶、社會和國家安全的損害，平臺企業也可以拒絕提供服務。其三，出于對公共道德、種族歧視等社會規范的遵守，平臺企業也有可能拒絕提供相關服務。

回到國內，“去平臺化\"的現象在金融領域已經普遍存在，例如，中國證券登記結算有限公司雖然是保管上市公司股東名冊的金融基礎設施，但其并不直接對個人投資者提供股東名冊的查詢服務，而必須由上市公司代表投資者向中國證券登記結算有限公司提出申請，這一規則限制了平臺企業的服務對象。又如，滬深兩大證券交易所只向擁有會員席位的券商提供服務，個人投資者只能通過在證券公司開戶再與證券交易所發生聯系。這種市場結構的設計不僅增加了交易的效率，也有助于降低市場的風險。可見，轉變平臺企業的服務對象，既是對于過度“平臺化\"的一種糾偏，也是保護自然人權利的結構性方法，更是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的應然結果。

（三）完善公共平臺的建設

平臺企業監管的困難之處還在于當下公共平臺建設的缺陷，這直接影響到平臺企業定位轉向的進程。在實踐中，已經出現了許多由政府推動的公共平臺，例如，作為資本市場投融資平臺的證券交易所，作為企業信息公示交換平臺的國家企業信用公示系統，作為匯聚、檢索司法裁判信息平臺的中國裁判文書網等，這些平臺都具有類似的網絡效應，把人和商品、服務、信息、娛樂、資金以及算力等連接起來，起到了交易、社交、娛樂、資訊、融資、計算的效果。只不過，這些由政府推動的具有公共產品屬性的平臺功能尚未得到完全發揮，而被其他平臺企業替代。仍以前舉平臺為例，交易所主要發揮資金融通的平臺功能，如果其受到過多不合理的交易管制，導致資金流人的信心不足，在投融資需求不變的情況下，這些資金就將轉向其他的互聯網融資平臺企業，使得該平臺的價值降低;企業信息公示系統主要承擔了公司登記事項和備案事項的公示功能，方便交易主體做出決策，如果該系統公示的企業信息極其有限，那么商業化運作的企查查、天眼查等第三方平臺企業將自然替代企業信息公示的功能;中國裁判文書網承擔著司法產品公開的功能，但如果其檢索設置優化不夠、系統卡頓、界面對用戶不友好，那么諸如威科先行數據庫、北大法寶等其他平臺將會成為用戶的優先選擇。由第三方平臺企業替代政府公共平臺、提供基礎服務的例子還有很多，例如快遞公司對于郵政物流平臺的替代，第三方旅行訂票軟件對于鐵路12306的替代等等。可以看到，公共平臺建設的缺陷是導致平臺企業公共與私人屬性不分的重要原因。從現實層面來看，公共部門完全有能力，也有義務去推動公共平臺的建設。公共部門不僅擁有建設公共平臺的數據，而且《憲法》《證券法》《公司法》等法律都為公共部門強制設定了司法公開、構建全國性的證券交易所和公示公司登記備案信息的義務。因此，推動公共平臺的建設，是未來轉變平臺企業定位的重要舉措之一。

五、平臺企業服務民營經濟的立法手段

（一）發揮平臺企業的功能

從服務民營經濟的功能角度看，立法應當關注平臺企業在以下方面對民營經濟的促進作用。其一，發揮平臺企業作為信息中介、聯絡市場主體的功能。哈耶克曾指出，“形成市場不是因為有人在縱覽全局，而是它們各自有限的視野相互交叉，從而通過許多中介，有關信息被傳遞給所有人。”能夠自由地尋找自己想要的商業信息、自由地向他人提供信息是市場經濟發展最重要的前提。作為信息資源的直接控制者，數億用戶的潛在訪問將使得大型搜索引擎或社交媒體平臺成為民營經濟的重要營銷工具，立法應當鼓勵平臺企業向民營經濟主體提供廣告服務，并以即時消息、網絡會議等功能實現通信交流。其二，發揮平臺企業作為交易場所的功能。除了通過網絡效應撮合交易的傳統功能外，平臺企業還可以通過引人新的服務商實現對市場的顛覆。這既包括盤活閑置的車位、房屋或者汽車運力等資源，也包括開放端口、技術以促進新場景的研發和探索。其三，發揮平臺企業作為資金融通中介的功能，向市場主體提供融資與付款服務。當前，全國煤炭交易中心的建設較好地反應了平臺企業服務于民營經濟的上述全部功能。資料顯示，全國煤炭交易中心是集機構、場所與渠道為一體的煤炭現貨交易與期貨交易平臺，配備了煤炭物流、倉儲、質檢、金融、信息等功能，通過整合煤炭供應鏈上下游產運需企業，被譽為是煤炭交易的服務平臺、煤炭物流的服務中心、煤炭價格的發現中心、煤炭供應鏈的服務中心、煤炭信息的聚集中心以及煤炭監測預警服務中心。尤其是該平臺的配套服務，具有提供統一結算、多式聯運的\"門到門\"服務、倉儲的煤炭選洗、加工、配煤服務、第三方質量檢測、合作金融機構的優質金融服務、實時發布煤炭價格宏觀指數等多重功能。

重視平臺企業的經濟功能，其實就是對于平臺企業服務內容、服務自的的限制，將部分具有公共屬性的平臺業務加以識別并利用。這實現了將具有平臺屬性的功能和其商業功能分離開來的目標。在國際上，歐盟最近也采取了相關行動，出臺了《數字市場法》和《數字服務法》兩部法律。《數字市場法》將部分大型平臺企業定位為數字看門人，設定了其識別標準和所承擔的義務，包括禁止擅自處理個人數據、價格歧視、更改默認設置、兼容要求、設置訪問權限。《數字服務法》則對大型平臺企業設定了一系列行為要求和責任，包括為企業進入歐盟市場提供便利、“通知—刪除\"的安全港規則、禁止實施監控，以及每年接受風險評估、接受外部獨立審計、公示廣告信息和提供合規數據的義務。

（二）法律技術的混合使用

在平臺的經濟功能之外，立法還可以從組織法、行為法、競爭法等不同的法律技術角度實現平臺企業的定位轉向，以下匯總了常見的法律規制方法，作為平臺企業服務民營經濟促進立法可考慮的方向。

第一，對平臺企業直接設定權利義務的方法，這是基于平臺公共性最直接的規制方法。過去常見的監管措施，例如為平臺企業設置市場準人、行政許可等監管要求，都有類似的效果。在這種方法下，一些達到特定營業額、市值、月活躍用戶等指標的超大型平臺企業是被作為公用事業和基礎設施對待的，他們被賦予了向所有服務對象強制開放的義務，應當平等對待各類主體，例如允許數據集和配置文件在平臺與平臺之間實現遷移等。從反面來看，立法也可以在保護國家安全、遵守社會道德或為提高服務質量等特定情形下對平臺企業施加“去平臺化”的義務，將部分對象排除在服務范圍之外。

第二，對平臺企業采取結構分離的方法，將一般商業活動與作為公共事業/經濟基礎設施的平臺業務相分離，平臺企業不能在成為基礎設施的業務領域開展競爭。在分離的方式上，又可以分為橫向分離、縱向分離和地理分離。橫向分離為傳統反壟斷執法上的結構分拆，基于市場力量的大小將同一平臺企業拆分成若干個小公司，以維持市場競爭。縱向分離區分平臺企業提供的社會必需品和普通商品，相當于設置了一種“防火墻”。以銀行業為例，儲蓄和信貸是其核心的社會功能。此時，只要通過禁止金融公司自營交易、控制貸款規模、分離投資銀行和商業銀行等，將這些基本銀行活動與其他形式的金融隔離開來，就可以維持服務的穩定性。在平臺領域，搜索和推薦排名就是需要被區分的基礎設施。地理分離則是空間上的概念，在特定行業、特定領域全面禁止平臺企業的進人，這在跨國平臺監管上具有重要的意義。例如，對某些行業的公民身份要求、禁止外國董事和部分禁止外資持股等。

第三，為民營經濟主體提供更多的替代選擇，建設由政府投資運營的公共平臺，加人到和平臺企業的競爭中來。這種做法其實是由國家承擔了提供基礎設施商品或服務的角色。歷史上，提供農村電氣化的美國田納西河谷管理局即發揮了類似的功能。在當下，不少國家正在致力于推動政府公共在線平臺的建設。例如，2018年法國政府推出了一個在線平臺，將愿意數字化的中小企業與全國各地的專業顧問聯系起來。我國各地推行的政務網、京通、浙里辦等，都是為民營經濟市場主體提供服務選擇的嘗試。

第四，從內部推動平臺企業治理結構的改變，像公眾企業和政府一樣對待他們。這一做法要求平臺企業遵循同樣具有公眾性的上市公司治理模式，提出更高的社會責任要求，引人強制的獨立董事等對平臺企業進行財務審計，乃至強制性地要求平臺企業實現所有權和控制權的分離。例如，對平臺企業的股權結構施加特別的限制，禁止具有某些身份的主體投資、設置具有特別表決權或無表決權的類別股，對平臺企業的投資活動施加更為嚴格的公司內部決議標準等。更進一步，甚至完全將平臺企業視為行政機構進行治理，像國有企業一樣遵循徹底的公法邏輯。正如有觀點所提到的，行政法的基本原則——透明度、公眾參與度、問責和行政程序——對于確保平臺治理對公眾負責仍然至關重要。例如，要求平臺企業采取更透明的行動，定期發布透明度報告，包括有關他們收到的請求刪除內容的數量和類型的信息;要求平臺企業增加上下游民營企業的參與能力，采用嚴格的\"通知和評論\"程序來更改其隱私政策、服務條款和社區標準等等。

總體而言，前述方法都各有其優缺點。例如，對平臺企業直接施加權利義務的效果最為顯著，但過于剛性;公司治理的方法具有上市公司監管的成熟參照體系，但強制的所有權與控制權分離也會帶來新的代理成本；結構分離的方法具有理論上的清晰性，但在實際操作中很難劃清平臺業務與商業活動之間的關系。這需要我們將上述方法視為一個整體的工具包，并加以混合使用。上述技術手段有助于我們從法律上理解平臺企業服務民營經濟可能改進的方向，更好地服務于民營企業促進的立法目標。

六、結語

應該說，從農業社會的“重農抑商”，到近代社會的“三座大山”，再到建國初期的“計劃經濟”，中國的民營經濟一直處于“先天不足\"的狀態。這種刻在我們骨子里\"節制資本\"的文化基因，使得我們更加重視、珍惜民營經濟所取得的來之不易的成果。然而，民營經濟發展所面臨的挑戰并不僅僅源于公有制經濟的影響，還包括各種可能限制營業自由的因素，無論這些因素是否與公有制經濟直接相關。在經歷了改革開放后，民營經濟已經取得了與公有制經濟平等的市場地位，但卻面臨著新的社會私人權力的威脅。是否屈從于平臺企業力量進行“轉型升級”，這是多數民營市場主體正面臨的“平臺經濟困境”。這種強大到足以控制私人財產權和契約自由的經濟力量，正使得民間的營業自由再次面臨被摧毀的可能。因此，當下民營經濟促進立法的重點，并非強調各類所有制經濟的“地位平等”，而應聚焦于如何引導和規范平臺企業的發展。我們需要回到《憲法》界定結構體系理解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立法的基本邏輯。平臺企業已經影響到了競爭秩序、社會輿論、政治參與、文化傳播等各個方面，形成了一種和我國過去公有制經濟不相上下的社會控制力。為此，我們應當關注到平臺企業的公共屬性，推動平臺企業的定位轉向，讓其服務于民營經濟的市場主體，發揮其作為信息中介、交易場所、資金中介和聯絡市場主體的功能，并在立法上考慮采取對平臺企業直接設定權利義務、將平臺業務與商業活動相分離、提供公共平臺的替代選擇和改變平臺企業的治理結構等措施，實現新時代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的立法目標。

Abstract：From theancient policy of'emphasizing agriculture and restraining commerce'，to the'three great mountains'of the modernera，and the'planned economy'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People'sRepublic，China's private economy has consistently been in a state of'inherent deficiency'.Breaking the'ownership bias'within the dichotomy of public ownership versus non-public ownership'and afirming the legal status of the private economy has been a crucial direction forthe legal system development of the private economy over a long period.This stance is also embraced by the'Private Economy Promotion Law'currently being drafted.However，the challnges faced bythe developmentof the private economy have never been solely influencedby the public economy;rather， they stem from any power that could potentially stifle businessfreedom，regardlessof its origin.Presently，the private economy is encountering new threats from the private power of platform enterprises.'Join orbe excluded'， whether to succumb to the power of platform enterprise to'transform and upgrade' is the 'platform economy dilemma'faced by most private market entities.This economic force，powerful enough to control private property rights and freedom ofcontract，iscomparableto the socialcontrol exerted bythe publiceconomyin thepast，once againthreatening the business freedom.Therefore，we must break free from the historical inertia of viewing the public economy as an imaginary adversaryand，starting from the publicness of platform enterprises，promote their repositioning to serve the market entities of the private economy，leveraging their functions as information intermediaries，transactionvenues，financial intermediaries，andconnectorsof marketentities.Legislativelyitis necessary to consider measures such as directly imposing rights and obligations on platform enterprises， separating platform affirs fromcommercial activities，providing alternative public platforms，and altering the internal governance structure of platform enterprises to ultimately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rivate economy.

Keywords：private economy promotion law;platform enterprises;public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