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暴力自訴案件中的公安協助取證制度研究

公安協助取證是我國刑事訴訟制度中以公權助力私權救濟的制度創新。雖然實務界注意到其在懲治網絡謠言誹謗、侮辱犯罪中的積極作用，理論界也給予了一定的關注和探討，但客觀上公安協助取證在司法實踐中適用甚少。本文將通過對涉網絡暴力自訴案件中公安協助取證制度的產生背景和理論支撐的考察和辨析，從程序法角度就該制度的進一步完善做些探討，以期對公安協助取證制度的良好運行有所助益。

一、公安協助取證的制度背景

互聯網的存在是一把雙刃劍。在給人們帶來便利的同時，也易被不法分子利用，網絡信息犯罪層出不窮。某些個人或機構借助網絡空間實施肆意散播謠言、進行人肉搜索、發布攻擊性言論等行為，從而造成被害人名譽受損、精神痛苦、個人信息被侵犯等嚴重后果的犯罪被稱為網絡暴力犯罪。近年來，由于網絡信息的廣泛傳播和運用③，網絡暴力波及范圍日益廣泛。2023年，某調研機構針對全國3591名受訪者進行的一項有關網絡暴力認知態度的調查中，有六成受訪者認為經歷過網絡暴力。杭州女子取快遞被造謠事件、“胖貓”自殺后續發酵事件等惡性網絡暴力事件頻頻爆出，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可見網絡暴力已嚴重影響社會公眾的安全感。習總書記指出，“網絡空間是億萬民眾共同的精神家園。網絡空間天朗氣清、生態良好，符合人民利益。”網絡暴力犯罪不僅損害被害者個人的人身權利，毒化網絡風氣，嚴重的甚至會影響社會秩序和國家安全。因此，依法懲治網絡暴力犯罪刻不容緩。

通過網絡誹謗、造謠是網絡暴力犯罪中最常見的行為方式。根據《刑法》的相關規定，在網絡上進行肆意謾罵、散播謠言等行為，情節嚴重的，可能構成誹謗罪或者侮辱罪。涉網絡暴力的誹謗罪、侮辱罪，除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外，告訴的才處理，屬于自訴案件的范疇。近年來法院審理的涉網絡誹謗、侮辱刑事案件有明顯增長。據統計，2022年全國法院一審收案618件，比2013年的126件增長了近四倍，其中，絕大多數是由被害人自訴提起，檢察機關公訴的只有29件，僅占 4.69% 。但訴訟的實際效果卻差強人意。2022年全國法院共審結誹謗刑事案件587件，其中不予受理的271件，占 46.17% ;駁回起訴的110件，占18.74% ;準予撤訴的97件，占 16.52% ;作出判決的只有79件，僅占 13.46% ，其中判決有罪的僅有43人?？梢姡W絡謠言誹謗、侮辱的刑事案件絕大多數系自訴案件，而其中又有絕大部分無法進入法庭審查階段，甚至近半數難以被立案受理。與公訴案件相比，被告人被依法判決有罪的更是寥寥無幾。懲治網絡暴力犯罪效果不彰，“按鍵傷人\"事件仍屢有發生。論及成因，公認的是自訴人在確認網絡暴力侵權人、收集提供證據等方面存在著現實困難。

長期以來，自訴案件中都存在自訴人舉證能力相對不足的問題，而自訴人天然的取證劣勢在網絡謠言誹謗、侮辱案件中尤為突出。由于網絡虛擬空間自身的隱匿性、開放性以及海量信息的迅速更迭，網絡暴力犯罪的參與主體、行為方式、危害后果等方面都出現新的形態，導致被害人更難突破技術壁壘獲取有效的涉案證據。首先，在網絡上發表的侮辱性、誹謗性言論會隨著互聯網的延伸而廣泛傳播，同時這些信息也會隨著互聯網的海量信息不斷更迭易被刪改，自訴人難以及時捕捉、留存全面證據。其次，網絡暴力“多對一”的行為模式使得個人難以辨別和確定網絡暴力實施主體的身份。造成嚴重后果的行為人除了網絡暴力言論的最初發起人，還可能包括其他轉發、跟帖的網民。盡管網絡平臺大多要求用戶實名認證，但仍有許多用戶未在互聯網平臺上登記真實信息，或者匿名發布不實言論，甚至有些不良平臺樂見因這些所謂的“黑色\"流量密碼帶來的收益和關注度。在此情況下，網暴被害人很難獲得網絡服務平臺的幫助并一一核實、確認被告人的確切身份。再次，個人取證手段難以滿足電子證據數字取證的要求。電子數據已然成為涉網絡暴力刑事案件中的主要證據形式，電子數據作為一種新的證據類型具有高科技性、易破壞性等特性，法院對其的認定與裁判也有別于傳統模式，甚至采用了更嚴格的認定標準。因而，獲取能夠作為定案根據的電子數據，需要更加規范的取證流程、一定的技術支持以及合法、可靠的數據來源。③而網絡暴力的被害者通常不具備專業的互聯網技術和知識背景，作為個人來說既不了解專業的取證技術，也無法直接面向數據持有者調取證據。單憑網絡暴力自訴案件中的被害人取證，難以與數字取證的法定要求相匹配。

相較于涉網絡謠言誹謗、侮辱案件中自訴人的取證能力，我國自訴案件的立案標準和證明標準明顯偏高。我國對自訴案件奉行的仍是實質審查原則。司法實踐中，法官經?；焱浮⒘负髮徖淼淖C明標準，從立案開始就對自訴人提供的證據材料進行全面審核，甚至要求自訴人提供相當的證據材料。進入審判環節，關于定罪量刑我國自訴案件與公訴案件共用一套相同的證明標準。有研究者對“告訴才處理\"的自訴案件中無罪和有罪判決的案例進行分析后發現，被判決有罪的自訴案件一般需有五個以上證據且具有豐富的證據類型，不同的證據之間能夠相互印證，法官才能認定證據確實、充分，也才能據此認定被告人有罪。因此，自訴人提出的證據無論是從數量還是種類來說都需要達到一定程度，才有可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并達到印證模式下的刑事證明標準。網絡謠言誹謗、侮辱自訴案件中的絕大部分自訴人能夠提出的證據類型單一、數量不足，證據類型大多為兩類：一是對各網絡平臺上不實言論的截圖或者社交軟件的聊天截圖，二是自訴人或其他相關證人對被網絡造謠事實的陳述。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lt;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gt;的解釋》（以下簡稱《刑訴法解釋》）第316條規定了自訴案件的受理條件，即\"有明確的被告人、具體的訴訟請求和證明被告人犯罪事實的證據”。有相當一部分案件因為自訴人難以提出明確的被告或者難以提出證明犯罪事實的證據而不滿足該條件被法院裁定不予受理。網絡暴力容易從個別人發起的網絡謠言迅速彌漫開來，從而演變成不特定群體的信息傳播，即使是網暴的組織者、發起者也很難被甄別。鑒于此，自訴人難以提出確定的被告，即使能夠確定個別被告人，也無法將更多的匿名煽動者、轉發響應者訴諸法律。因此，網絡暴力自訴案件中犯罪主體的不確定性與起訴的確定性之間相悖。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11條及《刑訴法解釋》第321條的規定，刑事自訴案件即使被立案，必須滿足“犯罪事實清楚\"和“有足夠證據”條件，法院才會開庭審理，否則會被裁定駁回起訴。因此，又會有一部分網絡謠言誹謗、侮辱自訴案件在立案后被駁回起訴，或者在法院的協調下撤回起訴。總的來說，自訴案件證明標準的門檻并未因為網絡暴力犯罪中自然人取證的實際困難而降低，再考慮到網絡暴力案件自身的特點，網絡謠言誹謗、侮辱刑事案件中自訴人的舉證困境不言而喻。

為有效懲治網絡謠言誹謗、侮辱犯罪，保護被害人合法權益，暢通刑事追訴程序，立法者創設了網絡謠言誹謗、侮辱刑事自訴案件中的公安協助取證制度。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在《刑法》第246條中增加規定：“通過信息網絡實施第一款規定的行為，被害人向人民法院告訴，但提供證據確有困難的，人民法院可以要求公安機關提供協助”。標志著我國自訴案件中的公安協助取證制度正式確立。然而，作為一項刑事訴訟制度創新，公安協助取證制度尚未在《刑事訴訟法》中有所規定。直至2021年，《刑訴法解釋》在第325條中新增第2款，規定“對通過信息網絡實施的侮辱、誹謗行為，被害人向人民法院告訴，但提供證據確有困難的，人民法院可以要求公安機關提供協助”，對該制度從程序上予以認可。為了進一步明確法律適用標準，2023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發布《關于依法懲治網絡暴力違法犯罪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其中再次確認了公安協助取證制度，并立足司法實踐，細化了公安機關協助取證的工作要求。《指導意見》第11條規定，“公安機關應當根據人民法院要求和案件具體情況，及時查明行為主體，收集相關侮辱、誹謗信息傳播擴散情況及造成的影響等證據材料。網絡服務提供者應當依法為公安機關取證提供必要的技術支持和協助。經公安機關協助取證，達到自訴案件受理條件的，人民法院應當決定立案;無法收集相關證據材料的，公安機關應當書面向人民法院說明情況。\"據此初步明確了公安協助取證的取證內容、適用階段、啟動條件以及網絡服務提供者的配合義務等。

二、公安協助取證的正當性與可行性

公安協助取證制度是我國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下一項公權介入私權領域、為私權行使提供救濟的制度創新，具有充分的正當性與可行性。

（一）刑事訴訟中職權主義的權力運作模式

我國刑事訴訟法采取“公訴為主、自訴為輔”的刑事追訴原則，保留了被害人在少量輕微刑事案件中通過提起自訴程序追究犯罪的模式。在實行以檢察官代表國家公訴為主的同時兼采被害人自訴，是考慮以私人訴權補充和制約國家訴權，給予個人在國家機關有案不立、有罪不究時的救濟途徑。根據我國刑事法律規定，網絡侮辱、誹謗案件（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除外）屬于“告訴才處理\"的案件，即親告乃論案件，嚴格適用自訴程序。如此規定，主要是基于保護隱私思想，同時也基于輕微思想，考慮在這類案件中最大限度保留被害人選擇私權救濟的途徑。一方面，是否感到被侮辱、被誹謗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個人感受，網絡發布的信息是否構成對個人名譽的侵犯相對主觀;另一方面，行為者通過網絡散播或者轉發的侵害事實一般涉及被害人的個人隱私或其他個人信息。鑒于這類案件關涉被害人的隱私或者名譽，只要相關犯罪行為依照法律規定不屬于“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情形，啟動刑事訴訟程序就需要經過被害人的同意，避免國家追訴機關的隨意和過度介人。保留被害人的程序選擇權，既是對個人主體權利的尊重，也是刑法謙抑性的重要體現。

然而，尊重和保護被網絡謠言誹謗、侮辱的被害人的私人訴權，并不必然排斥國家權力在私權救濟程序中的介人和干預。在人類社會的文明進程中，對于犯罪的追究經歷了從當事人私力救濟到國家介入進而主導刑事訴訟的演變。這不僅因為國家權力在處理糾紛上更具權威和理性，也因為刑事犯罪的被害人可能因為各種障礙而放棄對犯罪的追訴。這些障礙主要是指被害人缺乏追究能力、無力承擔高昂的追究成本等。在允許國家介人刑事訴訟的近現代社會，刑事訴訟程序又因不同社會的思想意識形態區別產生了互有差異的刑事訴訟模式。基于“洛克式”的“市民社會先于國家”的社會關系認知，英美法系國家一般認為國家權力的介入是一種\"必要的禍害”，在刑事訴訟程序中更為強調對國家權力的警惕和制約，采用了當事人主義的訴訟模式。而黑格爾的“國家高于市民社會\"思想在近現代大陸法系國家則被奉為圭桌，這種對“國家至上”觀念的認同為大陸法系國家刑事訴訟中國家權力積極、全面的介人以及各訴訟權力機關之間的協作奠定了思想資源和正當化根據。這些國家普遍采用職權主義的訴訟模式，重視職業法官在調查證據認定事實方面的主導作用。以德國為例，《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244條第2款規定，“為了調查事實真相，法院應當依職權將證據調查延伸到所有對于裁判具有意義的事實、證據上?！钡聡淌略V訟中自訴程序實行和公訴程序同樣的證明標準。面對自訴人取證能力與證明標準不匹配的這種訴訟“失衡”，德國自訴案件中主要由法院調查取證，而以自訴人舉證作為補充。顯然，奉行職權主義的大陸法系國家認為，職業法官擁有廣泛和有力的收集調查證據的司法手段并富有評判證據的司法經驗，較當事人尤其是自訴人和被告方具有更強的證明能力。我國刑事訴訟一直秉承大陸法系職權主義訴訟傳統，即使是私權追訴程序，國家專門機關也在查明事實真相中發揮主導和積極作用。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之前，強調人民法院依職權在自訴案件審理中主動探明案件事實的責任。對于缺乏罪證的自訴案件，人民法院可以進行調查以收集必要的證據?，F行《刑事訴訟法》第211條仍規定，自訴案件法庭審理過程中，合議庭對證據有疑問的，可以宣布休庭，對證據進行調查核實。人民法院調查核實證據，可以進行勘驗、檢查、扣押、鑒定和查詢、凍結。對于法官調查核實權的變化和限縮是我國立法借鑒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經驗的反映，更為關注法官在刑事審判中的中立地位，避免因過于積極的職權干預而影響當事人的權利行使和程序正義。但是，面對網絡暴力自訴案件的舉證困境和實踐，必須堅持公權力對自訴程序的適度介人和干預，以彌補個人訴訟能力的不足，維護自訴程序的順利進行。在訴訟理論和域外經驗上，存在國家對自訴的規制和干預。當自訴機制由于某種原因發生障礙，致使被害人不能正常行使自己的訴訟權利、使犯罪分子有可能逃脫法律的制裁時，國家要進行必要的干預，以維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保證法律的正確實施。在涉網絡暴力自訴案件中，自訴人證據資源的匱乏和取證能力的不足，已嚴重影響到自訴程序的進行和網絡暴力犯罪的懲治，面對這一問題，要進行必要的國家干預和公權救濟，發揮法官調查核實方面的積極作用。

（二）職權協助原則在自訴程序中的制度運用

在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下，為查明事實真相，法官可以依職權主動調查所有可能對揭示真相有意義的事實和證據，又被稱為法官職權調查原則。法官依職權調查可以親自進行，也可以委托相關機構或個人進行。這在德國、法國、西班牙等國家刑事訴訟法中均有相關規定。法官依職權調查可以采取勘驗、檢查、查封、扣押、鑒定甚至是技術偵查等各類偵查行為。我國法律規定，自訴案件審理中，法院有調查核實權。在一般的自訴案件中，法官的調查核實權在司法實踐中應用比較廣泛，用以幫助審理法官準確評判證據，揭示事實真相，正確作出裁判。但在涉網絡謠言侮辱、誹謗的自訴案件中，法官的調查核實存在能力受限、力有不逮的情況。一方面，依據現行法律條文，法官進行調查核實適用于法庭審理階段，無法應對涉網絡謠言侮辱、誹謗自訴案件因證據不足在立案階段的現實困境。由于司法實踐中經常將立案標準和審查標準混同，根據上文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數據，法院不予立案或者駁回起訴的涉網絡暴力自訴案件占該類案件總量的64.91% ，這就意味著有相當部分涉網絡謠言誹謗、侮辱自訴案件因為證據問題根本到不了法庭審理階段。在進入法庭審理之前，法院無法發揮調查核實的作用，自訴人的舉證弱勢仍然得不到有效制度補給。另一方面，因涉網絡暴力刑事案件的證據特性，法院自行調查核實也不能完全滿足電子數據的取證要求。在網絡暴力的犯罪中，電子數據已然成為證據鏈中的關鍵證據甚至是決定性證據。電子數據作為一種新型證據，其取證、質證以及證據鏈模式均不同于傳統的證據形式。電子證據的合法性、完整性和真實性均是影響其證據能力和證明力的重要方面。因為電子證據的獨特屬性和電子技術的不斷更迭，其在信息同一性和相似性認定等證據規則上也有所區別。為了保證電子證據在法庭審查中的合法性、有效性，數字取證工作要具備完整性、安全性以及高效性，也就對取證人員的設備信息掌握熟練度以及專業技術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數字取證工作應當由專業的具有專業技術知識背景的偵查人員進行。此外，作為現代刑事法治的最基本的要求，在司法被動性和審判中立原則下，法院應當在訴訟中保持中立角色。即使是彌補自訴人取證劣勢造成的證據缺失，也要避免法院在“立案受理、庭前審查、開庭審理、程序終結\"的幾個訴訟環節都過于主動，形成“自查、自審\"的模式，從而違背程序正義的要求。因而，囿于法官親自調查核實在涉網絡謠言誹謗、侮辱自訴案件中的局限性，又要顧及法官審理的中立性，可以考慮對法官擁有的調查核實權進行技術改造和職權延伸，通過合理的制度設計拓展法院調查核實的觸角，彌補法院自身調查核實的不足。

我國《憲法》第140條和《刑事訴訟法》第7條均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應當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以保證準確有效地執行法律，確立了公、檢、法三機關在辦理刑事案件中的分工合作、職權協助原則。此原則要求，在刑事訴訟中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分別按照法律的規定行使職權，各負其責，各盡其職。同時在刑事訴訟中，公、檢、法三機關應當通力合作，協調一致，共同完成刑事訴訟的任務。分工負責、互相配合的原則，主要適用于公訴案件，但也不排除在自訴案件中的適用。無論何種刑事訴訟程序，只要為完成刑事訴訟的任務，為保證準確有效地執行法律，國家專門機關都可以也應當發揮職能互補和職權協助的作用。與公訴案件程序不同，自訴案件有其特殊的追訴主體和程序設置，公安機關不再負責刑事偵查，檢察機關也不代表國家承擔追訴職能，取而代之的是被害人起訴和舉證。但基于訴訟的需要，為保證自訴案件訴訟活動的順利進行，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維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國家可以也應當對自訴進行適當干預。此時，國家專門機關仍要履行各自的訴訟職能、按照法律的授權和分工開展活動。這就為涉網絡謠言侮辱、誹謗自訴案件中公安機關協助取證制度提供了法理依據和正當性基礎。公安協助取證，其本質是國家機關履行職責過程中的職權協助，而且在我國法律實施活動中已存在先例和樣本。例如監察活動中的警監協助機制。我國《監察法》第4條規定，監察機關辦理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案件，應當與審判機關、檢察機關、執法部門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監察機關在工作中需要協助的，公安機關和有關部門應當根據監察機關的要求依法予以協助。監察過程中的公安協助是基于政務連帶關系產生的一種職權協助。政務連帶關系是指基于職能分立所形成的不同國家機構之間為履行職責職能而相互協作、彼此依存的關系。在國家廉政體系中，監察機關與公安機關彼此職能分立、機構分設，但基于國家政治共同體為了現代廉政建設的需要也彼此依存、相互協作。在協助取證事項中，比如搜查、技術調查等，監察機關需要請求公安機關憑借其專業優勢配合時，公安機關應當依法予以協助。職權協助的成立需要滿足幾個條件：一是依據憲法和法律，國家機構之間具有獨立的職權地位和職能，但同時又具有為共同目的實現之職責;二是為履行法定職責，某一機構在履職過程中確實出現了自身無法克服的困難，需要協助;三是被請求提供協助的機構基于其自身職能范圍，在解決問題上確實具有職業能力和專業優勢，能夠協助。

以此考察涉網絡謠言誹謗、侮辱自訴案件中的公安協助取證制度。首先，公安機關的協助取證是基于其專有的偵查職能，并且因為其在電子證據取證上具有獨特優勢。在我國刑事程序中，公安機關是負責偵查犯罪的專門機關，掌握收集犯罪證據的強大資源和技術手段，不僅相較于自然人，即使是和法院自身的調查核實相比，其在電子取證技術上更具職業能力和專業優勢。公安機關能夠應對網絡信息易被快速刪除、網暴者身份不明等網絡空間復雜情況，可以實現快速固定有效證據以及獲取被告人的有效身份信息。其次，公安的協助取證是應法院的要求啟動，是法院調查核實權的一種手段延伸。依據《刑訴法解釋》和《指導意見》的相關規定，目前公安機關協助取證程序運行的邏輯是“個人-法院-公安-法院”，即自訴人向法院提出申請，法院經審查認為符合啟動條件的向公安提出協助取證的要求，而經公安協助取得的證據是交由法院審查使用。公安無法協助取證的，也需要向法院說明情況。由此可見，公安協助取證雖然最終彌補了自訴人的取證劣勢，但是協助的案件來源和反饋對象均是法院而不是自訴人個人。第三，在刑事訴訟中，公安機關和法院均承擔依法行使職能，以有效懲罰犯罪、維護公民合法權益和國家社會利益的共同任務。不管是公訴程序還是自訴程序，其程序設置的目的都是為了有效追究犯罪。在自訴程序中，由于網絡暴力自訴案件中客觀條件的變化，各個訴訟主體包括法院的調查核實，都無法克服在證據收集中遇到的困境。為了滿足刑事訴訟的證明要求，為了保證證據的合法性與可靠性，法院在審查認定自訴人確有需求的情況下，可以要求公安機關予以協助。根據《指導意見》第11條的規定，公安機關在人民法院審查立案階段就可以應法院要求提供協助，這無疑也填補了法官調查核實在庭審前階段的空白。如此，可以厘清公安機關協助取證的制度定位和性質。公安協助取證是一種職權協助，是公安機關對法官調查核實權有效行使的配合和延伸，并非被害人私力救濟的工具。公安機關與法院在自訴案件中，依職能互相協作與配合，依法定程序提起和運行，能夠有效地保證自訴活動的順利進行，保證法律的正確實施，具有正當性、合法性。

（三）公安機關協助取證的可行性

首先，公安機關在涉網絡暴力犯罪的取證方面具有專業優勢。公安機關是國家的治安保衛機關，是刑事訴訟中主要的偵查機關，承擔著大部分刑事案件的偵查職能。公安機關的刑事偵查職權具有專門性、專業性和技術性，在長期的刑事偵查工作和公安現代化建設中打造了一支作風優良、專業精湛、技術高超的專業隊伍。公安機關在偵查活動中享有廣泛且巨大的警察權，在對犯罪的有效控制和證據取得上具有優勢。在信息網絡時代，網絡犯罪的證據形式與傳統線下犯罪有很大的區別。互聯網平臺作為數據持有者，對于自訴案件中的自訴人，是沒有提供數據的義務和積極性的，但對于公安機關的取證必須配合。當需要依法向數據持有者調取相關信息時，公安機關可以保證取證的有效實施。同時，電子數據證據時代，不能忽視的一點是在取證過程中對公民權利的保護。在涉網絡暴力自訴案件中，可作為證據的網絡數據存儲在各互聯網平臺及后臺數據中，這些海量電子證據中與犯罪事實相關的電子數據和其他公共或者私人合法數據可能混同存儲。如果取證手段不當或者程序不合法，極有可能侵犯公民個人隱私或者危及公共利益。在合理的制約之下，公安取證符合法定目的、法定條件和法定程序，相較于私人取證更利于保障更廣泛的人民基本權益和社會公共利益。

其次，公安機關協助取證能夠利用公安機關偵查取證的優勢，實現司法資源的有效配置。從“成本-收益\"的角度分析涉網絡謠言誹謗、侮辱自訴案件中取證難問題的應對措施，在以提供證據、幫助法官查明事實真相為同等收益的設定下，公安協助取證從識別成本、查明事實的成本和時間成本的角度計算，都優于“重新解釋告訴才處理\"或者“公訴獨占\"等解決路徑。公安協助取證的制度方案可以在最大限度減少司法成本付出的同時，獲得解決網暴案件訴訟困境的有效收益，實現司法資源的高效配置。

最后，從程序銜接的角度，公安機關協助取證在證據制度上具有承前啟后的優越性。一方面，在被害人提起刑事自訴之前，公安機關可能已經對同一事件作出行政處罰。公安機關作出的行政處罰決定，在網絡暴力犯罪自訴案件中可以作為書證使用，并且具有更強的證明力。另一方面，在自訴案件中，公安機關依照法定程序收集的證據，在合法性與證明力上不僅優于自然人取得的證據，也更趨同于公訴案件中公安機關作為偵查機關獲取的證據。如果網絡暴力自訴案件因具備法定情形轉公訴程序，那么在自訴程序中由公安機關協助取得的證據更適合在轉化的公訴程序中繼續適用，有助于暢通網絡暴力誹謗、侮辱案件自訴轉公訴的追訴渠道。公安協助取證制度的建立，無論在行政處罰與刑事訴訟的銜接上，或者在自訴轉公訴的程序銜接中，從證據制度上都具有承前啟后的優勢。此外，公安機關作為公權力機關，其取證行為更便于通過現有的法律機制實現監督制約和規范化。《刑事訴訟法》《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電子數據取證規則》等法律和規范性文件均具有規范和制約公安機關在自訴案件中協助取證行為的功能，以保證公安取證的合法性。

三、公安協助取證的制度完善和程序構建

（一）公安協助取證的實踐現狀

盡管公安協助取證制度已經建立，但司法實踐中卻適用甚少，基本呈現空置的狀態。筆者以中國文書裁判網及人民法院案例庫作為數據來源，共搜索出涉網絡謠言誹謗、侮辱罪自訴案件19件，未發現一例案件適用了公安協助取證制度。以案為例，在2020年馮某指控網民侮辱罪一案中，馮某指控注冊網民侮辱其人格，在起訴時只向法院提供了網名和對應賬號，一審法院以被告人身份不明確為由裁定不予受理。馮某提出上訴，表示其提供證據確有困難，請求公安機關協助獲取被告人個人信息。二審法院審查后未支持該請求，同時維持原裁定。另在2021年郭某某訴劉某侮辱一案中，自訴人以提供證據確有困難為由，申請法院調取平臺上被刪除的相關侮辱信息。法院審核后認為該證據對于查明案件事實十分關鍵，由承辦法官向公安局發送協助函。而公安機關以協助模式沒有明確的配套實施制度，且公安機關與法院尚未建立相關工作機制為由，拒絕為該案提供協助取證。

從案例分析，公安協助取證制度適用受阻的原因可以歸結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公安協助取證的程序提起比較困難。按照現行規定，在涉網暴自訴程序中，法院經審查認為被害人提供證據確有困難的，可以要求公安機關提供協助。而何謂“提供證據確有困難”？如何加以判定？取決于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司法實踐中各地做法不一。由于法律規定得比較原則，實際的情況是承審法官既不愿意主動要求公安機關協助取證，在當事人提出請求希望公安協助取證時，法院基本上也不予支持。二是法院的要求對公安的協助沒有約束力。為什么法官不愿意要求公安機關協助取證，很大的原因是法官的要求對公安機關沒有約束力。雖然《指導意見》中規定，“公安機關應當根據人民法院要求和案件具體情況，及時查明行為主體，收集相關侮辱、誹謗信息傳播擴散情況及造成的影響等證據材料”，但卻未對公安機關不配合法院要求提供取證協助的作任何反向規定，即未明確公安機關不予配合的法律后果。加之公安機關本身就有較大的辦案壓力，對法院關于協助取證的要求容易消極對待。三是公安協助取證制度的程序規則不明，銜接機制闕如。雖然《刑法》對公安協助取證制度作了原則規定，《刑訴法解釋》《指導意見》也對公安取證協助制度作了進一步規定，但總體而言，程序規則仍不夠清晰和明確，配合措施不足，銜接機制不暢。要真正激活此項制度，切實發揮其在網絡暴力自訴案件中的程序效用，必須建立健全公安協助取證的程序規則和銜接機制。

（二）公安協助取證的原則遵循

完善公安協助取證的程序規范，需要遵循現代刑事訴訟的客觀規律，秉持若干現代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

1.秉持“兩造”平等原則

關于公安協助取證制度的建立在理論上存在一些不同聲音，主要是擔心公安在取證上的協助作為公權力介入自訴程序的開始，會使得訴訟資源在整個自訴程序中過分傾向自訴人，從而克減了傳統自訴程序下被告人的訴訟保障，打破了自訴程序的權力制衡。眾所周知，當事人訴訟地位平等，在平等的基礎上對抗，是現代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在自訴程序中更是如此。原告、被告是訴訟的兩造，理應地位平等，平等武裝，平等對抗。公安協助取證制度的設立，是在私權追訴程序中引入了公權力的介人，強化了公權力對私權利的干預，有可能強化原告方的地位，打破訴訟構造的平衡，給被告方帶來不利。因此在公安協助取證制度的程序設計上，要秉持“兩造\"平等原則，一方面以公權救濟私權，彌補原告取證能力之不足，另一方面要注意維系訴訟結構的平衡，重視對被告利益的保護。

2.秉持法官中立原則

現代刑事訴訟強調訴審分離，裁判中立，居中裁斷?！霸V審分離使得國家審判機關成為獨立于控訴者與被告人之外的與沖突利益無涉的第三方主體，這為國家審判機關在訴訟中保持中立提供了前提?！痹谧栽V案件的處理中，既要保證法官的中立性，避免法官在實體處斷和程序適用上偏向當事人一方，又要發揮法官的職權調查作用，以保障訴訟活動的順利進行和案件的公正處理。公安協助取證制度的設立，實質上紓解了原告取證舉證難的困境，彌補了法官調查核實權的不足，但要注意兩者間的平衡，防止法官過于積極主動，替代當事人進行控訴證據的收集，混淆訴審關系，扭曲訴訟構造，侵害被告方利益，影響裁判結果的公正性。

3.秉持合目的性的必要性原則

如前所述，盡管公安介入自訴程序、協助收集證據具有正當性，但必須在符合目的性的前提下，秉持必要性原則，保持適當的限度。因此，在制度構建時需要規范啟動程序，明確啟動標準，限制取證手段，以避免權力的濫用和異化。一方面，只有在自訴人理由充分且案件必要的情況下，法院才可以要求公安進行協助取證;另一方面，公安的協助取證在行為方式和強制力度上應當和公訴程序中的刑事偵查作一定的區分。

（三）公安協助取證的程序性規則建構

要使公安協助取證制度真正在司法實踐中得到落實，發揮效用，需要制定明確可行的程序規則，完善法院與公安的配合銜接機制。按照自訴案件的程序規定，根據司法實踐的客觀需要，公安協助取證的程序設置和銜接機制大致可以包含以下內容：

1.自訴人申請和法院審查

為貫徹訴審分離、法官中立的要求，筆者認為，公安協助取證的啟動必須遵循\"不告不理”原則，建立嚴格的當事人申請程序。涉網絡侮辱、誹謗案件，既然規定為自訴案件，原則上自訴人應當承擔收集證據提供證據的責任。只有在自訴人履行了法定義務、盡自己最大努力后，因客觀條件的限制和取證能力的不足，確實無法完成舉證的職責時，才能申請法院要求公安機關進行協助?；蛘哒f，即使確立了公安協助取證制度，在具體實施中仍應以自訴人積極收集證據提供證據為主，以公安協助取證為輔。法院不能越俎代庖，在當事人未提出申請的要求下主動要求公安機關提供取證協助。如果自訴人既不舉證又不申請協助取證，則應視為放棄權利，與自訴人的撤訴行為無異，法院不宜干預。同時，可明確法院的告知義務，即法院在接受自訴人起訴和立案要求時，有向提出自訴的自訴人進行程序性告知的義務，告知其在取證確有困難的情況下可以申請法院進行審查并要求公安協助取證。自訴人申請法院要求公安協助取證的，應當在立案審查期間一并提交書面申請，并列明下列內容：擬申請公安協助取證的內容;申請公安協助取證的原因及想要證明的事實。

隨后是法院對自訴人申請的審查。法院收到自訴人要求公安協助取證的申請后，應當進行審查以確定是否符合協助取證的條件。按照法律規定和司法解釋，“提供證據確有困難”是法院要求公安機關協助取證的實質要件。而\"提供證據確有困難”這一表述偏于籠統，法官在審查案件材料時存在較大的自由裁量，司法實踐對該審查標準的認知也并不統一。筆者認為，可以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如網絡侮辱、誹謗行為發生的緣由、情節、傳播、影響等，再結合自訴人的個人能力，如經濟條件、教育程度、認知水平等，加以綜合判斷。因客觀條件限制和主觀能力不足而產生的取證困難，都可以作為法院權衡被害人提出證據確有困難的考量因素。盡管申請公安協助取證一般是在被害人取證遇有困難的情況下，但啟動公權力救濟還是應當符合一定的條件。一是有判斷違法行為存在的基礎事實。具體是指在自訴人提出的訴訟請求和書面申請中，應當有對網絡暴力侵害事實的詳細描述，包括但不限于網絡誹謗、侮辱犯罪發生在哪個平臺、實施網絡暴力的網友賬號、網絡誹謗、侮辱的具體內容、網絡暴力引起的不良后果等。自訴人提出的這些網絡暴力侵害事實應當有基礎的證據材料作為支撐，比如網絡啡謗、侮辱言論發布、轉發的網絡平臺截圖。自訴人提出實施網絡暴力的網絡用戶賬號的，應當標明具體的賬號信息，又或者被害人因為網絡暴力受到侵害的后果性證明材料。自訴人自行提供的材料要能夠達到法官根據其訴訟請求可以判斷出違法犯罪行為真實發生的程度。二是確有申請協助的必要。具體是指自訴人因自身條件限制而無法取得的證據系影響自訴案件能否立案甚至后續法院審查、審理能否認定違法犯罪的關鍵性證據。概言之，這些證據對于訴訟進程和訴訟結果而言十分重要，而僅憑自訴人個人能力又無法獲得。法院對自訴人協助取證的申請，經審查符合法定條件的，應當及時決定要求公安機關協助取證;不符合法定條件的，應當向自訴人送達通知書并說明不支持申請的理由。

關于法院要求公安機關協助取證的手續，可以采取法院向公安發送《協助取證函》的方式。法院通過函件的方式要求其他有關機關或部門協助調查在司法實際中已有多處適用場景。例如在民事訴訟和行政訴訟中，法院可以要求其他機關協助調查，或者是法院要求公安機關協助執行。這一適用方式和涉網暴自訴案件中的制度需求十分相似，同樣是因為訴訟中當事人一方的取證弱勢，也同樣是法院發揮調查核實職能要求第三方提供取證協助。在法院《協助取證函》中，應當載明要求公安機關協助取證的自訴案件的基本情況和需要公安協助取證的對象范圍，必要時可以向公安機關隨附自訴人起訴提供的相關證據材料。

2.公安機關接受和取證

法院向公安機關發出《協助取證函》后，接受《協助取證函》的公安機關應當對法院協助取證的要求進行審查和回復。由于法院已經對協助取證的條件進行了審查，因此公安機關主要針對申請協助取證的網暴自訴案件的取證可行性進行審查。經審查，公安機關決定協助取證的，應當書面回復法院并啟動協助取證程序；公安機關決定不提供協助取證的，也應當書面回復法院并說明不提供協助取證的理由。為避免公安機關態度消極而任意拒絕法院的協助要求，應當在法律上明確公安機關予以協助的法定義務和應當協助而不予協助的法律責任。一方面，可以設定公安機關不提供協助的法定事由;另一方面，可以效仿《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行政訴訟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第78條的規定，通過法律規定或司法解釋明確法院要求公安協助取證的法律效力。為規范程序的適用，公安機關決定進行協助取證的，應當參照公訴案件的程序履行協助取證的立案或登記的手續，并指定專門人員按照法律的規定進行取證活動，同時建立配套的協助取證案件管理內部規定。

關于公安機關協助取證的權力邊界。應當清醒地認識到，盡管公安機關是刑事偵查機關，但其對自訴案件的協助取證行為應當有別于刑事偵查活動。在公訴案件中，公安機關為查明犯罪、查獲犯罪嫌疑人，以國家強制力作為后盾，所擁有的權力和手段是廣泛多樣的，不僅可以訊問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詢問證人、被害人，還可以搜查、扣押、查封、凍結與犯罪有關的物品和財產，甚至可以采取限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與此不同，自訴案件中公安的協助取證不是偵查行為，而是一種職權協助行為，具有輔助性質。從程序上看，公安機關的偵查活動是在刑事立案后開展的。而從《指導意見》的文本涵義出發，公安協助取證是在被害人提出自訴但尚未被立案的情況下，應當事人申請、法院要求而啟動，也就是說發生在自訴案件正式立案之前。因此，不管是從適用程序的階段還是職權協助的性質來說，公安機關在網暴誹謗、侮辱案件中的協助取證都應當有別于公訴程序中的刑事偵查，公安機關協助取證不應直接適用刑事偵查取證的相關規定。事實上，公安協助取證的行為類似于《刑事訴訟法》第112條規定的立案前對報案、控告、舉報和自首的材料進行的審查和為了確定是否符合立案的條件而進行的初查，實際上就是一種自訴案件立案前的初查，也被稱作調查核實?！豆矙C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174條對刑事案件初查及相關措施作了明確規定：“對接受的案件，或者發現的犯罪線索，公安機關應當迅速進行審查。發現案件事實或者線索不明的，必要時，經辦案部門負責人批準，可以進行調查核實。調查核實過程中，公安機關可以依照有關法律和規定采取詢問、查詢、勘驗、鑒定和調取證據材料等不限制被調查對象人身、財產權利的措施。但是，不得對被調查對象采取強制措施，不得查封、扣押、凍結被調查對象的財產，不得采取技術偵查措施。”鑒于公安協助取證與刑事立案前的調查核實，兩者在屬性上有一定的相似性，公安機關協助取證的職權和手段可以參考在立案前的調查核實，遵守相關的法律規定?？紤]到在網絡暴力誹謗、侮辱自訴案件中，其證據收集與運用在一定程度上以電子數據為核心，公安協助取證的手段中包含電子數據取證，也同時應當遵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出臺的《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收集提取和審查判斷電子數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總的來說，涉網絡謠言誹謗、侮辱自訴案件中的公安協助取證不應當適用強制性取證措施，包括具有強制性的電子取證措施。

關于公安協助取證的對象范圍?！吨笇б庖姟芬幎?，公安機關應當根據人民法院要求和案件具體情況，及時查明行為主體，收集相關侮辱、誹謗信息傳播擴散情況及造成的影響等證據材料。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指導意見》的權威解讀認為，公安機關協助取證的對象，主要包括實施網絡侮辱、誹謗的行為主體，相關侮辱、誹謗信息的傳播、擴散路徑、范圍，轉載、評論、閱讀數量等。初查階段不能要求證據達到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是誰以及犯罪目的、動機、手段、方法等一切情節的程度，其任務只是獲取證據證明是否“有犯罪事實”是否“需要追究刑事責任”。此外，公安協助取證是一種職權協助行為，公安機關作為國家專門機關在證據的收集上要履行客觀全面義務，其取證的范圍既包括可能對自訴人有利的證據，也包括可能對自訴人不利的證據，即要做到客觀全面地收集證據，努力還原事實真相。

為了保障刑事自訴程序的有效運行，公安協助取證應當有明確的期限要求。應當在程序規則中明確規定公安協助取證的期限，要求公安機關在一定的期限內完成協助取證行為，并將取證結果及時反饋人民法院。經公安機關協助取證，達到自訴案件受理條件的，人民法院應當決定立案;無法收集相關證據材料的，公安機關應當書面向人民法院說明情況。

3.公安機關收集的證據在自訴程序中的運用

邊沁說過，“證據為正義的基礎，全部訴訟活動實際上都是圍繞證據的收集和運用進行的”。自訴案件公平正義的實現很大程度上也依賴于公安對證據的收集和相關證據在自訴程序中的運用。公安協助取證的權力范圍既與公訴案件立案前的調查核實具有相似屬性，那么通過公安協助取得的證據也類似于刑事初查的證據。理論上，初查的目的是確定是否符合刑事立案的條件，因此初查的證據主要用于刑事立案時的審查，但不排除初查證據在其后訴訟活動中的運用。自訴案件中公安協助取證獲得的證據也應當如此，但還具備自身的一些特點。公安協助取證獲取的證據首先應當用于證明是否符合立案條件，《指導意見》明確規定“經公安機關協助取證，達到自訴案件受理條件的，人民法院應當決定立案”。由于自訴案件沒有偵查階段，因此在隨后的法庭審查和法庭審理中，公安協助取證所獲取的證據仍可用作認定違法犯罪事實的根據。但是，為了維系自訴案件訴訟結構的平衡，為了保證被告一方的合法權益，經公安協助所取得的證據如果用作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根據，那么必須在法庭上公開出示，并接受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的質證。如相關證據的合法性、真實性、關聯性存在疑問的，必要時法庭可以通知協助取證的公安人員出庭說明情況，接受詢問。經法庭審查，確認或者不能排除存在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情形的，應當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對有關證據予以排除。

四、結語

在信息網絡上針對個人肆意發布謾罵侮辱、造謠誹謗、侵犯隱私等信息的網絡暴力行為，貶損他人人格，損害他人名譽，有的造成了他人“社會性死亡\"甚至精神失常、自殺等嚴重后果。為依法懲治網絡暴力違法犯罪活動，保護公民人格權益，我國《刑法》規定，在網絡上進行肆意謾罵、散播謠言等行為，情節嚴重的，構成誹謗罪或者侮辱罪。同時規定，涉網絡暴力的誹謗罪、侮辱罪，除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外，告訴的才處理，在程序上屬于自訴案件范疇。但是，與傳統犯罪不同，網絡暴力往往針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實施，受害人在確認侵害人、收集證據等方面存在現實困難，維權成本極高。為解決網絡暴力自訴案件中被害人舉證難的問題，《刑法修正案（九）》創設了公安協助取證制度。但此項制度迄今在刑事訴訟法律中尚未得到認可和體現，在司法實務中因缺少具體的程序設置和銜接機制也很少適用，在訴訟理論上也存在一些質疑和困惑。鑒于此，本文在詳細分析公安協助取證制度產生背景的基礎上，著重對此項制度的必要性、正當性、可行性進行了探討，并就具體程序建構提出個人初淺的看法和意見。當前，《刑事訴訟法》的第四次修改已經啟動。筆者認為，應當高度重視網絡暴力自訴案件程序中的公安協助取證制度，逐步健全其程序規范和銜接機制，以保證公安協助取證制度在司法實踐中順利運行，發揮效用。并在條件成熟時上升至法律，在《刑事訴訟法》中得到確認和體現。

Abstract：In the contextof the increasing numberof cyber crimes，the judicial practice of cyber violence private prosecution cases hasnot been satisfactory，and the problem of the'diffculty of proof'of the private prosecutor has become more prominent because of the new characteristics of evidence in the information age.In the case of defamationand insultsrelated to network violenceprivate prosecution，private prosecution of the proof of disadvantage and private prosecutionof the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standard of proof，further affecting the exercise of private right of action，the realization of substantive justiceand the maintenanceof social order.Based on this，there is a need to strengthen the intervention and relief of public power in cases of defamationand insults involvig Internet violence，and the system of public security assistance in obtaining evidence has come into being.Public securityassstance in evidence collection is the development of China's ex offcio litigation modelof a systemof innovation，its essence is the publicsecurityorgans basedon the divisionof laborand responsibilities between the trial organs，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division of responsibility，mutual cooperation，in cases involving defamation，insults innet violence，self-prosecution cases of thecourt's investigative and verificationof theauthorityof theasistance，with the legitimacyandfeasibility.Inorderto ensure the effctive operationof this system，itis necessary toclarifythe boundaries of theauthorityof the public security authorities toassist in the collection of evidence，to follow the principles of criminal procedure，and to improve the procedural setings for assisting in the collection of evidence.

Keywords： cyber violence; pro se proceedings; assistance in authority; power constraints